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夕法尼亚州,某处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现在

我将副驾驶位的车窗摇下来一些,一阵新鲜空气涌进普锐斯[丰田汽车公司推出的一款混合动力车。]。

“互联网一问世,我就开始了调查。”斯图尔特说,“那时候家里还不能上网,所以我只能用学校图书馆的电脑。我查找了其他失踪儿童的信息,还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的儿童杀手的信息。”

我们沿着一条绵延不尽的公路平稳行驶。白栎和挪威枫树紧邻道路的两侧,向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偶尔出现的孤独农舍。世界在这里似乎变得更加宽广了,至少肯定比我在墨尔本舒适的一方小小天地要大。

随着太阳爬上地平线,越来越多的陆地展现在眼前,仿佛一幅画卷铺开,而我们则被吸入其中。

“那时,登录网络的时间是有限的,”他继续说道,“所以,在那三十分钟里,我近乎狂热地把我能找到的所有信息都打印出来。时间到了,我就把材料都收起来,偷偷放进背包,希望我的父母永远都不会发现。”

“被他们发现会很严重吗?”我问,“在那种情况下,你的所作所为似乎无可厚非啊。”

他耸了耸肩:“他们很可能会把我送去看心理医生。”

这大概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情,我想。

“所以你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在调查,从未间断?”

“大学期间短暂地间断过。我吸食了大量大麻,试图忘记这件事情,但那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我沉溺其中,我的意思是,沉溺于调查,而不是大麻。老实说,我现在也还是如此。那样的一种——冲动、冲劲、干劲,无论你管它叫什么吧——已经爆发出来,你没办法将已经挤出的牙膏再挤回去。之后,我遇到了克莱尔,她帮助我避免将这个执念发展成一种病态……很大程度上是这样。”

“听起来,那是爱。”

“没有她,我不可能找到你。”

这是我见到过的他最心潮澎湃、最情绪激动的一次,我第一次和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情感共鸣。如果我失去了艾米,我可能也会这样,我想。

“艾玛是怎么应对这件事的?”我问他。

“她给你举行了一个葬礼。”

“我……呃,什么?”

“她在一个木箱里装满了你的旧玩具和书,把它埋在她的房间后面。她邀请了全家人,但我没去。”

“为什么?”

“那感觉太像就此言弃了。”

我想象着,在一片大陆上,艾玛哀悼着她的小妹妹,而在另一片大陆上,我可能正沿着奥利弗街骑自行车,或者和艾米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和迪安一起散步,或者让母亲帮我把头发弄干净。

“你有没有想过不告诉我?”我问,“不是出于我的原因,而是为了你的家人。如果他们找到了释怀过去的方法,而你……”

“你读过《伊诺克·雅顿》吗?”他打断我问道。

“没有。”

“这是一首19世纪的英国诗歌,是我们的高中必修篇目。诗歌讲的是一名水手,名叫伊诺克·雅顿,他遭遇了船只失事,在荒岛上度过了十年。当他最终想方设法回到家中时,他在屋外停了下来,通过窗户往里看,他看到他的妻子已经改嫁了。他的妻子很开心,找到了忘记过去的方法。伊诺克见此情景,决定不进家门,因为他知道,没有他,他的妻子会过得更好。最后,他四处漂泊,郁郁而终。”

我的手在颤抖。

“贝利先生让我们写一篇关于这首诗的文章,”他说,“让我们解释伊诺克为什么会做出那个决定,更重要的是,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你认为他的决定正确吗?”

他笑了:“显然不正确。如果我是伊诺克·雅顿,我连一秒钟都不会犹豫。我会破门而入,和她的新任丈夫打上一架。也许听起来我很自私,你觉得呢?”

“伊诺克·雅顿吗?”

“我是说……这件事,你希望我不告诉你吗?”

“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说,“我在生活中是一个会选择红色药丸[此处借用的是电影《黑客帝国》中的情节。简而言之,红药丸代表难以预测以及残酷的现实,蓝药丸代表快乐和美好的虚幻。]的人。为了追求真相,我不在乎那将会是多么残酷。但说实话,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这件事可能会对我的家庭产生影响。艾米和迪安自始至终陪在我的身边,这是我仅有的感到长久的情感关系。”

斯图尔特沉默了,他探身打开收音机,我想这标志着谈话到此结束。我不介意,发动机规律的嗡嗡声和收音机沉闷的震颤声可以抚慰我焦躁不安的心。

我们穿过城镇和农村,穿过大片农田和荒野,穿过玉米地和烟草种植园,沿着横跨宾夕法尼亚州的风景秀丽的宽阔公路,一路南下,进入西弗吉尼亚州。我们交谈不多,但在路上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们之间的沉默就越不让人感到拘束。渐渐地,我觉得我们找到了节奏。

开了很长时间后,我的臀部在副驾驶座上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印记,终于,我们到达了西弗吉尼亚州的玛莎。

这是一个贫穷的小镇,空置的房屋、破旧的混凝土建筑和皱巴巴的金属棚鳞次栉比。晚上8点左右,我们开进了大风汽车旅馆。这是一座五层楼高的褐黄色立方体建筑,拔地而起,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俩分别预订了一个房间,约定好一起吃早餐,然后去看艾玛。

我的房间是标准单人间。床很松软,暖气工作正常。我冲了很长时间的澡,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地板上,看着我的肚脐灌满水。洗完后,我坐在床上,不停地换台,看当地的新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外来者。

我的手机响起尖锐的铃声,是迪安打来的电话。我按下静音按钮,看着屏幕上的他的名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聚焦清晰的画面:迪安沮丧地盯着手机,一只手滑过他的脸,眼睛里涌出泪水。我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嗨,迪安。”

“感谢上帝,”他说,“我已经不想再对着你的语音信箱说话了。”

“抱歉,我在忙。”

“你在哪里?我联系不到你,于是去了你的公寓。你的邻居,那个大块头女人,说没见过你。于是我给你工作的地方打了电话,你上司告诉我你要休息好几个星期。”

“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艾米已经濒临崩溃了。”迪安说,“我理解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但你没必要惩罚你的妹妹……”

“你向她透露了多少?”

“什么?”

“该死的萨米·温特。”

“我什么都没和她说,金,你也别以为她没有一直追着我问。”

“我得挂了,迪安。”

“等等,金。我知道你需要一些空间,你想要多少空间都可以,但请你告诉我,你没有去美国的打算。”

“我不是打算,”我说,“我现在已经在美国了。”

电话另一端一片死寂。

“金,别到曼森去。”

“为什么?”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比如?”

“……我不能说,我答应过你妈妈。”

“告诉艾米,我爱她。”

“金,等等……”

我挂断电话,关掉手机,在小冰柜里找到一瓶酒。我把电视机音量调大,希望噪声可以将我脑海里轰鸣的思绪淹没,但收效甚微,酒精反而发挥了作用。

我想着我的家庭——以前的,和现在的。几个小时后,我睡着了。

拖车公园入口的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两边各摆着几只巨大的塑料老鹰。牌子上写着“别处拖车公园”,鹰被漆上了星星和条纹。

斯图尔特沿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和胡同,缓慢地驶过杂乱无章的公园。他告诉我艾玛住在拖车公园时,我设想过破碎的房子、杂草丛生的草坪、坐在摇椅上怔怔发呆的老人和被铁链拴着的吼叫着的狗,但这里的拖车公园却带着夏令营般新奇有趣的活力[拖车公园原本是供旅行到此的拖车暂停休整,后来,这些地方聚集了全部家当只有一部拖车的人,逐渐变成乡村贫民区。]。有玩耍、踢球、骑自行车的孩子们,还有遛狗的人。迷失方向的我们中途两次停下来问路,每次都遇到亲切友好的面孔。

“你只要沿着这条街一直开,就能看到一辆红色的弗利特伍德汽车,”告诉我们路的那个人把手肘靠在窗户上,像托尔金笔下的角色一样,在烟斗里塞满了烟草,“那就是凯特·芬顿的住处。话说回来,谁知道她离婚的事情确认后这房子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当你看到凯特的弗利特伍德汽车后,向左转,留意一栋蛋白色的平房,老奈杰尔·瑞安住在那里。我敢肯定,你们经过他的门廊时,他会用他标志性的挥手方式朝你们打招呼的。当你经过奈杰尔的房子后,你们会……”

艾玛的活动房屋是一辆巨大的米色弗利特伍德汽车,盖着木板的屋顶下系着一些汽车装饰。汽车在一个死胡同的最里面,胡同向下倾斜,汇入一条浅浅的涌泉小溪。艾玛有三个儿子,年龄都是十来岁,在这样一个地方抚养他们看起来并不算糟糕。

车道空无一人,但斯图尔特还是转了个弯,把车停在街上,车头对着我们进来的方向。我对自己笑了笑——我通常会这样平复自己的心情。

“做好夺路而逃的准备了吗?”我问。

“和艾玛在一起,你永远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斯图尔特说,不带丝毫说笑的意味。

艾玛拖车的前门敞开,但纱门紧闭。斯图尔特在我之前走上台阶,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小的女人出现了,透过纱门,她看上去有些沉闷和扭曲。

“谁?”她问。

“是我,艾玛,”斯图尔特对着纱门后面的轮廓说,“斯图尔特。”

“斯图?”她用一只手将纱门拉开,另一只手把烟从嘴里拿开。她微笑着说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艾玛不过四十一岁,但看上去已经五十了。她漂白的金色头发绑成一条宽松的马尾辫,脸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有些粗糙,穿着一件超大号的汉堡王Polo衫。

“我就在附近。”斯图尔特说。

“‘在附近’?胡说八道。过来。”

她把香烟扔到地上,用软鞋把它踩灭,给了她弟弟一个拥抱。她的双手紧紧搂着斯图尔特的肩膀,退后一步看他。

“很久没见了,小屁孩。”

斯图尔特摇摇头,转向我:“我都老大不小了,她还是这么叫我。对吧,亲爱的?”

艾玛咧着小小的歪斜的牙齿笑起来:“你朋友是谁,不用给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吗?我猜克莱尔已经出局了。”

斯图尔特的脸唰地红了:“没有,克莱尔和我没离婚。她不是……她是……”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有话就说,小屁孩。”艾玛说。她注意到斯图尔特严肃的表情,渐渐收起了笑容。

“嗯……这是萨米。”

艾玛畏缩了一下:“很高兴见到你,萨米。我们有一个叫萨米的妹妹,斯图可能已经和你说过了。”

“不是,艾玛,她就是那个萨米。”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艾玛朝我瞥了一眼,转向斯图尔特,又转向我。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这也没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她,我找到她了。我……我终于找到她了。”

“去你妈的,”这话从她嘴里蹦出来,却变成低声耳语,“去你妈的,斯图。”泪水涌出她的眼眶。

斯图尔特也哭了,这让我大为错愕。我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这样的情感。很容易想象他一个人在家埋在枕头里抽泣,或者是在淋浴间开着热水轻轻地哭,但,现在是在别处拖车公园一辆拖车的门口。

艾玛抓住我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会攻击我。她看上去极度兴奋,甚至是有些疯狂。“是真的吗,你真的是我的妹妹?”

我站着一动不动,眨眨眼睛。

“说不定……很有可能……是的,”我说,“我不确定。”

“但是,你的口音……”

“澳大利亚口音。”

“我的上帝。”她双膝发抖,跪在门口台阶上啜泣。我跪在她身边,发现我自己也在哭。

“没事了,”我轻声说着人们在哭的时候应该对他们说的话,“已经没事了。”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她说,“这么多年了……我真是该死……”

“嘘。”我对她说,用胳膊环绕着她的肩膀。那感觉像是我们互相拥抱了一个小时,但可能只有一两分钟,她的一个儿子慌慌张张地从纱门后面探出头来。

“妈妈,发生了什么事?”

艾玛擦了擦眼睛,爬起来。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好像她一放手我就会离开。

“没事,亲爱的,我没事。实际上,我很好。”

“可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哭?”男孩问。

艾玛笑了:“这是幸福的眼泪,查理。好了,出来见见你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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