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从前

杰克·温特思考着一些细枝末节:浴室水槽旁萨米磨损的孤零零的牙刷,厨房桌子旁高脚椅上留下的吃了一半的花生黄油果酱三明治,以及放在前门旁边的萨米小小的胶靴。

杰克在湖里和周围森林搜寻了一整天,无功而返。马上就是萨米失踪的第四个晚上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这些事的时候,一辆蓝色皮卡突然冲进克伦代尔街,拦在他前面,他猛踩刹车,差点儿侧翻撞上一家幼儿园的砖墙。

杰克感到血管里游走着一股狂暴的怒意,并且肆意蔓延,不受控制。比起终日被恐惧紧攫,大发雷霆要好得多,他现在可以凭借着愤怒做点儿什么——他可以下车,穿过还没散去的烧焦的橡胶气味,把皮卡司机狠揍一顿。

他下车,穿过街道,蓝色的皮卡已经靠边停下了,引擎低速空转。他的手捏成拳头,耳朵跟着自己的心突突跳动,身体因肾上腺素变得通红。

“你怎么开的车?!”他吼道,“你这样……”

皮卡的门被打开,他看到司机时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矮小结实的女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眼睛周围画着浓妆。她顶多一米六,所以不得不从驾驶座上跳下来,胳膊伸展开来以保持平衡。她落地的时候痛苦地咕噜了一声,朝杰克走去。她的眼睛圆睁,像鱼一样一眨不眨。

“很抱歉,哦,天哪,你还好吧?”

杰克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半晌。他不得不集中精力,压制内心原始的暴力。如果他太急着开口,可能会变成尖声喊叫。

“我很好。”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辆车是租来的,我不习惯开这么大块头的车,我想我脚一踩在踏板上就有些忘乎所以了。哦,天哪,你受伤了吗?”她说话带着口音,如果让杰克猜的话,那是英国或者爱尔兰口音。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还好,没有人受伤,这才是最重要的。”

“感谢上帝,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你确定你没受伤吗?”她停下来,端详着杰克的脸,“等等,我认识你!”

“也许你认错了。”杰克说。

“我在新闻上见过你。你就是那个男人,那个小女孩的爸爸,对吗?”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表情,他感到悲伤又回来了。

那个女人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吓坏了。她回头看了看她的皮卡,又转过头来看着杰克。“好吧,如果你确定你没有受伤……”

“我很好。”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走向他的车,爬进去,迅速开离路边,继续沿着克伦代尔街向前行驶,不再理会身后路边的蓝色皮卡和女人。

杰克走进房子时,全部的情感猛地压在他的头上。他昨晚一夜无眠,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分崩离析。当他穿过楼下的门厅时,他可以想象自己一片一片地散落下来——一只耳朵、几根手指,还有他的左臂。

他听到有人在厨房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想,那该不会是我的妻子吧?

自从萨米失踪后,莫莉就无所事事,除了哭泣和祷告——这是在紧急情况下最无用处的两件事。如果他的妻子可以不哭不祷告那么久,而是给孩子们做饭,那会是一个重大的进步,至少食物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这些声响更有可能是艾玛在厨房里做她拿手的烤奶酪三明治发出来的。虽然她才十三岁,但已经承担起责任了。她接管了斯图母亲的职责,确保他能好好洗澡、填饱肚子。昨晚斯图尔特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是艾玛走进他的房间,爬上床,躺在他的身边。

但是杰克在厨房既没有看到莫莉,也没有看到艾玛。他看到有一个人肩上搭着一块抹布,在电炉和烤箱之间忙乱穿梭,这比看到九岁的儿子系着围裙更让他感到错愕。

“……妈妈?”

桑迪·温特嘬了一口指尖红色的东西,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对它的味道很满意。随后,她问杰克:“家里有大蒜吗?我是说真正的大蒜,不是那些装在瓶瓶罐罐里的玩意儿。”

“你在这儿做什么,妈妈?”

“给你们一家人做饭。”她走过来,抱抱他。杰克的双臂仍然平放在身体两侧。她说:“我早上会过来做早餐,照顾孩子们,在我去店里之前,我会给他们做好午饭。”

皮卡把他逼出道路时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沿着他的身体蜿蜒而过,最后停在他的下颌。

“我已经把药店关了。”

“胡说八道。”她说,“怎么,你觉得我已经老到连那件白色外衣[此处是指药剂师的着装。]都扣不上了吗?”

“我们很好。”杰克张着他薄薄的嘴唇说。

“噢,亲爱的,你这远不能称得上是‘很好’。你需要专心寻找萨米,但是,与此同时,生活还得继续。我来这儿是给你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帮忙的,杰克。”

“没有人要求你做这些。”

“我们是一家人。”桑迪说,“一家人就得这样。而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是错误的,莫莉给我打过电话,她说你连祷告都没有做。”

愤怒紧紧地牵拉着杰克的脖子和肩膀,他的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和他的母亲更加亲近。就像杰克下定决心疏远心内之光教会一样,莫莉却急不可耐地冲向它,双腿跳了进去。

“我得去看看孩子们了。”

客厅里正在放着迪士尼版的罗宾汉。几年来,这都是斯图最喜欢的电影,但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斯图对这电影的喜欢变得更像是一种痴迷。他几乎连续不断地放着这部电影,每放一次,录影机的画质就会变差一些。杰克不知道斯图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部电影,但他猜测,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观看,是因为他对结局了然于胸。

门铃响了。

“又是谁来了?”杰克低声咕哝。萨米失踪了七十二个小时,在此期间,访客络绎不绝,带来食物、表示挂念或是致以祝福。

杰克开门迎客,一个长相隐约熟悉的人站在门外。他身材肥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留着一小撮白色山羊胡子,戴着白色的菲多拉帽。

杰克整理着思绪。就像从烈日下走进黑暗笼罩的房间,他慢慢认出了他。如果来者再年轻二十来岁,减掉九十斤,再把那顶可笑的菲多拉帽取下来,他长得就会像……

“巴迪?”

“嗨,杰克。”他说。

“天哪,巴迪·伯恩斯!咱们多久没见了?!”

“差不多二十年吧。”巴迪·伯恩斯说,“我偶尔在镇上看到你,但没有胆量打招呼。”

“没有胆量,为什么?”

巴迪把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叠放在他的大肚子前面。“上次我们闹得不欢而散之后,我心里一直若有所失。我想主动联系你,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这么做,可当我听到小萨米的消息时,我实在……”

“进来再说吧。”杰克说,“来杯啤酒?”

“好的。哦不,不喝酒。来杯可乐怎么样?”

杰克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心内之光教徒的身份开车离开教堂了,老福特车驶出的每一公里都感觉比以往轻松。在此之前,巴迪·伯恩斯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他们会打猎、钓鱼、徒步,或者只是坐在巴迪的老皮卡车上聊天。他们可以聊上好几个小时,谈论上帝、生命、死亡、爱情、宇宙以及进化论。

实际上,教会并没有规定不许饮酒,不过肯定是不赞成的,但巴迪还是会在冷藏器里塞满啤酒,这为他们的关系增添了一丝青春叛逆的成分。

最后一次说话的那个晚上,他们把车停在了湖边。他和巴迪互相亲吻——这并不是第一次。现在和以往不同的是,就在两人情愫升温之际,杰克让巴迪离开教会。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开车南下,从零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

巴迪突然变得冷酷起来,称杰克为“死基佬”,并让他独自一人走十公里回到镇上。

“有五个孩子?”

“没错,老兄。”巴迪自豪地点点头,“我可没有浪费光阴。”

“很显然你没有。”

他们一起坐在后院一张低矮的长木凳上。

“莫莉总是对你妻子大加赞扬。”杰克说。

“她们的确相处得很不错。”

杰克喝了一口可乐,抬头看着房子。萨米卧室里的灯亮着。虽然他看不到莫莉,但他知道她在房间里,跪在满是玩具的地板上攥紧拳头,哭泣或者祈祷,或者一边哭一边祈祷。

“她怎么样?”杰克问,猛地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

“我妻子?”

“我妻子。我的意思是,在事情发生之前,你肯定在做礼拜的时候见过她。”

巴迪不自在地点点头。他取下他的菲多拉帽,用手将它翻过来,又戴在头上,“她试图和上帝沟通,在我看来,上帝正在回归的路上。除此之外,我们别无所盼。”

一阵冷风吹起,搅动着后面栅栏旁的树叶,杰克想起了萨米:你冷吗?宝贝,你到底在哪里?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巴迪?”

“为什么这么问,杰克?”

“我们已经几十年没说过话了。你肯定不只是来表达你的挂念和祝福的——尽管我对此很感激。”

巴迪站了起来,来回换腿踩着步子,就像一个孩子在把考砸了的成绩单交给父母前的支支吾吾一样。

“啊呀,杰克,既然你这么问了,我确实有点儿事情要……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你说,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这是我说的。”

“什么事,巴迪?”

“不开玩笑,杰克,你得保证你会为消息来源保密。如果被我妻子,或者教会发现的话……”

“巴迪·伯恩斯。”忽然传来杰克母亲尖厉的声音,桑迪正从院子对面走过来,在围裙上擦干她的手,“如果我知道你会过来,我就多做点儿吃的了。”

巴迪迅速眨了眨眼,杰克看到他脸上闪烁着奇怪的神情。起初,他认为那是一种尴尬的惊喜,但那表情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巴迪·伯恩斯看上去惊恐万分。

“嗨,桑迪。”他说,用颤抖的手歪了歪他的菲多拉帽,“没关系,我回家后我妻子会给我和女儿们准备好晚餐的。说到这个,我想我该走了。”

“等等,巴迪。”杰克说着,转向他的母亲:“妈妈,能给我们一分钟单独谈谈吗?”

桑迪·温特眯着眼在杰克和巴迪之间来回打量,然后,她微笑着说:“当然,但别耽搁太久,晚餐要凉了。”

杰克没有说话,直到他母亲回到屋里。

“你刚刚想说什么?”

为时已晚,巴迪惊魂未定:“下次再说吧,杰克。”

杰克在后院待了一会儿,看着巴迪·伯恩斯晃晃悠悠地沿着花园小路走进屋里。曾几何时,我爱过这个男人,他想。

巴迪离开不到十秒钟,艾玛出现了。她戴着一只粉色的橡胶清洁手套,手里拿着另一只:“爸爸,有电话找你。”

他猛地从木椅上起身,差点儿一头栽进花园。

“是有消息了吗?”

她摇了摇头:“听起来不像。”

“是谁?”

“他没说。不过,爸爸,”她顿了顿,回头看了看屋内,压低声音,“听起来他好像在哭。”

杰克甚至不用听到声音就知道那是特拉维斯。

“我明白,我明白,”特拉维斯说,“如果你要教训我,先省省,好吗?如果事情无关紧要,我是不会打电话的。”

艾玛猜对了,特拉维斯听起来很激动,声音尖锐刺耳,充满无力感。不过,杰克肯定不会放过教训他。

“你在想些什么?”他对着电话低声说道,“你不能往我家里打电话。就此打住。我现在正忙着……”

他母亲从门外探进头来。杰克在楼上的卧室接的电话,为的是能有一点儿隐私,但显然他一点儿都不会有。

“一切都还好吗,杰克?”

“一切都好,妈妈。”

她踌躇了一会儿,看上去困惑不已,然后,她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回到走廊,关上了门。

他在电话的另一头听到了喋喋不休的说话声,还有笑声和音乐。

“你在什么地方?”

“库比酒吧。”他说。

他可以想象特拉维斯在库比酒吧的样子——站在洗手间门口破旧的公用电话旁,不安地用手指将电话线缠绕成一个结。

“埃利斯警长认为是我干的,杰克。”

“什么是你干的?”

“掳走萨米。”

杰克拼命地转动脑筋,想要搞明白特拉维斯说的话。

“什么?不,他不会的。”

“他就是在怀疑我,杰克。他一直在打探消息,问我问题。”

“拜托,特拉维斯,每个人都被他问了问题,他只是在调查而已。”

“他问我萨米失踪的时候我在哪里。”

杰克紧张地吸了一口气:“你和他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但这让事情更糟糕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特拉维斯?”

特拉维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杰克甚至以为他要挂断电话了。

“我不想要你做什么,杰克。我打电话来是想警告你。”

“警告我?警告我什么?”

“警察可能很快就会问你一些让你难堪的问题,我不想让你被打个措手不及。”他喝了一口什么,杰克猜是啤酒,“对不起,杰克,但我必须对埃利斯坦白我俩的事情。”

杰克世界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了,就像有人把他的头按在了水里。

“……你说什么?”

在杰克十三岁的时候,他和朋友们徒步到博思海岸。这里是埃尔克费施峡谷的一处礁石,从梅里湖寒冷的水面上露出十米。年少轻狂、同伴的压力,再加上从母亲厨房偷喝的几口白兰地,这样的破坏性组合让杰克有了跳下去的勇气。

坠落本身激动人心,但11月冰冷刺骨的水,像成千上万颗小钢牙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发动袭击,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突然缺氧。

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和那次的经历相提并论,但特拉维斯的威胁,或者说决定,让杰克感到窒息。他发现自己呼吸短促、气喘吁吁,他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放松,数到十。他必须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重新掌控局面。

“这只是自我保护,”特拉维斯说,“如果我不能给埃利斯我的不在场证明,他会对我穷追不舍的。你知道你女儿失踪时我在哪里,不是吗,杰克?”

杰克闭上眼睛,任记忆翻涌而来:特拉维斯跪在地上,双手环绕着杰克,杰克紧紧咬着他的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

“你喝了多少酒?”

“不是我爸爸你就少管我,杰克。”

杰克世界里的声音重新涌了进来。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他也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待在原地不要动。”

看到特拉维斯标准保洁公司的面包车还停在库比酒吧的空地上,杰克松了一口气;当他看到特拉维斯坐在前排,手里拿着啤酒时,他就更加放下心来。

杰克下车,敲了敲面包车副驾驶的车窗,有些许期待特拉维斯会把啤酒藏起来,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把易拉罐里的啤酒喝光,从旁边座位的冷藏器里又拿了一罐,探身把车门打开。

杰克上了车。空啤酒罐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面包车地板上,他数了数:“四罐?”

“五罐,加上这一罐。”特拉维斯砰地打开了易拉罐,像是要打断他的话。他在冷藏器里面一阵摸索,发现里面空了。

“该死,这是最后一罐了,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喝。”

杰克打开窗户,放进来一些新鲜空气:“我不用,谢谢。”

特拉维斯放松地在座位上靠了靠,把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他瞥了一眼库比酒吧,问道:“想进去喝一杯吗?”

“不了。”

“我就知道。”他在手中转动着啤酒罐,用拇指和食指挤压易拉罐的边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里,杰克。”

“我们得谈谈。”

“没什么好说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我不坦白……”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特拉维斯。”

“万一他们把我送到格林伍德,怎么办,你想让我和我哥哥的下场一样吗?”

杰克突然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我愿意在多大程度上保守这个秘密,库比酒吧有没有监控,会不会已经有人认出了这辆车?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说点儿什么吧。”特拉维斯说。他看上去很绝望,但杰克看到了一些给他希望的东西。

他意识到,特拉维斯还没有下定决心,他想让人说服他别这么做。

“特拉维斯,如果埃利斯提出正式指控,我会挺身而出,我会解释这一切,我不会让任何倒霉事发生在你身上的,我向你保证。”

“你不厌倦遮遮掩掩吗,杰克?你难道就不想停止东躲西藏吗?有时候,你不是也想要从头开始生活吗?你觉得我们在这样一个镇上能坚持多久?我们可以搬家,在一起,大大方方地……”

“我的女儿失踪了,特拉维斯。”

“我知道,该死。我是说在那之后,在你找到她之后。”

“这不是我想要的,”杰克说,“我对此一直都很清楚。”

“嗯,你一直很清楚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特拉维斯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完,压扁易拉罐,扔到面包车的地板上,“所以你是想去后座,还是就在前排?”

“老天,闭嘴!”杰克环顾四周。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特拉维斯说。

“你这样太孩子气了。去告诉埃利斯吧,我不会承认的,你认为人们会相信谁?是有三个孩子和一个妻子的已婚药剂师,还是埃克尔斯家的人?”

“你觉得你妻子会相信谁?”

杰克突然意识到他的结婚戒指的分量。

一辆公共汽车停在停车场最前面。它的侧面印着白色的大字——“畅饮巴士”。在下面,用较小的字母写着“上车开启肯塔基州最负盛名酒吧之行”。

十几个穿着纽扣衬衫的男子吵吵嚷嚷地从公交车上下来,在酒吧前门吵闹地转悠。杰克想,这应该是一场单身派对,并且这儿也不是他们的第一站。

特拉维斯把手放在杰克的腿上。杰克想把他的手甩开,他想勒死这个男孩。他满腔的怒意越发强烈。不过,他吻了特拉维斯,特拉维斯回吻了他。

几秒钟后,他们的四肢纠缠在一起。特拉维斯解开杰克的牛仔裤,将手滑到腰带下……

“喀!”

杰克僵住:“怎么回事?”

他望向左边。其中一名男子已经朝他们走过来,靠在一辆黑色的皮卡车上,呕吐得厉害。他瘦骨嶙峋的腿像刚出生的小马驹一样打战。

“喀!”男子呻吟着,吐了一口口水。然后,他打起精神转过身来,发现了面包车里的他们。他咧嘴大笑,走上前来。

“别让我打断你们。”他说,停下来打了一个嗝儿,用手掌擦去下巴上的呕吐物,“我可不想妨碍年轻人……”

他现在才看清,面包车里的是两个男人,而不是一男一女。他在脑海里思考了一下这个场景,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对基佬。”他喃喃地说,然后转过身往库比酒吧走去。

杰克抓住门把手。

“别,”特拉维斯说,“他坐畅饮巴士来的,不是镇上的人,他没有认出我们。”

话音未落,杰克已经从面包车里走出来,跟着那个瘦小的男人穿过停车场。

“嘿,等一下,伙计,”杰克叫道,“你……你刚看到的其实并不……”

瘦小男子转过身来,眼神涣散。他笑了笑:“嘿,老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

“杰克,”特拉维斯现在也下车了,“别多管闲事,他只是想回去继续喝他的酒,对吧,哥们儿?”

“现在有更多的空间了。”瘦瘦的男人说,拍了拍他的肚子。

单身派对上有几个人发现了他们瘦小的朋友。

“你那没什么事吧,唐?”其中一个喊道。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胸部健壮如桶。

瘦小的男人朝他们挥挥手:“一切正常,同志们,重音在‘同志’上。”他突然大笑起来,双手撑在膝盖上,高兴得喘不过气。他转向杰克,说:“懂吗,同志?”

杰克向前朝他走了一步。

皮包骨唐举起双手,摆出一副投降的样子。

“我可不想和你摔跤,先生。”他喊道,“我老婆在家,她会不高兴的。”

“杰克,住手。”特拉维斯追上杰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算了吧。”

这时,皮包骨唐的朋友们正穿过场地朝他们走来。

很好,杰克想。愤怒已经将他紧紧抓住了。当他过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回家,被打得鼻梁断裂,鲜血淋淋,他可能要解释他在这里做了什么,但这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现在的他只想打一架,挣脱痛苦、焦虑、恐惧和仇恨,挣脱教会、莫莉、母亲、巴迪、特拉维斯,还有萨米。

你在哪儿,萨米,你到底在哪儿?马上回家,听到了吗?回家,立刻!马上!

他一把推开特拉维斯,特拉维斯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摆动双臂以保持平衡。杰克想他可能会翻个跟头,但特拉维斯在最后一刻站稳了。

“这可不是明智之举,杰克。”特拉维斯说道。考虑到他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喝了那么多酒,这样异常冷静的声音真是令人惊讶。

单身派对上的两个人到了,桶状胸男人拍了拍皮包骨唐的肩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卷入一对恋人的争吵。”皮包骨唐说。

“不是……”杰克向皮包骨唐跨出一步,但桶状胸男挡住了他的去路。第三个人,略微有些英俊,带着书卷气,睁大眼睛看着,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

“这儿有什么问题吗?”桶状胸男人问道。

杰克的脖子热得通红。

“没问题,”特拉维斯说,站在两个人中间,“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一点儿误会,仅此而已。”

桶状胸男人看了一眼特拉维斯,然后把目光转向杰克。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低声说:“死基佬。”

“你说什么?”杰克问,只是他没有说出口。那听起来像杰克的声音,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是别的东西在说话,带着黑暗和狂乱。那是怒气。

是魔鬼,杰克隐约地想。

桶状胸男人转过身:“趁我没让你后悔之前,接着回去找你的小男伴吧!”

杰克感到他的嘴唇边缘卷曲起来,如他所想,弯曲成一个可怕的笑容。

“留点儿神,”皮包骨唐说,开玩笑地戳了一下桶状胸男人的腰,“看起来这家伙就好这一口。我们所说的吵架,在他们看来是做爱。”

桶状胸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杰克,吐了口口水,然后捏了捏他的指关节:“很好,那我们就来把这件事了了。看你这副样子,花不了我多长时间。”

皮包骨唐换着脚来回跳,笑得像一只围着猎物转圈的土狼。

又有几个单身派对上的人从库比酒吧走出来。他们在公共汽车旁转悠,笑着唱着。他们中的几个人望着杰克,但他满不在乎,人越多,他就越高兴。

“杰克,求你了。”特拉维斯说。

但杰克已经朝桶状胸男人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他向左边转了转脖子,然后又向右边转了转。桶状胸男人也昂首阔步地朝杰克走过来,双手紧握成拳。

六七个单身派对上的人穿过场地,来给桶状胸男人增援。杰克随即意识到,他即将在这场搏斗中输掉。他相信他可以好好地给桶状胸男人来上几拳,但他没有办法打赢他们所有人,不管他们有没有喝醉。

输赢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不是拳打脚踢使蛮劲的时候,杰克告诉自己,直接用拳猛击。

他把重心放在前脚,竖起拳头……

“我认识你,”说话的是第三个人,长相略微英俊,一副不在状况的表情,“没错,没错。等等。我认识这个家伙。”

“不,你不认识我。”杰克说。

“我认识,今天早上吃早餐时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没错,就是你。我认识这个家伙。”他转身对刚刚到达的单身派对上的其他人说:“我今天早上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他孩子被绑架了还是什么的,没错吧?”

桶状胸男人态度缓和下来:“他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杰克说。

“对,没错,我也看到了。”另一个人说。他身材矮小,不过非常敦实。他留着浓密的棕色胡子,但头上没有头发。“啊,天哪,先生,这简直难以置信!我也有四个孩子。噢,天哪。”

“失踪的孩子,啊?”桶状胸男人难为情地喃喃,“听着,哥们儿,我们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吧。”

“孩子的妈妈知道你在这儿吗?”皮包骨唐问道。杰克闻到了他呼吸中呕吐物的气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杰克身上,他知道现场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不,不是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他知道现场原本就是什么样子。

“不,”杰克说,“她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单身派对上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中的一些人惊讶地凝视着周围,还有一些人自以为是地笑起来。

“你们要明白,事情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杰克说。他转身面向桶状胸男人,他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头。

“你哥们儿说的没错,我的小女儿失踪了,我……”他转向特拉维斯,“我怀疑这人和这件事情有关。”

特拉维斯显得很失落,但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就好像他早就料到杰克会背叛他。

“我来这里是为了查问他。”杰克说。

桶状胸男人越过杰克的肩膀望向特拉维斯,然后又望着他的朋友。

皮包骨唐问特拉维斯:“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得走了。”特拉维斯走回面包车。

皮包骨唐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不是变态狂?”他吐了口口水,“你喜欢和小女孩乱搞,是吗?”

“我不想惹麻烦。”特拉维斯说。他看着杰克,眼睛里充满了伤心。

皮包骨唐拽着特拉维斯连裤工作服的后背,将他往后拉。特拉维斯转身推了他一把,但皮包骨唐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又像一只土狼一样笑起来。

特拉维斯朝杰克走了几步,然后又走了几步。

“你想让我做过些什么,杰克?告诉我,我现在就坦白招认。”

杰克看了一眼桶状胸男,他一脸困惑的样子。

往后站,特拉维斯,杰克想,别逼我这么做。

“你已经利用过我了,你不妨再利用我一次。”他现在离杰克不到半米,近到可以附耳低语。

单身派对上的人围成一个圈,急不可耐地想看一场好戏。

“你打算怎么做,先生?”皮包骨唐说。

桶状胸男人把一只手放在皮包骨唐肩上,让他少安毋躁:“别这么激动,唐。”

“问得好。”特拉维斯说,“你打算怎么做,先生?”

“往后退。”杰克说。

“你打算怎么做,杰克?”

“往!后!退!”

“你不可能两全其美,你不能同时用这两种方式对我,你不能既爱我又恨我……”

杰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特拉维斯踉跄着向后退,神志不清,低声哽咽。他的鼻子鲜血淋漓,鼻梁很可能断了。他单膝跪地,仿佛要求婚似的。他用手捂住鼻子,看着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有两颗牙从牙龈处断裂了。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做。”特拉维斯垂头丧气地说道。

杰克再次向他挥出拳头。

杰克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午夜,他没有开灯,他对线路了如指掌。他径直走进客厅,倒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他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莫莉出现在走廊上,穿着白色睡衣,露出一个纤细的轮廓。就像鬼魂一样,他想。

“杰克?”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我没睡。”她打开灯,看清沙发上的一片狼藉时眼睛都睁大了,“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说,尽管事实并非如此,“这不是我的血。”

“和萨米有关吗?”

他摇摇头。

换作以前,她可能已经满腔怒火,要求他据实相告,并絮絮叨叨地引用《圣经》的经文,但是今天她没有。她朝他走过去,擦掉他的眼泪,坐在他的旁边,双手捧着他的头。

“我犯了个错误,莫莉。”杰克说。他靠在他妻子身上,她身上的味道自然而熟悉。她的皮肤很柔软,比特拉维斯的柔软得多。她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你想谈谈吗?”她问。

“不太想。”他说。

莫莉没有再勉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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