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从前

“萨米……萨米……萨米!”

数以百计的人都在呼喊着萨米的名字。搜救志愿者的队伍从混凝土通道延伸到森林,一直蜿蜒到森林防火线。他们慢慢地前进,前后相隔一米,目光低垂,一边呼喊,一边搜寻着灌木丛。

“萨米,萨米!”

每十几个搜索者中就有一个警察。特拉维斯知道曼森没有那么多警察,作为埃克尔斯家的一员,他有理由知道这些。因此,在他看来,临时增派的巡逻人员已经从科尔曼或雷德沃特赶来了。

更多的搜救行动集中在水面上。特拉维斯从搜救中脱身,想休息一下,他走上了湖面上的瞭望台。他在水面上数出了七条小艇,潜水员的数量则更多,每个潜水员身后都拖着一个小小的彩色浮标。

森林中的搜索者努力祈祷可以找到这个小女孩,特拉维斯想,水中的人们同样努力祈祷不会在水中找到她。

他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如果他们把瘦弱的她从湖里打捞出来,杰克的心会因此支离破碎,他则会因为杰克的伤心而肝肠寸断。

加入搜救是一个很好的掩护,镇上大约一半的人都参与了搜救,但特拉维斯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他想看看杰克。药店关门了,特拉维斯猜想,甚至在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重新开业。他也不敢给杰克家里打电话,即使在最平常的情况下,特拉维斯也不会打电话到杰克家里去,因为那有可能被杰克的妻子逮个正着,现在就更不会了。

他跟上搜救的人流,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几近正午,半夜升起的诡异雾气仍然没有消散。

特拉维斯发现了弗兰·哈普斯科姆,那个在砍宁天然气公司上班的苹果身型的女人。特拉维斯每周在砍宁天然气公司为面包车加气时,弗兰总和他相谈甚欢。和其他人一样,弗兰知道特拉维斯是埃克尔斯家的人,但在她看来,特拉维斯是个好人。当然,这也意味着她觉得他的哥哥、母亲和绝大多数表亲都是坏坯子。不过,她会这样认为只是未能免俗而已。

特拉维斯向她挥了挥手,她也向他挥挥手,笑了笑。她随即意识到自己正在森林里寻找一个失踪的两岁孩子,于是她又换上一副更合时宜的忧虑不安的表情。

“你好,特拉维斯,”她用上悲伤的语气以配合脸上的表情,“这太悲惨了,不是吗?在市区里经常会听到这样的消息,但这里可是曼森……”她摇摇头,望向森林,他们俩一起听着志愿者的呼喊声。

“你见到杰克了吗?”特拉维斯问她。

“杰克?你是说五金店的杰克·利斯蒂?噢,瞧瞧他一瘸一拐的腿,他是不会出现在这些山洞里的,尽管我相信他非常乐意帮忙。你知道吗,他说他的腿是很久以前踢足球落下的伤,但要我说的话,我会认为那是痛风。我有很可靠的根据——他每个礼拜都要搬两箱滚石啤酒回去,而那个农场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所以,要么他把那些酒喂了奶牛,要么……”

“不是杰克·利斯蒂,我说的是杰克·温特,萨米的爸爸。”

她脸颊泛起红色:“哦,杰克·温特,当然是他。今天早些时候他在湖边的停车场,向搜救者们发放物资。他给了我这个。”她朝特拉维斯晃了晃一瓶水,然后把瓶子抱在怀里,仿佛是个秘密宝藏。

“你认识杰克·温特?”她用一种在他看来略带可疑的语气问道。

“不认识,”特拉维斯说,“那个……既认识也不认识,我们是邻居。”

比邻居多一点点,特拉维斯想,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弯出了一个微笑。

她一下子变得活跃了起来:“你不就住在萨米被人掳走的那条街上吗,你看到什么了没有?事情发生后,那里一定乱作一团。”她身体向前倾了倾,显然是想打听只言片语的内幕信息。

“帕姆·格雷迪住在温特一家那条街上。”特拉维斯突然降低音量说道,“事情发生的那个下午,她说她看见一个高个金发男子坐在一辆深色轿车里。他把车停在杰克和莫莉的房子外面,只顾盯着房子看。”

“哦,天哪。”

“帕姆说他戴着墨镜,奇怪的是,她说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绑架小女孩的人,他甚至还穿着一套价格不菲的西装。”

“一套西装?”

“帕姆是这样认为的。别和其他人提这件事。她认为他在政府部门上班。”

“不会吧!”

特拉维斯点点头,用食指摸了摸鼻尖儿。

当然,他是在和弗兰开玩笑,但他告诉她的事情,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真的。帕姆·格雷迪确实声称,在萨米失踪的当天下午,她在杰克一家所在街道的对面看到一个坐在深色轿车里的高个金发男子。但是,帕姆·格雷迪也声称登月是个骗局,乔治·布什利用飞机留下的长长的白色尾迹,秘密地给曼森喷洒了有害化学品。再说,如果男人自始至终都坐在车里,帕姆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个金发男人个子很高?

不过,弗兰还是表现得仿佛特拉维斯送了她一份漂亮的礼物一般,他感觉她会在剩下的时间里反复咀嚼这一条信息。

他向她道别,沿着小路往回走,远离了搜索区域。小路被人踩踏过,潮湿泥泞。

“萨米……萨米……萨米!”从搜索线上一直传来呼喊声。特拉维斯突然想到,直到昨天,还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萨米……萨米!”

他一边走,一边扫视着灌木丛,期待看到一只小小的血淋淋的手从后面伸出来,或者是一具睁大眼睛的尸体盯着他。

真让人心神不宁啊,他想,上帝,请不要让我成为那个找到她的人。

如果特拉维斯·埃克尔斯是找到尸体的人……好家伙,嗬,好家伙!弗兰·哈普斯科姆是不是又有一些东西来乱嚼舌根了?

她会说,终究不是什么好人。她也不会是唯一一个这样说的人。他可以预见到《曼森先驱者报》到时候的头条:《埃克尔斯家男孩发现尸体——引为安慰是否为时过早》。

在停车场的北端,设置着一个移动工作站。一辆长长的银色拖车驶入其中,拖车侧面用硕大的白色字母印着“心内之光教会”,字母“T”呈现出十字架的形状。特拉维斯猜他们在决定帮忙之前已经问过杰克了。

拖车旁边竖起一个大帐篷,帐篷里,几个心内之光教徒围绕着一张折叠桌。桌子上摆着三排瓶装水、一些快餐盒大小包装的薯片、一打左右单独包装的花生黄油果酱三明治和一叠彩色复印纸,每张上面都是同样的萨米·温特的照片。

照片上的萨米看起来像个天使,全身穿着白色的衣服。她的眼睛长得像杰克,闪烁着蓝色,像小行星一般深邃。

每一张复印件的底部都印有一个绿色和蓝色的“复印小屋”的标志。毫无疑问,为了能在页面上加上这个,杰里·劳森给这些照片的复印费打了折。

所有的广告都是好广告,特拉维斯讽刺地想。

尽管他有些愤世嫉俗,但是,将萨米的照片分发给搜救志愿者的主意似乎太过多余。难道还有其他失踪的孩子吗?他想象一名志愿者挪开一根掉落的树干,找到一个颤抖受惊的小女孩,志愿者举起在“复印小屋”打印的萨米的照片,将她与地上的小女孩进行比较,然后喊道:“虚惊一场,不是她。”

一个笨拙的女人从大帐篷下面的人群中出来,朝特拉维斯走来,她一只手上拿着一瓶水,另一只手上拿着一盒三明治。他认出她是贝基·克里奇,她的哥哥是心内之光教会的负责人。

“你好,”她说,“你是特拉维斯·埃克尔斯,是吧?”

他被贝基的齐脚踝的浅蓝色裙子分散了注意力,没来得及思考她怎么知道自己是谁。对于一个心内之光教徒来说,她的打扮还算不错。她的头发系在她那对完美的耳朵后面——无论男女,特拉维斯总是对完美的耳朵心怀好感,但她的笑容似乎是强挤出来的。

“如果你在找事情做,我们正好需要一个人送些三明治去搜索线那儿。”她说,“很快就要午间休息了,他们最好留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举起那盒三明治,特拉维斯注意到她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个小小的伤疤,是蛇的咬痕。心内之光教会的人在教堂的院子里摆弄响尾蛇。如果你在曼森的街上看到了心内之光教徒,那么你可以很确定他们身上有一两个蛇的咬痕。

“那边一切还好吗?”一个很响的声音问道。

牧师戴尔·克里奇走出拖车,朝他们走来。戴尔高大英俊,下巴突出,头发乌黑浓密。特拉维斯知道他一定也是神志不清的——所有心内之光教徒都是,但戴尔的微笑让他放下心来。

“这是特拉维斯·埃克尔斯,”贝基介绍道,“这是我哥哥,戴尔。”

他们握了握手。戴尔的双手触感柔软。

“很高兴见到你,埃克尔斯先生,”戴尔说,“尽管我希望我们能在更好的情况下见面。愿上帝帮助我们找到那个小女孩。”

“阿门。”贝基说。

搜救志愿者和看守人成群结队地在停车场转悠,特拉维斯猜测这两组人并非完全相互独立,他们窃窃私语,神情严肃。特拉维斯希望能在他们中间找到杰克,但一无所获,虽然他确实发现了杰克停在湖边的红色敞篷车。

特拉维斯朝着车走去。车篷开着,杰克九岁的儿子,斯图尔特,正坐在后座上玩掌上游戏机。

“嗨,斯图尔特。”特拉维斯说。

男孩抬起他悲伤而凄婉的眼睛,特拉维斯心中那个恐怖的想法又回来了:这孩子的妹妹已经死了。

“我是特拉维斯,住在街那头,你还记得我吗?”

男孩点点头:“你知道,他们都在找我妹妹。”

“是的。”

“我想帮忙,但爸爸说我还小。”

“嗯,你爸爸是个聪明人。”特拉维斯说。

“特拉维斯?”杰克从湖边走过来。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他的脸憔悴苍白,虽然不大可能,但看起来他似乎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瘦了二十磅。他的黄色衬衫扣错了纽扣,形成了一个大口子,特拉维斯觉得那像一张奇怪的耷拉着的嘴。

“杰克,嘿,我的天啊。”特拉维斯说。他有一种不能自已的冲动,想张开怀抱去吻他,被人看到就看到吧。他想捧着他的头,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没有,他僵硬地站在他的旁边。

“你在这儿做什么?”杰克问。

“我很担心你。”

杰克看了一眼斯图尔特,斯图尔特的注意力又回到掌上游戏机上了。杰克用手抚弄自己的头发,叹了口气:“还是回家吧,特拉维斯。”

“我想帮忙。”

“你离开这里就是帮我的忙了。”

“晚些时候可以见你吗?只是说说话,你想干什么都行。”特拉维斯伸出手,拉住杰克的小臂。就在这时,为《曼森先驱者报》写专栏的凯瑟琳·古德曼朝这边张望。她和一群志愿者站在一起,负责记下他们的名字和说的话。而现在,她咬着铅笔,目光在杰克和特拉维斯之间来回打量。

特拉维斯想象出另一个标题:“埃克尔斯家男孩与失踪女孩父母的狂热恋情”。

杰克将他的手臂甩开,退后一步:“我得回去了。”

特拉维斯确认凯瑟琳·古德曼已经回到志愿者当中。

“我想待在你身边,杰克。”他说。

杰克皱了一下眉,向特拉维斯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随后转向自己的儿子。

“斯图,来吃点儿东西。”

杰克帮助斯图尔特从车里出来,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特拉维斯步行来到公路路肩,回到停在湖口外的面包车旁。雾气开始渐渐消散了。不过,搜索条件并没有好转。灰色的风暴云在地平线上翻滚,雾气散去之后,一场午后的倾盆大雨即将到来。

特拉维斯走到车前时,他发现切斯特·埃利斯警长正把脸紧贴在后窗上,双手卷起,围在眼睛旁,以便更好地看清车里的情况。虽然里面除了清洁设备外什么也没有,但特拉维斯还是为此紧张不已。警察总是能对他产生这样的影响,但他怀疑即便是最遵纪守法的公民看到曼森警长——可不是副警长或巡警,而是警长——偷偷看他们的大便,也会感到担忧害怕。

“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警长?”特拉维斯在走到足够近的地方时说道。

埃利斯吃了一惊,转过身来。

“特拉维斯。”他说,“嗨,特拉维斯。”

“看起来你刚刚在欣赏戴森旋风真空装置。在我看来,不如抽污鸭牌的好用,那东西实际上是个机器人。”

“哦,那个……”

“或者你是在看拉格·麦克斯管道清洁机?它采用了更好的流体力学喷嘴,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更好的流体力学喷嘴’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我还没有遇到过它没办法疏通的排水管。不过,从后窗肯定看不太清楚。来,我帮你开门。”他走到侧门,把门拉开。

我可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老东西,他想。但有那么一秒钟,他想象着萨米·温特的尸体翻滚到地上。谢天谢地,映入眼帘的是满满当当地堆在面包车地板上的设备——软管、喷嘴、吸尘器和化学品——没有尸体。

风暴照亮了埃利斯的脸,他表情沉重:“很抱歉,孩子,我刚刚只是在调查。”

“没关系,警长,”特拉维斯说,“我已经习惯了。我知道曼森现在的局势十分紧张。”

“这样说太轻描淡写了。”埃利斯说,“你妈妈和你说了我去过你家吗?”

特拉维斯点点头,说道:“听起来她似乎没有以礼相待。”

埃利斯耸了耸肩:“我想是的。”

“警长,我不想让自己听起来感觉很粗鲁,但你为什么要在我的面包车这儿?”

“我在回车站的路上看到了你的车,我想着如果你在附近的话就和你聊上几句。”他往上提了提他曼森警队的棕色裤子和制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似有所思。

“有一些问题我一直想问,我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了,对吧?”

“和萨米·温特有关吗?”

他淡淡地点了点头:“是的,孩子,恐怕是的。你知道调查走访是怎么一回事吗?”

特拉维斯耸了耸肩。

“每当这样的事件发生的时候,警察通常会挨家挨户搜寻信息。有时候这会有所帮助。也许有人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或听到尖叫声,诸如此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特拉维斯点点头。

“我让我的副警长们在萨米失踪的那天晚上在你们片区调查走访,让他们问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好几个人,好吧,大部分人都提到了你。”

奇怪,奇怪,特拉维斯想。每当曼森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埃克尔斯家的人总是首先受到指责。

“我们得到报告说你在温特家门外逗留了很长时间,”埃利斯继续说道,“随时都可以看到你。他们说你深夜经过窗户,往里面窥探。用他们的话说,你潜伏在那儿。”

“潜伏?”特拉维斯突然感到自己的嘴比一块新毛巾还要干。没错,他的确随时经过温特家的房子,他的确潜伏在那,但那和萨米没什么关系,都是因为萨米的父亲。

“你知道的,帕姆·格雷迪还说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子,坐在一辆停在街对面的深色汽车里……”

埃利斯举起一只手让特拉维斯打住:“我只是对你实话实说,孩子。邻居们对你的评价和帕姆·格雷迪说的什么黑衣男人那一套,我并没有偏信谁,说实话,我谁都不相信。事实上,人们总是急于找到一个人横加指责,更可怕的是,我想他们需要找到一个人横加指责,而且,如果这个人出自你们家,那就更好了。”

“没错,”特拉维斯说,“我注意到了。”

“我的做法是,如果我没有亲自跟进每条线索,我都不算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无论它们的可能性有多么低,这就是我来的原因。请问萨米失踪的那个周二下午1点半到2点之间你在哪里?”

跟她父亲在一起,特拉维斯心想。

“工作。”特拉维斯说。

埃利斯把特拉维斯的回答记在一个口袋大小的笔记本上,“清洁工作,对吧,在什么地方?”

“一家分包给我曼森各地清洁服务的公司。”

“星期二你在什么地方?”

“星期二我大概在曼森商业园。”特拉维斯说。

“哪家公司?”

“标准保洁公司和那儿的很多公司都签了合同。”

“星期二你在清洁哪家公司?”

“嗯……”

“我确定你公司有记录,对吗?如果你记不太清楚,我可以找他们核实一下。”

“用不着,”特拉维斯说,“我那天在米勒。”

“米勒?”

“米勒事务所,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

“1点半到2点的时候你在那里。好的,我会给他们打个电话。”

“等等,对不起,1点半到2点的时候我在外面。”

“在什么地方?”

“吃午饭。”

“你自己带的还是在外面吃的?”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特拉维斯的喉咙吞下一个若有似无的阻塞物。

埃利斯又提了提他的裤子,说:“我说过,我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

“我想我买了一个汉堡。”

“在什么地方?”

“什么?”

“你在哪里买的汉堡?”

“……温迪[美国第三大快餐连锁集团,第一家餐厅于1969年开设于美国俄亥俄州。]。”

“温迪。好,我会去那儿确认一下,顺便给自己买一杯冰奶昔。”他在笔记本上草草记下,然后抬起头,又问道:“你的眼睛,谁弄的?”

特拉维斯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哦,这个,黑眼圈。没什么,我撞上了一扇门。很愚蠢,我知道。”

埃利斯盯着特拉维斯看了很久,至少,感觉上很久。他合上笔记本,放进胸前的口袋,说道:“我没什么事了,孩子。谢谢你的合作。”

“嗯,不客气,随时效劳。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

埃利斯话音刚落,特拉维斯就把侧门关上,爬上面包车,用遵纪守法、不会被逮到的速度驶上了公路。

特拉维斯的母亲四肢摊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虽然还没有睡过去,但也快了。才下午2点,窗帘就已经放下了。特拉维斯懒得再拉开。这是那种有意要维持黑暗状态的房子。

“有什么消息吗,亲爱的?”他的母亲问道。

特拉维斯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才刚刚喝醉。按照惯例,一向迷人有趣的艾娃·埃克尔斯在2点钟的时候,就应该醉醺醺地倒在桌子下面了,但现在跟他说话的是悲伤难过的艾娃·埃克尔斯,那个念叨着“你爸爸怎么可以就这样撒手,把我们丢下不管”的艾娃·埃克尔斯——好像特拉维斯的父亲在死亡的问题上,比约翰·列侬[John Lennon,出生于英国利物浦,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成员。1980年12月8日,约翰·列侬在纽约自己的寓所前被一名据称患有精神病的美国狂热男性歌迷马克·查普曼枪杀,年仅四十岁。]是否要背部中弹身亡拥有更多选择似的。

“嗨,妈妈。”

“他们找到她了吗?”

“什么?”

“那个小女孩,”她说,“你不是在帮他们找人吗?”

“噢,没错。没有,还没有任何消息。”

“他们不可能找到活着的她。这都多久了,三天了吧?你能想象她现在的样子吗?浑身污泥,脸色惨白,被虫子叮咬。情况只会日渐糟糕。血肉剥离,甚至衣服也会腐烂掉,如果他没有把她身上的衣服脱掉的话。”

“谁?”特拉维斯问。

“谁都有可能,那个掳走她的疯子。”她停下,吸了一口烟,一直没有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电视正在播放着一部肥皂剧——无论是《勇士与美人》《我们的日子》,还是《年轻和骚动不安的一族》,在特拉维斯看来都差不多。

“要我说,只是时间问题。”

“什么时间问题?”

“曼森的强奸和谋杀率赶上其他地方只是个时间问题。”她又抽了一口烟,突然咳嗽起来,“万一他们花上一年时间才找到她怎么办?到时候她只剩下一堆白骨和尘土。”

她把手伸到两脚之间,从冷藏器里拿出一罐新鲜的啤酒。如果说艾娃·埃克尔斯擅长什么事情的话,那就是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她一天之中没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她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走动,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对于那一天的到来,她已经准备好了。

她把烟灰缸倒掉,把一些杂志连同一块三明治、一些薯片和一包没拆封的香烟放在咖啡桌上。接着,最重要的,她把刚刚塞满了啤酒的冷藏器放在椅子旁边。冰箱距离沙发不到三米,但在她喝完六七罐啤酒之后,三米感觉像十三米那么远,而在喝到第十三四罐的时候,这个距离就变成三十米远了。有了冷藏器在身边,她可以拔掉电话线,带着自己的故事,坐在沙发上,然后喝得不省人事。

她称得上是一个自娱自乐的专家,特拉维斯想,尤其是在她经历这一切之后,也是该自娱自乐了。

艾娃并不是一开始就过得这样可怜巴巴的,虽然她总是脾气暴躁,但是,在她开始喝酒以后,她才开始用拳头思考,而她开始喝酒则是在特拉维斯的父亲去世以后。特拉维斯父亲的直升机坠机时,他才十三岁,从那以后,艾娃只能指着特拉维斯父亲的死亡抚恤金度日,养成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就不足为奇了。

特拉维斯尽最大的努力渡过难关,但帕特里克一直没有完全振作起来,艾娃则急于想和丈夫共赴黄泉。

“你怎么没在工作?”艾娃问,“你被炒鱿鱼了?如果不是有我每个月月初交房租,你就得睡大街上了,你不是不知道。”

“我没被解雇,”他说,“我只是今天不想干活。”

他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问道:“我能喝一杯吗?”一杯啤酒可以平复埃利斯警长给他带来的紧张。

“那得看你会不会付钱了。”

“拜托,妈妈。”

“如果你想留住朋友,别张口借钱,也别借钱出去。”她说,这是她经常放在嘴边的一句话,“再说,我只是在向你收回成本,一个子儿都不赚。”

特拉维斯在钱包里找到一张一美元钞票,把它放在咖啡桌上。

“我没有零钱找给你。”她说。

“没关系,你留着吧。”他打开一罐啤酒,喝得一滴不剩,他马上感觉到一阵兴奋袭来。他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块钱,把钱放在咖啡桌上,从冷藏器里拿出一罐啤酒。这一罐,他小口小口地喝着。

就在一片令人愉悦的雾气开始在他的脑海里飘荡,让他的忧虑得到减轻的时候,他听到前门被打开时熟悉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去看看是谁。”艾娃厉声说。

特拉维斯叹了口气,咕哝了一声,爬下沙发,走到窗前。他拉开百叶窗,睥睨着明亮的灰色天空,而当他低下头,终于看清走到门廊台阶上的人时,特拉维斯几乎一头撞在玻璃上。

“真是该死!”他说。

“注意你的措辞。”他母亲说着,又打开了一罐啤酒,“是谁?”

“是帕特里克。”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答道,“帕特里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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