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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心弦 19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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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双胞胎中的一位回到马拉德的那天晚上,帕雷斯社区所有房子的前门都夹了一张告示,呼吁召开业主协会紧急会议。帕雷斯社区是布伦特伍德的最新分支,此前只召开过一次紧急会议。当时的财务主管被指挪用公款,邻居们齐聚一堂,窃窃私语,期待着挖出丑闻线索。而这一次,万万没想到的是:现任会长珀西·怀特面红耳赤地站在台前,宣布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锡卡莫尔路上的劳森家在卖房子,一位黑人刚刚出了价。房间里一下子炸了锅,珀西举起双手,发现眼前的人群俨然成了一支行刑队。 “我就是来传个消息。”他反复申明,但没人还能听到他说什么。戴尔·约翰森问,如果连这种事都阻止不了,还要业主协会干吗?汤姆·皮尔森也不甘示弱,威胁如果协会听之任之,他就拒交会费。女人们也很不开心,不如说女人们尤其不开心。她们没像男人们那样大喊大叫,但她们每个人都做出了牺牲,嫁给了一个能在洛杉矶县最昂贵的新区买房的男人,她们正指望这项投资开花结果呢。凯丝·约翰森问他们现在要怎么确保社区安全;结婚前在布林莫尔学院读经济学的贝茜·罗伯茨抱怨,他们的房产价值可能会一落千丈。 但多年以后,邻居们只记得一个人在会上的发言,从某种层面讲,那个声音盖过了所有其他噪声。她没有大喊大叫,也许正因为此,他们才愿意洗耳恭听。也许因为她平时总是柔声细语,所以大家明白,既然她在喧闹的会议里站了起来,她一定迫切有话要说。也许因为她和家人就住在劳森家对面锡卡莫尔路的死胡同里,所以新邻居将对她产生最直接的影响。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史黛拉·桑德斯站起来时,房间安静了下来。 “你必须阻止他们,珀西,”她说,“放任不管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浑身颤抖,浅褐色的眼睛闪烁着,邻居们被其油然而生的热情感染,纷纷鼓起掌来。她从未在他们的会议上发过言,站起来前,她自己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刚站起来时,她沉默了一会儿,她讨厌被众人瞩目,甚至在自己的婚礼上,她都渴望别被人发现。但她害羞的、颤巍巍的声音反而让一屋子人竖起了耳朵。会议结束后,一路都是等着跟她握手的邻居。几周后,黄色的传单飘扬在树干和灯柱上,上面用粗体大字写着:保卫社区。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发现这张传单时吃了一惊,看到自己的话又飘回自己眼前,这感觉很怪,仿佛它出自一个陌生人之口。 不论如何,布莱克·桑德斯也和所有人一样,对妻子在会上的发言吃了一惊。她不是天生的示威者。他从没见她因任何议题怒发冲冠过,充其量签一下请愿书,即便如此,也只是因为她太有礼貌,不愿像他一样回绝路上的大学生,一把将硬纸板推回到对方脸上。当然,他也想保持地球清洁,他也认为战争是穷途末路,但这不意味着朝勤奋工作的体面人大喊大叫就是合适的。但史黛拉会纵容那些理想主义者,倾听他们的发言,签署他们的请愿书,只因为她不好意思叫他们滚蛋。可不知怎么,这样的她却在业主委员会上爆发了,和所有年轻的示威者一样慷慨激昂。 他几乎要笑出声了。他的那位害羞的史黛拉居然引发了轰动!但他也许不该感到惊讶。女性想保卫自己的家园,这是比政治更原始的冲动。更何况,在他认识她的这么多年里,她从没说过黑人一句好话。坦白说,这事让他有点尴尬。他尊重事物的自然秩序,但即便如此,也没必要这么狠心吧。小时候,他有一个黑人保姆,叫威尔玛,基本算是他的家人。如今,他每年仍会给她寄圣诞卡。但史黛拉甚至不愿雇用黑人,她声称墨西哥人更勤劳。他从来搞不懂为何每当有黑人老妇从身边走过,她总会挪开视线,为何她总对电梯操作员唐突无礼。她就像个被狗咬过的孩子,对黑人避之不及。 那天晚上,两人从会所出来后,他笑嘻嘻地搂住她。那是四月的夜晚,还有些凉意。他们缓缓从绽放的蓝花楹树下走过。 “我都不知道我娶了个这么有煽动力的女人。”他说。 他是银行家的儿子,上大学后离开了波士顿,两人初次见面时,他就告诉了她这些事,但他没说父亲担任高管的银行是大通国民银行,他就读的大学是耶鲁大学。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些标志说明他来自真正的有钱家庭:他鲜少穿昂贵的衣服,尽管他完全负担得起,他也鲜少提起父亲或他继承的财产。他学的是金融和市场营销,但他没去麦迪逊大道,而是追随未婚妻,来到了她的家乡新奥尔良。那段感情以失败告终,但他爱上了那座城市。他开始在布兰切大厦的营销部门工作,然后,他请了史黛拉·维涅做他的新秘书。 即使已结婚八年,每当有人问起他们如何相识,史黛拉仍觉得难以启齿。老板和秘书,老掉牙的桥段。总让人想起一个穿着吊带裤、梳着油头的大肚子男人围着办公桌追逐一个年轻女孩的画面。 “我不是什么老色鬼。”布莱克曾在一次晚宴上笑道,但事实就是这样。那时他二十八岁,下巴轮廓硬朗,一头蓬松的金发,一双和保罗·纽曼一样的蓝灰色眼睛。或许正因为此,他投来的关注才与别人不同。当时,白人的关注总令她畏缩,布莱克的目光却让她容光焕发。 “我是不是出丑了?”她稍后在梳妆台前梳头时问。布莱克在她身后解开白衬衫的扣子。 “当然没有,”他说,“但那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史黛拉。我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义愤填膺。” “但你也看见珀西在台上的样子了,一脸惊恐。” 布莱克笑了。“我超爱你那样说话。” “哪样?” “忧心天下的样子。” “别开玩笑了。现在不是时候。” “我没有!我觉得你很可爱。” 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镜子里,她看着他白皙的脸缓缓倾到她黝黑的脸上。她的紧张感有显露出来吗?有人识破她吗?社区里住进一个黑人家庭。布莱克说得对,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协会一定会出面制止。他们手头有律师做这样的事,不是吗?如果不能阻止不受欢迎的人侵门踏户,如果不能确保社区保持街坊们期望的模样,业主协会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她努力让痉挛的腹部镇定下来,却无能为力。她被识破过,只有一次,是她第二次假装白人的时候。那是她在马拉德的最后一个夏天,她冒险走进那家精品店的几周后,她在一个并非黑人日的寻常的周六上午去了南路易斯安那美术馆,而且直接走了正门,没有走黑人排队的巷子里的侧门。没人拦她,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太蠢,没有早点这么做。假装白人没什么难的,放大胆子就好。只要你表现得若无其事,就没人会怀疑你不属于那里。 在美术馆,她慢慢走过展厅,欣赏印象派的朦胧画作。一位老年讲解员向一群无精打采的孩子背诵解说词,她注意到一名黑人保安盯着她看。突然间,他朝她眨了眨眼,她吓坏了,抬腿就走。她径直越过他,几乎屏住呼吸朝门外走去,一直到早晨的天光洒在她身上,她才松了一口气。她乘公交车回到马拉德,一路脸皮发烫。假装白人当然不会这么容易。黑人保安当然认出了她。母亲说过,我们永远能认出自己人。 此时此刻,一个黑人家庭要搬到马路对面。他们会识破她的本来面目吗?或者更准确地说,识破她的虚假面目?布莱克亲吻她的后颈,手滑进她的裙子。 “别担心了,亲爱的,”他说,“业主协会绝不会容许的。” 半夜,女儿的尖叫声传来,史黛拉冲进孩子的房间,发现她又做噩梦了。她爬进小床,轻轻摇醒女儿。“我知道,我知道。”她也轻声说,一边擦掉她的眼泪。她自己的心脏还在猛烈跳动。此时,她应该已经习惯了被女儿的叫声吓醒。她每每循声而来,担心着最可怕的情况,最后只看到肯尼迪歪歪斜斜地躺在被子下,紧紧抓着床单。儿科医生说她身体没什么毛病。睡眠专家说想象力过强的孩子容易做逼真的梦,并笑称她可能是个艺术苗子。儿童心理学家看了她的图画,问她梦到了什么。但刚满七岁的肯尼迪什么也记不起来,布莱克觉得这一切都是在浪费钱,从此不再寻医问药。 “一定是你那边遗传的,”他对史黛拉说,“桑德斯家的好女孩会像灯泡熄灭一样睡得沉沉的。” 她告诉他,她小时候也常做噩梦,醒来也什么都不记得。但后半句是假话。她的噩梦永远是同一件事,白人抓着她的脚踝,把惊叫的她拖下床。她从没告诉过德西蕾。每次醒来,德西蕾都在一旁鼾声正隆,她感觉自己的恐惧是一件蠢事。德西蕾不是也在壁橱里目睹了一切吗?她不是也看到了那些白人的所作所为吗?为什么她不会半夜醒来,心脏怦怦直跳呢? 两人从未好好聊过父亲的事。每当史黛拉想说点什么,德西蕾总会眼神游移。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她说,“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史黛拉说。 “没人知道为什么,”德西蕾说,“坏事总会发生,没有为什么。” 此时此刻,史黛拉轻轻将女儿额上丝滑的金发拨到后面。 “没事,亲爱的,”她轻语道,“睡吧。” 她抱紧女儿,为两人盖好被子。起初,她并不想当妈妈。怀孕的念头让她惶恐。她想象自己生出一个越来越黑的孩子,布莱克会被吓跑。她几乎宁愿他认为她和某个黑人有染。这个谎言似乎比真相更容易让人接受,相比持续的欺骗,一时的不忠反而不算什么。生下孩子后,她如释重负。她怀里的新生儿完美无瑕:乳白的皮肤,金色的鬈发,湛蓝的眼睛里透着紫罗兰色泽。尽管如此,肯尼迪有时仍像是别人的女儿,像史黛拉借来的孩子,陪她度过本不属于她的这一生。 “你来自哪里,妈妈?”肯尼迪有一次洗澡时问她。那时她快四岁了,问题一个接一个。史黛拉跪在浴缸旁,用毛巾轻轻擦过女儿的肩膀,她看着那双楚楚动人的紫罗兰色眼睛,和她认识的所有人的眼睛都不一样。 “南部的一座小镇,”史黛拉说,“你没听说过的。”她总是这样对肯尼迪说话,仿佛她是另一个大人。所有宝宝书都建议这样做,说有助于锻炼语言能力。实际上,她只是不想像布莱克一样傻乎乎地学孩子说话。 “是哪里呀?”肯尼迪问。 史黛拉往她身上泼热水,泡沫纷纷破裂。“就是个叫马拉德的小地方,亲爱的。”她说,“和洛杉矶有天壤之别。”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女儿完全诚实以对,只因为她知道女儿还小,不可能记得住。后来史黛拉就开始撒谎。她告诉肯尼迪她来自奥珀卢瑟斯,和她对所有人说的一样,除此之外,她几乎不会提起自己的童年。但肯尼迪依然会问。她的问题总是猝不及防,就像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你是怎么长大的?你有兄弟姐妹吗?你的家是什么样的?有一次上床睡觉时,她问史黛拉她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史黛拉差点丢掉手里的故事书。 “她不在了。”她终于说道。 “去哪儿了?” “死了,”她说,“我的家人都死了。” 多年前,她在新奥尔良对布莱克说了同样的谎话:她是独生女,父母在事故中丧生后,她搬到新奥尔良。他抚摸她的手,她突然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自己。一个平凡的孤儿,独自一人在城市里漂泊。他怜悯她,所以无法看清她。他透过苦难看待她的所有谎言,将她对过往的沉默都归结为伤痛。如今,谎言似乎更接近于事实。她已经十三年没和姐姐说过话。德西蕾现在在哪儿?她们的母亲还好吗?她没读完那本书,就塞回了书架。刷牙时,她听见布莱克在跟肯尼迪说话。 “妈妈不喜欢说她家里人的事,”他喃喃道,“那些事让她难过。”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都不在了。所以别再问她那些事了,好吗?” 在布莱克心中,她遇到他之前的生活是一场悲剧,全家人都被悲剧吞噬。她宁愿他这么想。一片空白。她的过去和现在之间隔着一道帷幕,她永远不能朝后看。天知道会有什么从里面钻出来! 社区里搬来一个黑人家庭。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但会议后的第二天早晨,史黛拉在泳池漂了几个小时,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头顶飘着乌云,快下雨的样子。她穿着与塑料筏相称的红色泳衣,喝着金酒加苏打水,女儿去上学后,她偷偷给自己倒了酒,希望在厨房忙碌的尤兰达以为她倒的是水。显然,这个时间喝金酒太早了,但她需要摆脱昨晚以来累积的不安感。布莱克说那个对劳森房屋的出价不可能通过,可既然不可能,珀西为何要召集大家商议呢?他为何惶恐不安地站在大家面前,仿佛已回天乏力呢?这个国家每天都在变化,她在报上读到了各种示威游行的消息。洗手间、大学和公共泳池都在废除隔离制度,正因为此,他们搬到布伦特伍德时,布莱克才坚持要在后院建一座泳池。对她而言,私人泳池太奢侈了,但布莱克说:“总不能让肯尼迪去市立泳池吧?现在什么人都进去游泳。” 他在波士顿长大,从小就在仅限白人的泳池里游泳。她在河里游泳,偶尔去格尔夫海滩,白人救生员会指引她们留在有红旗标志的黑人区。当然,两侧的水是流动的,在黑人区一侧撒尿,尿液也会流入白人一侧(德西蕾经常戏称要这么做)。但史黛拉认同布莱克的看法,他们不可能送女儿去市立泳池,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建一座。 几年下来,她喜欢上了这座泳池,也喜欢上了布莱克坚持为他们洛杉矶的家添置的所有东西:她的红色雷鸟、她的女佣尤兰达,以及他提供的所有安抚人心的小生物。她喜欢上了那句话,喜欢上了将舒适想象成一条毛茸茸的博美犬蜷在脚边的感觉。遇到布莱克前,她从未感受过舒适。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她惊叹于他给自己点了一整块牛排,回想起自己有多少个夜晚饥肠辘辘地入眠。她看着布莱克在两条领带中犹豫不决,最后两条都买下,回想起当年走路上学,脚趾经常挤得生疼。她走进厨房看见尤兰达在擦银器,回想起多年前,杜邦家的银器上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 当时,她要打扫的屋子里塞满了她永远买不起的物品。她要收拾那些调皮男孩的残局,还要躲避杜邦先生,后者会跟着她进入食品储藏室,然后关上门,把手伸进她裙底。他有三次这样摸着她自慰,他气喘吁吁,呼出浓重的白兰地气息,她极力挣脱,但食品储藏室太狭窄,他又太强壮,把她死死压在架子上。然后就结束了,像开始一样猝不及防。很快,她对他的恐惧变得比骚扰本身更难以忍受。她整天提心吊胆,怕他偷偷出现在她身后,这担心也毁了他没出现的日子。初次被骚扰后的晚上,躺在床上,她问德西蕾对他有何看法。 “干吗对他有看法?”德西蕾说,“就是个瘦不拉几的白人老头嘛。怎么了?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即使在她们昏暗的卧室,即使面对德西蕾,史黛拉依然说不出口。她一直想让自己相信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她知道,杜邦先生之所以选她,是察觉到了她的软弱。她是双胞胎中不会声张的那个。 她确实没有声张,她一生都不会告诉任何人。但当德西蕾提出在创始人节后离开的计划时,史黛拉想到了被杜邦先生压住的感觉,她知道她也非走不可。在新奥尔良,当德西蕾开始动摇时,史黛拉又想到他的手指在她内裤里蠕动的感觉,于是她找到了让两人都留下的力量。 但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的脚趾滑过塑料筏的边缘,浸入水中。这就是舒适啊:漂在泳池的慵懒早晨,两层楼的房子,永远装满食物的橱柜,女儿有一柜子的玩具,书架上有一整套百科全书。这就是舒适啊,一无所缺,别无所求。 在金酒的抚慰下,在清晨的阴霾中,她有些困了,她强迫自己离开泳池。她轻手轻脚走进屋里,水还是滴在了厨房瓷砖上,尤兰达正为餐厅家具除尘,朝这边望了过来。她的脚还湿答答的,她突然意识到尤兰达已经拖过地了。 “抱歉,”她说,“瞧我,弄脏了你的地板。” 她有时仍像这样跟尤兰达讲话,仿佛自己才是客人。尤兰达只是笑笑。 “没关系,太太。你的茶。” 史黛拉喝着甜茶,准备洗澡,毛巾慵懒地披在肩上。她起初对自己说,游泳至少是好的运动。但多数早晨,她从不游泳,只是漂在塑料筏上。最好的日子,她会喝一杯鸡尾酒,在水面看太阳升起。一早起来就享受美酒,让人觉得既罪过又美好,与此同时,这会被当作一件刺激的事本身又值得同情。过去的岁月水乳交融,彼此折射,她仿佛被困在一个镜子组成的房间,就像有一次德西蕾带她去集市里看的那种。两人一进去,德西蕾就跑开了,史黛拉无助地呼唤她。有一瞬间,她看见德西蕾出现在她身后,转过身却空无一人。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脸奇怪地反射回她的眼中。 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但她又能抱怨什么呢?布莱克一直在新奥尔良和波士顿努力工作,直到赢得了洛杉矶(主要的国际性市场)一家公司的关注。他无休无止地工作,没完没了地出差,躺在床上研究五颜六色的图表,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对他而言,她的日子或许像梦一样,如果他知道她只需要做这么少的事,他一定羡慕不已。他回家后她从冰箱取出的蛋糕常常是外面包好送来的,他晚上爬进去的床单被套常常是尤兰达洗干净的,甚至女儿的生活有时也像一件她安排给别人的家务事。 那天下午,她坐在布伦特伍德学院的多功能厅里,慢慢拿芹菜段蘸沙拉酱。贝茜·罗伯茨正在讲台上潦草地统计春季舞会的志愿者名单。史黛拉知道她应该举手,她上次做志愿者(不算提供酒钵这样的事)已经很久了,但她没有举,反而将视线挪向了窗外修剪整齐的草坪。这些会议让她提不起精神,大家讨论着该挂哪种颜色的彩带、该烤哪种口味的巧克力蛋糕、该送斯坦利校长什么样的年终礼物。上帝啊,她非得知道她不认识的孩子们的事吗:蒂娜·J偷走了才艺表演的舞台,鲍比·R赢得了乐乐棒球比赛,还有别的数不胜数的空洞成就。她女儿从未达成过任何特殊成就,但就算她达成了什么,史黛拉也不会不顾体面,宣扬得尽人皆知。 她知道其他妈妈怎么看她,她们会说,史黛拉·桑德斯就是那个自大狂,你知道的。没关系,随她们那么想吧。她需要保持距离。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她和白人女性在一起时仍会紧张,经常一张嘴就词穷。会议散场时,凯丝·约翰森挪过来,感谢史黛拉昨晚的发声。 “是时候有人为正确的事挺身而出了。”凯丝说。 约翰森家是洛杉矶本地人。戴尔的家族在帕萨迪纳有一些橙子林,有一次,他邀请她和布莱克去他的农场游览。他称之为农场,其实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农庄,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庄园。史黛拉受够了他的自命不凡,找机会溜了出来,独自在树林里徘徊。开车回家的路上,布莱克建议她和凯丝做好朋友。他总是这样,诱使她一步步远离她自己。但对她而言,还是远离人群让她更有安全感。 那场会议结束一周后,史黛拉开始注意到噩梦成真的迹象。首先是最直接的:劳森家草坪上挂出了红色的已出售标志。她跟劳森家不熟,除了参加邻里聚餐时的寒暄外,两家人很少往来,但她仍强迫自己在一个早晨走向劳森家的车道,向黛博拉·劳森挥手致意。当时,黛博拉正将两个留着平刘海头的男孩引入轿车后座,看见史黛拉走来,她面露不耐烦之色。 “新来的一家,”史黛拉问,“他们人好吗?” “哦,不知道。我没见过。都是中介处理的。”黛博拉说。 她始终未直视史黛拉,并直接走过她上了车,所以史黛拉知道她在撒谎。后来,她听人细数了赫克托·劳森的嗜赌问题,让这个家庭背负了沉重债务。一半的邻居表示同情,另一半指责他的不负责任造就了他们眼前的困境。人们会同情一个损失惨重的人,但如果他的坏运气伤害到整片社区,就另当别论了。尽管如此,史黛拉仍寄望于她的怀疑是子虚乌有。直到有一天,布莱克打完壁球回家,用T恤擦了一把汗后,告诉她业主协会翻车了。 “那个黑人威胁说,如果不让他搬进来,就要打官司,”布莱克说,“还请了位大律师。老珀西怕了。”他看见她的脸拉了下来,伸手捏了捏她的屁股。“噢,别这样,史黛拉。没事的,我打赌他们待不过一个月,他们会明白他们不受欢迎。” “但之后还会有更多黑人搬进来——” “他们负担不起的。弗雷德说那人买房付的现金,不是个寻常人物。” 他语气里仿佛透着崇拜。但什么样的人才会扬言动用法律武器,也要搬进一个不欢迎他的社区呢?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意义何在?何苦来哉?难道要像示威者一样沦为晚间新闻的素材,难道要被殴打,乃至殉道,只为了说服白人改变想法吗?两周前,她坐在布莱克的椅子里,目睹了各地烽火连天的局面。一发子弹,新闻主播说,枪支的力量扯掉了马丁·路德·金的领带。布莱克瞪大眼睛,看着群情鼎沸的黑人们跑过燃烧的建筑。 “我永远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破坏他们自己的街区。” 在本地新闻里,警察敦促市民保持克制,这座城市尚未完全从三年前的“瓦茨骚乱”中恢复过来。她走进洗手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以防哭出声来。德西蕾曾在这样的夜晚感受过绝望吗?或者说,她有没有感受过希望?凯丝·约翰森说这个国家已面目全非,但对史黛拉而言,这个国家和过去一模一样。汤姆·皮尔森、戴尔·约翰森和珀西·怀特不会闯入一个黑人家庭的门廊,将主人拖出厨房,他们不会用脚猛跺他的手,不会对着他连开五六枪。他们都是会捐钱给慈善机构的善男信女。他们看到南方警长向黑人大学生挥舞棍棒的新闻,会于心不忍。他们认为马丁·路德·金是高超的演说家,甚至同意他的一些构想。他们不会把子弹射入他的头颅,他们看着他的葬礼,想着那个贫穷的年轻家庭,甚至可能潸然泪下,但他们依然不会允许那个黑人搬进他们的社区。 “我们可以威胁搬出去。”戴尔在晚餐中说,他像哨兵一样凝望窗外,指间转动着一支烟,“如果我们都搬出去,看协会怎么反应。” “凭什么我们搬出去?”凯丝说,“我们努力工作,从不欠账。” “只是种策略,”戴尔说,“谈判策略。我们得撬动我们的集体力量……” “你听起来像个布尔什维克。”布莱克笑嘻嘻地说。史黛拉双手抱在胸前,几乎没碰她的酒杯。那个黑人家庭要搬来的事是她此刻唯一不愿去想的事,但显然,所有话题只能围绕这件事展开。 “我很高兴你们还笑得出来,”戴尔说,“用不了多久,整片社区就变成瓦茨那样了。” “我跟你们说,不可能的。”布莱克说,他俯身点燃史黛拉的香烟,“我不懂大家怎么这么激动。” “最好不会。咱们就拭目以待吧。”戴尔说。 她说不出是什么让她更烦躁,是想象一个黑人家庭搬进来,还是想象能做些什么阻止他们搬进来。 几天后,一辆黄色的搬家货车缓缓驶过帕雷斯社区的蜿蜒街道,在每个十字路口停下,寻找锡卡莫尔路。货车停在劳森家门前,史黛拉透过卧室窗户的百叶窗目睹了一切。三名瘦瘦高高的黑人男子穿着统一的紫色衬衫从车厢里爬下来,他们逐一卸下车上的家当:皮沙发,大理石花瓶、长地毯、细长的落地灯,以及巨大的石象,象牙外扩。连绵不绝的家具巡礼,但始终不见主人。史黛拉目不转睛地望着,直到女儿悄悄来到她身后,喃喃道:“怎么了?”仿佛两人在玩一场间谍游戏。史黛拉从窗边跳开,突然有些尴尬。 “没怎么,”她说,“想帮妈妈摆盘子吗?” 经过数周的忐忑不安,她与新邻居的初次相遇既出人意料又平淡无奇。第二天一早,她送女儿上学时,遇到了那家人中的妻子。当时,史黛拉一手托着立体画,一手锁门,差点没注意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位漂亮的黑人女性。那人身材苗条,打扮利落,胡桃色的皮肤,清爽的短发,俨然是至上合唱团的一员。她穿一条领口敞开的金菊色连衣裙,她牵着的一个小女孩,穿一条粉色连衣裙。史黛拉愣了一下,用肚子顶住鞋盒立体画。然后,那个女人笑着挥了挥手,史黛拉踌躇了一下,也抬起了手。 “早上好。”那女人喊道。她略带口音,也许来自中西部。 “早上好。”史黛拉说。 她应该进行自我介绍。别的邻居还没来打招呼,但她的房子就在马路对面,史黛拉几乎能看见她的客厅。但史黛拉没有多说话,而是把肯尼迪推向了汽车。开车去学校的路上,她一直紧抓方向盘,脑中重复着两人的对话和那个女人轻松的笑容。为什么她能如此轻松地主动跟史黛拉说话?虽然隔着马路,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她是不是觉得她是可以信任的? “我见到邻居了,”那天晚上她告诉布莱克,“女主人。” “嗯,”他说着爬到她身边,“至少有礼貌吧?” “嗯,还好吧。” “没事的,史黛拉,”他说,“他们识相的话,不会乱来的。” 房间熄了灯,布莱克靠过来吻她,床垫吱吱作响。他抚摸她时,她有时会浮现那个把父亲拖到门廊的男人。那人有一头金红头发,身材高大,穿一件灰衬衫,松着几颗纽扣,脸上有一块痂,像刮胡子刮到的样子。布莱克撑开她的大腿,那个红头发男人趴在她身上,她几乎能闻到他的汗味,看到他背上的雀斑。转眼又变成布莱克清爽的象牙肥皂味道,他的声音在轻唤她的名字。实在莫名其妙,这两人毫无相似之处,布莱克从没伤害过她。但他可以伤害她,每念及此,她都会抓得更紧,仿佛要让他陷在自己体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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