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肯尼迪

消失的另一半  作者:布里特·本尼特

在《太平洋湾》里,夏丽蒂·哈里斯是一位邻家女孩,一半的粉丝爱她,另一半认为她无聊透顶。当她最后一次露面,登上一艘邮轮并从此消失后,肯尼迪甚至收到了欢呼其不幸的信件。当时,她并不觉得心烦。她不在乎粉丝爱她还是恨她,就关注度而言,两者没什么区别,而且,过去从没人对自己扮演的角色表现过如此浓厚的兴趣,以至于要写信给她。不过,她离开片场的停车场时还是心存残念,希望这不是夏丽蒂的最后一场戏。

“这就是肥皂剧,”导演对她说,“什么都没了结,就这么砍掉了。”

夏丽蒂值得一个更好的结局。一直到肯尼迪四十多岁,早该不在意此事的时候,有时在酒吧喝多了,她仍会这么对朋友说。哪怕肯尼迪不期望夏丽蒂能奇迹般地回归(每个被肥皂剧抛弃的演员都做着这样的梦),她至少希望夏丽蒂的故事能有一个清晰的了结,哪怕是她离开太平洋湾后,去秘鲁饲养美洲驼,或别的什么蹩脚剧情,她一点也不在乎。

“但就这么消失了?”肯尼迪有一次说道,“进入大海?就完了?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她的瑜伽教练男友说,“所有人都不值得所有东西。我们得到了就得到了,仅此而已。”

也许肯尼迪觉得夏丽蒂是个好女孩,所以替她惋惜。至少她比肯尼迪好。肯尼迪犯过各种各样的错:她睡过两个已婚导演;她偷过爸妈的钱,因为太要面子,不愿要求更多借款;她对朋友说过假的试镜时间,只为了让自己抢占先机。但夏丽蒂人美心善。她在救一条落水狗时,遇到了一生挚爱、剧里的大块头兰斯·加里森,上帝啊。但她消失后,兰斯只等了半季,就盯上了侦探的性感女儿。五年后,两人举行了盛大婚礼,打破了《太平洋湾》的收视纪录。据《电视指南》介绍,那一集的观众数量多达两千万人,《电视指南》也将那场婚礼纳入了其肥皂剧史上五十个最重要的片段榜单。那一集甚至获得了艾美奖提名!而在所有热烈讨论中,无一人提及夏丽蒂,无一人说到如果夏丽蒂没登上那艘邮轮,如果她没在甲板上愉快地挥手,仿佛即将飘向日间电视剧的天堂,这对幸福的夫妻永远不可能找到彼此。

也许除了失去工作以外,她还为自己未能成为一场盛大的肥皂剧婚礼的主角而伤感。这比从未在现实中走入婚姻更令她沮丧。

“我从没演过邻家女孩,”一位黑人飞行嘉宾对她说,“我想没人愿意住在我隔壁。”

帕姆·里德在食品饮料摊前苦笑着,往嘴里丢进一颗小番茄。她是位真正的演员,肯尼迪听到两名道具管理员这么说她。七十年代,她曾在一部大受欢迎的动作系列电影中饰演女警,并在第三集被反派枪杀。然后她在一部法律剧里饰演法官,从此她就与法官结下了不解之缘。肯尼迪有时打开电视,会看见帕姆·里德一本正经地坐在法官席上,手托下巴,身体前倾。

“电视喜欢黑人女法官,”帕姆告诉她,“这很有趣——如果由我们来判定何为公平,你能想象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吗?”

那天下午,她在《太平洋湾》里饰演一名法官。甚至在拍摄间歇,她穿着黑色长袍的样子也令人生畏,这就是为什么肯尼迪在伸手拿一串葡萄时,脱口说出了一句蠢话。

“过去,我家隔壁住着一个黑人家庭,”她说,“其实是马路对面。那家人的女儿叫辛迪,她是我第一个朋友,真的。”

她没告诉帕姆两人友谊终结的原因:她在幼稚的怒气中叫了辛迪“黑鬼”。每当回想起辛迪泪流满面的样子,她仍有些难为情。当时,她也非常可笑地哭了起来,妈妈扇了她一巴掌,那是妈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她。那个巴掌让她困惑,之后的吻更让她困惑,她妈妈的愤怒和爱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当时,她以为说出“黑鬼”这个词和说出任何别的脏话一样不好。如果她在死胡同里喊出“操”,她妈妈应该也会表现出同样的气愤和尴尬。但认识裘德后,肯尼迪回想起妈妈拖她回家时的表情。她是很生气,没错,但不只如此,她看上去还很害怕。她自己的情绪让她恐惧,或者更进一步,女儿让她恐惧,因为她发现女儿居然变成了如此丑陋的一个人。

她再也没说过那个词,没有随口说过,没有在玩笑中说过,一直到弗朗茨请她在床上说那个词。他抚摸她的背,告诉她这只是一场游戏,因为他知道她没那个意思。她不知为何会想起弗朗茨。对他说那个词和对辛迪说那个词不是一回事。不是吗?

帕姆·里德微微一笑,用纸巾擦了擦嘴。

“她真有福气。”她说。


裘德·温斯顿去看演出的那晚,肯尼迪在舞台上灵魂出窍。

所有演员都会说他/ 她经历过灵魂出窍,而好演员会在演艺生涯的更早期经历这样的事——她对此深信不疑。那个冬夜,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灵魂出窍的感觉。唱歌就像呼吸,跳舞就像走路,一切都自然而然。当她与瘦弱的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饰演农场工人的兰迪对唱时,她几乎感觉自己爱上了他。谢幕后,演员们为她欢呼。虽然刚演完,但一部分的她很清楚,她献出了自己迄今为止最出色的一场表演。她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好,是因为她知道裘德正在剧场的某个昏暗的座椅里注视着她。

在化妆间,她慢慢起了变化,舞台的魔力渐渐消失。弗朗茨会在大厅等她。周四晚上,他总会在下班后赶来。他会说她今晚演得很好,甚至很棒。他会注意到她的不一样,甚至纳闷是什么导致了她的不一样。裘德和里斯也会在大厅等她。但她想不到三人居然走到了一起,弗朗茨咧着嘴朝她挥手。

“你没告诉我你有朋友来呀,”他说,“快,我们去喝一杯。”

“我不想让大家都回不了家。”她说。

“说什么呢,他们大老远来了,就喝一杯。”

去8 Ball的路上,她一直木木的。她之所以选那家酒吧,只因为她知道那里会让裘德不舒服。一如她所料,进门时,裘德瞥了一眼昏暗的吧台,轰鸣的朋克音乐让她面露难色。桌上乱涂着各种擦不掉的污言秽语,酒吧里挤满摩托骑士。她看上去一脸不快,仿佛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别来这里。很好,大家一定会草草结束。她太蠢了,她没想到自己生命中的这两个部分会狭路相逢。她计划演出结束后去见裘德,随便那个女孩给她看什么。她没想过裘德会和弗朗茨聊起来,发现他们都认识她。裘德一定说了两人是学校的朋友,因为弗朗茨一个劲问她肯尼迪在大学里是什么样的。

“宝贝,别烦他们了。喝酒吧。”她说。

“我没烦他们。”弗朗茨说。他转向裘德,“我烦吗?”

她笑了。“不烦,没事。只是这里有点让人透不过气。”

“我们不是真正的大城市人。”里斯说。他显得淳朴而迷人,肯尼迪快吐了。

“我也不是,”弗朗茨说,“我是小时候搬来的。这座城市至今还在影响我,你懂的。你们来住多久?小肯一定愿意带你们转转。”

“先来点酒吧,”她说,“观光的事后面再说。”

弗朗茨笑了。“好吧,这就不耐烦了。”他从卡座起身,向里斯点点头,“帮我一把?”

两个男人去了吧台。现在,肯尼迪几年来第一次与裘德单独相处。她太需要一杯酒了。

“你男朋友人很好。”裘德说。

“听我说,我要为庆功会上的话道歉,”肯尼迪说,“关于你和里斯的。我喝多了,我没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裘德说,“你是喝多了。这两件事不冲突。”

“好吧,但这就是你来的原因?这就是你一直捉弄我的原因?这一切我受够了。”

“什么一切?”

“你做的一切。这个游戏,不管你叫它什么。”

裘德盯着她看了一会,拿起她的包。

“我预感会再见到你。”她说。

“好极了,你这么神通广大。”肯尼迪能看到两个男人在吧台点东西,她突然发现她还没告诉弗朗茨她想喝什么。一点小小的默契,仍旧意义非凡,弗朗茨居然能在她开口前,知道她想要什么。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裘德说,“在庆功会上,我不觉得你想知道。我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我太气了。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想伤害你。这不公平。”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不应该为了伤害别人而说出真相,应该在别人想知道的时候说出来。你现在应该想知道了。”

她递给肯尼迪一张白色纸片——一张照片。肯尼迪不用看也知道,那一定是她妈妈的照片。

“老天爷,感觉等了一万年。”弗朗茨说,他带着酒水滑回卡座,“嘿,那是什么?”

“没什么,”她说。“起来,我要去厕所。”

“啊,小肯,我才刚坐下,”他抱怨着,还是站了起来,她爬出卡座,手里抓着照片。她确实去了洗手间,但只因为她需要更好的光线。不管怎样,裘德递给她的可能是任何人的照片。她站在浴室镜子前,把照片贴在肚子上。

她不需要看它。她可以撕碎它,过了今晚,她可以断绝与裘德的联系。很快里斯就会做完手术,他们会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她不需要知道。她不需要,不是吗?

好吧,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知道,甚至在把照片翻过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记忆不是单向的,而会同时看到过去和未来。那一刻,她能同时看到两个方向。她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小女孩,渴望、纠缠、爬来爬去,只为了靠近一个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妈妈,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的妈妈。然后,她看到自己向她展示这张照片,展示她一生都在撒谎的证据。肯尼迪把照片翻过来,她认出了身穿黑色礼服的双胞胎女孩,另一个女人站在她们中间。照片很旧,已经发灰褪色,但在日光灯下,她仍能认出双胞胎中哪个是妈妈。她有些不自在,仿佛随时都想离开画面。

她妈妈一向讨厌拍照,她讨厌被定格在某处。

“你朋友人很好。”那天晚上,弗朗茨说着爬上床。

乘地铁回家时,她几乎一言不发。她有点不舒服,喝完一杯酒后,她告诉所有人,今晚就这样吧。在卫生间,她把照片塞入腰带,像儿时把糖果偷带出厨房一样。只是巧克力会在衣服下融化,而走去地铁站的路上,她一直感觉照片锋利的边角在戳她。一部分的她想让裘德以为她把照片扔了,冲进了马桶什么的。告别时,裘德看上去一脸失望。很好,由她失望吧,她以为她是谁?第二次打乱她的生活,而且不管怎样,裘德仍有可能在撒谎。她看上去既不像照片中的女孩,也不像中间的女人,后者虽然肤色稍深,仍算浅肤色。她的手分别放在两个女孩肩上。这三个人好像一家人,好像她们都属于彼此。但裘德不属于其中任何人。肯尼迪呢?她究竟又他妈的属于谁?

“我们不是朋友,”她说,“算不上。他们只是我过去认识的人。”

“哦。好吧。”他耸了耸肩,翻过来亲她的脖子。她扭过身去。

“上帝啊,别。”她说。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说了我不舒服。”

“好,老天爷,你也不用火冒三丈吧。”

他转身背对她的坏情绪,然后关掉了灯。

“我知道他们不是你朋友。”他说。

“什么?”

“你没有黑人朋友,”他说,“除了我,你不喜欢任何黑人,我们也不算朋友,不是吗?”

次日一早,她再次拨通卡斯特旅馆的电话,无人接听。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端详那张褪色的照片,一直到快赶不及上班。双胞胎肩并着肩,穿着阴郁的黑色连衣裙。一个是她妈妈,一个不是她妈妈,她们中间的是外婆。她妈妈否认存在的一家人,而裘德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一切。她十三岁时,有一次妈妈带她去商场,为她的生日买一件新连衣裙。肯尼迪已经开始疏远妈妈,她更愿意和女朋友们去逛布鲁明代尔百货商店。但妈妈几乎没怎么关注她,她停在一处货架前,抚摸一件黑色礼服的蕾丝袖子。

“我喜欢逛街,”她几乎自言自语道,“就像尝试变成其他你可能成为的人。”

午休期间,肯尼迪再次拨通旅馆电话,仍无人接听。她又打去旅馆前台。

“那个女孩说如果有人打来,”前台告诉她,“就说他们一整天都在医院。”

“哪家医院?”

“对不起,小姐,她没说。”

当然了,对于初来乍到的乡下姑娘,你还能指望什么?她当然没想过仅曼哈顿一地就有多少医院。她一肚子气,还是翻出电话簿,找出了离那家旅馆最近的医院。医院前台说不能透露患者姓名,肯尼迪挂断电话,想起她还不知道里斯的全名。尽管如此,她还是提早下班,乘公交车赶往了医院。在护士站,她请一位小个子的红发护士向裘德·温斯顿传话。她等了五分钟,电话簿的那一页在口袋里发出沙沙声,难不成要一路找去上城?此时,电梯门开了。裘德走出来,神情疲惫,但看见只是肯尼迪,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没留医院名,”肯尼迪说,“我他妈的可能要花一整天找你。”

“但你没有。”裘德说。

“是没有,但有可能。”老天爷,她们已经在像姐妹一样拌嘴。“这是座大城市,你知道的。”

裘德顿了一下,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里的事。”

这正是她妈妈会说的那种话,狡猾,目的是让她愧疚,让她屈服。

“抱歉,”她说,“他还好吗?”

裘德咬了咬嘴唇。“不知道,”她说,“还没醒。他们不让我见他,因为我不是家人,不合规定。”

肯尼迪想到,如果她此刻在医院大厅突然心脏病发作,裘德将是她最亲的人。表姐妹,她们是表姐妹。但如果裘德告诉护士这一点,并坚持探视,谁会信她呢?

“太荒唐了,”肯尼迪说,“他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唉。”裘德耸了耸肩。

“他应该娶了你,”她说,“结束这种状况。你们在一起够久了,结了婚就不用烦这些事了。”

裘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肯尼迪以为她会说关你屁事。她活该被骂。但裘德只翻了个白眼。

“你说起话来像我妈。”她说。

裘德说照片是葬礼上拍的。两人坐在食堂,喝着温吞的咖啡,中间隔一张长长的金属桌,照片放在两人中间。她想到了葬礼,黑色礼服什么的。她再次看向照片,看向那对双胞胎女孩。一样的发带,一样的打底裤。她第一次注意到其中一人抓着另一人的衣角,仿佛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她摸了摸照片,提醒自己这是真的。不知怎的,她需要借此让自己镇定下来。

“谁死了?”她说。

“她们的父亲,被人杀了。”

“谁杀的?”

裘德耸了耸肩。“一群白人。”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更震惊,是事件本身,还是裘德的轻松语气。

“什么?”她说,“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

“被杀吗?一般都需要吧。”

“但那件事没有理由,就那么发生了,就发生在她们眼前。”

她试着想象妈妈儿时目睹如此可怕情景的画面,但她只能想到八年前,妈妈手握球棒,站在黑漆漆的走廊尽头的画面。当时,肯尼迪参加完派对后偷溜回家,她有些醉了。她以为妈妈会因为她违反门禁而大骂她。相反,她站在门厅尽头,一手捂住嘴。球棒落在木地板上,向她的赤脚滚来。

“她从没提起过他。”肯尼迪说。

“我妈妈也是。”裘德说。

桌子尽头,一个犹太老人摸索着他的毛衣袖子。裘德瞥了一眼,手里摆弄着糖纸。

“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妈妈?”肯尼迪问。

“固执,”她说,“和你一样。”

“我不固执。”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好吧,她还有什么特点?不会只有固执吧。”

“不知道,”裘德说,“她在一家小餐馆工作。她说她讨厌那里,但她从不去其他地方。她永远不会离开阿嬷。”

“是说你外婆吗?”肯尼迪还说不出“我们的外婆”。

裘德点点头。“我在她房子里长大,”她说,“她年纪大了,忘了很多事。有时还会问起你妈妈。”

空中传来广播声。肯尼迪在她永远喝不完的咖啡里又加了一块糖。

“对我而言,这件事非常奇怪,”她说,“我想你不明白有多奇怪。”

“我明白。”裘德说。

“不,你不明白。我不认为有任何人能明白。”

“好吧,我不明白。”裘德站起来,把咖啡扔进垃圾桶。肯尼迪急忙跟上,突然怕她就此离开。如果她现在推开裘德,而她决定不再多说,那该怎么办?知道一点比一无所知更糟。于是,她跟着裘德走进电梯,默默上到五楼的等候室,与她并肩坐在一株枯萎的植物旁边。

“你不用留下来。”裘德说。

“我知道。”肯尼迪说。但她还是留了下来。


里斯于当晚出院。裘德推着他到外面,肯尼迪抬头看天,吃惊地发现天空已笼罩一层深蓝色。她在裘德身边坐了几个小时,在等候室里翻杂志,去食堂买更多咖啡,或者就那么干坐着,盯着那张照片。她打电话给剧团请了病假,承认自己终于被流感俘获。尽管有种种应该走的理由,她还是留在了安静的医院房间,直到一位粗鲁的白人护士通知她们可以走了。她想过打电话回家。弗朗茨总在演出前打电话给她,如果替补演员接起电话,他恐怕会担心。尽管如此,她还是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帮着裘德把里斯扶进车里。麻醉过后,里斯还有点晕,去旅馆的路上,他的头不停滑到她肩上。裘德会掐一下他的大腿,肯尼迪会挪开视线。她想象不出如此不加掩饰地需要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本可以在旅馆外告别,但她也跟着下了车。她和裘德沉默不语,两人各用一只胳膊搂着里斯的腰,把他扶进旅馆。他比看上去更重,进电梯时,她的肩膀已经酸痛。但她一直坚持到把他扶进房间,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裘德坐在床边,拨开他额上垂下的鬈发。

“谢谢。”她轻声说,但眼睛仍望着里斯。她声音里的温柔只留给他。

“没事。”肯尼迪说。她该走了,但她仍徘徊在房间里。里斯康复期间,裘德应该还会在纽约待几天,也许可以明天再来。裘德一定不会整天待在这个昏暗邋遢的房间里,看着他睡觉。也许她们可以出去喝杯咖啡或吃顿午餐。她可以带她到处走走,如此,她来一趟纽约,除了看了一场平庸的音乐剧,和在医院的等候室里呆坐以外,也总算有点别的回忆。裘德送她回大厅,肯尼迪慢慢围上围巾。

“那里是什么样的?”她说,“马拉德。”

她曾想象那是一座像梅伯里的小镇,充满民俗风情和家庭氛围,女人们把烤好的派放在窗台上放凉。鸡犬之声相闻,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在另一个版本的人生中,她本可以在夏天造访那里。她本可以在外婆的房前和裘德一同玩耍。但裘德只是笑了笑。

“很烂,”她说,“那里的人只喜欢浅肤色的黑鬼。你会很适合。”

她突然突出这个词,肯尼迪差点以为听错了。

“我不是黑鬼。”她说。

裘德又笑了笑,这次有点勉强。

“可你妈妈是。”她说。

“所以呢?”

“所以你自然也是。”

“一点也不自然,”她说,“我爸爸是白人,你知道的。而且不用你来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这不是一场比赛。她只是讨厌有人来告诉她,她只能是什么人。在这方面,她和她妈妈如出一辙。如果出生时就是黑人,她会欣然接受这个事实。但事情不是这样。而且什么时候轮到裘德告诉她,现在的她不是真实的她?毕竟什么都没变。她只是知道了妈妈的一件事,但这件事对于她如何看待自己人生的完整性,究竟有何关系?一个细节被移动并替换。换掉一块砖不会让一座普通的房子变成消防局。她还是她自己,什么都没变,一点儿都没变。

那晚,弗朗茨问她去哪儿了。

“医院。”她已筋疲力尽,无力说谎。

“医院?怎么了?”

“哦,我没事。我和裘德一起。里斯做了个手术。”

“什么手术?他还好吧?”

“不知道。”她从未开口问过,“好像是胸部的手术。现在没事了,只有点昏昏沉沉的。”

“你应该打个电话,我一直在等你。”

她要离开他了。她总是很清楚何时该离开。你可以称之为直觉,称之为某种躁动,也可以称之为别的什么。她永远不会在对方的欢迎耗尽时,赖着不走。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开洛杉矶,一年后,她也知道是时候离开纽约了。她知道何时该结束和一个男人的关系,不论这段关系维持了六周,还是六年,离开都是一样的。离开很简单,留下才是她尚未学会的功课。所以那天晚上,当她在床上看着弗朗茨,其黑褐色的皮肤在银色床单上闪闪发光,她知道她和他的日子已经不多。尽管如此,她仍坐在床边,脱下他的眼镜,让他眼前的自己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我不是白人,你还会爱我吗?”她问。

“不会,”他说,然后把她拉近了一些,“因为那样你就不是你了。”


离开弗朗茨后,她流浪了一年,没人知道她的去向。音乐剧结束了,她开始厌倦剧场,但她还是坚持了几年,加入即兴剧团,参加实验剧试镜。演戏似乎是她唯一不知何时该割舍的事。逃离前,她最后一次见了妈妈,两人坐在后院的泳池旁喝着霞多丽。那是一个晴朗得不自然的冬日。她震惊于温暖的天气,也震惊于自己居然有过将温暖的二月视为理所当然的时期。她闭上眼,让阳光烤着双腿,甚至没想起可怜的弗朗茨,他一定还蜷缩在嗡嗡嗡的散热器旁。

“以前,我经常早上待在这里,”她妈妈说,“你去上学了,我总是没什么事干,但不知怎么,我总会漂在水里,想事情。”

那是美好的一天。肯尼迪日后会回想起当时的天气,她本可以不发一语,本可以一直在阳光下躺着。但她还是把照片递给了妈妈。

“什么?”她问,歪着头端详起来。

“你父亲葬礼时的照片,”肯尼迪说,“你不记得了?”

她妈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她盯着那张照片。

“从哪儿弄来的?”她说。

“你说呢?”肯尼迪说,“她找到了我,你知道的。她比我更了解你!”

她本不想大喊大叫,她只想让妈妈有所触动。给她一张家庭照,看着她潸然泪下。擦干泪后,妈妈终于可以对女儿倾吐人生真相。肯尼迪有权知道,不是吗?一个坦露彼此的时刻。但妈妈把照片还给了她。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搞这个,”她说,“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想你告诉我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这个,”她妈妈狠狠指着照片说,“不是我。你看看!她长得一点也不像我。”

她不知道妈妈指的是哪个女孩,她姐姐还是她自己。


裘德在照片背面留了电话。多年里,肯尼迪一直没拨打那个号码。

但她留下了照片,去哪儿都带着:伊斯坦布尔、罗马。她在柏林住了三个月,和两个瑞典人分租一套公寓。一天晚上,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她给他们看了照片。那两个金发碧眼的男孩疑惑地笑着,把照片递了回去。除她以外,那张照片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这也是她没法扔掉它的部分原因。那是她人生中唯一真实的部分,她不知该如何处理余下的部分。她了解的所有故事都是虚构的,因此,她开始创作新故事。她的父母是医生,是演员,是棒球运动员。她是正在休假的医学院学生。她家里有个男朋友,名叫里斯。她是白人,她是黑人。每跨越一次国界,她就变成一个新人。她一直在创造自己的人生。


九十年代初,她的演艺事业开始彻底走下坡。一个金发女郎到了三十多岁还没大红大紫,导演们已经避之不及。她在一些电视台出品的剧集里饰演了几个姐姐的角色,又饰演了一两个老师,然后她的经纪人就不再打电话给她。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不至于死在沙滩上,而后来,她再次迎来了不可思议的好运气。实际上,她的一生都是运气的馈赠,她被馈赠了白肤、金发、美颜、靓身,外加一个有钱的老爸。收到超速罚单时,她流下几滴眼泪,就能博取同情。失去一次机会时,她调动调情的本领,就能得到第二次机会。她这辈子得到了太多她不配的馈赠。

她做了两年动感单车教练,健身房为吸引顾客,把夏丽蒂·哈里斯印在了传单上。但她讨厌汗流浃背,她的腿也经常抽筋,所以一九九六年,她决定重返学校。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学校,她调侃道,是房地产学校。她在日间电视上卖过多年的劣质产品广告,她为什么不能做房子呢?第一天,她笨拙地坐在小桌子旁,看着老师传过来的讲义。

客户看重房地产经纪人什么品质:

• 诚信为本

• 市场知识

• 谈判技巧

她心想,大部分东西她都能学,除了第一点。她一生都在演戏,可以说,她是她认识的人里最出色的骗子。好吧,第二出色的。


在圣费尔南多谷房地产公司工作的第一年,肯尼迪卖掉了七套房子。她的老板罗伯特说她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但她私下里称之为“夏丽蒂·哈里斯效应”。她这张脸容易给人留下隐约的印象,甚至从未看过《太平洋湾》的人也是如此。人人都觉得好像认识她。当然,一直到《太平洋湾》停播后很久,这部剧的粉丝仍会光临其开放看房日。

“我一直觉得他们对你不公平。”在塔尔扎纳样板房里,一个女子低声对她说。她礼貌地笑着,带领那人穿过走廊。只要他们需要,她随时可以成为夏丽蒂。实际上,她可以成为任何人。

每个开放看房日前,她都觉得自己仿佛重返舞台,等待着帷幕升起。她会调整装饰,换掉镶框的全家福。黑人家庭变成白人家庭,足球懒人沙发换成篮球,丰饶角塞进橱柜,换上多支烛台。如果将样板房看作舞台布景,开放看房日就是她一手导演的盛大公演。每一次,她都会站在门后,低头垂手,像初次登台前一样忐忑不安,因为知道妈妈会坐在观众席中。然后,她会挂上一个大大的夏丽蒂·哈里斯式的笑容,打开大门。她会消失在自己体内,消失在这些没有人真正居住过的空房子里。当房间塞满陌生人,她总会找到她的记号,引导一对夫妇穿过厨房,逐一讲解灯具、连璧架和高高的天花板。

“想象一下,如果住在这里,”她说,“你们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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