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朋友

消失的另一半  作者:布里特·本尼特

新来的邻居是雷格纳德·沃克和洛蕾塔·沃克。当汤米·泰勒警长本人要搬来锡卡莫尔路的消息传出后,连最义愤填膺的人也鸣金收兵。当然,泰勒警长就是那个最热门的警察剧集《弗里斯克》中的讨喜角色。他扮演那位爱惹是生非的英雄的刻板搭档,总是提醒后者各种文书和流程,“快提交表格!”是他的口头禅。几个月里,每当布莱克在死胡同对面窥探雷格·沃克[“雷格”为“雷格纳德”的简称。——编者注]时,他总会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雷格修剪草坪,或从车道上拾起报纸时,总会先在脸上闪现标志性的微笑,然后耸一耸肩,仿佛这是最不会冒犯到马路对面的白人的事。

布莱克喜欢这一切,仿佛这是两人之间的一个玩笑。他看不出雷格·沃克花了多大力气容忍他。史黛拉觉得难堪,总会急忙拉他进门。她除了新闻外,几乎不看电视,当然也对警察剧无感,所以当她得知沃克一家的来历后,一点也不关心雷格出演了某个布莱克喜欢的剧集。也许丈夫们会因此倒戈,既然非得和一个黑人做邻居,不妨来一位有名的吧,甚至一位值得信赖的——他在屏幕上永远穿着制服。请想象他们初次见到雷格·沃克时的惊讶之情,他身材魁梧,留着黑人的短促鬈发。穿一件绿色格子裤,搭配凸显其宽大胸膛的丝绸衬衫。他钻进闪亮的黑色凯迪拉克时,手腕上的金表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闪闪。”玛格·霍索恩这么称呼他,她一向这么戏剧化,此前的用词大概是“危险”。

周五晚上,史黛拉看到沃克一家进入车里,雷格穿一身黑西装,洛蕾塔穿着宝蓝色连衣裙,大概是去参加聚会。好莱坞山挤满电影明星的豪宅,日落大道塞满棒球员的夜店。有那么一瞬间,史黛拉觉得自己的不信任何等愚蠢。鲍勃·霍桑是牙医,汤姆·皮尔森有一家林肯车经销店。也许对沃克一家而言,其他邻居根本不值一提。她低头瞥了一眼换上睡衣的自己,完全无力反驳。

“怎么样?”在下一次的家长教师联谊会上,凯丝扑通一声坐到她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他们怎么样?”

史黛拉耸了耸肩,说:“不知道,我只见过一两次。”

“听说那个丈夫还好,妻子就有点……”

“什么意思?”

“哎呀,高高在上的神气。芭布跟我说那个女人明年想让女儿进我们学校。要我说,简直疯了!洛杉矶明明有那么多黑人读的好学校,而且校车之类的配置和设施一应俱全。”

洛蕾塔·沃克看上去不像惹是生非的人,但史黛拉知道什么呢?她保持了距离,只会透过百叶窗窥视。雷格·沃克一早就开着凯迪拉克去片场,洛蕾塔裹着柔滑的绿色长袍送他出门。洛蕾塔只在周一出去采购,从后备厢卸下食品杂货。有一次,一辆棕色别克驶入车道,三个黑人女士从车里钻出,拿着酒和蛋糕。洛雷塔出来迎接,笑得前仰后合。这灿烂的笑容也感染了史黛拉。上次见到有人这样笑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她透过百叶窗窥探沃克一家的生活,仿佛在看另一档电视节目。但她从未发现什么值得警惕的事,直到有一天早晨,她看见女儿和沃克家的女孩在死胡同里玩洋娃娃。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冲过马路,抓起女儿的胳膊就往回走,两个女孩目瞪口呆。史黛拉颤抖着,摸索着锁上门,女儿哀怨地指着扔在路上的娃娃。她已经认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在肯尼迪的年纪,她不是也和白人女孩一起玩吗?只要你足够小,没人会管这些事。双胞胎曾跟着妈妈去工作,和那里的白人女孩一起玩,直到有一天下午,那个女孩的妈妈突然把她拉了出去。史黛拉也向女儿复述了那位妈妈的原话。

“因为我们不跟黑鬼玩。”她说。大概因为她严厉的语气,或因为她从没对女儿说过那个词,女儿没有还嘴。

她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直到晚餐后,门铃响起,洛蕾塔·沃克出现在她的门垫上,拿着肯尼迪的洋娃娃。洛蕾塔站在门廊柔和的灯光下,几乎也像个小女孩,将金发娃娃抱在肚子前面。片刻后,她将洋娃娃塞进史黛拉手中,走回了马路对面。

有三个星期,史黛拉一直在回避洛蕾塔·沃克。

她丢失了偷窥的好奇心,现在,她只会在出门取邮件时透过百叶窗张望一下,确保自己不会遭遇洛蕾塔。她每周二去食杂店,从不周一去,她害怕在牛奶货架前与洛蕾塔狭路相逢。到目前为止,两人只在周日早晨碰到过一次。当时,两对夫妇同时出门前往各自的教堂,丈夫们轻松寒暄,妻子们一言不发,各自带着女儿上车。

“她不怎么热情啊。”布莱克咕哝道,一边倒出车道,史黛拉拽着手套,一言不发。

她其实没什么好尴尬的。她的举止和凯丝·约翰森或玛格·霍索恩别无二致。尽管如此,她并未告诉布莱克。他会不会觉得她反应过度?会不会像她母亲常说的那样,认为她像路易斯安那的白种垃圾?他向往一个温和的国家。每当在新闻里看到警察向示威者挥舞棍棒,他总说他最想要一个所有人都能和平相处的国家。所以,他一定会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她不够正派。即使她知道自己没做错任何事,但每次回想起洛蕾塔抱着娃娃站在她门廊上的样子时,她仍会感到不忍。洛蕾塔还不如骂她一顿,骂她是反动的、懦弱的和偏执的。但她不会。她维持体面是因为她不得不如此,每念及此,史黛拉就更加羞愧。

“你知道沃克家的女人给学校寄了一封信吗?”一个周日,凯丝挤在她身边的教堂长椅上问。

“一封信?”史黛拉说。凯丝机关枪般的旁敲侧击让她筋疲力尽。哪怕在这里,在教堂里,她还是躲不开洛蕾塔·沃克。

“一封法律信函,”凯丝说,“来自某位大律师,说如果不让她孩子在秋天入学,她会提起诉讼。你能想象吗?为了个小女孩大动干戈?我看有人就是喜欢哗众取宠……”

“她看上去倒不像那种人。”史黛拉说。

“你也不了解她吧?”凯丝说,双臂交叉在胸前。史黛拉举手投降。

“你说得对,”她说,“我不了解。”


六月,她把自己的愧疚烤成了一只挂香草糖霜的柠檬蛋糕。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她甚至没来得及想第二遍,已经从橱柜拉出一袋面粉,又去冰箱里翻找鸡蛋。再这样在自己家偷偷摸摸下去,每次出门前都要瞥一眼窗外,她早晚要疯。一想到沃克家的女孩被丢在人行道上,瞪大眼睛望着她,娃娃扔了一地,她就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她受够了这种感觉。她必须道歉,否则她没法好起来。她要烤一只蛋糕,祝贺他们乔迁之喜。此后,她至少可以和那个女人以礼相待。体面待客与热情友好不一样,有人问起来,她就说从小养成了彬彬有礼的习惯。仅此而已,如此而已。一只柠檬蛋糕,换取内心的宁静,似乎很划算。

下午,她用玻璃盘端着蛋糕,深吸一口气,向马路对面走去。棕色的别克车停在沃克家的车道,洛蕾塔在待客。再好不过,送上蛋糕,道歉走人即可。

洛蕾塔出来开门,闪亮的绿色连衣裙,一条金色围巾。史黛拉穿着寻常的蓝色连衣裙,托着笨重的蛋糕,觉得有些难堪。

“嗨,桑德斯太太。”洛蕾塔说。她探出头来,手里端着一杯白葡萄酒。

“嗨,”史黛拉说,“我只是想……”

“进来吧?”

史黛拉始料未及,僵在原地。客厅传来一阵欢笑声,她感到强烈的刺痛。她上一次和女性朋友围坐一堂、说说笑笑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哦,不,我不进了,”她说,“你有客人在……”

“别傻了,”洛蕾塔说,“站在门口像什么话。”

史黛拉进门后愣住了,富丽堂皇的装饰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客厅地板上铺着白色的皮草地毯,落地灯搭配着镀金灯罩,壁炉架上摆着拼贴花瓶。她自己的家很简洁,简洁是好品位的象征。只有下层人才过得金碧辉煌,到处是小摆设。三个黑人女性坐在皮质长沙发上喝酒,听着艾瑞莎·富兰克林的歌。

“女士们,这是桑德斯太太,”洛雷塔说,“她住马路对面。”

“桑德斯太太,”其中一位女士说,“我们听说了很多你的事。”

史黛拉的脸红了,透过这些笑容,她很清楚她们听说了什么。她干吗要答应进来?不,她干吗要送什么蛋糕?她怎么就不能像其他邻居一样不理不睬?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洛蕾塔把她引向厨房,史黛拉把蛋糕放在台面上。

“要不要来一杯,桑德斯太太?”洛蕾塔问。

“叫我史黛拉就行,”她说,“我不喝,我只是过来,那个,欢迎你们全家搬过来。还有,上次的事……”

她希望洛蕾塔打断她,让她避免复述一遍的耻辱。结果那个女人扬起一条眉毛,伸手拿了一只空酒杯。

“确定不来一杯?”她说。

“我只想来道个歉,”史黛拉说,“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平常不是那样的。”

“哪样?”

洛蕾塔很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她逗她逗得太开心了。史黛拉的脸又红了。

“我是说,平常我不会……”她停下来,“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你明白。”洛蕾塔盯了她一秒钟,喝了口酒。

“你以为我想搬来这里?”她说,“但雷格认定了,那时候……”

她慢慢失声,但史黛拉知道她要说的话。她第一次蒙混过关时,一切都显得那么轻而易举,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从没做过。她几乎对父母的制止愤愤不平。如果父母能假装白人,也把她当白人养大,一切都会不一样。不会有白人把父亲从门廊上拖下,客厅里也不会堆满脏衣篮。她能以优异的成绩读完高中,或许还能前往耶鲁这样的名校深造,并在那里与布莱克门当户对地相识。也许她会成为他母亲希望他娶的那类女孩。她本来就能拥有此刻生活中的一切,而她的父亲、母亲以及德西蕾也能过上和她一样的生活。

起初,蒙混过关似乎轻而易举,她不懂为何父母从没试过。但她那时还年轻,还没意识到变成另一个人要花多长时间,或者生活在一个不是为你而建的世界有多寂寞。

“也许孩子们有空可以一起玩,”史黛拉说,“隔一条街有个不错的小公园。”

“好啊,也许。”洛蕾塔的笑容在脸上徘徊了许久,仿佛有更多话要说。有那么一秒钟,史黛拉在想她是不是识破了自己的秘密。她几乎希望如此。这让她害怕,原来她那么想对一个人敞开心扉。

“有意思。”洛蕾塔最后说道。

“怎么了?”

“搬过来时,我没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洛蕾塔说,“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个白人女性带着一个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蹩脚的蛋糕出现在我厨房里。”


洛蕾塔·沃克不知不觉就流落到了洛杉矶。这是她的原话,她说完叹了口气,吸了口烟。她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女孩们荡秋千。此时还是初夏,但上午已经挺热了,史黛拉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她刚刚在推肯尼迪荡秋千,那个黑人小女孩突然跑进公园,后面跟着洛蕾塔。小女孩警惕地望向史黛拉,牵起妈妈的手,那个瞬间,史黛拉考虑了要不要走。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留在了原地。

此刻,洛蕾塔恹恹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这些阳光,”她说,“真不自然,像一直在看一场图片秀。”

她出生在圣路易斯,和雷格相识于霍华德大学。他读戏剧,痴迷于奥古斯特·威尔逊和田纳西·威廉斯。她读历史,希望有朝一日当上教授。两人都没想到雷格会因扮演一个无聊的警察而成名。他练习大段独白时的口才曾给洛蕾塔留下深刻印象,而多年后,他最著名的台词却是“快提交表格!”。

“你喜欢那里吗?”史黛拉问,“霍华德,是所黑人学校吧?”仿佛贝尔顿老师没给她那些大学宣传册似的。霍华德的那本宣传册她看了太多次,中间已经散开。黑人学生们躺在草坪上翻书,在当时的她眼中宛如梦境。

“是,”洛蕾塔说,“挺喜欢的。”

“我过去也一直想读大学。”史黛拉说。

“现在还可以读呀。”

史黛拉笑了,指了指周围。“还有这个必要吗?”

“不知道。因为你想?”

洛蕾塔说得如此轻巧,但布莱克一定会笑她,他会说这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何况她连高中都没读完。

“现在做这些太晚了。”她终于说道。

“那你想读什么专业呢?”

“我过去喜欢数学。”

现在洛蕾塔笑了。“好吧,你一定聪明过人,”她说,“没人会单纯觉得数学有趣吧。”

但她喜欢数学的简洁性,数字的增减取决于具体的函数关系。没有意外,只有一个个合乎逻辑的步骤。洛蕾塔向前探头,看着孩子们玩耍。她一点也不像流言蜚语中那个趾高气扬的妻子,那个非要送孩子进布伦特伍德学院不可的妻子,她甚至根本不想住在洛杉矶。大学毕业后,她原计划返回密苏里州,或许在哪儿读完硕士。但她爱上了雷格纳德,她的人生就这么卷进了他的梦想里。

“你为什么搬来这里?”史黛拉问,“这片社区,我的意思是。”

洛蕾塔扬起一条眉毛,“你呢?”

“哦,因为学校。环境不错,不是吗?干净,安全。”

她给出了一个合乎情理的回答,虽然她并不确定。她搬来洛杉矶是为迁就布莱克的工作,有时她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发言权。还有时,想到洛杉矶与她过往生活的天差地别,她也会对那里的生活充满憧憬。她没法假装这座城市不是她亲自选的。她不是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她创造了她自己——从她作为白人女孩从布兰切大厦走出来的那个早上起,她已经决定了一切。

“你不觉得我也是为了同样的东西吗?”洛蕾塔说。

“是,但你不能——我的意思是,那样更轻松点,不是吗,如果你们……”

“和同类人一起?”洛蕾塔又点起一根烟,她的脸像青铜一样闪闪发光。

“没错,是啊,”史黛拉说,“我只是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说,明明有那么多很好的黑人社区,而且人与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恨意。”

“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恨我的,”洛蕾塔说。“也可能因为我住着大房子、用着各种好东西而恨我。”

她笑了,又深吸一口烟,那个狡黠的笑让史黛拉想起德西蕾。她感觉又变回了小女孩,趁母亲睡觉时偷偷在门廊吸烟。她伸手拿了根洛蕾塔的烟,向火焰探去。


这里有约翰森一家,当然,他们住在马格诺利亚路上。戴尔在市中心从事金融工作,凯丝担任布伦特伍德学院家长教师会的秘书,但她很少做什么会议记录。不知有多少次,史黛拉的眼神瞟过她的笔记本,上面总是空空如也。还有朱尼珀路上的怀特一家,珀西在一家制片厂做会计,她不记得是哪家了,布莱克倒是记得。他也是协会会长,但他之所以参选,只因为他的妻子总希望他更有野心一点。林恩来自俄克拉何马州一个石油家庭,天知道她怎么会跟珀西·怀特好上。你如果能见到他就知道什么意思了,这么说吧,当她梦想嫁给一个在好莱坞工作的男人时,心里浮现的绝不是他。然后是住在梅普尔路的霍索恩一家,鲍勃有一嘴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白的牙。

“我可能见过他,”洛蕾塔说,“他的牙齿很大颗吧?有点像埃德先生?”

史黛拉笑了,蓝色毛线球差点脱手。坐在皮沙发另一边的洛蕾塔“咯咯”笑着,每当她感到自己说了什么俏皮话,就会发出这种笑声。此时,她们已经喝到第二杯,这种笑声更是层出不穷。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史黛拉说,“都是很好的人。”

“对你很好吧,”洛蕾塔说,“你知道你是唯一光临我家的人。”

史黛拉知道,但她尽量不这么想。洛蕾塔在空中穿针走线,线团在她身前打转。当她稍早前打电话给洛蕾塔,问要不要再让孩子们一起玩时,她心里想的是去公园见面。没想到洛蕾塔直接请她去家里,球直接抛给了她。现在,女孩们在沃克家的后院嬉戏,玩闹声从纱门后面传来,葡萄酒让史黛拉有些微醺,洛蕾塔在讲雷格的演艺事业终于腾飞的故事。虽然雷格觉得弗里斯克似乎很呆板,他还是很高兴能演一次警察,而不是又一个在影片开场时抢走女士钱包的街头混混。洛蕾塔有时和雷格一起去片场,但她觉得整件事无聊透顶,最后,她总会找个角落自顾自地打毛衣。史黛拉惊讶不已,洛蕾塔对所有梦幻般的生活如此不以为意。每当洛蕾塔问她什么问题,史黛拉总是自惭形秽,她能分享的实在少之又少。

“跟你说了,”她说,“我的生活挺无聊的。”

“呵,你少来,”洛蕾塔说,“我敢打赌,你脑子里一定充满各种奇妙的事。”

“你放心,没有的,”她说,“它就和新的一样平淡无奇。”

她一生只做了一件有趣的事,她要用整个余生把它藏起来。每当洛蕾塔问起她的童年,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在不召唤德西蕾的情况下,她没法分享任何青春记忆;她所有的记忆都切掉了一半,姐姐被硬生生移除。现在,那些记忆看上去多么寂寞,史黛拉独自一人在河里游泳,独自一人在甘蔗地里徘徊,独自一人在路上被一只鹅追得喘不过气。寂寞的过往,寂寞的现在,直到此刻。不知为何,洛蕾塔·沃克成了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整个夏天,她都在等洛蕾塔的电话。有时,她正在后院看女儿画水彩画,厨房里电话铃响起,然后她就会收好水彩套装,小心翼翼地瞥一眼马路,领着肯尼迪过去。有时,她正要去公共图书馆参加讲故事活动,洛蕾塔打来电话,突然间,逾期未还的书的重要性就会让位给穿越死胡同的冒险。回家后,她会让女儿对这场玩伴之约守口如瓶。

“为什么?”肯尼迪问。史黛拉蹲下,解开她的鞋子。

“因为,”她说,“爸爸想让我们待在家里。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可以一直去马路对面玩。你喜欢的,对吧?”

女儿把手放在她肩上,也像在说一件正经事,其实只是为了在脱网球鞋时保持身体平衡。

“好。”她说,干脆得让人难受。

对女儿撒谎和做其他事一样,时间越久,越轻车熟路。肯尼迪也被她培养成了一个撒谎的人,尽管女孩永远被蒙在鼓里。她是白人,她永远不会认为自己不是。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她会因为妈妈的欺骗而恨她。每当洛蕾塔打电话来,她脑海里都会闪过这个想法。但每次她都会狠下心来,牵着女儿的手,穿过马路。

星期三下午,棕色别克在午餐时间后驶入沃克家的车道,凯丝·约翰森打电话给史黛拉说闲话。“我就知道不会只有一家。”她说。她确信那些黑人女性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她们也都会搬过来。史黛拉用脸夹着电话,透过厨房的百叶窗,看见洛蕾塔的女朋友们一个个从车里钻出来。高个儿的是贝琳达·库珀,她丈夫为华纳兄弟公司的电影创作配乐。戴猫眼眼镜的是玛丽·巴特勒,嫁了一位儿科医生。她和尤妮斯·伍兹是姐妹会的姐妹,后者的丈夫刚把一个剧本卖给了米高梅。洛蕾塔给史黛拉讲过她们的大概,但史黛拉从不认为她有机会结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直到有一个星期三,洛蕾塔打电话给她说玛丽病了,三缺一,能不能来救个急?

“我不太会打惠斯特纸牌。”史黛拉说。她很不擅长打牌,所有仰赖概率的游戏她都不在行。

“亲爱的,没事的,”洛蕾塔说,“有时我们都顾不上打牌。”

她知道,打惠斯特纸牌基本只是喝酒和聊八卦的幌子,那些才是她们的正事。贝琳达·库珀喝第二杯雷司令时,一直在说一位电影演员和一位华纳秘书出轨的事。一个小妖精,胆大包天,你猜怎么着,她去他的活动房转告他妻子留下的消息,然后就趁机鬼混。

“现在的女孩越来越大胆了。”洛雷塔说。她又深吸一口烟,甚至没碰她的牌,“你们知道吗,有一天我和雷格去了卡尔家,碰到了玛丽·安妮……”

“她怎么了?”

“怀孕了。又怀孕了。”

“老天爷!”

“你们也知道她会怎么说?尤妮,该你了,宝贝。”

“玛丽·安妮从来都不喜欢我。”尤妮丝说,“你们记得塞尔玛婚礼的时候吗?”

她们的对话永远这样绕来绕去,史黛拉永远摸不着头脑。这些关于剧组和演员的闲言碎语也不是讲给她听的。她只要出现就好。但她很开心可以静静坐着,一边摆弄手中的牌,一边听她们说话。她不知道贝琳达和尤妮丝喜不喜欢她在那里,反正她们未置一词。但她们总是绕过她说话,好像在告诉洛蕾塔,这是你请来的,你自己搞定。尽管如此,这个下午过得还算愉快,直到女孩们跑下来吃点心。洛蕾塔和辛迪相处的状态很自然,每每令史黛拉惊讶。那个女孩依偎在她身边,像猫一样在她身上磨蹭,洛蕾塔一边继续聊天,一边伸手搂住女孩。似乎辛迪开口前,洛蕾塔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等女孩们跑上楼,尤妮丝深吸了一口烟,说:“我还是不懂你们怎么会下这个决心。”

“什么?”洛蕾塔说。

“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是你们的新生活——”

“拜托——”

“但你的孩子会很惨,大家都很清楚。只是为了证明什么,真不值得。”

“不是要证明什么,”洛蕾塔说,“学校就在下面的街上,而且辛迪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样聪明……”

“我们知道,亲爱的,”贝琳达说,“这不是对不对的事。就算所有道理都在你这边,但你就这么一个孩子,她就这么一辈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洛蕾塔说。她眼中含泪,突然回过神来,笑了一下,熄灭了烟。“谢天谢地,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俩这么想。”

“那不妨问问你的新朋友,”尤尼斯说,“你怎么看这一切,桑德斯太太?”

史黛拉低头盯着牌桌,脖子都发烫了。

“哦,我不知道。”她说。

“你肯定有你的想法。”

尤妮丝冲史黛拉笑了一下,史黛拉想起叼着兔子的猎狗。你越挣扎,那些利齿咬得越紧。

“我不会这么做,”她最后说,“别的父母会让她的日子过得很惨,他们会想杀鸡儆猴。你不知道你不在时,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打赌你肯定帮她说话了。”尤妮丝说。

“够了。”洛蕾塔低声说,但她不必这么克制,气氛已经很难堪。牌局还没结束,贝琳达和尤妮丝就离开了。女孩们收拾楼上的玩具时,史黛拉洗了酒杯。快四点了,布莱克快回来了。洛蕾塔在史黛拉旁边用格子清洁布默默擦酒杯。

“对不起。”史黛拉说。可究竟为什么对不起,她不知道。对不起过来打扰,对不起毁了牌局,对不起尤妮丝·伍兹对她一针见血的指控。她没有维护洛蕾塔,甚至在傻乎乎的凯丝·约翰森面前也没有帮她说话。她甚至将女儿也召进了谎言里,因为担心丈夫发现她与这个女人来往。

洛蕾塔脸上浮现扭曲的笑容。

“你以为我需要你的负罪感吗?”她说,“亲爱的,负罪感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你想让自己难过,让自己心安理得,你可以回你的马路对面难过去。”

史黛拉把湿酒杯放在台面上,在毛巾上擦干手。这就是洛蕾塔对她的真实想法,一个白种女人在这里绕来绕去,只为了减轻负罪感。难道不是这样吗?她的确感到内疚,但即便如此,和洛蕾塔在一起只会让她感觉更糟。对照起来,她的真实生活似乎更虚假。但她不愿离开,哪怕是现在,哪怕洛蕾塔在气头上。洛蕾塔伸手拿湿酒杯,不小心碰掉了一只,杯子在两人脚下碎裂。她抬头看向天花板,突然精疲力竭。她的疲惫感超出了她的年龄,但她只能如此,一刻不停地战斗。史黛拉从未战斗过,她永远在投降。从这方面讲,她是个懦夫。

洛蕾塔弯腰捡玻璃,史黛拉无暇多想,急忙抽开她的手,说:“宝贝,别捡,会割到的。”接着,她蹲在地板上,清理了自己制造的烂摊子。


先是马丁·路德·金在孟菲斯,然后是鲍比·肯尼迪在洛杉矶市中心。很快,仿佛每次打开报纸,都会看到一个重要人物血淋淋的尸体。史黛拉开始习惯于在女儿走进厨房吃早餐时关掉新闻。洛蕾塔说,几个月前,辛迪问她暗杀是什么意思。她当然如实以告,暗杀就是有人为了证明什么而要了你的命。

史黛拉想,虽然没错,但前提是你得是个重要人物。重要的人成为殉道者,不重要的人成为受害者。重要的人在公共哀悼日举行葬礼,在电视上转播葬礼。他们的死激励人们创造艺术,破坏城市。不重要的人被杀死,只能证明他们微不足道、轻如鸿毛,少了他们,世界运转如常。

有时她仍会梦到有人闯入她的房子。她不止一次推醒布莱克,让他起床查看。“跟你说了,这里很安全,”他埋怨着钻回被窝。但多年前,在那间藏在树林里的白色小房子里,她不是也觉得很安全吗?现在,她会在床头板后面放一根球棒。“你要用那个干吗,打全垒打吗?”布莱克捏着她可怜的二头肌说。但他出差时,她只有摸一下那根旧旧的球棒,提醒自己它还在那儿,她才睡得着。


“你从来不聊你的家人。”洛蕾塔说。

在后院,她坐在一张草坪椅上伸着懒腰,半张脸藏在太阳镜后面。她穿着紫色泳衣,腿上还沾着泳池里的水。史黛拉抬起头,看女孩们泼水玩。还有两周就开学了,肯尼迪会回布伦特伍德学院,辛迪去上圣莫尼卡的圣弗朗西斯学校。一所好学校,只是有半小时车程,洛蕾塔说。史黛拉如释重负,她想对洛蕾塔说,这是最好的选择;她想说,低下头,努力活下去,不丢人。但这样说只会加深洛蕾塔的屈辱感。现在,洛蕾塔抱怨起雷格的家人要从芝加哥飞来,他们计划住整整十天,雷格当然一口答应,他永远不会对他们说“不”,但不用说,他去片场时,她要承担起陪他们玩乐的重任。

“你们呢?”洛蕾塔问,“你丈夫和你父母相处得好吗?”

这个问题令史黛拉猝不及防——她刚刚有些走神,已经在想十天见不到洛蕾塔要怎么办。

“我父母早就不在了,”她说,“他们……”

她语塞了,没法说完这句话。洛蕾塔的脸沉了下来。

“哦,亲爱的,对不起,”她说,“看我,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了……”

“没事,”史黛拉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那时还小,对吗?”

“挺小的,”她说,“一场意外。不是谁的错。”坏事总会发生,没办法的。“那你有兄弟姐妹吗?”洛蕾塔说。

“没有兄弟。”史黛拉顿了一下,说,“有个双胞胎姐姐,也不在了。她跟你有点像。”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她就后悔了。但洛蕾塔反而笑了。

“哪里像?”她说。

“哦,说不好,总之感觉有点像。她很搞笑,胆子大,一点也不像我。”她感觉自己眼眶湿了,急忙抹了把眼睛,“抱歉,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不用抱歉,”洛蕾塔说,“你失去了所有家人!没什么比这个更应该难受的了。还有个姐姐,老天开开恩吧。”

“我还会想起她,”史黛拉说,“我都忘了还会这样想起她……”

“当然会了,”洛蕾塔说,“失去一个双胞胎姐妹,一定像失去一半的自己。”

有时她会想拿起电话,打给德西蕾,只为了听听她的声音。但她不知道她在哪儿,何况,她又能说什么呢?岁月如梭。回头又能怎么样?她早厌倦了为自己的选择找借口。她不想被拉回不再属于她的生活。

“双胞胎。”洛雷塔说,仿佛这个词本身就蕴含魔法,“你知道我妈妈说什么吗?她说她总能从女人的手相里看出她能不能生双胞胎。”

现在换史黛拉笑了。“什么?”

“真的,你没看过手相?来,我教你。”洛蕾塔突然抓起史黛拉的手。“看见这条线了吗?这是你的生育线。如果这条线分叉了,说明你会生双胞胎。但你只有一条。这边这条是爱情线,你看它又深又直,说明你的婚姻会长长久久。这条是生命线,你看它是分叉的。”

“说明什么?”

“说明你的人生中断过。”

洛蕾塔笑了,史黛拉再一次怀疑她已经知道。也许一直以来,洛蕾塔都在逗她玩。这个念头既让她屈辱,又让她有种奇怪的解脱感。也许史黛拉现在可以向她和盘托出,也许洛蕾塔会理解。她没有想背叛任何人,她只是需要成为新的自己。这是她的人生,为什么她不能决定换一种活法?但洛蕾塔笑了,说她只是开玩笑。你没法从掌心读出一个人的人生,何况是史黛拉这么复杂的人生。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这么坐着,任由洛蕾塔的指甲划过她的掌心。

“好吧,”史黛拉说,“还能看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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