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墨尔本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现在

迪安的吉普和艾米的飞度车后面还有一个空余的车位,但我还是把车停在了街上——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迅速把车开走。迪安仍住在以前和母亲一起居住的三居室房子里,房子被漆成了深棕色和深红色,但今天,薄雾把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色之中。

我在周日例行家庭晚餐上的计划,以及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将一切公之于众。迪安对萨米·温特或许一无所知,而这个消息很可能会破坏母亲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但在开车过来的路上,我已经认定了,这不是我的问题——这件事情将我牵涉其中,但并非因我而起。

迪安在前门迎接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和往常一样,他的拥抱持续了长达三秒钟。随后,他说道:“天哪,金,你太瘦了。你吃饱饭了吗?快进屋,外面冷。”

迪安身材高大瘦削,穿着像20世纪90年代情景喜剧里的父亲:塞进蓝色牛仔裤里的白色短袖衬衫,白色的运动鞋和棕色的西装外套,西装的肘部甚至还打着补丁。我跟在他身后,穿过前门,走进屋。斯考特,迪安十三岁的猫,他最亲密的同伴,偷偷跑出来,很难说是来迎接我的,还是在对我评头论足。

艾米的未婚夫韦恩和我的外甥女丽莎正围坐在噼啪作响的火堆前。艾米看到我的时候差点儿从沙发上跳下来,她带着悲伤的微笑朝我走来,抓住我的肩膀,问道:“一切都还好吗?”

“一切都好。”我说。

“那件事有什么消息了吗?”

我闪烁其词:“没有。”

“你们在说什么?”迪安问道,端来两杯酒,递给我其中一杯。

“没什么。”我一口气喝了半杯,“嘿,韦恩。”

“嗨,金伯莉。”艾米的未婚夫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叫我全名的人。他长得并不难看,相反,如果个性再鲜明点儿,甚至算得上仪表堂堂;但他很少说话,声音也很轻,很容易被认为是房子的一部分,或者是迪安在周日市集上买来的还没有找到合适地方摆放的一件饰品。

迪安坐在沙发上,喝着酒,抚平牛仔裤腿,又站起来照看炉火——他永远都坐不住。

“你吃核桃吗,金?”他问,“核桃可以阻止癌细胞生长,我希望你每天都能吃上一公斤。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一公斤?”

他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带着一大袋核桃回来了。他把核桃递给我,眨眨眼,说:“农贸市场买的。”

没有人不对癌症心怀恐惧,但迪安的恐惧却近乎荒唐无稽。自从妈妈死于癌症后,他就认为总有一天癌症也会把我们带走。他自己并不害怕死亡。他喝酒有些过量,但他从不承认;他的衣服偶尔会有香烟的味道,但他总觉得癌症阴魂不散,有一天会带走他的女儿。

他把炉架拖到壁炉旁边,用铁火钳戳了戳燃烧的木头,一半的木头塌陷成了火红的灰烬。“嘿,韦恩,可以帮我再拿一根木头过来吗?在露台的小箱子里。”

韦恩站起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那个,金,最近过得怎么样?”迪安问。

“还是老样子。”我撒了个谎。

艾米忧心忡忡地瞥了我一眼。幸运的是,迪安全神贯注于炉火,并没有注意我说话的神态。

“你知道吗?昨天有人在购物中心为宠物拍摄照片,赚得盆满钵满,我就想到了你。我原本要把斯考特抱过去的,直到我看了她的价目表——四十美元三张照片,甚至还不配相框,你敢相信吗?”

“她是不会去给猫猫狗狗拍照片的,”艾米说,“那简直是大材小用。”

“我可不是说她只能去给猫猫狗狗拍照片。我的意思是,通过摄影赚一些外快也是好的;不然,她五千美元的相机只能放在架子上吃灰。你知道,亲爱的,我真希望你不要让丽莎喝那么多可乐,你知道阿斯巴甜对发育中的身体有什么影响吗?”

丽莎正站在咖啡桌旁,双手浸入韦恩的健怡可乐,然后舔她的手指。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韦恩回到客厅,怀里抱着一大块木头:“你要拿这个做什么,迪安?”

“你说呢,韦恩?”

迪安准备了一个金枪鱼烤面包,带着怀旧的味道和口感。他又倒了些酒,但我必须得忍住狂饮一通的冲动。丽莎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因为她拒绝和大人们在桌上吃饭。艾米和韦恩坐在我对面,她悲伤地盯着我,韦恩则在智能手机上查看板球比赛的比分。

“如果你们被困在一个荒岛上,你们是愿意一个人,还是和你们最大的敌人在一起?”迪安问。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喜欢在用餐时间问一些激发思考的问题,来“促进聊天氛围,将哲学带到餐桌,避免单调”。

“如果你的生活是一部电影,”他可能会问,“你会取个什么名字?”“有哪些法律,是你会为了救亲人而去违反的?”“发生在你身上的最有趣的三件事是什么,为什么?”

他很少会问重复的问题,而且总是事先准备好自己深思熟虑的答案。我很喜欢他这个特殊的怪癖,但艾米并不这么认为。

“拜托,爸爸,”她说,“你知道我在开动脑筋的时候是没法享受食物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记忆:我们坐在妈妈的临终关怀室里,墙上贴着黄色的壁纸,空气里隐约有粪便的气味,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默默忽略了它。艾米带来了三明治,我们围坐在床边吃。迪安从大厅的自动咖啡售卖机里买来一些速溶咖啡,然后关掉电视——反正也没有人看。

他问:“如果你们能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发一条信息,你们会发什么?”

“他每天晚上都会问这种问题。”母亲说。她把三明治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但没有吃。

“昨晚我们点了一份意大利香肠。他打开盒子的时候问我:‘如果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死,你会为生活做出哪些改变?’说真的,如果是我,我会做些什么呢?”

在生病之前,我的母亲健壮结实,有一双敏锐的蓝色眼睛。到了临终关怀的那个晚上,她每一处身体都萎缩泛黄,除了眼睛。自始至终,它们都是如往常一般的蓝色。

她想过告诉我真相吗?我不知道。这是否让她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变得比原本还要难熬?也许对这个秘密的坚守就是她离去的原因?也许,对一个如此重大和不幸的秘密的坚守,引发了……

“好吧,我选择和我最大的敌人在一起,”迪安说——我的回忆一扫而空——“因为糟糕的陪伴总好过孤单一人,而且万一我俩变得剑拔弩张,至少我还可以把他吃了填饱肚子。”

艾米隔着桌子看着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爸爸沉默寡言,默默承受一切的时候吗?我很怀念那些日子。”

“说到糟糕的陪伴,你是怎么回事?”迪安说。

整个晚上,艾米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几乎没说什么话,而当她说话的时候,又总是简短而生硬。如果这个人换作我,没有人会认为有何不妥,但当艾米变得畏畏缩缩时,这就是一个危险信号了。

“什么?哦,没事,我很好。”她说。

“她这个样子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韦恩抱怨道,但目光仍然集中在他的手机上。

迪安身子向前倾,肘部压在桌子上,打量着艾米:“怎么了,亲爱的?”

艾米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在“告诉他”和“一个字都别说”之间来回游移。

“好吧,”迪安说,“忘了我那些激发思考的话题吧,我们来聊聊天气怎么样?油价、政治都可以。”

“那我们来聊聊艾斯米·杜兰德吧。”艾米说。

“艾斯米·杜兰德是谁?”迪安问。

“你记不记得我高中时候的朋友菲欧娜·杜兰德?”

迪安思考了一秒钟:“菲欧娜是不是尿床的那个?”

“那是米歇尔。菲欧娜是那个红发女孩,身材娇小,特别可爱。她来参加了妈妈的葬礼。”

“就是那个你们首次登台表演后,很晚才回家,然后把我最后一块亚尔斯堡奶酪吃了的女孩?”

“那是娜塔莉。关键是,菲欧娜的妈妈,艾斯米,现在单身。她丈夫,做财务还是什么工作的,和一个在一起工作的女人跑了,而且那女人还是他的上司,比他大十岁左右。”

“真是丢脸。”迪安说着,把酒杯加满了。

“没错,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单身。”

“然后呢?”

“她现在单身,还漂亮可爱,我觉得你们会谈得来。”

“噢,这个,真是谢谢,艾米,但我还不需要自己的女儿来给我找约会对象。”

“话是这么说,那你也得主动去找啊!”

迪安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才说道:“我真的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已经四年了,爸爸,你想孤独终老吗?”

她的语气变得激烈和严肃起来。迪安看起来像一只企图摆脱捕鼠夹的受惊的老鼠。

“我没事,真的。我只是需要……这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

“妈妈会希望你找个伴的。”

“放轻松,艾米,”我说,“爸爸说了他还没有准备好。”

她的眼睛红了,泪水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迪安问,他的语气甚至更加严肃,要我说的话,里面还带着一丝怒意,“你为什么哭?”

“我什么事都没有。”她厉声回答道,用她的餐巾纸擦着眼睛,“我只是不想你孤身一人。”

“我不孤单,我有你们啊,还有丽莎,还有斯考特。”

艾米哭得更凶了。韦恩坐在那儿,用一种错愕和惊恐的表情看着她。

“亲爱的……”迪安起身离开椅子,但艾米挥挥手让他坐下。

“我没事。”

“你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和我说说。”

“这事和你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

她把餐巾纸从眼睛上拿开,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她说:“和该死的萨米·温特有关。”声音中带着轻蔑、苦涩和绝望。

“……萨米·温特?”

艾米转过头看着我,迪安跟着转过头看着我,甚至韦恩也转过头看着我,眨着眼睛,瞠目结舌。如果我现在不说,恐怕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萨米·温特是……”我停顿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男人找到我,一个侦探。”

“等等,你说……”迪安还没有听明白,“一个警察找到了你?”

“不是警察,是一名会计。他在调查一个人口失踪案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1990年,一个小女孩失踪了,她的名字叫……”

看到迪安的表情时我呆住了,他面部紧绷,脸色苍白。他捏紧餐巾纸,指关节用力,泛着白色。我意识到一个让人痛苦不已的事实:他对此知情。

他以前听过这个名字。也许知道的时间并不长,也许知道了还没有几年,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等待着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妈妈告诉了他。她告诉了他,但没有告诉我。

得知这个信息仿佛有人往我的肚子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我确信有那么一秒钟,我要在餐厅里把消化了一半的意大利面吐得满地都是。但是我并没有,我把身体向前倾,在桌子上撑着自己的身体。

迪安把餐巾纸扔到一边,隔着桌子向我伸出手。

“别,”我说,“别靠近我。”

艾米看看我,又看看迪安,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向我:“金。”

我感到头晕目眩。在试图稳住自己的过程中,我把半空的酒杯从桌子上撞了下去。我的膝盖开始不听使唤。如果不是韦恩,我可能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倒下去。他眼疾手快,用一只胳膊架住了我。

“你知道多少?”我问迪安。

艾米在我俩之间来回地看,仿佛在观看世界上最令人悲伤的乒乓球比赛:“你在说些什么,金?迪安不知道……”

“拜托,金,别着急,”迪安说,“我们慢慢来,把这件事说清楚。”

“多久了?”

但我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因为我确定我要吐了。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向卫生间。

我跪在马桶旁,看着迪安烤面包的残渣,我想这可能是利米家最后一次周日家庭晚餐了。我试图站起来,但感到一阵眩晕,仰面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我听到有人敲卫生间的门,是迪安。

“我可以进来吗?”

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让我没办法说不。几秒钟后,我感觉到他的大手搭在我的背上。

“来,把这个喝了。”他把一杯可乐放在我的手里。我喝了一口,然后把可乐递给他。我的头嗡嗡作响。

“在你妈妈生病期间,我们谈的都是要如何战胜病魔。”他说,将背靠在墙上,滑下来坐在我旁边,“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发现无法战胜它,于是我们开始谈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用几节卫生纸擦了擦嘴,然后冲了马桶。

“你得明白,金,我这么说会让人不快,但是,我是想和你妈妈一起死的,我对她也是这么说的。但她让我保证,我会尽可能地活下去,不会像很多男人一样,在妻子过世几个月后伤心离世,这对她来说尤为重要。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我低声说,“她不想我和艾米无人照料。”

“没错。她一心只想她的女儿们安全、健康、快乐。在最后的日子里,临终关怀人员一点儿一点儿地增加她的药量,我们都明白,情况不容乐观,于是我们聊起了……”

“萨米·温特?”

“金,我在她面前保证过,她想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人世。”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就在那一刻,我内心的愤怒消失了。在此之前,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哭,是在影子死的时候。影子的名字取自我最喜欢的伊妮德·布莱顿的书——《牧羊犬影子》。它死于扩大型心肌炎,当时兽医告诉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安乐死。我让迪安用老日产车带它出去兜最后一次风。他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空项圈,泪流满面。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观察着浴室暗绿色的瓷砖,灌浆是灰色的,表面坑坑洼洼。我想象迪安跪在地上,一次把一大片的瓷砖贴完,妈妈给他带了三明治,坚持要他停下来吃午饭。

“当我回想过去的时候,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他说,“一片深海,记忆就是其中的鱼。当我在浅水区 水时,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够一条鱼,把它握在手里,看着它,然后把它放回水中,让它游走。”

他盯着卫生间的墙壁,眼泪从脸上径自落下:“但是,你越往深处走,水就越暗,很快你就看不见你的脚了,你也看不到鱼,但你能感觉到它们在你周围游动,掠过你的腿。那些鱼属于那儿,属于深海。金,它们是鲨鱼,是鲨鱼和怪物,我们不应该去惊扰它们,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爬了起来,没有作声。我发现我的平衡感恢复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跨过迪安的长腿,留他一个人坐在浴室的地板上。我关上身后的门,走下楼,走进凉夜。

走进深海,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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