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在我生命动荡纷扰的时期，我总是被水所吸引。我那只名叫影子的狗死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奥列利湖，在岸边待了整整三个小时，直到把所有的情绪都用泪水宣泄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我才回家。母亲去世时，我独自坐在车里，盯着巴斯海峡，看了一整个下午。当我回到医院时，艾米大为光火，但迪安则心领神会——和我一样，他知道水体拥有不同寻常的力量，而且，你生活中的问题越严重，需要的水体也就越大。

举个例子，如果只是一段三个月的感情关系，浴缸体积的水量就可以缓解；而想要治愈灵感阻塞，只需要简单地冲个澡。但是有些事情，严重的事情，重大的事情，比如母亲过世，比如怀疑人生，则需要更广阔的、涌动着能量的水体空间。于是，我前往戴特水库[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墨尔本雅拉河上的一座拦河坝，始建于19世纪40年代。]。这是一座横跨雅拉河的拦河坝，水声喧嚣。

我把车停好，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往灌木丛深处走去，松针在脚下嘎吱作响。尽管不能透过树木看到河水，但灌木丛中回荡着湍浪急流的声音，水花让空气变得湿润。

离河越近，树木越发向上拱起，分隔也越发地远。树皮卷起又剥落，最终露出一片开阔的风景，景致引人入胜，河流水浪翻腾。我在心里盘算着，再和詹姆斯·芬恩见面会是什么样子，这导致了我看水流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他同意和我共进午餐，而我却没有一点儿准备。我感觉自己精神失衡，这个古怪的美国会计只要轻轻推我一下就可以让我跌倒。然而，除了听他把话说完，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一个渔夫孤零零地坐在对岸突出的岩石上，他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兴奋地收紧渔线。当他看到渔线上空空如也时十分沮丧。他把线抛回水里，坐下来重新等待。

詹姆斯在咖啡馆靠里的一张桌子旁等我，啜饮着一杯茶，阅读着Kindle。和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他看上去态度冷淡、表情木然。

“很高兴你来了。”他看到我时说道。

我要了一杯咖啡。我们尴尬地看着菜单，尽管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吃饭。

“我妻子克莱尔，”詹姆斯说，“她不让我喝咖啡。她知道咖啡会让我紧张不安，所以只让我喝茶。”

“她没和你一起来吗？”

“她在家料理家务。”

我打开菜单，假装看了看，然后又合上，说：“我觉得我应该提前和你说明白，我来这儿，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你。”

“明白。”

“我的出生证明上有我母亲的名字。而且，如果我母亲说话带美国口音，我早就注意到了。”

“然而你还是来见我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更何况，口音和出生证明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伪造。”

“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他说，“我认为你其实是……”

“萨米·温特，我知道。但你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你有什么动机？那可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你是一名兼职私家侦探？”

“称我为安乐椅侦探[侦探小说中塑造出的一种侦探类型，它与一般的侦探最大的差异是无须奔波劳碌，只需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听着、看着命案的线索，凭借推理就能知道真相。]可能更加准确。”他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子。一直到刚才，他都表现得自信、有克制力、稍显呆板，然而现在他却显得尴尬、紧张、有些人情味。

“就像我说过的，我认识温特一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曼森，萨米的失踪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的咖啡到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你看看这个。”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一个小背包，掏出一个马尼拉纸文件袋。文件袋上标着“金伯莉·利米”。

他打开文件袋，递给我一张脸部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黑发、长鼻子、嘴唇紧紧扭曲而且毫无生气的女人，眼睛如幽灵般空洞，带着一种隐约熟悉的表情。这不是一张照片或一幅画，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是一位艺术家制作的3D复合照片。页面的底部打印着一行字：“萨米·温特，年龄预计二十五岁至三十岁。”

“这是我找一名法医做的合成照片。”詹姆斯说，“根据萨米的外表和家庭背景，他们认为她现在可能长这个样子。”

这张合成照片乍一看和我很像，但如果我犯了罪，警察依靠它追捕我，我甚至还能有时间逃往新西兰。

“我把这张合成照片放到十几个面部识别程序中运行，将它与数百万张在线图片进行比较，得到了七千多个匹配结果。我把每一个都浏览了一遍，把名单缩小到了九百人左右，然后对每一个人进行了调查。”

“这花了你很长时间吧？”

“我母亲曾经说我的耐心堪比约伯[出自《旧约·约伯记》，约伯是一个敬畏上帝的富人，受到上帝多次降祸的考验。后人用他的名字喻指富有忍耐力的人。]。”他说，“这张照片匹配到了一张你在脸书上被标记的照片，于是我找到了你所在的学校。我本想给你发封电子邮件，但我对你有一种感觉，一种直觉。”

“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就是因为一个直觉？”我说，“这说明不了什么。你自己说的，你的名单上有九百个人。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难道我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这可说不准。”他说，“你是否听说过消退学说？”

“没有。”

“好吧，想象一下，一个记忆形成的时候，大脑会产生一个神经化学痕迹，因此，当你需要时，你就可以把它找回来。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长长的红绳，它发端于你的意识，深深地编织进你的思想。当你想回忆某个特定的记忆时，拉住线头就可以找到它了。”

他举了个例子——提起杯子里的茶包，然后又放下。

“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很形象。然而，消退学说表示，当一个特定的记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被提取时，这根绳子就会逐渐松动消退，最终……”他从杯子里拿出茶包，将绳子扯断，茶包没入奶茶里，消失了。

“绳子一旦断开，记忆就会在你的大脑里漂浮，四处游荡。你可能认为你已经忘了在肯塔基州，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发生的事，但那个小女孩或许还在那儿，在你的脑海里。也许她已经想好怎么联系你了，也许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

我想象着萨米·温特坐在一片巨大的黑色虚无中，所有丢失的记忆都在那儿。一条红色的绳子系在她的腰间，但另一端松松垮垮的。她不停地拽着绳子，但每次什么都拽不回来，就像戴特水库的那个渔夫。

“这并不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说。

他点点头，敲了敲马尼拉纸文件袋：“我知道，你来是想看到证据，确凿的证据。介意我去一下卫生间吗？”

他离开座位的时候，我盯着文件袋上的我的名字。他把文件袋堂而皇之地放在桌子上，是想让我自己看吗？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里面有确凿的证据，那么，我再矢口否认便不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我暂时将文件袋放在一边，窥探起他的Kindle。根据我的经验，通过一个人的书架——电子的也好、其他形式的也好——通常可以很清楚地了解阅读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詹姆斯·芬恩的电子阅读器里，大部分都是纪实作品——有些是历史题材，有些是关于战争的，但大多数都是犯罪纪实类书籍。在这些书里面，我认出了安·鲁尔的《我旁边的陌生人》、约翰·贝伦特的《善与恶花园的午夜》、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但还有很多我没有读过。还有一些书是关于政治暗杀、与黑手党有关的犯罪、名人谋杀、冷案以及连环杀人的，但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其中关于儿童绑架的。

奇怪的是，看到这些阴暗隐秘的一面，反而让我放松缓和下来。詹姆斯的书目暴露了他安乐椅侦探的身份，他对犯罪的好奇心令人毛骨悚然。

除非……

我快速扫视，看是否出现了“萨米·温特”的字眼儿。我怀疑他私下是不是一名犯罪题材作家，这与他尴尬生硬和离奇古怪的行为举止十分契合。也许他在写一本关于萨米·温特的书，而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章节。

詹姆斯从洗手间回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坐下来。

“你准备好了吗？”

他打开他的背包，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警方报告、地图和文件。在包里摸找的时候，他取出一堆文件以腾出一些空间。文件堆积如山，最上面的是一份名单，标题是“曼森及周边县镇的性犯罪者”，其中大约四分之一的名字被划掉了，我想这意味着詹姆斯已经将他们排除在犯罪嫌疑人范围之外了，还有一些名字加了下划线或被圈了起来。

他背包里的那些东西让我坐立不安——这远不止是安乐椅侦探的好奇心，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写一本犯罪纪实类书籍所做的研究。这是一种执着。

他从文件袋中取出一份孤零零的单页文件，递给我。页面的顶部有一个蓝色的小标志，下面印着“我的基因”。

“‘我的基因’是什么？”

“这是墨尔本的一家基因组和生物技术公司。你给他们提交DNA的样本，支付一些费用，他们就会给出结果。如果你多付一点钱，就可以加急拿到结果。”

文件的大半篇幅被分成三列，分别为“标记”“样本A”和“样本B”。每一列包含多个数字和字母组合，其中有许多互相匹配。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基因组学学位才能看懂这份文件。文件至关重要的部分，让我的胃一阵翻腾——页面右下角用粗体字母印刷着“同胞基因匹配概率：98.4%”。

“你是样品B。”詹姆斯说。

我终于开始明白我看的是一份什么文件，我的皮肤变得灼热，我的整个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

“你……你检测了我的DNA？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正在喝汽水。”

“老天！这是违法的！”

“实际上，这并不违法。”他说，“我需要一个确定的结果。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我蹒跚着离开桌子，冲出了咖啡馆。我感觉自己就像拴在鱼钩末端的虫饵，在等待被鱼一口吞下的过程中，被反复地在水里来回牵扯。

积雨云在头顶上方翻腾咆哮。我穿过街道，跌跌撞撞地坐上车，发动引擎。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詹姆斯，他走出咖啡馆，双手揣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看着我。他穿着亮黄色的运动鞋，在灰蒙蒙的下午显得格外刺眼。

“该死！”我关掉发动机，下车走回他身边，“谁是样本A？”

“金，听我说……”

“文件上说我和样本A是同胞关系，”我说，“样本A是谁？”

“我妻子警告过我，让我不要操之过急。我不想把你吓跑。”

“样本A是谁？”

“是我。”他说，“我本名斯图尔特·温特，我是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