3 寻人

消失的另一半  作者:布里特·本尼特

离开马拉德是德西蕾的主意,但留在新奥尔良是史黛拉的想法。多年以来,德西蕾一直不明就里。双胞胎初次来到这座城市后,一起在迪克茜洗衣房工作,负责叠床单和枕套,日薪两美元。起初,干净衣物的气味让德西蕾分外想家,几乎想落泪。城市肮脏不堪,卵石路上遍布尿渍,垃圾桶满溢出来,饮用水有一股金属味道。她们的领班梅说是密西西比河的原因,天知道他们往河里倾倒了什么?梅在离市区不远的肯纳出生和长大,双胞胎初来乍到的不适应让她觉得乐趣十足。她们一天早上出现在迪克茜洗衣房前,满腹牢骚的电车司机放下她们,两人气喘吁吁,在街边摸索零钱。梅很同情这些乡下的穷姑娘,她当场雇用了她们,尽管她们还没到法定的工作年龄。

“你后面,不是我后面。”她说。当检查员不请自来时,她敲响了四次午餐钟,两人冲进厕所,其他女孩哄堂大笑。后来,每次想起迪克茜洗衣店,德西蕾只会想到她在马桶盖上压着史黛拉的背、努力保持平衡的样子。她讨厌这样工作,永远要回头张望,但她还能做什么呢?

“不管要跑多少次厕所,”她说,“我绝不回马拉德。”

任性的她喜欢发表这样的宣言。但她其实并没有很笃定,离开母亲的愧疚感仍萦绕在她心头。史黛拉对德西蕾说,妈妈不会一直生她们的气,只要她们找到好工作,开始给家里寄钱,妈妈就会知道,她们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有一段时间,这个想法减轻了德西蕾的负罪感,让她感到释然。德西蕾甚至没觉得奇怪,为何被她拖到新奥尔良的史黛拉会打算留下来。史黛拉变了吗?暂时还没有。她们刚刚出逃,史黛拉还是从前的史黛拉——工作一丝不苟,安静沉稳,枕套叠得整整齐齐,德西蕾则总会被计划晚上出门的女孩们的闲言碎语吸引。史黛拉追踪着两人赚的每一分钱,史黛拉睡在她身边,偶尔仍会做噩梦,德西蕾会轻抚她醒来。

随着时间从数周变为数月,初来乍到的感觉消失了,她们好像会永远留下。这个想法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恐惧。她们可以做到这件蠢事,然后呢?还有什么是她们不能做的?

“第一年是最难的,”法拉·蒂博多对她们说,“熬过一年就没事了。”


第一个月,双胞胎睡在法拉家的地板上,躺在一堆毯子上面。她们是在电话簿中找到法拉的。刚来时,两人睡眼惺忪、衣衫凌乱、饥肠辘辘。法拉倚在门口笑了起来。她经常嘲笑她们,比如当她们盯着俱乐部窗户上的滑稽舞者海报时,或被人行道上的醉汉吓跑时,或表现得像没出过门的乡下姑娘时。

“这是我的双胞胎。”法拉把她们介绍给朋友时总这么说,德西蕾只觉得尴尬——她自己的尴尬叠加妹妹的尴尬。法拉在一家名为“装饰音符”的小型爵士俱乐部里做服务员。每当她负责关门的夜晚,会把双胞胎从后巷接进去,偷拿东西给她们吃。她的多米尼加男友演奏萨克斯,穿一件闪亮的银色衬衫,扣子一直解到肚脐。歌曲之间,他会靠在舞台边,问双胞胎想听什么。两人会在舞池度过一夜,头昏眼花,大耳朵的男孩徘徊在她们身边。她们开始结识一些常客:一个擦皮鞋的男孩,总和德西蕾跳舞,跳到她脚疼;一个不断乞求为史黛拉买酒的士兵;一个蒙特莱昂酒店的服务生,总让德西蕾吹他的哨子叫出租车。

“我打赌你现在不想马拉德了。”一天晚上,双胞胎欢闹过后,疲惫地坐在后座时,法拉说。

德西蕾笑了。“从来不想。”她说。

她善于假装勇敢。她绝不会向法拉承认她很想家,永远在为钱担心。很快,法拉就会厌倦双胞胎一直霸占她的地板和卫生间,吃她的食物,在她身边晃荡。一个不速之客乘以二。现在怎么办呢?她们能去哪儿?也许她们只是两个头脑发热的傻乎乎的乡下女孩。也许德西蕾被冲昏了头,才认为自己能闯出一片天地。也许她们应该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但这么多年你一直说要出来,”史黛拉说,“现在就想回去吗?图什么?让所有人笑话吗?”

后来德西蕾才意识到,每当她动摇时,史黛拉都能一语中的,打消她回家的念头。但如果史黛拉本人想留下,为什么不直说呢?德西蕾又为什么从没开口问过?她当时十六岁,满脑子都是自己,害怕她的冲动让自己和妹妹流落街头。

“我不该带你来,”她说,“我应该自己走。”

史黛拉一脸震惊,仿佛被德西蕾打了一下。

“你不会的。”她说,但似乎突然有了那种可能。

“不会,”德西蕾说,“但我应该自己走,我不该把你卷进来。”

当时,德西蕾就是这么自以为是,她觉得她是史黛拉生命中的唯一动力,她就像一阵强风,足以扯断史黛拉的根基。这是德西蕾需要讲给自己的故事,史黛拉也听之任之。在这个故事里,两人都觉得很安全。


德西蕾·维涅返回马拉德的第七天,“推搡事件”已家喻户晓,在有些人口中,推搡变成了耳光、拳头,甚至拳脚交加。维涅家的女孩一路拖着、踢着、尖叫着出了酒吧。有些不太虔诚的人承认自己当天就在现场,他们说她袭击了一个深肤色的人后,自行离开了酒吧。那人是谁,他说了什么激怒了她?有人说可能是来接她的丈夫。有人说是个无礼的陌生人,她只是正当防卫。德西蕾一直是双胞胎中骄傲的那个,有人招惹她,她一定迎头反击,不像史黛拉,死也不愿做出引人注目的事。在理发店,珀西·威尔金斯慢慢在皮带上磨着剃刀,听人们谈论双胞胎中哪个更漂亮。事后看来,史黛拉变得更有异国情调,她的消失也为她平添了光环,但德西蕾回家后声势见涨。显然,她还是那个暴躁女孩。至少有三个男人开玩笑说,他们不是她的对手。

“她们一向都不对劲,”理发师说,“跟她们的老爸一样。”

小女孩本不该目睹维涅双胞胎看到的场景。在葬礼上,珀西曾望着双胞胎,企图在她们身上搜寻变化的迹象。但他看到的只是两个普通女孩,和过去牵着莱昂的手在镇上蹦蹦跳跳的女孩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孩子不可能突然变成怪人。但至少在他看来,两人现在都有点疯,德西蕾大概是更疯的那个。假装白人力争上游,这还说得过去。怎么会跑去嫁给一个黑不溜秋的男人?还带着他黑不溜秋的孩子回来?德西蕾·维涅惹的麻烦会让她永无宁日。

在卢氏蛋屋,德西蕾·维涅学会了如何平衡装着炒蛋、培根和吐司的盘子。粗玉米粉要拌黄油,厚煎饼要蘸糖浆。她学会了在小桌子间周旋,端着咖啡平稳地转身,也学会了怎么记住客人点的东西。她学得很快,因为申请工作时,她对卢说她做过三年服务员。

“你说做过三年?”她第一天上班还不太会点单,卢开口问道。

“没错,但太久了,”她笑道,“还是在新奥尔良的时候。”有时她会说是在华盛顿的时候。她撒的谎前后不一,卢或许注意到了,但从未拆穿。他不会拆穿女士的谎言,而且他知道德西蕾需要工作,尽管她太骄傲,不愿承认。毕竟,创始人的重重重孙女做了服务员,还不是服务白人,还就在马拉德。谁想得到有这么一天?德屈尔家族世世代代活得自由自在,有一天,阿黛尔嫁了个维涅家的男孩。现在她的女儿为炼油厂工人端咖啡,为农场男孩上核桃派。一旦混入寻常血脉,便永无翻身之日。

“她不算个好服务员,”卢告诉厨师,“但无伤大雅。”

如果他是个老实人,他会承认请德西蕾其实能帮到他的生意。好奇的老同学坐在吧台喝着本不爱喝的咖啡,连不可能对她有记忆的青少年也挤在后排卡座议论纷纷,仿佛见到了某位小名流。她当然注意到了,但她仍会每天早晨深吸一口气,系好围裙,脸上挂上不变的笑容。为了女儿,她吞下了这些屈辱。然而上班第一周,她还是差点功亏一篑。那天走出厨房,她发现厄尔利·琼斯坐在吧台边。一时间,她有些踌躇,手指拨弄着围裙,但不上前打招呼又会引起更多注意。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他还是穿那件皮夹克,摸着胡子,德西蕾滑过一只咖啡杯。旁边的空凳子上放着一只旧包。她举起咖啡壶,他遮住杯子不让它倒。

“打你的那个家伙,”他说,“知道你母亲住在哪儿吗?”

瘀伤已褪成病恹恹的黄色,她还是小心地摸了摸。

“不知道。”她说。

“你母亲给你寄过信什么的吗?”

“我们那时候没有联系。”

“行吧。”他的手指滑进空杯子的光滑手柄,“你妹妹呢?”

“她怎么了?”

“你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她冷笑一声。“十三年前了。”

“她到底怎么了?”他说。

“她找了份工作。”她说。说出来好像一切都很简单,最初也的确如此。史黛拉需要一份新工作,她在报纸上看到布兰切大厦里的一家公司在招秘书。那种地方从不会请黑人女孩,但她们需要钱,住在城市里有各种花销,总不能挨饿吧。史黛拉明明很擅长打字,难道因为她是黑人,她就不适合了吗?德西蕾对史黛拉说这不是撒谎。他们请她时以为她是白人,这不是她的错。现在又何必纠正他们呢?

先给史黛拉找一份好工作,再给自己找一份好工作,这是德西蕾的计划。史黛拉需要做一点伪装,但一点点伪装就能让她们免于流落街头,何乐而不为呢?一年后的一个晚上,当德西蕾从迪克茜洗衣房回到家,发现公寓里空空如也。史黛拉的衣服和所有物品都不翼而飞,仿佛她从没在那里生活过。

史黛拉用认真的笔迹留下了一张字条:对不起,亲爱的,我得走自己的路了。此后的几个星期,德西蕾一直带着这张字条,直到一天晚上,她在怒气中将其撕碎,扔出窗外。她现在后悔了,至少该保留一点史黛拉的东西,哪怕是一张有她字迹的小纸片。

厄尔利沉默片刻,终于把空杯子推向她。

“你想不想我帮你找她?”他说。

她皱起眉头,慢慢倒咖啡。

“什么意思?”她说。

“我在得克萨斯有份新工作,之后我会原路返回,”他说,“我们可以开车去新奥尔良,四处打听打听。”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说。

“因为我擅长这种事。”他说。

“什么事?”

他拿出一只旧旧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柜台上。信封是寄给一个叫塞尔·刘易斯的人的,但她认出了萨姆的笔迹。

“打猎。”他说。


厄尔利在得克萨斯阿比林城外的一座小镇上梦见了德西蕾·维涅。

日暮时分,他躺在埃尔卡米诺牌汽车的后座,摆弄着德西蕾的照片。他把塞尔给的所有照片都还给了她,只留下一张,放在皮夹克的内口袋,感觉照片的边角在戳他的胸膛。他不确定为什么要留下这张照片。或许他觉得如果她和他绝交,他还能留个念想。当德西蕾得知他找她的真正目的时,她很震惊,这一反应无可厚非。他没有留下来等她原谅他。他去得克萨斯追捕一名被控殴打和谋杀未遂的技工,谋杀对象是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凶器是一把扭矩扳手。满是血迹的车库照片登上了《皮卡尤恩时报》头版。向西行驶的路上,厄尔利想象着那名技工被自己的正义和妻子的背叛蒙蔽了双眼,像挥舞驴子下颌的参孙[参孙(Samson),《圣经士师记》中的犹太领袖,英国作家约翰·弥尔顿(IohnMilton)创作的《力士参孙》中的大力士。参孙不尊重民族传统和父母劝诫,娶了敌对的腓力斯丁女人为妻,并向其透露了自己的弱点,随后参孙被妻子背叛,被敌人俘获,双目失明。最终其复仇成功,与敌人同归于尽。——编者注]一样挥舞扳手。过去,追捕这样一个犯下耸人听闻罪行的人,他会很兴奋。但现在他的心思已不在这上面。只要闭上眼,他满脑子都是德西蕾。

在卡车停靠站,他买了瓶可乐,走进电话亭,告诉萨姆·温斯顿他的妻子不在新奥尔良。

“可能去东边了,”他说。“纽约、新泽西之类的。”

“她去那边干吗,老兄?”萨姆说,“不会。听我的,她肯定回了新奥尔良。你找得还不够仔细。”

“你问问塞尔,我找得有多仔细。她如果在这儿,我早找到了。”

“要不我多给你点钱?”

“那我也会告诉你一样的话,”厄尔利说,“她不在这儿。试试其他地方吧。”

他挂了电话,倚在电话亭里。他开始反向思考。他知道怎么找到一个藏身的男人,但要怎么隐藏一个女人,让她永远不被发现呢?植入错误信息,散布线索,不论萨姆雇用谁,都让他无从下手。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双手颤抖。他从未半途放弃过工作。他把胶卷摊在阳光下,德西蕾在门廊的画面逐渐变黑。到手的钱就这么没了。当他告诉塞尔他一无所获,需要另一份工作时,塞尔耸了耸肩,给了他技工的照片。

“想不到那个小女人居然把你难倒了。”他离开酒吧时,塞尔笑着说。

她的确难倒了他,厄尔利开始承认这一点。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像毛刺一样粘在他身上,让他摆脱不了,也不想摆脱。在电话亭,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拨通了卢氏蛋屋的电话。他听到她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瞬间几乎想挂断电话。最后,他清了清嗓子,问她过得如何。

“哦,还好,”她说,“你知道的。你去哪儿了?”

“得克萨斯州的尤拉,”他说,“你到过尤拉吗?”

“没。”她说,“那里怎么样?”

“干燥,”他说,“多尘,寂寞。我觉得自己是全城唯一的活人,好像从大地边缘坠落。你懂这种感觉吗?”

他想象着电话另一端的她,抓着电话,靠在厨房门口。已临近关店时间,小餐馆里应该没什么人了。也许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希望时间快点过去。也许她在想妹妹,甚至在想他。

“我特别懂。”她说。


当时恐怕没人相信德西蕾·维涅会留在马拉德。镇上的人都赌她坚持不了一个月。每当她和女儿走在镇上,周围总会浮现不礼貌的窃窃私语,就算她听不到,也一定感觉到了。看着德西蕾牵着个深色皮肤的小女孩,总有人希望她们早早离开。人们不习惯他们中间出现一个深色皮肤的孩子,他们很不高兴,这种不高兴甚至让他们自己也颇为惊讶。女孩经过时,人们不会行脱帽礼,不会打招呼,他们心中五味杂陈,就像当年托马斯·理查德打仗回来时一样,后者失去了半条腿,还会把那条裤腿绑起来,让所有人看清他失去了什么。就算对丑陋无能为力,你至少也不该这么招摇吧。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吃了一惊。即使德西蕾不愿为了女儿离开,但就算为了躲开各种麻烦事,她也早该走了。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城市冒险,她怎么忍受得了小镇生活?没完没了的教堂烘焙义卖、集市、才艺演出、生日派对、婚礼和葬礼。她离开前就不太在乎这些事,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会为圣凯瑟琳教堂的义卖活动烤山核桃派,在学校合唱团尽责地唱歌,或浪费两小时庆祝特里尼蒂·蒂埃里的七十岁生日。德西蕾则不同,她只会被史黛拉拖去参加派对,满脸挂着无聊,主人宁愿从未邀请她。切蛋糕时,她早已溜之大吉。

不知何故,那个德西蕾回来了,在礼拜天的弥撒中跪在母亲和女儿之间。一天早晨,人们发觉她已经回来了一整个月,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她自己。她开始过上按部就班的生活,每天走路送裘德上学,然后打扫屋子,晚餐时间在卢氏蛋屋工作,为不慌不忙的用餐者服务。此时,裘德就在柜台里看书。每天晚上,她都会等厄尔利·琼斯的电话。她不知他会从哪里打来,甚至不知他会不会打来,但当卢氏蛋屋快打烊时,电话铃响起,她总会及时接听。而电话铃响起时,她通常都在漫不经心地装糖罐或擦桌子,尖锐的铃声总会让她心头一颤。

“就问候一下。”厄尔利总这么说。她一天过得怎么样?她妈妈怎么样?她女儿怎么样?很好,很好,很好。有时他问起她的工作,她会告诉他自己不得不为客人退掉三个蛋,因为厨师忙中出错,把煎蛋做成了炒蛋。或者她会问他开车的事,他告诉她自己在俄克拉何马州遇到了沙尘暴,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好龟速前进,以免撞车。他的故事总让她心潮澎湃,哪怕是很沉闷的故事。两人的生活似乎有天壤之别。时间久了,他也开始说起过去,说起他如何在一天夜里被父母送走,如何被姨妈和姨父养大。她听说过这样的事。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姐姐曾提出抚养她们姐妹中的一个。

“你太辛苦了,”索菲姨妈握着母亲的手说,“让我们分担一下吧。”

双胞胎紧贴卧室门,屏息聆听,两人都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送走。索菲姨妈自己选一个吗,像从篮子里挑小狗那样?还是由母亲决定割舍哪个?终于,母亲对苏菲姨妈说,她不能让两个孩子分开。后来,德西蕾得知姨妈曾点名带走她。苏菲姨妈住在休斯敦,德西蕾曾想象她在休斯敦的生活,想象自己变成城市女孩,穿着浆过的裙子和闪亮的皮鞋,而非母亲从教堂箱子里捡来的褪色的印花布鞋。

厄尔利说,他离开马拉德后厌倦了为他人干农活,他决定去巴吞鲁日碰碰运气。但碰到的只有坏运气。他在那儿待了一年,靠偷汽车零件糊口,后来被抓,进了安哥拉州立监狱。当时他已经二十岁,从法律和现实的角度看都是个大人了。但对他而言,早从父母不告而别的那晚起,他就已经告别了童年。世界的运作方式与他想象的不同。你爱的人会离开你,而你束手无策。当他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他在自己眼中就更老了一点。

他坐过四年牢,如今,他已将那段生活抛在脑后,不愿多提。

“这会改变什么吗?”他问她。

她想象着他在某个地方的电话亭里,靴子踢在玻璃上。

“改变什么?”她说。

他沉默片刻,说:“哦,不知道。”

她其实明白他的意思:她对他的看法会不一样吗?但她还不确定自己对他有什么看法。她很久以前喜欢过他,但她不了解长大后的这个人。他对她有什么想法,她也了无头绪。几周前,他提出帮她找史黛拉,她说她没法马上付钱,他说“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她说。

“意思是我不急着用钱。以后再说吧。”

她从没遇到过对钱这么漫不经心的打工人,可话说回来,她也没遇到过以此谋生的人。厄尔利追捕保释逃犯,那些人逃得无影无踪,一心想找个新地方从头开始。但只要你搜索得够仔细,他们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没人能彻底无影无踪。她又想起他给她的那袋照片。在小餐馆,她拿起那袋材料,心怦怦直跳。

“别担心,”他说,“我会让那个王八蛋离这里远远的。”她一定显得很不放心,于是他说:“相信我,我不会放弃你。”

但他图什么呢?他几乎不认识她,而萨姆会给他很多钱。他出于什么原因效忠于她呢?接下来的几周,她一直不确定她和裘德是不是该换个地方。如果萨姆在找她们,迟早会找到吧?他不会亲自来马拉德吗?但此时此刻,或许马拉德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萨姆雇的人告诉他她不在路易斯安那,他有什么理由怀疑呢?也许她可以信任厄尔利,如果他想伤害她,萨姆早找到她了。但仅仅因为她可以信任他,并不表示他一无所图。

“他只说你想听的,”母亲一天晚上一边对她说,一边递给她一只湿盘子,“那人对史黛拉下落的了解不会比你更多。”

德西蕾叹了口气,伸手拿擦盘子的布。

“但他知道怎么找。”她说,“难道我们不应该试试吗?”

“她不想被找到。放了她吧,让她过她的人生。”

“那不是她的人生!”德西蕾说,“要不是我让她接下那份工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要不是我把她拖到新奥尔良!那座城市对史黛拉百害无益。你一直都是对的。”

她妈妈撇了撇嘴,说:“那不是她的第一次。”

“什么?”

“假装白人,”她母亲说,“新奥尔良只是让她有了机会真正付诸行动。”


这是她母亲一直未说出的故事:

史黛拉离家前往城市一周后,威利·李垂头丧气地来到这所纵排屋。他说他有话对阿黛尔说,早在创始人节前的几周,他就该告诉她了。有一天下午,他开车带史黛拉去奥珀卢瑟斯。因为史黛拉能快速估量出重量,她周末会在他的肉店里帮忙。她能比威利·李更准确地估量出一磅肉馅,每次他称她估量的肉,都分毫不差。她是个聪明细心的女孩,但那个夏天,他注意到她有些不一样。她似乎更多愁善感了,似乎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想可能是辍学的缘故,虽然他不太懂,他自己也是在九年级告别了学校。不管上不上大学,一个有本事估量出一磅肉馅的女孩一定能过得不错。但不是人人都像他这么务实,当史黛拉闷闷不乐地站在收银机后面,他想她应该还在为无法如愿去斯佩尔曼深造而耿耿于怀。

所以,他有一天下午邀请她去奥珀卢瑟斯。他要去送货,心想说不定她也想出去散散心。他给了她一枚镍币,让她买可乐喝。卸完货后,他发现她站在卡车旁边,脸红气喘。她去了一家名叫达莱娜魅力的店铺,售货员把她当成了白人。

“太滑稽了吧?”她说,“这些白人这么容易糊弄!和大家说的一模一样。”

“这可不是好玩的,”他告诉她,“被识破了可不得了。”

“白人哪里分得出来,”她说,“看看你,和卡瓦诺神父一样一头红发。凭什么他能当白人,你就不能?”

“因为他是白人。”他说,“我又不想当白人。”

“我也不想,”她说,“我只是想逛一下那家店。你不会告诉我妈妈吧?”

在马拉德,成长过程中难免听到各种假装白人的故事。沃伦·方特诺特乘火车时曾坐在白人区,多疑的行李员问他话时,因为他会讲足够多的法语,对方相信了他只是个肤色稍黑的欧洲人。马莱娜·古多假装白人获得了教师资格证;路德·蒂博多的领班将他标记为白人,给了他更高的薪水。偶尔假装一下不无乐趣,甚至显得很英勇。谁不想改变一下,当一会儿白人呢?但彻底变成白人则始终是个谜。你永远不会认识一个从未被识破的人,就像你永远无法成功伪装死亡一样;只有永远不暴露,这种表演才称得上成功。德西蕾知道许多失败案例:因为想家,因为被识破,因为厌倦了伪装。但就德西蕾所知,史黛拉已经过了半辈子白人的生活,或许演了这么久的戏,一切早已浑然天成。或许长年假装白人,最后也就变成了白人。

“搞定了,”两天后,厄尔利从什里夫波特城外打来电话时说,“我往回走了,你还想找妹妹吗?”

她从没想过史黛拉会有什么大秘密瞒着她。那不是史黛拉,不是那个睡在她旁边,思绪如流水般流淌在她们中间,声音回荡在她自己脑海的史黛拉。她和史黛拉共度了整个夏天,怎么会对她打定主意成为别人浑然不觉呢?她已经搞不懂史黛拉了,或许她从来就没搞懂过她。

电话线在她手指上缠得更紧了。小餐馆空荡荡的,裘德在柜台里看书——她永远在看书,永远一个人。

“想,”德西蕾说,“应该想。”


厄尔利·琼斯抵达的那个早晨下着雨,天气闷热,浓云密布。德西蕾坐在沙发边上,听着春雷声,给裘德扎辫子,她回想起刚到新奥尔良的几周,每当突如其来的暴雨落下,她和史黛拉都会在屋檐下避雨。后来她习惯了无常的雨水,但那时,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都会让她大叫,她和史黛拉紧贴墙根,看着水溅到脚踝,笑个不停。裘德在她前面的地毯上扭了扭身子,指向门廊。

“妈妈,有个人。”她说。厄尔利站在门廊外的台阶上,夹克领子向上竖起,胡须上缀着雨滴。德西蕾慌忙起身,有种奇怪的紧张感,打开门的一刻她才意识到,两人正好站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恍如隔世。

“你可以进来。”她说。

“确定吗?”他说,“我不想搞得鸡犬不宁。”

他看上去和她一样紧张,这让她壮大了胆子。她招手让他进来,他在门廊上跺脚,甩掉靴子上的泥。他跟着她进屋,站在门口,一只手握在夹克口袋里。

“这是裘德。”她说,“裘德,来跟厄尔利先生问个好。我要和他开车出去一下,记得吗?”

“叫厄尔利就好,”他说,“我不是谁的先生。”

他笑着伸出手。裘德也把手递过去,随即跑进卧室拿书包。后来在州际公路上,厄尔利问德西蕾,裘德是不是一直这么安静。

德西蕾望着窗外,看着阳光照在庞恰特雷恩湖上。

“一直都是,”她说,“一点也不像我。”

“那像她爸爸?”

她不喜欢跟厄尔利说萨姆的事,甚至不愿想象这两个男人出现在她生命的同一阶段。而且,裘德也不像萨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更像史黛拉。她对此讳莫如深,仿佛她告诉你任何一件有关自己的事,都是交出了什么再也无法收回的东西。

“不,”她说,“不像任何人,只像她自己。”

“那很好。做自己的女孩。”

“在马拉德不好,”她说,“没有一个女孩像裘德这样。”

厄尔利碰了碰她的手,她吃了一惊,他也缓过神来,抽回了手。

“肯定不容易。”他说,“我当时也不容易。你知道有个男人在教堂打了我吗?就打在后颈上。只因为我在他妻子前面把手伸进了圣水。好像我玷污了圣水似的。我以为姨父会给我撑腰。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当时就那么想的。结果他跟那个人道歉,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

他发出一声苦笑。货运列车从州际公路的另一侧驶过,雨水从轨道上滑落。她扭头看他,眼睛也湿了。

“我应该说话的,”她说,“我妈妈那样赶你走的时候。”

他耸了耸肩。“过去的事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到底为什么?”

“哦,不知道,”他说,“可能这件事让我有点难过,你和你妹妹的事。”他凝视前方,拒绝与她对视。“可能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这辈子没和女人说过这么多话。”

她笑了。“你都不怎么说话。”

“够多了。”他说。

她又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后来他对她说,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感觉。他开车穿过桥梁,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他后颈上。


他们追逐往昔,在街头、楼梯间和小巷里寻找史黛拉的踪影。

他们走上双胞胎住过的三层公寓的台阶,那里如今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德西蕾尽量礼貌地问他们收没收到寄给德西蕾·维涅或史黛拉·维涅的物品,但老夫妇刚搬来两年。在此之前,双胞胎的生活痕迹早已湮灭在公寓的墙缝里。两姐妹一起煮饭,一起听小型晶体管收音机,那是她们的第一件奢侈品。两姐妹熬夜到天亮,仿佛终于变成了她们向往的成年女性。两姐妹签下第一套公寓的租约,也许在那时,史黛拉已经知道这只是临时安排。也许她已经开始寻找出路。

整个下午,他们去了各种老地方搜寻史黛拉的蛛丝马迹。他们去迪克茜洗衣房和装饰音符俱乐部打听她的下落。德西蕾问遍了电话簿中的老朋友,没人有史黛拉的消息。法拉·蒂博多嫁给了一名市政官,她在电话另一头笑了起来。

“不敢相信史黛拉会跑掉,”她说,“现在说你,我应该想得到……”

“那谢谢了。”德西蕾说,打算挂电话。

“等等,”法拉说,“不知道你急个什么劲。我刚要说我见过你妹妹。”

她心跳加速。“什么时候?”

“哦,好久了。还是你离开前。她走在皇家大街上,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跟一个白人手挽着手。看见我,她马上把头扭向另一边。我发誓她一定看见我了。”

“确定是她吗?”

“肯定不是你,”法拉说,“她的眼神错不了,亲爱的。那个白人也很帅,不然她怎么会乐成那样。”

史黛拉为一个男人抛弃了她,史黛拉秘而不宣地恋爱了。史黛拉从来不是痴情种子,德西蕾为厄尔利犯傻的时候,她总会翻起白眼,她甚至从没交过男朋友。男孩们都叫她双胞胎中的性冷淡。但厄尔利告诉她,最简单的解释往往就是正解。

“感情会让人做出各种疯狂的事。”他说。

“但我了解她。”她说,然后自己住了嘴,她已经拿不准史黛拉的任何事了。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当厄尔利提议去布兰切大厦试试时,她已经筋疲力尽。她只冒险进去过一次,是史黛拉消失的几天后。乘有轨电车途经运河时,她告诉自己,史黛拉不会一去不返。这是史黛拉,她只是陷入了某种不良情绪。史黛拉喜欢玩捉迷藏,喜欢躲在干床单后面。德西蕾想了太多自己都不信的安慰话。史黛拉会冒出来的,她会出现在她们的公寓台阶上,并做出解释。她不会放弃她拥有过的最好的工作,她不会丢掉姐姐不管。

德西蕾进入百货公司,缓步走过香水过道,了无头绪。她知道史黛拉在最高的几个楼层工作,但不确定是哪一层。在大厅,她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导览,一名粗鲁的保安员问她要做什么。她支支吾吾,害怕暴露史黛拉,终于被赶了出来。

“太显眼了,”厄尔利说,“你得放轻松。你显得太急切,会让人生疑。平静下来。”

他们坐在布兰切大厦对面的咖啡馆。她点的意式浓缩咖啡几乎一口没喝,她还在想法拉看见的那个和史黛拉一起的白人。她看上去多么幸福。她不想被找到。德西蕾到底要做什么,把史黛拉拖回她已经不想要的人生吗?

“你走进去,要表现得像个他们愿意告诉你事情的人,”他说,“像个总能得偿所愿的人。”

“你的意思是,像个白人?”

他点了点头。“那样容易一点,”他说,“我没法和你一起去,会暴露你。你就走进去,说要找人,找一个老朋友。别说妹妹,会引起太多追问。就说你丢了朋友的联系方式之类的。放轻松,随便一点,像个无忧无虑的白人女士一样。”

于是,她想象自己是史黛拉,不是过去认识的史黛拉,是现在的史黛拉。她推开装饰着巨大黄铜把手的门,走进百货商店。她信心满满地走过香水通道,仿佛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买下其中任何一瓶。她停下闻了几瓶,做用心挑选状。她浏览了柜里的珠宝,扫过精致的手袋,女售货员走近时,她表示自己随便看看。她走进电梯,黑人电梯员盯着地板。她对他视而不见,就像史黛拉可能表现的样子。这一切简单得令她作呕,变成白人只需演得像个白人即可。

当她进入第一个办公楼层后,一名白人保安赶来招呼她。她重复了厄尔利的话。轻松,随意,心无旁骛。她说她在找一个过去在市场营销部门工作的老朋友。

当然,他未能在大厦名册中找到史黛拉·维涅,但他告诉了德西蕾营销部门的楼层。她乘电梯去了六楼,走进办公室后,她做好了被误认为是史黛拉的准备。但红发秘书只冲她微微一笑。

“我在找一个老朋友,”德西蕾说,“她过去在这里当秘书。”

“叫什么名字呢?”

“史黛拉·维涅。”她环顾了一圈安静的办公室,仿佛说出名字,她就会被召唤出来一样。

“史黛拉·维涅。”秘书重复着,转向身后的文件柜。她一边找一边轻念那个名字,除此之外,办公室里只有轻轻打字的声音。德西蕾试着想象史黛拉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的样子,想象她和其他礼貌的白人女孩一起坐在办公桌前。

秘书拿着一个文件夹回到座位上。

“怕是没有最新地址,”她说,“最后几张圣诞卡都退回来了。”

只能提供文件夹中给出的最近的地址,她很不好意思,连声抱歉。史黛拉留在一张卡片上的工整字迹将她指向了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不是什么大发现,”当晚厄尔利说,“但算是个切入点。”

两人坐在坏脾气山羊酒吧的昏暗卡座里,厄尔利慢慢喝着威士忌。他第二天又要去达勒姆执行新工作。此后,他会去波士顿的那个地址,看能不能挖掘出什么线索。她想不出史黛拉怎么会选那座城市,但这不重要。那张纸上的内容为她提供了一直以来无处可寻的新信息。

她再次感到对厄尔利的帮助无以回报,不知该如何谢他。喝完酒,她送他回寄宿处。两人登上脏兮兮的台阶时,他把她的手夹在胳膊下面,她没有抽开,她从没进过他的房间。她没喝醉,但房间突然很热。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脱衣服了。

然后,时间变得很慢。他靠在破旧的梳妆台上,等待着。她靠在他身上,手顺势滑过他的肚子。他在皮带处拦住她。

“才刚刚开始,”他说,“离找到她还早呢。”

他握住她的手,仿佛明白这是两人更进一步的条件。

“没事。”她说。

“也可能找不到,也可能她已经走了。你明白吧?

她停顿片刻。“我明白。”

“只要你想,我就一直找下去,”他说,“你说停,我就停。”

她挣开手,伸入他的黑色T恤。手指拂过他腹部的疤痕。他在颤抖。“别停。”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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