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没有过去的人

消失的另一半  作者:布里特·本尼特

在新奥尔良,史黛拉分裂成了两个人。

起初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生下来就是两个人:她是她自己,她是德西蕾。双胞胎,美丽而罕见,人们从来不叫她们“女孩们”,而叫她们“双胞胎”,仿佛这是她们的正式头衔。她一直将自己看成一对双胞胎的一部分,但在新奥尔良,被迪克茜洗衣房炒掉后,她分裂出了一个新的女人。她在洗衣房经常做白日梦,反复回想假装白人参观美术馆的那个早晨。刺激的不是假装成白人,而是假装成别人。在人们眼皮底下化作另一个人,而周围没人看得出来。她从没觉得这么自由过。这些回忆让她难以专心工作,她险些压碎自己的手。事故风险足以让梅解雇她。工伤当然不是小事,但如果工伤还涉及某个非法雇用的女孩,这风险就太大了。

“你该庆幸你只是被解雇了。”梅对她说。庆幸只是丢了工作,而不是丢一只手,还是庆幸只有她被解雇,德西蕾只受到严厉警告?无论如何,她需要一份新工作。有几周时间,她每天都去临时工机构报到,整个下午待在拥挤的等候室里,但得到的只有明早再来试试的空头承诺。每晚回到家,看着两人的存钱罐越来越空,她越来越不敢面对德西蕾。房租到期的礼拜日前,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份工作空缺。布兰切大厦招募有出色手写能力和熟练打字技能的年轻女士,填补市场营销部门的一个空缺,无须任何经验。她的打字成绩一向优异,但百货公司绝不会雇用黑人女孩做摆鞋子或喷香水以外的事。即便如此,德西蕾还是力劝她申请看看。

“那里的工资可比迪克茜洗衣房高多了,”德西蕾说,“你怎么也得试一下。”

史黛拉几乎一口回绝。她对德西蕾说别闹了,会打字又如何?何必自取其辱,听某个了不起的白人秘书说黑人女孩概不录用呢。尽管如此,第二天醒来,她还是穿上漂亮衣服,搭乘有轨电车前往了运河街。她们的钱快花光了,这本就是她的错。至少要试试吧。电梯将史黛拉送至六楼,她走进一间塞满白人女孩的等候室。她在门口的位置踌躇了一下,想要打道回府。但金发秘书冲她招了招手。

“亲爱的,我需要你的打字样本。”她说。

史黛拉差点就走了,但最终,她仔细填写了申请表,并键入了示例段落。她打字时双手发抖,她害怕被识破,更害怕不被识破。后面要怎么办?这可不是溜进美术馆那样的事。一旦被录用,未来的每一天都要假装成白人。此刻坐在等候室里,她的手都抖个不停,将来可怎么办?当秘书宣布招到人时,她松了一口气。至少她申请了,能跟德西蕾交代了。她立刻拿起外套和皮夹,朝电梯走去。突然间,秘书的声音传来:维涅小姐,明天能开始上班吗?

在布兰切大厦,史黛拉为桑德斯先生填写信封地址。他是市场部最年轻的同事,英俊如电影明星,大楼里的所有女孩都对她羡慕不已。来自拉斐特的丰满的金发女郎卡罗尔·沃伦对史黛拉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卡罗尔为里德先生工作,里德先生也很好,但他下达指令时,她总是无法将视线从其斑白的两鬓挪开。为桑德斯先生工作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吧!卡罗尔嚼着沙拉,急切地催促史黛拉分享他的美味细节,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跟那个人几乎没有交流,只有每天早晨,他会把大衣和帽子放在她桌上;他用餐回来,她会转达他收到的留言。“谢谢,亲爱的。”他总这么说,然后一边翻看纸条,一边走回他的办公室。她想他可能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帅呆了,对吧?”有一次,卡罗尔看见史黛拉直直地盯着他时说道。

她的脸唰地红了,马上摇了摇头。成为办公室的八卦话题是她最不需要的。她与人保持距离,按时上班,从不早退。她在办公桌上吃午餐,尽量寡言少语,以免说错话,惹人生疑。当然,桑德斯先生在场时,她也尽量不说话,只在他打招呼时轻轻说一声“哈喽”。一天早晨,他在她办公桌前停下,公文包在他身边摆动。

“你不太说话。”他说。

这不是一个问题,但她仍感到有回答的必要。

“抱歉,先生。”她说,“我性子一直比较安静。”

“看得出来。”他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突然又转过身来,“今天我带你出去吃午餐吧。我想多了解一下为我工作的女孩。”然后仿佛她已经答应,他拍了拍桌子,表示就这么定了。

整个早晨她都魂不守舍,写错了好几个地址。午餐时间到了,她希望桑德斯先生已经忘了他的邀约。但他从办公室出来后,招呼她跟上他,两人就这么走了。在安托万餐厅,布莱克点了牡蛎,她还在默默看菜单时,他又为两人点了鳄鱼汤。

“你不是本地人吧?”他问。

她摇了摇头。“不是,先生,”她说,“我出生在……那个,北边的一座小镇。”

“小镇有什么打紧,我喜欢小镇。”

他微微一笑,将勺子送入嘴中,她也试着回以微笑。晚上回到家,当德西蕾追问详情时,史黛拉记不起翠绿的墙纸,记不起墙上装裱的新奥尔良名人的照片,也记不起汤的味道,只记得桑德斯先生给她的微笑。从没有一个白人给过她如此亲切的微笑。

“我们这样吧,”他说,“关于这座城市,你想知道的所有事,任何一件事,你都可以来问我。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一座新城市会给人多么陌生的感觉。”

她踌躇了一下。“这个要怎么吃?”她指着牡蛎问。

他笑了。“你没吃过牡蛎?我以为所有路易斯安那人都爱牡蛎。”

“我们没什么钱。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吃。”

“我点这个可不是为了取笑你。”他说,“你看我怎么吃,特别简单。”他拿起叉子,抬头看了一眼她。“你属于这里,史黛拉,永远不要觉得你不属于这里。”

工作中,史黛拉变成了维涅小姐,德西蕾叫她“白人史黛拉”,每次都伴着她的咯咯笑声,仿佛这是件荒谬可笑的事,这总让史黛拉不爽。她多想让德西蕾看看自己演得多么无懈可击,但她只能置身于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中。只有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才能领会她的表演,工作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与此同时,德西蕾又无缘见到维涅小姐,只有德西蕾不在场时,史黛拉才能成为维涅小姐。每天早上去往布兰切大厦的电车上,她会闭起眼睛,慢慢让自己变成她。她想象另一种人生,另一种过往。没有在门廊台阶轰鸣而起的脚步声,没有抓住她父亲的红脖子白人,也没有在食品储藏室压在她身上的杜邦先生。没有妈妈,没有德西蕾。她让自己放空,让自己的整个人生慢慢消失,最后,她像婴儿一样崭新而清白。

很快,当她搭乘电梯离开地面并走进办公室时,她不再感到紧张。你属于这里,布莱克如是说。很快,他在她心里成了布莱克,而不再是桑德斯先生。她开始注意到,他说“早上好”时,会在她办公桌前停留片刻,他也开始更常邀她共进午餐;下班后,他开始陪她走去有轨电车站。

有一次等红绿灯时,他说:“这里不安全,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一个人走。”

和布莱克在一起时,没人会来烦她。那些在车站想跟她调情的白人男性突然消停了,坐在后面的黑人男性甚至不会朝她的方向张望。在布兰切大厦,她有一次偶然听到另一个同事称她为“布莱克的女孩”,她觉得这个荣誉似乎不只限于办公楼内。仿佛只要作为布莱克的女孩闯入这个世界,她身上就会发生某种变化。

很快,她开始期待和布莱克一起穿过玻璃门,款款走在人行道上。很快,她留意到他眨眼时,睫毛又黑又浓,像个小宝宝。他会在有重要会议的日子,戴上牛头犬袖扣,他近乎羞怯地承认那是前未婚妻送的。两人的感情以失败收场,但他仍觉得他们很幸运。

“你很善于观察,史黛拉,”他说,“应该还没人问过我这个。”

她注意到了他的一切,但她没告诉任何人,尤其没告诉德西蕾。这种生活是不真实的。如果布莱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会二话不说将她赶走,她恐怕都来不及收拾。可她到底改变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她没有易容,甚至没有改名。她进来时是个黑人,离开时成了白人。而她变成白人,只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白人。

每天晚上,她都要经历相反的过程。维涅小姐进入有轨电车,再次成为史黛拉。在家时,即使德西蕾主动问起,史黛拉也不喜欢谈论工作。她不想在自己不是维涅小姐的时候想起她,但有时,那个女孩也会突然出现,像一个老朋友闯入脑海。晚上躺在公寓时,她会想,维涅小姐在做什么呢。然后她就出现了,悠闲地坐在花哨的家里,趾间露出皮草地毯,她绝不会住在这间她和一身糨糊味的姐姐同住的狭窄小屋。或者有一天晚上,当她们在餐馆外的黑人窗口等饭时,她会想,维涅小姐绝不会像野狗一样从巷子里的窗口接食物。她弄不清究竟是自己感到了冒犯,还是维涅小姐在为她打抱不平。

有时她会怀疑维涅小姐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也许她并不是史黛拉的一张面具。也许维涅小姐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早已一分为二,裂成两半。只要她决定好让哪一半对着光,她就能随意成为其中一位。


史黛拉·桑德斯穿过马路拜访那个黑人女子——社区里没人知道该拿这事怎么办。玛格·霍索恩发誓几个月前看到史黛拉去了马路对面,当时她低着头,手里托着个蛋糕。“欢迎那个女人搬过来,你们相信吗?”玛格问,没人相信她,至少当时不信。玛格总是天马行空,她曾两次发誓在洗车场见到沃伦·比蒂。但后来,凯丝·约翰森也看到史黛拉和洛蕾塔一同出现在公园里,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她们耷拉着肩,显得轻松随意。洛曹塔说了什么,史黛拉大笑起来,她居然伸手去拿洛蕾塔的烟,自己吸了一口。把那个黑人的烟放进自己嘴里!这个既具体又离奇的细节让故事更生动了,何况讲述的人是凯丝。她向来倾心于史黛拉,总像一颗仰慕其光芒的卫星一样围着她转。

但当凯丝向其他女士讲起史黛拉和洛蕾塔的事时,她说她其实一直不太了解史黛拉,而且那个女人总有点怪怪的。此时,贝茜·罗伯茨也插了进来,说那个礼拜一,她刚看到史黛拉带着女儿穿过那条马路。

“这就过分了,”她说,“把小女孩也牵扯进来。”

但所有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拿不准。没人对布莱克·桑德斯说过什么,他也留意到史黛拉有些奇怪,但他早接受了妻子就是这种人,有时会陷入某些他永远弄不懂的情绪。母亲警告他,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当时,他刚和史黛拉交往,但她做他的秘书已经两年——他这辈子对她说过的话比对其他所有人都多。透过其肩膀形状,他就能看出她是不是情绪不佳。从她倾斜的笔画,他就能看出她下笔时是不是很急。但与史黛拉交往仍像在揭开一个全新的谜团。他从没见过她生命中的任何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前任。当时看来,她的这种与世隔绝显得有些梦幻,甚至有些浪漫。但他母亲说,史黛拉一定在隐瞒什么。

“我不知道是什么,”她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家人还活着。”

“那她干吗说他们不在了?”

“因为,”母亲说,“她可能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什么偏僻的垃圾地区,不想你知道。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的。”

他母亲想让他娶的是另一种女孩,家世清晰的那种。上大学时,他带着那种女孩参加过数十场正式的社交聚会,他觉得那些社会女孩无聊透顶。或许正因为此,他才会被这位不知来路、无亲无故的美女秘书吸引。他不在乎她藏着秘密。时候到了,他自然能揭晓一切。但岁月如梭,她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一天下午,他提早下班回家,唤她的名字,但家中空空如也。一小时后,他的妻子和女儿终于回家,史黛拉见到他时吃了一惊,俯身给了他一个吻。

“抱歉,亲爱的,”她说,“我们去了凯丝家,忘了时间。”

还有一次他比她早到家,因为她去贝茜·罗伯茨家玩得太晚了。

“你们两个都聊什么?”他后来问。

她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她在Glamour杂志里读到,每晚睡前要梳一百次。红色梳子划过头发,令他着迷。

“哦,你知道的,”她说,“孩子们的事,各种琐事。”

“我从没见你这样过。”

“哪样?”

“那个,这么爱交朋友。”

她笑了。“只是跟邻居走动一下,你不是总让我多出去走走吗?”

“但你现在老不在家。”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说,“告诉肯尼迪她不能交朋友吗?”

他小时候很害羞,朋友一直不多,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但他喜欢和“金宝”一起玩,那是一只丑丑的黑色布娃娃,有塑料脑袋和怪诞的红唇。父亲讨厌儿子总带着个娃娃,还是个黑鬼娃娃,但布莱克去哪儿都带着它,还会把所有秘密低声倾诉给那对塑料耳朵。这是他的朋友,一个在僵硬的红色微笑背后守护他情绪的人。后来有一天,他走进院子,发现草地上散落着一团团棉花。金宝倒在土路上,肚子被掏空,胳膊和腿被肢解,散落一地。父亲说一定是狗干的,但布莱克一直觉得是父亲把娃娃塞进了狗的利齿之间。他蹲下身,捡起金宝的一只胳膊。他一直想知道娃娃的体内是什么样的。不知为何,他觉得它的棉花应该是棕色的。

圣诞节前,史黛拉已经在洛蕾塔家度过了太多个下午,她习惯了每天离开时说一句“明天见”。有一个周一,她也这么道别。“明天是平安夜,亲爱的。”洛蕾塔笑道,史黛拉也笑了,为自己忘了日子而发窘。她一向害怕过节,过节总让她想起家人,虽然他们的庆祝方式已不可同日而语。高大的圣诞树,树冠的星尖顶在天花板上,过于丰盛的晚餐,以至她会为残羹冷炙头疼,还有堆积如山的礼物等着肯尼迪拆开。每年十二月,她都会和其他妈妈一起蜂拥至百货商店,抓着孩子写给圣诞老人的信,想象着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童年会怎么样。双胞胎每人只会得到一份礼物,都是些实用之物,比如新的教堂礼服。有一年,史黛拉从德拉福斯农场收到一只小猪,她给它起名罗萨莉。她喂了几个月,有时会被它追着满院子跑。然后复活节的星期天到了,母亲杀掉那只猪,做了晚饭。

“我吃得一口也不剩。”有一次她给女儿讲了这件事。她以为肯尼迪会因此更懂感恩。没想到女儿大哭起来,盯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怪物。也许她是吧。她不记得她曾为那只猪落过泪。

“你们过节会做些什么开心事吗?”洛蕾塔问。

“就请几个人过来聚聚,”史黛拉说,“简简单单的,每年都这样。”

事实上,那场聚会并不简单。他们会雇用宴会承办人和一支四重奏乐队,并邀请所有邻居光临。但她当然不能告诉洛蕾塔。舔着邀请函信封时,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邀请沃克一家。

平安夜,约翰森一家最先抵达,带着一个硬实的水果蛋糕,然后是皮尔森一家,带着制作蛋奶酒的波本威士忌。虔诚的天主教徒罗伯特夫妇为圣诞树带来了一只小小的金发天使。然后是霍索恩一家,带着自制的牛奶软糖从前门台阶飘上来。怀特一家带来了怪异的沙滩雪景球。不一会儿,客厅就挤满了人。史黛拉浑身发热,可能是人太多了,可能是圣诞甜酒使然,也可能是担心对面的洛蕾塔听见这边的音乐。她一定看到了一家又一家邻居走上这边的台阶。也可能没有。当晚洛蕾塔自己的父母也过来了。史黛拉看到那对老夫妇从凯迪拉克里出来,雷格从后备厢里取出行李,洛蕾塔搂着他们,两位老人环顾四周,惊叹不已,仿佛不知不觉来到了异国他乡。史黛拉的母亲会不会也以同样的方式看待她的新生活?至少洛蕾塔的父母会为她骄傲。她凭借诚实的方式获得了所有这些美好,而不是偷来了一份本不属于她的人生。但话说回来,她和洛蕾塔都是因为嫁得好,才能在这片社区安家。或许归根究底,两人并无太大分别。

布莱克用另一杯圣诞甜酒换掉了她手里的空杯子,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他热爱举办派对,而史黛拉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贝茜拉着她谈论亚麻布,凯丝问她在哪儿买的边桌,戴尔晃动她头顶的槲寄生装饰。她徘徊在一圈人的外围,想着女儿是否还在栏杆边窥视,生怕错过什么开心事。此时,邻居圈子里爆出开心的笑声,他们笑嘻嘻地看着她,等她回应。

“不好意思,”她说,“我又走神了。”

在这些派对上,她总是很容易陷入尴尬。她有时会出现在一场政治讨论的边缘,有人会问起她的想法,也许是越南局势,也许是即将举行的大选。即使她像其他人一样读报,有自己的见解,每到这种时候,她脑中还是会一片空白,她总怕说错话。此刻,戴尔·约翰森正笑嘻嘻地望着她。

“我说你的新朋友何时登场。”他说。

“哦,不知道,”她说,“我想人应该到齐了。”

其他人会心地交换眼神,她脸红了。她讨厌成为开玩笑的对象。

“你说什么呢,戴尔?”她说。

戴尔笑了。“我只是问你马路对面的朋友要不要来。她一定听到这边的音乐了。”

史黛拉僵住了,心怦怦跳。

“她不是我朋友。”她说。

“好吧,有人说你经常去找她。”凯丝说,“怎么回事啊?”

“真的吗?你经常去她家?”

“这他妈的不关你们的事吧。”史黛拉说。

贝茜·罗伯茨倒吸了一口气。汤姆·皮尔森不自在地笑了笑,仿佛希望这是一句玩笑话。突然间,史黛拉感到自己在他们眼中变成了全新物种,一种野性的、不可驾驭的物种。凯丝退后一步,脸颊红润。

“好吧,大家都在聊这事,”她说,“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那个女人好大的胆子。

史黛拉站在浴室镜子前,气冲冲地往脸上泼水。凯丝·约翰森想干吗?带着那块干巴巴的水果蛋糕冲进来,然后在她面前,在她自己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整个社区都在背后议论她。戴尔在她旁边傻笑,布莱克一脸茫然,仿佛午睡醒来,发现自家客厅来了一群陌生人。她冲上楼,趴在卧室窗台上抽烟。她能听到楼下派对的低声抱怨,毫无疑问,布莱克正在为她辩解。嗨,没事的,史黛拉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些烦躁。没错,她的节日忧郁症,谁知道呢?那个人总让人摸不着头脑。然后,约翰森、霍索恩和皮尔森三家人小心翼翼走下马路,经过修剪整齐的草坪,各回各家,走进各自一模一样的前门,开始说她的是非。他们如果知道就好了。这个诱人的想法浮现出来,她经常会这样,在高架上开车时,她会想转动方向盘,冲出护栏。没什么比玉石俱焚更诱人的了。

“我是说,你敢相信吗?”她对布莱克说,“在我自己家!对我说那样的话。她抽什么疯?”

她气冲冲地往脸上涂晚霜。布莱克徘徊在她身后,解开自己的衬衫。

“你干吗不告诉我?”他说。他看上去并不生气,只是担心。

“没什么好说的,”她说,“孩子们喜欢一起玩……”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干吗撒谎,说去凯丝家?”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觉得很烦,你懂吗?我知道你会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能怪我吗?”他说,“你从来都不是这样。你都不想让他们搬进来……”

“我知道,孩子们喜欢一起玩!我能怎么办?”

“别对我撒谎,”他说,“别整天偷偷往那边跑,告诉我是去干别的事……”

“哪有整天。”

“凯丝说这礼拜都两次了!”

史黛拉笑了。“你在逗我吧。你不会宁愿听凯丝·约翰森的,也不愿听我的吧。”

“不是听谁的问题!”他说,“我也注意到了,你知道的,你有点不一样。你一直愁云满面,忐忑不安。结果现在,你跟那个叫洛蕾塔的女人打成了一片。这不正常。这……”他在她身后缓了缓情绪,扶住她的肩。“我知道,史黛拉,我知道。你很寂寞,不是吗?你从没想过要搬来洛杉矶,现在你寂寞难耐。肯尼迪又一天天长大,所以你可能……你看,你应该上一堂课。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比如学意大利语,或者制作陶器。史黛拉,我们会找到有意思的事的,别担心。”

很早以前,在新奥尔良的一个晚上,布莱克邀请她参加工作宴会。“我讨厌一个人去,”他对她说,“你知道这些宴会都是怎么回事。”她点了点头,但她当然不知道。她告诉德西蕾她要加班,问另一位秘书借了礼服。两人在宴会厅的门厅见面,布莱克像电影明星一样风度翩翩。“你今天真赏心悦目。”他对着她的头发低语道。两人整晚形影不离,他的手一直扶在她身后。宴会结束后,他带她去了咖啡馆。樱桃派吃到一半时,他说他要搬回波士顿。父亲病了,他想离家近些。

“哦。”她说着放下叉子。她刚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和他共度更多这样的夜晚,而这竟是最后一个。但他突然触碰她的手,让她吃了一惊。

“我知道这太离谱了,”他说,“但我在波士顿得到了一份工作,而且……”他动摇了一秒钟,突然笑了起来。“这太离谱了,但史黛拉,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在那儿也需要一个秘书,我只是想……”

他们还没接过吻,但他的问题庄重得像是求婚。“说‘好’就行。”他说,这个字听起来就像樱桃,酸甜可口、轻松自在。说“好”就行了,她就会成为永远的维涅小姐。她没有给自己三思的机会。她没有计划好如何离开姐姐,如何靠自己在一座新城市落脚。她人生中第一次无暇顾及种种实际问题,就开口对布莱克·桑德斯说了声“好”。要成为另一个人,最难的就是下定决心的一刻,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现在,她透过镜子看着他,布莱克的眼神温柔而忧虑。她和一个永远不可能懂她的男人一起,创造了一份新的人生,现在她要如何抛弃这一切呢?她已经别无人生可选。


圣诞节的早晨,她靠在布莱克胸前,看着女儿尖叫着埋头在礼物堆中。一只拉拉绳子就会说话的芭比娃娃,苏齐过家家烤箱,红色斯派德自行车。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自己今年一定是个好孩子!不像那些穷酸的坏孩子只能盯着一棵空空的圣诞树,他们一定活该。他们是坏孩子,因为他们穷;他们穷,因为他们是坏孩子。史黛拉从来不想参与塑造圣诞老人的迷思,但布莱克说这很重要,这能让肯尼迪保持纯真。

“只是个小故事,”他说,“就算她知道了真相,也不至于怪罪我们。”

他甚至说不出“小谎”二字。这本身就是个谎言。

包装纸散落在地毯上,肯尼迪沉浸在幸福的迷雾中。史黛拉逐一打开布莱克的盒子,发现一件件她从未开口要过的礼物:一件及地长的貂皮大衣、一条钻石网球手链、一条翡翠项链。稍后,两人站在卧室镜子前,他亲手为史黛拉戴上项链。

“太贵重了。”她摩挲着宝石低声说。

“亲爱的,只要是给你的,都别说贵重。”他说。

她是幸运的。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幸福的女儿,一个美丽的家。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她已经收获了这么多,她何德何能,还敢索要更多?她必须停止和洛蕾塔·沃克玩这个愚蠢的游戏。必须停止假装两人志同道合,友谊长存。她必须告诉洛蕾塔,她不能再去找她了。

她在厨房捣土豆泥捣到手臂酸疼,她把夹着菠萝的火腿片放入烤箱。布莱克在看湖人队大胜太阳队的比赛,告诉她肯尼迪去和附近的孩子玩了。但她出门后,没看到皮尔森家的男孩在骑单车,没看到约翰森家的女孩拖着她们的马车,也没看到任何人在扔橄榄球。死胡同里只有肯尼迪和辛迪站在沃克家的草坪上,两个孩子都在哭。洛蕾塔穿着围裙,蹲在两人中间,显得疲惫不堪。史黛拉跑过马路,抓起女儿,翻找她身上有无伤痕。什么也没发现,她给了肯尼迪一个拥抱。

“怎么了?”她问洛蕾塔,“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在争一个新玩具。会说话的芭比娃娃掉在两人中间的泥地上。但洛蕾塔站了起来,牵起女儿的手。

“你心知肚明。”她说。

她的声音异常冷漠,也许是听到了昨晚的派对音乐,也许仍因未受邀而耿耿于怀。史黛拉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亲爱的,你要懂得分享,”她说,“妈妈怎么跟你说的?抱歉,洛蕾塔,她是独生女,你知道的……”

“哦,她分享得可多了,”洛蕾塔说,“让她离我女儿远点。”

“什么?”现在史黛拉站了起来,伸手护着肯尼迪的肩膀,“你说什么?”

“你知道她对辛迪说什么吗?好吧,两个孩子在玩什么游戏,肯尼迪输了,然后她说,‘我不想和黑鬼玩’。”

她心里一沉。“洛蕾塔,我……”

“别说了,我明白,”洛蕾塔说,“我不怪她,都是大人影响的。你看,我还像个傻瓜一样,让你进了我家的门。社区里最他妈寂寞的女人。我早该知道。你离我远点。”

洛蕾塔颤抖着,愤怒而无力,这无力更让她怒不可遏。史黛拉僵住了。她牵着女儿回到马路对面,关上门,她立刻抓起肯尼迪,扇了她一个耳光。女孩大叫。

“我怎么了?”她哭喊道。

她身后的电视中,人群正在咆哮,布莱克欢呼雀跃。史黛拉盯着女儿的脸,眼中浮现她仇恨过的每一个人。女儿含泪地望着她,一手捂着被打红的脸颊。史黛拉蹲下,拉近女儿,亲吻她潮湿的脸。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妈妈对不起你。”


几年后,史黛拉只记得跟雷格·沃克讲过三次话:一次是她早晨出门拿报纸,正赶上他去片场,他在车道上说:“天气不错?”她表示同意,然后看着他进入那辆闪亮的黑色轿车。第二次,他回到家,看见她和妻子坐在沙发上,他在门口停住,仿佛走错了家门。“你好。”他突然害羞地说,洛蕾塔笑了,伸手拿了杯酒。“宝贝,过来坐会儿。”洛蕾塔说。他没加入她们,但离开前,他俯身为她点了烟,两人目光交汇时,显得十分亲密,史黛拉挪开了视线。第三次,雷格帮史黛拉拿她采购的东西。他走近时,她本可以回避,但她还是让他拿了进去,从车道到厨房柜台的那段路显得十分漫长。当时洛蕾塔还没进过她家。他和她走过一尘不染的孤寂走廊,最后把袋子放在厨房台面上。

“好了。”他说,他甚至没看她。但圣诞节的一周后,参加集体缝纫活动时,她告诉凯丝·约翰森和贝茜·罗伯茨,他让她觉得不舒服。

“我不知道。”她说着抽出自己缝错的针,“我只是从来不喜欢他看我的方式。”

三天后,有人朝沃克家的客厅窗户扔了砖头,砸碎了洛蕾塔购自摩洛哥的拼贴花瓶。汤姆·皮尔森和戴尔·约翰森都说是自己干的,其实两人都不是作案者。史黛拉后来得知,作案者是红脸的珀西·怀特,他把这户新邻居的搬入当成了私人恩怨,仿佛他们在故意跟他的会长任期过不去。有人为他鼓掌,也有人感到不安。

“这里是布伦特伍德,不是密西西比。”布莱克说。朝窗户扔砖头更像那些齿缝大的垃圾白人所为。但一周后,另一个迫不及待要证明自己是垃圾白人的人在沃克家门口留下了一袋新鲜狗屎。几天后,又一块砖头从客厅窗户投入。报纸上写道,当时沃克家的女儿正在看电视。医生摘除了扎在她腿上的玻璃碎片。

三月,沃克一家像搬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搬走了。贝茜·罗伯茨告诉史黛拉,沃克家的妻子苦不堪言,他们在鲍德温山买了新房。

“我不懂他们一开始怎么不去那里,”贝茜说,“在那里一定开心得多。”


圣诞节后,史黛拉再没和洛蕾塔说过话。但她透过百叶窗看到了黄色的搬家货车驶入,几个年轻黑人男性慢慢从屋里搬出纸箱。她想象自己走过马路,说几句辩解之辞。洛蕾塔可能正在其巨大的客厅里,扶着一只箱子,封另一只箱子。她看到史黛拉时不会生气,而会无动于衷,这会让史黛拉更受伤。史黛拉会告诉洛蕾塔,她之所以中伤雷格,只因为她迫不及待要藏起来。

“我和他们不一样,”她说,“我和你一样。”

“你是黑人。”洛蕾塔会这么说。不是问句,是陈述句。史黛拉会向她坦白,因为那个女人就要离开。几小时后,她就会远离这片地区,并永远从史黛拉的生活中消失。她之所以告诉她,是因为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洛蕾塔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也因为她知道,哪怕她要跟洛蕾塔对峙,人们永远会相信她,而不是洛蕾塔。想到这一点,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真正的白人。

她想象着洛蕾塔推开箱子,走向她,冷若冰霜,面有惧色,仿佛看到什么美丽而熟悉的东西。

“你不必向我解释。”她说,“这是你的人生。”

“这不是,”史黛拉会说,“这些都不属于我。”

“但这些是你自己选的,”洛蕾塔告诉她,“它们也就成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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