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身体

消失的另一半  作者:布里特·本尼特

“你有点不一样。”德西蕾·维涅在电话中对女儿说。

八月下旬,热浪已席卷洛杉矶,打开所有窗户,也没有一丝微风。人行道像水面一样闪闪发亮。棕色的大蟑螂到处搜寻水管,每天早上,裘德总能在淋浴间发现一两只。它们会混在米色地毯里,她因此变得大惊小怪,不再光脚走路。看着里斯往唇间塞入冰块,她想,虽然热浪让人抓狂,但生活总不算太糟。他穿着蓝色泳裤和黑色T恤,锁骨上汗淋淋的。她的手摆弄着电话线。

“夫人?”她说。

“别跟我夫人夫人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有点不一样了,我能从你声音里听出来。”

“妈妈,我声音没问题。”

“是没问题,但不一样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他们跟女孩们约好了去威尼斯海滩。电话铃响起时,她刚开始收拾野餐篮。她有一个月没打电话回家了,当她说有事,之后再打时,觉得满心愧疚,她后悔接起电话。妈妈是什么意思,哪里不一样?怎么听出来的?裘德讨厌被所有人轻易看透,包括自己的母亲。巴里不是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吗?那次停电的两天后,她在五月百货公司外的喷泉旁跟他见面,她还没走过去,他就满腹狐疑,眯着眼打量她。

“什么情况?”他盘问道,“你怎么这副表情?”

“哪副表情?”她笑道。

然后他突然就明白了。“不会吧,”他低声说,“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天你还坐在我沙发上,说大吵了一架……”

“是啊!我是说,此后又没事了,我发誓……”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说,“怎么你们俩都没打给我。”

停电后,她还没告诉任何人。她甚至不确定该如何解释她和里斯之间的事。前一晚还是朋友,第二天就成了恋人。她早晨醒来,他已经去上班。褶皱的床单上残存着他的温度。日光之下,前晚的事仿佛一场迷梦。但床单还留有余热,她的内裤还落在地板上,他的古龙香水味还留在枕头上。她翻过身,把脸埋进他的体香中。一整天,她都在想象他会怎么告诉她前晚是个错误,但那晚,他又爬上她的床,吻起她的脖颈。

“我们在做什么?”她说。

“我在亲你。”他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翻过身面向他。他笑盈盈的,摆弄着她的T恤边缘。

“你想让我出去吗?”他说。

“你想吗?”

“当然不想,宝贝。”

他又吻起她的脖子。当他拉扯她的睡衣,她去抓他的皮带时,他却退却了。

“别。”他轻声说,她僵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朗尼从不会羞于做他想做的事——他会把她的手塞进内裤,把她的脸推向他的大腿根。但她慢慢懂得,和里斯做爱要遵守一些规矩——关灯,别脱他的衣服;可以摸肚子或胳膊,但不能摸胸;可以摸大腿,但不能摸大腿中间。她虽然也想像他抚摸自己一样自由地抚摸他,但她从未抱怨过。她怎么能抱怨?至少不是现在,她感到满满的幸福,以至于巴里看着她走过购物中心,就注意到了她身上散发的气息,以至于妈妈隔着电话线就能听出她的不一样。


在海滩,她坐在毛巾上,看着巴里、路易斯和哈雷在水中嬉戏。他们在路上堵了一小时,龟步向海岸爬去;终于抵达威尼斯后,女孩们脱下上衣,堆成一堆,然后就大叫着冲向了大海。里斯把头枕在她腿上,看着她们涉入水中,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轻抚着他的头发。

“你不想游泳吗?”她说。

他微笑着,眯着眼看她。“以后吧。”他说,“你不去吗?”

她说她不喜欢游泳。但她曾经很爱去华盛顿的市立泳池,在马拉德,她从不敢下河游泳,她不想暴露太多身体。如今她已经不在马拉德,但不知怎么,那座小镇并没有放过她。即便此刻,在威尼斯海滩,她仍会臆想当她脱掉衣服时日光浴者投来的嘲讽。里斯也难逃被指指点点,这家伙居然和那么个黑东西搞在一起!

那天晚上,从海滩回来后,里斯脱下她的上衣,她问能否把灯打开。他笑了一下,把头埋进她的脖子。

“为什么?”他喃喃地说。

“因为,”她说,“我想看看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她。

“但我不想让你看。”他说。

几周以来,他第一次睡了沙发。第二天晚上,他又回到床上,她仍会想起他不在身边时的落寞感,哪怕两人只隔着一堵墙。有时她觉得那堵墙从未彻底倒掉。她从未得到过她想要的感觉,肌肤相亲的感觉。

“我恋爱了。”下次通话时,她对妈妈说。

她妈妈笑了。“你当然恋爱了,”她说,“我不懂你怎么会以为瞒得过我。”

“他是……”裘德顿了一下,“他挺好的,妈妈,他对我很好。但他和其他男生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

她思索了片刻,准备对妈妈和盘托出里斯的事。但最后只说了句:“他不愿对我敞开心扉。”

“哦,”妈妈说,“很抱歉告诉你,他恰恰和其他男孩一样。他们所有人都一样。”

门开了,里斯挪进来,把外套扔在椅背上。他笑着走过,碰了碰她的脚踝。

“裘德?”她妈妈说,“还在吗?”

“在的,妈妈,”她说,“我在。”


工作。她要找一份新工作。

一天晚上,她看见里斯穿着汗湿的T恤爬下床,答案似乎很简单:手术已刻不容缓。他钱包里放着整形医生吉姆·克劳德的旧名片,他的诊所开在威尔希尔。克劳德医生是“海市蜃楼”的主顾,曾为许多朋友的朋友操过刀,但他开价很高:三千美元,现金,预付。合情合理,毕竟此类手术风险很大。医疗委员会可以凭此吊销他的执照,关掉他的诊所,并要求逮捕他。这种黑作坊的感觉让裘德不安,但里斯坚称他是位合法医生。尽管如此,她还是算了笔账,她翻出他抽屉里褪色的灰袜子,把皱巴巴的钞票摊在床上,一共两百美元。靠他自己永远存不够钱。

“我需要一份新工作。”她告诉巴里。

秋天和圣塔安那风一同到来。夜里,阵阵狂风拍打窗户。他们在庆祝巴里的三十岁生日,所有人都挤在他的公寓里。

巴里耸了耸肩,一只手抚过他的光头。

“你别看我啊。”他说。他在喝第三杯马提尼,已经有点晕了。“我也需要一份新工作。那些白人总是克斤扣两。”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说,“真正的工作,能挣大钱的那种。”

“我也想帮你,亲爱的,但我不知道哪里招人。哦,倒是有一个,我堂兄斯库特在开餐车,但你不想干那种活儿吧?”

第二天下午,斯库特开着一辆老旧的银色餐车来接她,上面用紫色的草体写着“卡拉餐宴承办”。餐车里面已经破破烂烂,副驾驶座露出一大块黄色泡沫,车顶布像顶篷一样悬出,后视镜上挂着褪色的空气清新剂。斯库特说,看上去不怎么样,好歹冰箱还能用,他指着那堵分隔冷藏食物的墙。他像巴里一样瘦瘦高高,但肤色更黄,戴一顶紫色的湖人队帽子。

“我跟你讲,”他说,“别听那些说经济如何不景气的话。一点都不重要。白人们永远要办派对。”

他笑了,餐车摇摇晃晃地开往费尔法克斯,她赶紧系好安全带。他开车时一只胳膊悬在车窗外,全程口若悬河、和蔼可亲,话题总是跳来跳去,仿佛在回应她从未问出的问题。

“是,我过去有自己的店,”他说,“很不错的小店,在克伦肖附近,但我没守住。你知道的,存不住钱,挣一分,花一分,说没就没了。我厨艺挺好,但不是做生意的料,这是实话。但现在这样也不错。我是卡拉的得力助手。”

沿太平洋海岸公路向马里布行驶时,他说卡拉·斯图尔特是个女强人,也是个公道人——餐饮界的女性非得做到这两样不可。丈夫去世后,她创建了这家餐宴承办公司。这样一座城市永远不缺想请客又不想亲力亲为的人,这是一门好生意。他递给她一件黑色Polo衫。

“你得穿上这个。”他说。她正犹豫间,他笑了起来。“不是现在,进去以后!我可不是变态。别担心,巴里说你就像他的小妹妹,他警告过我要注意分寸什么的。”

巴里居然说过这么贴心的话,当然,他从没想过这话会传进她耳朵里。

“巴里很有趣。”她说。

“是啊,”斯库特说,“他是个有趣的家伙,但我爱他,我一直都爱他。”

斯库特知道比安卡吗?巴里骄傲于他能让两种生活彼此隔绝。“就像《圣经》里说的,”巴里曾对她说,“左手做的事不要让右手知道。”他每个月有两个周六晚上成为比安卡,其他时间,他会让她消失在视野之外,他有时也会想起她,为她买东西,为她的归来做准备。巴里去参加教务会、家庭聚会或教堂弥撒时,比安卡永远徘徊在他的脑海边缘。她有她的角色要扮演,巴里有巴里的。你可以过分裂的生活,你只需要知道把当下交给谁即可。

“去哪儿了?”那天晚上裘德爬上床时,里斯问道。

他声音里透着担心。她从不会无故晚归。但她去为一个房地产经纪人的派对提供饮食,那个经纪人把房子卖给了伯特·雷诺兹和拉奎尔·韦尔奇。她在他的房子里游荡,欣赏白色的长沙发、大理石台面、硕大的玻璃窗,窗外是开阔的海滩。她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挂在悬崖上,一切被都玻璃暴露在天光下。也许富人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藏吧,也许财富就是袒露自我的自由。

派对凌晨一点结束,接着她要收拾残局。等斯库特送她回家时,天光已经泛紫。

“马里布。”她说。

“怎么跑马里布去了?”

“我找了份新工作,”她说,“在一家餐宴承办公司。巴里帮忙找的。”

“为什么?”他说,“我记得你说过要专注学业。”

她不能告诉他实情;他甚至不喜欢她为晚餐买单,他总是在账单送来时立刻掏出钱包。他绝不会同意让她支付高昂的手术费用。而且他误会了怎么办?如果他误以为她想让他做手术,想让他改变自己怎么办?她绝不能告诉他,她要等存够了钱再说,到那时,他再拒绝就太傻了。她滑入他的臂弯,抚摸他的脸。

“我只是想多赚点钱,”她说,“仅此而已。”


那个学期,她开始思考人的身体。

每周一次,她会手持皮下注射针头,坐在浴缸边缘,等里斯卷起格子内裤。洗手台上放着一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霞多丽白葡萄酒似的淡黄色透明液体。他仍然讨厌打针。每当她举起针尖,刺入其臀部时,他总会别过头去。打完后,她总会低声说一句“好了,不好意思打疼了”。

每个月,他都要掏空钱包买一只能放进手掌的小瓶。她对荷尔蒙的工作原理一知半解,她一时兴起报了一堂解剖课,有趣程度远超她的预期。其他同学感到枯燥的死记硬背让她兴奋不已。她在公寓各处留下了身体各部位的记忆卡片:指骨放在浴室洗手池旁,三角肌放在厨房桌子上,掌骨后静脉放在沙发垫中间。

她最喜欢的器官是心脏,她是班上第一个正确解剖羊心的人。教授说这项解剖最难,因为心脏不完全对称,但又接近于对称,因此很难分出左右。你必须正确定向心脏,才能找出血管位置。

“你必须用手来感受心脏,”他在课上说,“我知道它很滑,但不要畏缩。要用手指一点点感受解剖过程。”

晚上,她会把记忆卡放在里斯身上,做自我测验。他摊在沙发上读小说,尽量保持平衡,小心不弄掉裘德放在他胳膊上的记忆卡。她一只手指滑过他的二头肌,默念拉丁文术语,然后,他把她拉到他的大腿上。皮肤组织、肌肉、神经、骨骼、血液……身体可以标记,人不能,区别就在于胸腔内的那块肌肉。那个心爱的器官,无知无觉、无意无识,就那么一刻不停地跳动,让我们活下去。

在宝马山花园,她为预订代理商的舞会送去了一盘盘培根包裹的海枣。在斯蒂迪奥城,她在老年游戏节目主持人的生日派对上提供鸡尾酒。在银湖,吉他手徘徊在她身边,查看螃蟹沙拉到底用的是真螃蟹还是仿制螃蟹。第一个月结束时,她倒马提尼酒已经可以不用量杯;她在自助洗衣店发现衣服口袋里有一块碎掉的苏打饼干:她永远洗不掉手上的橄榄味。

“看看图书馆还招不招人吧?”里斯说。

“为什么?”

“因为你老是不在,我都见不到你了。”

“哪有这么夸张。”

“对我来说已经很夸张了。”

“现在赚得多点,宝贝,”她说着伸手搂住他,“我可以到处走走,比整天待在旧图书馆里有意思多了。”


她的工作地点从文图拉到亨廷顿海滩,从帕萨迪纳到贝莱尔,无所不包。在圣莫尼卡的一位唱片制作人家里,她曾端着牡蛎在门厅停下,欣赏涌向天际的泳池。马拉德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遥远。也许有朝一日,她最终会忘了它,推远它,把它深埋心底,直到它变成一个听说过,而非生活过的地方。

“我就是不喜欢,”妈妈对她说,“你应该专注学业,而不是给白人端盘子。大老远送你去加州,不是让你做这个的。”

但这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她不是外婆,长年累月为同一个家庭打扫卫生。她没有去擦小孩子的鼻涕,没有在拖地时听主妇们抱怨出轨的丈夫;她没有帮忙洗衣服,让家中堆满外人的脏内裤。这里的一切都是事务性的。她端着食物穿过他们的派对,从此再无交集。

一天深夜,她躺在床上抱着里斯,天气炎热,两人靠得太近,难以入睡,但她又不肯放开他。

“你在想什么?”他问。

“哦,不知道,”她说,“就那所威尼斯的房子。你知道,他们有中央空调,其实根本不需要。离海那么近,打开窗户就凉快了。但有钱人就是这样吧。”

他笑了笑,下床取来一杯冰。他拿起一块冰滑入她唇间,冰块在她嘴里打转,这一切的稀松平常让她惊讶。短短几个月前,她甚至不愿承认自己喜欢里斯,而此刻,她就这么赤身裸体躺在他的床上,还嚼着冰块。她透过百叶窗看一架警用直升机在头顶呼啸,转过身发现他在盯着她。

“干吗?”她笑着说,“别闹了。”

他还穿着T恤和短裤,她突然有些不自在,拉起床单裹住乳房。

“怎么了?”他说。

“别那样看着我。”

“我喜欢看着你。”

“为什么?”

“因为,”他说,“你好看啊。”

她啧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他不介意她这么黑,也许吧,但他不可能喜欢她的身体。没人会喜欢。

“很讨厌你这样。”他说。

“什么?”

“好像我撒谎似的,”他说,“我不是你家乡那些人。有时你让我感觉你好像还没出来。你已经出来了,宝贝。我们是这里的新人。”

他告诉她加利福尼亚是一个黑皮肤女王的名字,他在旧金山看过她的壁画。她一直不相信,直到他给她看了一张他拍的照片,那位黑女王被画在天花板上。周围是一个女战士部落,画面庄严霸气,但是当裘德发现她并非真实人物时,她的心都碎了。一本艺术史书上说,她是一本西班牙流行小说中的角色,小说讲述了一座由黑人亚马孙女王统治的虚构岛屿的故事。和所有殖民者一样,新大陆的征服者也会将小说写成现实,将神话改造为历史。“加利福尼亚”这个名字就此流传了下来,而这个地方至今仍像一座神话中的岛屿。她漂在大海上,远离了所有曾经认识的人。


那年秋天最奇怪的事莫过于她开始梦见她的爸爸。

有时,她在街上牵着他的手,两人穿过繁忙的十字路口。汽车呼啸而过时,她突然惊醒。有时,他在游乐场推她荡秋千,她的腿在身体前面展开。还有一次在梦里,他沿一条轨道向前走,她跑步追赶,但始终追不上。她醒来时还喘着粗气。

“你在发抖。”里斯低声说,然后搂住她。

“做了个梦,”她说。

“梦到什么?”

“我爸爸。”她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过去我以为他会来找我。他甚至不算个好人,但某个部分的我仍然希望他来找我。是不是很傻?”

“不,”他盯着天花板,“一点也不傻。我七年没和父母联系,还是会想起他们。我妈妈以前喜欢我拍的照片,她拿给教堂里的所有人看。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但都没带走,我什么也没带走。”

“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我是说,你为什么要离开?”

“说来话长。”

“说一点也行。求你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她,父亲抓到他和妹妹的朋友鬼混。当时,他一个人在家,装病没和家人一起去帐篷复兴派对,他打开父亲的衣橱,试了一件笔挺的西装衬衫,练习了打温莎领结,又穿着锃亮的翼尖皮鞋走来走去。他刚喷完古龙香水,蒂娜·詹金斯出现在草坪上,拍打他家的窗户。她问他在做什么?在演戏吗?他的服装不错,再弄弄头发就更好了。她把他的马尾别在脖子后面。

“好了,”她说,“这样就更像男人了,看到没有?什么戏啊?你家有酒吗?”

他忽略了第一个问题,直奔第二个。后来,蒂娜在父母面前将责任归咎于金酒。他倒了两大杯金酒,用水替代了母亲的拖格兰。她没告诉父母是她先亲的他,也没说两人直到他家人提早回家才鸣金收兵。

“我父亲有一条带大银扣的皮带,”他说,“他对我说,既然我想做男人,他就像对待男人一样对待我。”

她紧紧闭上眼。

“我很抱歉。”她说。

“陈年旧事了。”

“我不管。”她说,“他不能那样。他没权力那样做……”

“我过去经常想,要不要开车回埃尔多拉多,”他说,“让他和现在的我再较量一下。这样想自己的父亲不对。想到这个,我有时会喘不过气来。有时我也会想就在街上走走,没人能认出我来,那感觉会像参加自己的葬礼——看着大家的生活一切照旧,只是缺了自己。也许我会敲门,说,嗨妈妈,但她已经认出我了。哪怕外表不一样,她也一定能认出我来。”

“可以的,”她说,“你可以回去呀。”

“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愿意和你去任何地方。”她说。

他亲她,脱下她的T恤,她也下意识去脱他的。他突然僵住,推开她,她有些畏缩。他下床钻进浴室,回来时已经光着膀子,只剩胸前的绷带,他俯身靠近她。

“我需要它。”他说。

“好呀,没问题。”

她把他拉到她上面,手指顺着其光滑的背部向上,抚摸他的皮肤、皮肤和棉布。


一开始,里斯·卡特就想过结局。

就像他刚抵达洛杉矶时,无家可归,像只弱小的羔羊,他已经在幻想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座注定将摧毁他的城市。或者像他在万圣节派对上初次见到裘德·温斯顿,他参加那场派对只是因为有个在健身房认识的男孩邀请他,他心想,去他的,干吗不去。她独自一人站着,裙子让她烦躁不安,他从没见过这么黑的人,但又这么漂亮。他感觉有一只沉重的手将他按在沙发上。消停点,里斯,别冲动。他已经知道结局,当她把手伸向他的大腿而被他推开的一刻,就是她离开的时候。

一开始,他从未想过留在洛杉矶,他只想尽可能远离埃尔多拉多。如果海上还有路,他还会走下去。最初的几个星期,他每晚都在黑暗的小巷里为男人服务,有时会用嘴,男人们事后会对他更友善,也更感激,但他讨厌这样。他们摸他的头,叫他漂亮男孩。他带着父亲的猎刀防身,有时,抬头看着那些靠在墙上的脑袋,他会想切开他们一起一伏的喉咙。他终究没下手,他收下那些皱巴巴的钞票,然后找地方睡觉,有时睡在公园长椅上,有时睡在高速公路立交桥下,他会莫名想起与父亲露营的经历。他坐在空心原木上,看父亲用一把不许他碰的刀子将兔子开膛破肚。这把刀来自父亲的父亲,如果父亲有儿子,他还会传给儿子,正因为这样,里斯离开时带走了这把刀。

他在夜店和酒吧里结识那些人,他们抓着他的手穿过人群,请他喝酒,邀他共舞。他从不会去同一家夜店两次,他总是害怕有人注意到他光滑的脖颈,瘦小的双手,或内裤里塞的袜子。有一次,韦斯特伍德的一个白人识破了他,一气之下把他打出了熊猫眼。他很快就学会了规矩。坦承过去反而会被视为欺骗,唯一安全的做法就是隐瞒。

遇见巴里那晚,他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他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几乎走投无路地跟着他回家。他从没和男人走出过小巷。黑暗让他更有安全感,所以他没答应巴里。当天晚些时候,当巴里抓着他胳膊,问他要不要吃饭时,里斯惊慌地挣脱开来。

“我他妈说不去——”

“我知道你说不去,”巴里对他说,“我他妈问你要不要吃的。

你看起来很饿,那边有个小饭馆。”

他指向一个街区外的深夜饭馆。霓虹灯辉映下,混凝土染上了紫色和蓝色。巴里点了山核桃派,里斯吃了两个芝士汉堡和一篮薯条,差点噎住。反正他总要用某种方式来付这顿饭钱,也许不必吧,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刀。巴里看着他,用叉子搅起奶油。

“你多大?”他问。

里斯用手背抹了把嘴,觉得不文明,又拿了张餐巾。

“十八。”他说,虽然过两个月就不是了。

“老天爷。”巴里笑了,“你还是个孩子,你知道吗?我的学生都有你这么大了。”

他说他是老师,也许因此才表现得这么友善。在另一重人生里,里斯也许会成为他的学生,而非他在夜店搭讪的男孩。但里斯连高中都没读完,他从不后悔,直到他爱上了一个高智商女孩。学历似乎会成为她最终弃他而去的又一个原因。

“你是哪里人?”巴里问,“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来自其他地方。”

“阿肯色。”

“够远的啊,牛仔。大老远跑这儿来干吗?”

他耸了耸肩,拿薯条蘸番茄酱。“从头开始。”

“你在这儿有亲戚朋友吗?”

里斯摇头。巴里点起一根烟。他手指长长的,很可爱。

“你需要朋友,”他说,“这座城市太大了,靠自己可不行。你需要住的地方吗?喔,别那样看我。我从来不约对我不感兴趣的。我就是问你需不需要睡觉的地方。怎么,我的沙发配不上你吗?”

里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答应。也许他受够了睡在废弃建筑里,总要跺脚驱赶老鼠。也许他在巴里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信任的东西,也许他摸了摸贴着大腿的刀子,知道如果迫不得已,他不会手软。不管怎样,他跟着巴里回了家。进屋时,他瞥见桌面上的假发,略有踌躇。巴里僵住了。

“只是我有时候要做的一件事。”他说,但他轻轻摸了摸一顶假发,看上去如此脆弱,里斯移开了视线。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里斯说。

“你是跨性别者。”巴里说,“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人。”

里斯从没听过这个词——他甚至不知道有一个专门的词形容他。他一定难掩惊讶,因为巴里笑了。

“我认识大把你这样的男孩,”他走近一步,打量着他,“但他们的发型都比你好看。自己剪的?”

在浴室里,他往里斯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然后去拿剪刀。他轻轻扶了扶里斯的头,里斯闭上眼,想不起上次被人这么温柔地抚摸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十二月,这座城市终于降温了。太阳仍高悬头顶,明亮得不自然,“冬天”一词委实有些言过其实。裘德坐在餐车上,胳膊伸出窗外,享受着微风吹拂。她在最后一刻接了贝弗利山一个退休派对的活,里斯一脸怨怼地看着她出门,但优渥的酬劳让她实在不忍拒绝。

“我想带你出去吃饭的。”他说。

“明天吧,宝贝,”她说,“我说话算数。”

她亲了亲他,心里已经在盘算今晚能收多少小费。公司派对总是很好赚。车子驶入贝弗利山时,斯库特对她说“大人物”。餐车在山路上蜿蜒而行,前路越来越僻静,最后,车开到一道黑铁门前。斯库特哼了一声。

“花那么多钱,过这种日子。”他说,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你能想象吗?”

他对她说,下世纪就是这副模样。富人离群索居,被锁在大门后面,像修筑城堡的中世纪领主一样。他们缓缓开过绿树成荫的安静车道,终于开到房子前面,那是一座两层楼的白色隐蔽之所,房前挺立着罗马柱。卡拉给他们开了门,她很少在工作中露面,但这场聚会很重要,而且人手不足。

她说:“哈迪森集团是忠实的老客户,今晚我们都打起精神来,好吗?”

卡拉的出现让裘德有些紧张。当她切芹菜、捣番茄酱、端着一盘盘熏火腿卷走过人群,或在吧台调制鸡尾酒时,她都能感到卡拉在一旁评估她的工作。退休的是哈迪森先生,他身材敦实,一头银发,穿一件似乎价值不菲的灰色西装,年轻的金发妻子挂在他臂弯里。人群中都是白人、中年人、有钱人,他们举杯祝贺哈迪森光荣退休,接着又举杯祝贺他的继任者——一个身穿海军服的英俊的金发男人。一个女孩徘徊在他身边,十八岁左右,长腿,金色鬈发,穿一条闪光的银色连衣裙,膝盖以上剪得破烂不堪。派对中途,她离开那个男人,走到吧台旁,斜过空的马提尼酒杯。

“我不能为二十一岁以下人群提供酒水。”裘德说。

女孩笑了,一只手按在她衣领上。

“好吧,那我二十一岁了。”她说。她的眼睛如此湛蓝,透着股紫罗兰色。她再次斜过酒杯。“这派对无聊透了,我必须得喝一杯。”

“你爸爸不管吗?”

女孩回头看向那个英俊的男人。

“当然不管了,”她说,“他现在一心只想忘了妈妈没来的事。这么大的喜事,连我都大老远从学校赶来,庆祝他升官发财,妈妈却不愿赏光来一趟。她难道不是个婊子吗?”

她又晃了晃酒杯。她显然不打算空着杯子走开,裘德只好给她斟了酒。女孩转身面向派对,将橄榄色的酒送入粉色的唇间。

“你喜欢当酒保吗?”她问,“你一定能遇到各式各样让人着迷的人。”

“我不是酒保,不是全职,我大部分时间还在读书。”然后,裘德有点过于骄傲地补充道,“在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那个女孩扬起眉毛。“真有意思,”她说,“我在南加州。看来我们是对手了。”

至于她觉得哪里有意思,并不难猜测:一个陌生人碰巧就读于她的同城对头,或者这个提供酒水的黑人女孩居然能上UCLA这样的大学。此时,一个穿花呢夹克的白人男性过来要酒,裘德开了瓶梅洛葡萄酒,希望那个女孩就势走开。但她倒酒时,门厅传来一阵呼喊声。女孩闷闷不乐地转向她。

“这下没得玩了。”说完,她一口干掉了杯中的马提尼。

她把空杯子放在吧台上,朝门口走去,一个女人刚走进来。哈迪森先生正帮她脱掉毛皮大衣,当她转过身,一只手捋过她的黑头发,裘德手中的酒瓶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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