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县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现在

787飞机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降低了飞行高度,开始缓慢地向航站楼滑行,准备平稳着陆。美国国旗在跑道旁边的旗杆上翩翩起舞,迎风飘扬。

到达行李认领区时,我打开手机。有六个来自艾米的未接来电和一条来自迪安的短信:“你在哪儿?”他们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澳大利亚。

迪安的话还在我脑海里回荡:“你越往深处走,水就越暗。”

即使迪安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我很怀疑——他也不会和我一起驶入那片海域,我很确定,只要那意味着败坏我母亲的名声,他就不会做。

我感到疲惫和愤怒,再次将手机关掉。

斯图尔特和他的妻子在海关外等我。克莱尔身材矮小,但长相漂亮。当我到达时,她几乎向我扑过来,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紧紧抱住我。出其不意的亲密关系通常会让我感到惊恐,但克莱尔身上有一种温暖而真实的东西,让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又或许,我只是需要一个拥抱。

“终于见到你了,真好。”她说,“这整件事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跟着一起过来了。”

“当然不会。”

“你的口音,”她说,“我很喜欢。”

斯图尔特拘谨地握了握我的手,接过我的手提箱。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能来这儿。”他说。

“我也一样。”

“我们上次不欢而散,我感到很难过。”他说,“我不怎么会把握分寸。”

“这我可以做证。”克莱尔说。

斯图尔特和克莱尔住在格伦迪,距离机场一小时的车程。克莱尔告诉我,格伦迪是纽约和斯坦福的一个居住区,到处都是大学生。除此之外,我们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没有太多交谈。

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国,但是景色、快餐店,甚至不知怎的,连空气里都充满了怀旧的气息。我想,从小看美国电视节目就会是这个样子。

我们沿着一条旅游线路进城,因此会经过皮康诺克河的源头。斯图尔特告诉我,“皮康诺克”是美国原住民语言,准确地说是“帕古塞特”,意思是“新开垦的土地”或“屠杀之地”。

他们的房子是一座加州风格的小平房,就在镇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圣诞卡片上会出现的那种房子。备用卧室温暖且舒适,长途飞行让我精疲力竭,我想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睡个好觉,一夜无梦。但我决心进入一个正常的睡眠模式,所以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斯图尔特打包了一些中餐作为晚饭,我们围坐在厨房的一张小桌子上,在寒暄和客套话说得差不多之后,我急着告诉他们:“我已经和我继父谈过了。”

“关于萨米的事情?”斯图尔特问道,他放下了筷子。

“什么都谈到了。”

“他怎么说的?”

“……他早就知道了。”

斯图尔特看上去像是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你说他早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多少?金,你是说他向你证实了吗?”

“别激动,斯图。”克莱尔说。

“他没有证实,但也没有否认。”我解释说,“我想他知道的不多,也可能他都知道,但不会告诉我。”

克莱尔抓着我的手说:“上帝,这一定让你很难受。”

我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所以我才来到这儿。”

我看着斯图尔特的眼睛,对我来说,即使是在最好的时机,这也绝非易事。

“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抚养我的那个女人会在二十八年前,来到你家里带走你的妹妹。”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金。”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我们的第一站要去西弗吉尼亚州的玛莎。咱俩的——对不起——我的姐姐住在那里,至少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住在那。我们见面不多,但我相信她会想见你的。”

“我不知道你还有姐妹。”

“有两个。”他挑起一边的眉毛说道。

我想到了艾米。

“然后我们再开车去肯塔基州。”斯图尔特说,“到曼森之后直接去我妈妈家,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能把她吓得心脏病发作。”

“你父亲呢?”我问。

斯图尔特和克莱尔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把视线投向了他的面条:“爸爸现在住在怀俄明州。我打过电话,也留过言,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用原来的号码。你知道悲剧是如何在一些家庭中形成纽带的吗?对我们来说,情况正好相反。”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中充满着希望,这让我很担心——他是否希望我可以成为将他们一家人重新联系起来的纽带?

“路上整整十五个小时你们都要大眼瞪小眼,”克莱尔说,“等到达曼森的时候,你们看到对方的脸都会想吐。”

“你不一起去吗?”我问克莱尔。

“尽管我很想来一次愉快的公路旅行,但我还是得待在这儿。让你们两个彼此了解一下,我认为这很重要。”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克莱尔天性温暖,到目前为止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花太长时间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会让我这样一个内向的人感到紧张,尤其是一个我不熟悉的人。对斯图尔特来说,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但对我而言,他仍然是一个陌生人。

“当时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我问斯图尔特。

“不记得多少了。”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我感到不安,因为我感觉到他在隐瞒一些事情。我最初把他当成一个浑蛋,然后是一个对悲伤身世难以释怀的愁苦男人,但这二者都不是全部。在我的脑海中,“冰山一角”这个词似乎和斯图尔特·温特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有关这件事的大部分内容,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他说,“与父母交谈,阅读警方的报告,大概就是通过这些途径。”

“有犯罪嫌疑人吗?”我问道,把米饭舀进我的碗里。

“每个人都直指特拉维斯·埃克尔斯。”他提到这个名字时有些结巴。他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说:“特拉维斯住在街的另一头,来自一个非常粗暴的家庭。也有人认为是妈妈干的,也许她一时按捺不住性子,不小心开枪打死或摔死了萨米。”

“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想?”

“人们通常会先责备父母。当然,这也有充分的理由。”斯图尔特说,“妈妈时不时就发脾气,和其他人一样,但她从来没有打过我们。”

“她还住在曼森吗?”

“她死也不会离开曼森。”克莱尔说,眼波轻转。

“即使是人们指责她杀了自己的孩子之后?”

“妈妈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的教会的。”斯图尔特说,“她……我从小就是五旬节派教徒,因为妈妈非常热衷于心内之光教会,但爸爸就不是了。”

“心内之光教会是什么?”

斯图尔特看向克莱尔,她挑起了一条眉毛,显得疑惑不解。对于那些可以像这样进行心灵感应沟通的夫妻,我一直都感到敬畏和懊恼。

“你还没把这个告诉她?”克莱尔问。

他身体紧绷,转向我,问道:“你知道弄蛇者吗?”

“不知道。”

“有些教派摆弄毒蛇,认为这样做上帝会保佑他们。”

“等等……所以你妈妈以前是弄蛇者?”

“不是,”斯图尔特说,“她以前不是,现在是。我们已经不怎么谈论这件事了,但就我所知,她还是教会成员。”

“你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这个……是,也不是。”他说,“房子里从来没有蛇之类的东西,摆弄那些玩意儿都只在教堂进行。妈妈试图让我们改变信仰,爸爸则让我们离它远点儿。”

“他不信教吗?”

“他是在心内之光教会的环境下长大的,但随着年龄增长就与它疏远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妈妈是通过爸爸的家人开始弄蛇的。”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适宜的环境。”

他耸了耸肩,说道:“我想爸爸一直以为妈妈会幡然醒悟,而妈妈也一直以为他会。”

“但那只是一种把戏,对吧?”我问,“整套弄蛇的玩意儿,他们不是真的弄蛇,对吧?”

“那可不是什么把戏。蛇有时会有些昏昏欲睡——可能是没吃饱,但它们没有被麻醉或拔去毒牙,因为那是违反教义的。”

“有人被咬伤过吗?”

“当然,还不少呢!干这个的时间长了,被咬伤是迟早的事,有些时候还会死人。”

“斯图尔特的叔叔克莱德就是被蛇咬死的。”克莱尔说。

斯图尔特点点头,说:“他并不是我的亲叔叔,我们只是这么叫他而已。但是,的确,克莱德会抓几条响尾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一天晚上,他被咬了,就咬在这儿,肩膀上。他拒绝接受治疗,两天后就去世了。这样的死法十分可怕,被响尾蛇咬伤会损伤神经、细胞组织,甚至是骨头。”

“他为什么拒绝接受治疗?”

“因为他认为不需要治疗,上帝会救他的。但我猜,上帝那天因为非洲饥饿的孩子们或者其他的什么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在我噩梦中的阴影男子突然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又问道:“为什么要弄蛇呢?”

他叹了口气——一个人在第一百次被问到同一个问题之后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因为他们疯了,金。”

“《圣经》中《使徒行传》第二十八章第一节到第六节是这么说的——那时保罗拾起一捆柴,放在火上,有一条毒蛇,受不住热,咬住他的手。当地人见那毒蛇悬在他手上,就在彼此之间说:‘这人必是凶手,虽从海里获救,天理仍不容他活着。’”

听到这,我的脊背发凉。

“可保罗把那毒蛇甩在火里,并没有受伤。他们想他必会肿起来,或是忽然扑倒死了。但看了多时,见他并没有异样,就转念说,他是个神。”

我的曼森之行会有什么发现?我暗自思忖。

我们一大早就要出发,所以斯图尔特在晚饭后就上床睡觉了。我没有去睡,和克莱尔一起喝了几杯酒。我不必担心我的时差,和克莱尔待在一起让我保持清醒,她的温柔和斯图尔特粗犷的锐气完美互补。

“我能问你点事吗,克莱尔?”我鼓起喝足酒之后的勇气问道,“你觉得如果我一个人去,斯图尔特会怎么想?”

“你为什么不想和他一起去?”

“你想象得到,这一切让人难以承受。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

克莱尔思索了一会儿:“我能给你看点儿东西吗?”

她领着我穿过后门,走到院子里。在他们院子的角落,有一间宽敞的棚子。克莱尔把门打开,里面一片漆黑。

“电灯开关在左边。”

“里面是什么?”

“一些斯图尔特不想给你看的东西,”她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我很好奇,带着些许紧张,走进去找到了开关。灯光一开始像闪光灯一样闪烁,然后照亮了棚子内部。只是,它看起来不像一个棚子,更像是一个警队的房间。靠在远处墙上的是一排白板,上面写着不同颜色的文字,以及各种各样的名字和注释。白板上还有一些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贴着名字,以及,我所能看出来的,他们和萨米之间的联系。

我从左到右扫视,并念了出来:“德博拉·肖什费夫斯基,温特药店员工,曾代为照看萨米,不在场证明未知;乔治·格雷格森-鲁尔,1991年因谋杀及可能强奸同为四岁的梅丽莎·詹宁斯和瑞吉尔·柯比被定罪,与萨米关联未知,不在场证明未知;艾娃·埃克尔斯,邻居,不在场证明未知……”

名单很长,我的目光从照片转移到了一张挂在墙上的曼森地图,上面标记着搜索区域和步行痕迹,有一个区域用红色圆圈标记出来——磨坊。

这让我大吃一惊:“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克莱尔在门口踱步,将特大号的开衫紧紧拉到胸前。她字斟句酌,温柔地对我说:“我只是想稍微提醒你,金。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你只接触到这件事的一星半点儿,但做这些却是斯图尔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

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上拼贴着萨米·温特的几张照片。直到刚才,我见过的萨米·温特的唯一一张照片还是斯图尔特在澳大利亚给我看的,但在这里,她从不同年龄和角度得到了呈现。新生儿的萨米,第一次过圣诞节的萨米,在坎伯兰瀑布[也称为“小尼亚加拉瀑布”,位于美国肯塔基州东南部的坎伯兰河上,高二十一米,宽三十八米,是一个颇受欢迎的旅游胜地。]度假的萨米,在母亲怀里睡着的萨米。所有我家庭相册上缺失的我婴儿时期的照片,都被寻回。

这就是我,我心想。

克莱尔拉着我的手,悲伤地笑了笑。她有一个母亲般的灵魂,我深信不疑,这让我想起了艾米。

“你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她说,“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刻,他也总是闷闷不乐的,因为他认为萨米应该也在场。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用来找你了,让他和你一起去吧。我想你知道,你会需要他的,而且,比起你需要他,他更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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