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谜一般的母亲

消失的另一半  作者:布里特·本尼特

到十二月,星尘剧场外的《午夜掠夺者》海报已被《西岸故事》的广告取代。裘德大概看上去一脸落寞,更换看板的人从梯子上往下看了一眼,说:“有时候还会回来再演一轮的。”但她的落寞不是为了这部剧,而是为了史黛拉。演出结束了,她更不可能现身了吧?关于一个女人的几个老故事,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在闭幕演出的晚上,她走进空荡荡的剧场打扫卫生,发现肯尼迪独自站在昏暗的舞台上。她从没早到过,裘德问她是不是有事。肯尼迪笑了。

“最后一场我总会早到,”她说,“人们会因为最后一场记住你。最后的表演代表你的最高水准。”

她穿着破牛仔裤,一顶宽大松软的紫色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她总是这样,就像小孩子从服装箱里扯下了几件衣服。

“你也上来吧?”肯尼迪说。

裘德笑了,环顾空荡荡的剧院。“说什么呢?”她说,“我在工作。”

“那又怎么了?这里又没人。就上来一下,很有意思的。我打赌你从没登上过这样的舞台。”

她确实没有登过,尽管她每年都会考虑参加校园剧的演出。她妈妈曾主演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学会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英语,还让艾克·古多当着全校人的面亲她。但最终都是值得的,她的鞠躬换来了雷鸣般的掌声。妈妈如果看到裘德登台演戏,一定会激动不已。她曾经壮了胆子去试镜,不是因为想演那个角色,只是因为演戏是妈妈的热情所在。她想向自己证明她们是像的。但走进剧场后,她感觉整座小镇都在笑她,于是在戏剧老师点名前从侧翼溜了出去。

她把扫帚撑在前排座位上。

“我有一次差点参加一部剧的试镜,”她在台阶上对肯尼迪说,“最后还是退缩了。”

“这可能就是你的问题,”肯尼迪说,“别人还没否定你,你就否定了自己。”

站在舞台上看,剧场确实有些不一样,当灯光暗下,你看不清观众的脸。明明有那么多人望着你,你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感觉一定很怪。

“我经常做一些可怕的噩梦,”肯尼迪说,“我说在我小时候。特别可怕。”

“关于什么的?”

“问题就是我永远记不起来。但当我开始表演,那些梦就不见了。这是最奇怪的。就好像我身体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想要闯出去,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摆脱它们。”她跺了跺舞台,“但这说不通啊,不是吗?医生说有创造力的人做的梦最生动。我不懂原因。也许等你当上医生,可以研究一下。”

她的目标不是心理医生,但肯尼迪给予她的信心让她很感激。等你当上医生。她说得如此轻松。

“嗯,”她说,“也许吧。”

她跟着肯尼迪走下舞台。她听见剧团其他成员抵达的声音,他们开始在后台奔忙,为最后一场演出梳妆打扮。她会打扫好剧场卫生,然后最后一次躲在暗中观察。当最后的大幕拉下,自从她意识到肯尼迪·桑德斯是谁以来,她将第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你要来参加庆功会,”肯尼迪说,“带上你男朋友。我打赌剧场愿意付钱给他,让他拍一些照片。”

这个建议贴心得出人意料。她告诉过肯尼迪里斯是摄影师,但她想不到她居然记得。

“谢谢,”她说,“我会打电话给他。”

肯尼迪向后台走去,半路又停下。“我不知道这部剧结束了后会怎样。”

“什么意思?”

也许对演员而言,剧场侧翼是如教堂一般的神圣空间。肯尼迪突然开始袒露心扉。她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不,就是字面意思,第二天醒来要干吗,这部剧是她几个月来唯一能体会到使命感的事。演戏是她唯一擅长的事。她离开学校是因为成绩太差,她在任何事上的表现都差极了。也许她妈妈是对的,也许她确实在铸成大错,也许演戏是浪费时间。也许父母争吵不休,是准备分开。也许她妈妈宁愿批改数学作业,也不愿和她说话。也许这些事都是真的。也许她能接到迄今最重要的角色,只是因为一天晚上,和她睡的男孩在两人抽大麻时告诉她,他哥哥写了一出啼笑皆非的烂戏,现在有一家剧团想把它搬上市中心的舞台。虽然是一出烂戏,但她读剧本时仍热泪盈眶。一个孤独的女孩生活在一个被鬼魂包围的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像她的人生缩影。

也许导演道格感觉到了这一点,也许他只是喜欢看她的乳头,也许那个男孩让哥哥帮忙周旋,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她的名字出现在通告表排头。不管怎样,她赢得了主演一角。

“但我永远不会告诉我妈这些事,”她说,“她只会说她是对的。相比作为妈妈,她更在乎对与错。有时我甚至觉得她不那么喜欢我。是不是很怪?觉得自己的妈妈甚至忍受不了自己。”

她在笑,但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却饱含泪水。

“肯定不会的。”裘德说。

“你又不认识她,对吧?”肯尼迪说。

当晚,她最后一次目睹了肯尼迪·桑德斯在聚光灯下的蜕变。

肯尼迪在城镇广场上高唱序曲,在墓园里带来心事重重的独唱,在落幕前的醉鬼群舞中和舞团齐跳踢腿舞。在舞台上,你看不出这个女孩刚刚哭过。每当她走进聚光灯,她都会蜕变成一个新人。第一幕结束后,掌声在剧场内响起。裘德穿过人群,走向小卖部。她正将温热的爆米花铲进纸袋,史黛拉终于出现在她眼前。

她妈妈,但又不是她妈妈。她只能这么看待这个人,就像妈妈的脸移植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史黛拉穿一身绿色长裙,头发扎成发髻。钻石耳环,黑色高跟鞋,手里拿着一只小皮包。她飘过大厅,歪着头,向为其开门的高个儿男人微微一笑。有那么一瞬间,在那个笑容里,她看见了妈妈。紧接着,面具又戴了回去,另一个女人接管了她。

来不及多想,裘德丢下爆米花,穿过拥挤的大厅,直奔门外。史黛拉站在屋檐下,正要抽烟。她被眼前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裘德僵住了。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愚蠢念头是,或许史黛拉认出了她。她应该能在自己脸上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吧,眼睛,甚至嘴巴,然后她会大吃一惊,皮包掉落在人行道上。然而,史黛拉的眼神扫过她,愠愠地望向街道。只有裘德一人的心在怦怦跳。

“嗨,”裘德说,“我是你女儿的朋友。”

她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史黛拉愣了一下,点着手中的烟。

“她的同学?”她说。她的声音更平稳、更轻柔。

“不是,剧团的朋友。”

“哦,好极了。”史黛拉说。

她妈妈从不会说这个词。好极了。史黛拉微微一笑,吸一口烟,抬头望了望屋檐。

“你抽烟吗?”她问。

裘德差点想说抽。至少她能有一个留下的理由。

“不,”她说,“我不抽烟。”

“好孩子,”史黛拉说,“他们说抽烟有害健康。”

“我知道。我妈妈正在戒。”

史黛拉看了她一眼。“戒烟很难。”她说,“好东西都难戒。”


中场休息快结束了。史黛拉马上就会返回剧场,消失在黑暗里。演出结束后,她将和人群一起涌向大街。她会回家,也许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那个打扰她抽烟的深皮肤女孩,然后裘德就会从她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肯尼迪说你来自路易斯安那,”裘德终于开口,“我也是,我来自马拉德。”

史黛拉盯着她,一条眉毛微微一抬,身体的其余部分无动于衷,除了那条微微挑起的眉毛,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听过那个地名。

“是嘛,”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那里。”

“我妈妈……”裘德吸了一口气,“我妈妈是德西蕾·维涅。”

史黛拉转向她。

“你到底是谁?”她轻声说。

“我说了,我妈妈……”

“你是谁?你在这干吗?我搞不懂。”

她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凝固,但她已经将香烟拿开,警告裘德别靠近。她怒气冲冲,裘德始料未及。或许史黛拉会困惑,甚至震惊。但惊讶过后,她说不定会很高兴见到裘德。说不定还会对导致两人相见的种种偶然惊叹不已。结果,史黛拉摇着头,仿佛要将自己从噩梦中唤醒。

“我想见你。”裘德说。

“不不不,我不明白。你到底是谁?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透过窗户,大厅里的灯光开始闪烁。她需要引导人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她的上司大概在心急火燎地找她。如果他现在走出门会看见什么呢:一个黑人女孩在恳求一个白人妇女认她。

“她告诉我你们经常要躲进卫生间,”裘德说,“在新奥尔良的那家洗衣店。她说你差点弄断了手。”她有些语无伦次,她想说出一切,只为阻止史黛拉离开。史黛拉收回颤抖的手,深吸一口烟,然后在人行道上踩灭烟头。

“她不可能回马拉德的。”她说。

“我们不得不回去。为了逃离我爸爸,他一直打她。”

“打她?”史黛拉一时语塞,态度有些软化。“我是说,她还在……?我妈妈还在……?”

“她们还在那儿。我妈妈在那家小餐馆工作。”

“卢氏?上帝啊!我已经多少年没想起……”史黛拉没说完,“要我说,你在那儿一定够受的。”

裘德移开了视线,她不想博取史黛拉的同情。

“我妈妈一直在找你。”她说。

史黛拉的嘴角弯了下来,不知是悲是喜,她整张脸都介于哭笑之间。仿佛一场太阳雨。魔鬼在打他的妻子[The devil beating his wife,西方谚语,字面意思是“魔鬼在打他的妻子”,意指太阳雨。],妈妈经常这么说,每次裘德听说爸爸发狂时都会想象这个画面。魔鬼可以爱他拳头下的女人。太阳光可以穿透暴风雨洒下大地。没有什么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她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姨妈,但史黛拉一手挡开了她。她眼中闪着泪光。

“她不应该找我,”史黛拉说,“她应该彻底忘了我。”

“但她没有!你可以打电话给她。我们现在就可以打给她,她会很开心……”

“我得走了。”史黛拉说。

“但是……”

“我承受不了,”她说,“我不能走回那扇门。那是另一重人生,你懂吗?”

车灯冲刷过她们,有一瞬间,两人沐浴在黄色光芒下,史黛拉看上去惶恐不安,仿佛要冲进车流。随即,她抓紧皮包,消失在了夜色里。


在庆功会上,所有演员和音乐家齐聚一堂,见证了音乐剧的女主角酩酊大醉,逢人便说,她妈妈居然没来。“你能相信吗?”她说了一遍又一遍。“闭幕夜,她口口声声会努力挤出时间,显然她努力得还不够!”没人见过她如此暴躁。谢幕后,她几乎马上离开了舞台,并无视了其他演员的祝贺,将导演送她的玫瑰花一把丢进垃圾桶。她甚至没在剧场后门的剧目单上签名。庆功会的前半个小时,她一直在吧台独饮龙舌兰。

“我的第一场大戏,”她对裘德说,“她要做的就是坐着忍受一会儿。她连这个都做不到。”

里斯徘徊在酒吧另一头,抓拍各种真情流露的瞬间。她本该为他再次拿起相机而开心,但此刻,她却在吧台边陪着一个喝醉的乖戾女孩,她的身体还颤抖着。她遇见了史黛拉,但史黛拉不想认她。没必要大惊小怪,这么多年了,她始终不想和家人有任何往来,可见一切都没改变。但为何裘德有种失去了谁的感觉?她看着自己把手伸向史黛拉,却被她推开。就像把手伸向妈妈,却被妈妈推开一样。

“我得走了。”她说。人挤人的庆功会让她胸闷难当,她需要空气。

“说什么呢?”肯尼迪说,“庆功会才刚开始。”

“我知道。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别这样,”她说,“跟我喝一杯吧,拜托了。”

她听起来如此脆弱,裘德差点就答应了。但她想着史黛拉消失在夜幕,想着她一脸惊恐的回眸,仿佛被人抓获一般,她摇了摇头。

“我真得走了,”她说,“我男朋友收拾好了。”

里斯在房间另一头收拾相机,一边与巴里说着话。肯尼迪望了两人一会儿。

“你运气真好,你知道吗。”她说。她脸上笑盈盈的,但声音中透着卑劣。

“你什么意思?”裘德说。

“没什么。但你知道的,没人会觉得他那样的人会和你在一起,不是吗?”肯尼迪笑了,“你知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说,你们的男人通常喜欢浅肤色的女生,不是吗?”

多年后,她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激怒了她。是那个狡黠的笑,还是她轻巧说出“你们的男人”的方式,仿佛和她无关。或者恰恰因为肯尼迪说得没错。她知道裘德因为被爱而倍感幸运。虽然裘德尽量不流露出来,但肯尼迪还是很清楚怎么才能伤到她。

几周以来,她一直在星尘剧场附近追随着肯尼迪。帮她穿衣服,给她送茶,在走廊听她练声。为了和她说话,她不介意打扫厕所,她始终不明白这个怪女孩怎么会是自己的亲人。但现在她明白了:肯尼迪·桑德斯不过是众多听信了那些虚构故事的马拉德女孩中的一个而已。

“你就是个蠢货,”裘德说,“你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

“你妈妈来自马拉德!我妈妈也是。她俩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连你也不会看出来……”

肯尼迪笑了。“你疯了。”

“不,是你妈妈疯了。你这一生,她都在对你撒谎。”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但已经太迟。她敲响了钟,在她的余生里,那钟声将始终回荡在空中。


朴先生请他们吃韩式烤肉,端着盘子上桌。“这么伤心,”他说,“从没见你们这么伤心过。”两人一副凄情惨状,裘德揉着肿胀的眼睛,里斯在一旁暗自神伤,每次她哭,他总是这副模样。他搂着她的肩,说:“来,宝贝,吃点东西吧。”但她不饿。她在回家的车上讲述了整晚的倒霉事。她吐露了一切,除了肯尼迪伤她的话,因为伤口太私密,难以对外人道,哪怕是对他。

“你说得对,”她说,“你说的每件事都是对的。我就不应该去找……”

“没事的,”他说,“你想了解她们。现在了解了,你可以放下了。”

“我没法告诉妈妈。”她说。

在此之前,她从没对妈妈隐瞒过这样的秘密。但话说回来,如果不告诉她史黛拉还活着(她还见到了她)是一件残忍的事,告诉她史黛拉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岂不是更残忍?如果妈妈知道她寻找多年的妹妹甚至不愿打电话给她,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也许妈妈会认识到失去她是最好的安排。也许随着时间流逝,她终于能忘掉史黛拉,就像裘德已经不太记得爸爸的长相。她的记忆不是一瞬间消失的,而是慢慢消退的。最终,回忆变成想象——虽然两者间的差别小之又小。

她妈妈永远不会忘记史黛拉。她的余生,只要看向镜子,她都会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但裘德没必要徒增她的悲伤。几天后和妈妈通话时,她只字未提史黛拉。从这个角度看,也许她和姨妈很像。也许像史黛拉一样,她也会在每个住过的地方变成一个新人,她妈妈已经认不出她,她成了一个囤积秘密的姑娘,一个骗子。


演出闭幕的次日早晨,史黛拉在剧烈的心跳中醒来。

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前晚的事已历历在目:她知道演戏是浪费女儿的时间和才华,但她还是去看了那部可怕的音乐剧。她之所以去,只因为那是闭幕夜。她忍受了可怕的表演,但也有一丝惊喜地发现,女儿是剧中的唯一亮点。中场休息时,她和所有人一样大声鼓掌,希望女儿能看见她,但那孩子和其他演员一起去了后台。史黛拉趁机溜出门抽烟。她计划着等女儿离开肮脏的剧场,一定要让事情朝着正轨发展。演出结束后,她会带肯尼迪去吃饭,对迟到表示歉意,并建议她返校后再多上些戏剧课。就在此时,那个黑姑娘出现在了暗影中。不一会儿,史黛拉就冲上了街道,甚至没来得及想往哪边走。她跌跌撞撞走过两个街区,才想起车停在哪儿。

那个黑姑娘不可能是德西蕾的女儿,她俩毫无相似之处。彻彻底底的黑,德西蕾但凡碰过她,她也不至于黑成这样。她可以是任何人。可她怎么知道新奥尔良的事?那些事除了德西蕾没人知道。也许她讲给了别人听,也许那个女孩觉得她可以来到加州,威胁戳穿史黛拉的谎言,甚至勒索她!各种可能性在她心中翻滚,越来越耸动,但没有一种合乎情理。那个女孩怎么找到她的?既然想勒索她,怎么不直接开价?何必在人行道上演这出苦情戏,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仿佛史黛拉让她失望了似的。

“你心跳得厉害。”布莱克说。他抬起头,面带笑容,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他喜欢把头靠在她乳房上入睡,她也听之任之,觉得这是一件甜蜜的事。

“我做了个怪梦。”她说。

“噩梦吗?”

她用手抚过他日渐灰白的金发。

“我过去经常做这些噩梦,”她说,“几个男人把我从床上拉下来。栩栩如生。醒来后,我还能感觉到他们的手在抓着我的脚踝。”

“所以你才把球棒放在这儿?”

她刚想开口,突然转过头去,眼含泪水。

“我小时候,”她说,“出过一些事。”

“什么事?”

“我看到一些事……”她声音沙哑,说不下去了。布莱克亲吻她的脸颊。

“哦,亲爱的,别哭,”他轻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她亲吻他,没让他说下去。他们拼命做爱,就像她十九岁初次触碰桑德斯先生时那样。年轻时的她一定会为此害臊。两个中年人缠绵悱恻,被子踢到一边。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闹钟响起,新的一天拉开帷幕。她的身体变了,他的身体也在变,既熟悉又陌生。当你和某人结婚,你答应不管他变成什么样,都一如既往爱他。他答应爱每一个过往的她。时至今日,他们仍在努力,哪怕过去和未来都充满谜团。

那天早上,她上课迟到了。她快速洗完澡,往潮乎乎的肩上套上衬衫。布莱克在刮胡子,透过镜子对着她笑。“看来我让你迟到了,桑德斯太太。”他说。虽然桑德斯太太不如桑德斯博士那么好听,但也过得去。也许成为桑德斯太太就够了,也许有了她的统计学概论课,有了她的房子和家人就够了。那个黑姑娘再次浮现脑海,她努力把她赶出去。她那么嚣张,那是她的问题。她如此专注于未来的事,而不再看重已经离开的一切。她不能让自己再那样游移不定了,她必须集中精力,保持警惕。

她跑出门时撞上了女儿,后者正拖着一袋脏衣服爬上台阶。两人都吓了一跳,接着,肯尼迪脸上闪现了遗传自父亲的令人卸下防备的笑脸。没人能对着那张笑脸发火,肯尼迪屡试不爽:当她索要一只小狗,最后却交给尤兰达照顾时;当史黛拉已竭力帮她,她九年级的几何仍没考及格时;当她撞坏了第一辆科迈罗,却有办法说服布莱克给她买第二辆时,这笑容屡屡立下奇功。

“哎,她总得有个代步工具嘛。”他说,史黛拉厌倦了总是唱黑脸,终于松口。这并不表示她有多大的话语权。肯尼迪早就知道,想要什么就问父亲要,告诉史黛拉不过是走个形式。

“我正想和你聊聊,”史黛拉说,“听着,昨天晚上……”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抱歉。但你如果不来应该直接告诉我,我本来可以把票送给别人……”

“我去了!我只是不得不提早离场,我有点不舒服——可能吃坏了东西。但我发誓我去了。我觉得这部剧很聪明,鬼魂和所有一切,还有你在沙龙唱的那首歌,我都很喜欢,真的。”

她女儿戴着大大的墨镜,史黛拉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得到自己的映像。她看上去镇定自若,不像一个在剧烈心跳中惊醒的女人。

“你真喜欢吗?”肯尼迪问。

“当然,亲爱的,我觉得你棒极了。”

她拉过女儿,给了她一个拥抱,一只手抚过其消瘦的肩膀。

“好了,”她说,“我迟到了。今天开心点。”

她边走边打开公文包摸索钥匙,女儿在身后叫住她,“你没去过一个叫马拉德的地方吧?”

史黛拉从未想过这个词会从女儿嘴里蹦出,整个早晨,她第一次感到动摇。

“什么意思?”她问。

“我遇到一个从那儿来的女孩,她说她认识你。”

“我听都没听说过。马拉德,是这几个字吗?

令人放心的笑脸再次浮现。肯尼迪耸了耸肩。

“没事,”她说。“她可能认错人了。”


当晚布莱克下班后,史黛拉告诉了他那个黑姑娘的事。

整个下午她都在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决定说点什么,以先发制人。她不想他觉得她有事隐瞒,她宁愿他从自己口中听到此事。她讨厌丈夫和女儿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因此,他脱衣上床时,她对他说,肯尼迪演出结束后,有个深肤色的女孩自称是肯尼迪的表姐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表情变化。也许会有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一闪而过,因为一个徘徊心中已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但他只是冷笑一声,解开了衬衫。

“肯定是那辆科迈罗,”他说,“那人看到了,心想,哈,发财的机会来了。”

“没错,”史黛拉说,“可不是嘛,我一直都让她低调点。”

“这城市,有时真得当点心。”

他们最近一直说要离开洛杉矶。也许搬去奥兰治县,甚至更北,搬去圣塔芭芭拉。起初她有点抗拒,她不想放弃工作,但现在,她不断想象那个黑姑娘再次潜入,在门口张望,敲打窗户。甚至更糟的,满城跟踪肯尼迪,看她的演出,在她去试镜的路上纠缠她。她到底想要什么?她的脸再次闪现。她站在屋檐下,一脸委屈。

史黛拉错就错在以为她能在任何地方住下来。你必须不停搬家,否则,过去的一切迟早会追上你。“你知道市中心那些人,”她说,“心比天高,一半都那样。”

“可不是,何止一半。”布莱克一边说,一边钻到她身边。

初次假装白人后,史黛拉迫不及待想说给德西蕾听。但德西蕾一定不会相信,在她眼里,史黛拉绝对做不出任何出人意料之事。当晚,史黛拉回到家,在走廊碰到姐姐,什么话也没说。藏在心里的罪过比与人分享的罪过更令人兴奋。她曾经和德西蕾无话不谈,现在,她想要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已经四十四了,离开德西蕾的时间早已超过和德西蕾在一起的时间。尽管如此,几周过去,她仍感到德西蕾在紧紧地拉她,像一只手抓住她的脖子,有时像轻轻揉搓,有时像用力扼住。她把错都怪在那个黑姑娘头上,虽然自那晚在星尘剧场以来,两人再未谋面。这座城市太大了,那个女孩再也找不到她了。史黛拉从没把她当成她的外甥女,你怎么能管一个你素不相识,而且一点也不像你的女孩叫外甥女呢。话说回来,德西蕾看到肯尼迪难道不会也有同样的感受吗?有时,连史黛拉看着自己的女儿,都像在看陌生人。史黛拉很久以前决定成为另一个人,这不是肯尼迪的错。她的一生都建立在那个谎言,以及史黛拉为了圆那个谎而堆砌的其他谎言之上,直到此刻,一个黑姑娘出现了,所有谎言都摇摇欲坠。

“你有姐姐吗?”肯尼迪一天晚上问她。史黛拉正俯身清理桌上的面包屑,一下子僵住了。

“什么意思?”她说,“你知道我没有。”

“我只是想……”

“你不是还在想那个黑姑娘吧?”

但女儿咬着嘴唇,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她是还在想——她只是默不作声,这似乎是更大的背叛。

“上帝啊,”史黛拉说,“你信谁?一个疯姑娘,还是你亲妈?”

“但她干吗要撒谎?她干吗对我说那些话?”

“她想要钱!要不就是想耍你玩。谁理解得了疯子的行为?”

布莱克走进厨房前先停了一下。每次准备掺和这对母女的争吵前,他总会停一下,像在提醒自己,现在抽身,假装一切与自己无关,还为时不晚。他对那个黑姑娘没多大兴趣,他也没有更多话要说,他只想告诉肯尼迪,如果再见到她,应该报警。他搂了搂女儿的肩膀。

“别胡思乱想了,小肯,”他说,“你不能一直让那个女孩影响你。”

“我知道,但是……”

“我们爱你,”他说,“我们不会骗你的。”

但有时,说谎也是一种爱的表现。史黛拉花了太长时间撒一个谎,她已经说不出真相。又或者,真相已经化为乌有。也许她已经变成这样一个人。


六月,史黛拉和布莱克送了女儿一个惊喜:一间威尼斯新公寓的钥匙。他们会支付一年的租金,支持她参加试镜,此后,她必须回去上学或找一份工作。从技术上讲,这不算贿赂,但当史黛拉递出钥匙,看着欣喜若狂的女儿,她感到如释重负,仿佛这就是贿赂。也许女儿终于能停止对其过往的质疑。她一直担心肯尼迪会发现她的秘密,和她翻脸,布莱克也会离她而去,她的人生将在自己的手掌间分崩离析。她从没设想过怀疑的桥段,她几乎觉得,肯尼迪还不如直接听信那个黑姑娘的话。现在她似乎在翻来覆去地琢磨,一时觉得可信,一时觉得可疑,史黛拉永远不知道她最后会倒向哪边。她无法预料她会问什么,或者她会相信什么,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抓狂。一间新公寓至少能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说不定能彻底解决问题。

周六早晨,她和布莱克帮女儿搬了新家。布莱克在卧室组装家具,史黛拉擦拭厨房抽屉,她想起了和德西蕾在新奥尔良合住的公寓。墙壁薄如纸板,地板永远吱吱作响,天花板上的水斑越来越大。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那个地方。能告别法拉·蒂博多的地板,她已经谢天谢地,她丝毫不介意新公寓的狭小和逼仄。那里属于她,属于德西蕾,她觉得两人仿佛正揭开人生的帷幕,前途不可限量。她突然流了泪,肯尼迪大感意外,从身后抱住她。

“别犯傻了,”她说,“我还回家吃饭呢。”

史黛拉揉了揉眼,破涕而笑。

“希望你喜欢这里,”她说,“挺不错的小公寓。你该看看我在新奥尔良住的地方。

“什么样的?”

“可能只有这里的一半。我们总是人摞人的……”

“谁们?”

史黛拉愣住了。“什么?”

“你刚说‘我们’。”

“哦,对,我室友,和我同住的女孩,我们来自同一个小镇。”

“你从没跟我说过,”肯尼迪说,“你从不跟我说你的生活。”

“肯尼迪……”

“不只是这件事,”她说,“不只是那个女孩,我好像没法了解你的任何事。我必须求着你,你才会告诉我你有一个室友,你是我妈,你为什么不想让我了解你呢?”

她不止一次想对女儿和盘托出,关于马拉德,关于德西蕾,关于新奥尔良。告诉女儿她因为需要一份工作而假装成别人,久而久之,假装成了现实。她想她可以说出真相。但现在,单独的真相已不存在。她的人生已经一分为二,每个都是真实的,每个也都是谎言。

“我一直是这种人,”史黛拉说,“不像你,能打开自己。这样很好,我希望你一直保持。”

她递给女儿一张垫抽屉的纸,肯尼迪笑了。

“我只会这样过,”肯尼迪说,“我又没什么可隐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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