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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弗吉尼亚州,玛莎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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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我们一起围坐在艾玛活动房屋的客厅,一个装着燃气炉的仿砖头壁炉旁。房子里的每一堵墙都挂满了镶了框的照片,但我注意到其中没有萨米。 艾玛的儿子们,十二岁的查理、十五岁的哈利和十八岁的杰克,坐在一张沙发上,像一组面试官一样打量着我。他们长得都很英俊。艾玛觉得年纪大些的两个孩子已经可以喝酒了,所以他们分享着一罐蓝带啤酒,查理则大口地喝着巧克力牛奶。 “我做了个同胞DNA检测,我们匹配了。”斯图尔特说,他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时间线也合乎情理,金童年时期的照片和萨米的很像,她的继父也基本证实了这一切。” “‘基本证实’是什么意思?”艾玛问。她坐在我旁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抽着烟。 “他没有否认。”我说,“迪安是我的继父,我两岁的时候他才认识我母亲,但我母亲后来肯定告诉过他这件事……告诉他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是那个……掳走你的人吗?” “不知道。”我说。 “你向她求证时她是怎么说的?” “我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法向她求证。她四年前去世了。” 艾玛皱着眉头:“好吧,这可真是太讨厌了。” 事实上,我不确定如果她还在人世的话,我会不会去向她求证。迪安牵涉其中已经足以让我伤心了,不过至少他有一个说谎的借口——虽然不是那么站得住脚——他只是在保护他的妻子,信守诺言。可卡罗尔·利米却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把我带离了另一个家庭。如果母亲还在世,如果要我向她求证,我得赔上我的一切,这个代价,比我应付她的回答所需要的代价还大。如果斯图尔特找到我的时候她还活着,我可能永远不会给他回电。 “你和警察谈过吗?”艾玛问,“联邦调查局也有萨米的档案,对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们会想知道的。” “我们还没有联系任何人。”斯图尔特说。 “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因为我们想让事情按照金的节奏进行。这倒提醒我了,孩子们,我们现在暂时要对这一切守口如瓶,好吗?” 杰克、哈利和查理齐刷刷地转向斯图尔特,带着懒散的表情和张大的嘴巴,仿佛预演过一般。 “我的意思是,不要向你们学校里的朋友提起这件事,当然,你们懂的,也不要发推特什么的。” 艾玛转向我,问道:“你想过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吗?” “新闻发布会……没想过。” “亲爱的,”她说,“我甚至无法想象你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无法想象这件狗屁事情对你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但你必须明白,你不是唯一一个满心疑惑的人,我说的不仅仅是警察。我们现在手上只有一篇故事,但每个人都想要一份,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你不双手紧握住它,它就会离你而去,以很快的速度离你而去。” 我们无法绝对掌控任何事,我想。 她松开我的胳膊,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再次抓起我的胳膊,说道:“我们现在不考虑这个,但压根儿不考虑是不对的。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嗯。”我说。 “你觉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她问。 斯图尔特替我做了回答:“绑架她的人路过镇上,可能是来拜访在曼森的人,他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出门的萨米。也许是在威尔顿街的游乐场,也许是在超市。他那时可能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或者有精神病史……” “我问的是金。” 他们两个都转向我。我觉得嘴巴发干,喝啤酒也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这听起来很天真,但我认识的母亲并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你说实话,”艾玛说,“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转向斯图尔特:“帮我回忆一下,有目击者提到绑架发生前后在我们家附近看到一名女子吗?” 斯图尔特摇摇头:“没有女性犯罪嫌疑人,你知道的,除了妈妈。” “你经常回曼森吗?”我问艾玛。 “噢,我十九岁的时候就逃离了曼森,此后只回去过五六次。曼森的人是这么形容的,那不是‘离开’,而是‘逃离’。那是在……”她停下来,数着夹着香烟的手指,“事情发生后的第六年,我和卡尔·阿斯布罗克一起搬到辛辛那提——他也是曼森人——然后我们生下了杰克。” 隔壁房间的洗衣机开着。它一圈一圈转着,拖车的墙壁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我和卡尔合不来。离婚后,我四处漂泊了一段时间。上大学,从大学退学,然后遇到了罗恩,我现在的丈夫。然后我又生下了这两个小鬼。”她指了指沙发上的孩子,“剩下的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了,我想。”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飘浮着的灰尘。 “罗恩在家的时间不多,”她说,又点燃了一支烟,“他是开卡车的,我有点儿讨厌他这份工作。但也可能正因为这样,我们的关系才能长久。离别才知情深,对吧?” “你现在在汉堡王工作?”斯图尔特问。我从他的声音里没有听出任何傲慢,但艾玛肯定是听出来了。 “我俩总不能都是会计吧!”她用拧巴的语气说道,听起来仿佛斯图尔特是火箭科学家、脑外科医生或英格兰国王似的。 斯图尔特举起双手辩解道:“我说了什么吗?” 艾玛对我说:“我只轮班做早餐。罗恩开卡车赚了不少钱,但如果我不工作,我会把自己逼疯的。” 我把啤酒喝光后,艾玛起身又给我拿了一罐,甚至没有问我还想不想喝。我很喜欢这样。 她坐回我旁边,打开自己的啤酒,微笑着。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她大口地喝啤酒,轻轻地打嗝儿,“你在哪里长大的?做什么工作?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显然你不是被关在地窖里喂鱼头长大的。” “哈哈,不是的。” “来吧,和我们说说,孩子。” 一罐半的蓝带啤酒让我有些醉意。我告诉她我在澳大利亚长大,还有关于我母亲的、迪安的和艾米的事情,我把我生命中斯图尔特出现之前的、所有值得一提的事情都说给她听了,这没有花很长时间。 当我告诉她我母亲去世的事时,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当我告诉她我还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时,她只是耸了耸肩:“这些东西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 “天哪,谢谢,妈妈。”杰克——她最大的孩子说,脸上带着苦笑。艾玛打了个嗝儿作为回应,把她的儿子们都逗笑了。 门铃响了。 “应该是比萨到了。”艾玛说,“那个,萨米……抱歉,金,你介意去付一下钱吗?我今天还没来得及取钱。” 斯图尔特不赞同地瞥了艾玛一眼。 “没关系,”我说,“我带着钱。” 我们聊了四个小时,在厨房的桌子上吃比萨,喝了更多啤酒,很快外面就完全黑了。别处拖车公园慢慢入夜,拖车一辆接一辆地进来。孩子们溜去看电视了,斯图尔特躺在杰克的房间里睡觉,在艾玛门前流露的情绪无疑让他疲惫不堪。 最后,只剩艾玛和我还留在厨房里。比萨盒已经空了,我们每人都喝了五罐啤酒。重金属音乐从邻近的拖车里传来,不知哪儿的狗吠着,蟋蟀也在轻鸣,一阵轻风吹过纱门。 原来,艾玛和我有很多共同点:我们都不喜欢人们掰手指关节,都对脚有强烈的反感,都喜欢吉莉安·弗琳[Gillian Flynn,1971年2月24日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市,美国女编剧、作家、制片人,代表作有《暗处》《消失的爱人》。]的小说,而且现在都对年轻时候的文身后悔不已。我的右臂下文着一只猫头鹰,有着发光的红色眼睛;她的文身在右乳房上,是第一任丈夫的名字,用一颗红色爱心围起来。 整个晚上,我都希望艾米能和我们在一起。来自艾米和迪安的未接来电越来越多,忽视它们变得愈发困难。 在午夜的前几分钟,艾玛说:“好了,我很肯定我喝得够多了。”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 她爬起来,醉得差点儿向前栽倒,但在最后关头掌握了平衡。 “为了给你看一些我清醒时不能给你看的东西,至少是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能。” 艾玛从厨房水池下拿出两支手电筒,递给我一支,带我悄悄来到巷子的尽头。 “我们去哪儿?”我问。拖车公园上空飘着一层薄雾,空气中有一股寒意。我打开手电筒,把运动夹克的拉链拉上。 “说了你也不会信。”艾玛说着,跨过一段锈迹斑斑的护栏,沿着巷子另一侧的草坡向下走。 我用手电筒照着前方,跟在她身后。很快,我们穿过一片齐膝的柳枝稷,来到一条狭窄的小溪边。 “我们从这穿过去。”她说。我们来到一座用巨大而扁平的石头砌成的危桥前,桥和水面隔着一两米的距离。 “当心第三块石头,那块石头不稳,还很滑。我先过去,再给你照着路。” 我笑着,带着醉意,和一点儿困惑。艾玛喝了一肚子啤酒,我照着她脚下的路,担心她会跌进水里,但酒精起到了相反的效果,给了她足够的信心——她踩在石头上的每一步都果敢且灵敏。 当她安全地到达另一边时,她把脚并在一起,伸出双臂,鞠了一躬。我把手电筒夹在一只胳膊下,热烈地鼓起了掌。 “谢谢,谢谢。”她说,又鞠了一躬,“现在该你了。” 她把手电筒的灯光对着石板路,几秒钟后,我走过了一半的路程,兴奋又胆小地颤抖着。 “希望我们费这么大劲过去是值得的。” 艾玛没有回答。我偏移手电筒照向她,看到她皱着眉头。她举起手,挡住射进眼睛里的光线:“好好拿着那玩意儿。” “抱歉。”我说。 “走这边,”艾玛说,“小心,很陡。” 我们爬上一道堤坝,沿着长满草的山脊向前走。一边是别处拖车公园,里面有数以百计的黑色长方形轮廓,有些仍亮着灯;另一边是一座杂乱无章的工业建筑,烟囱高大的工厂排放着白烟,空气闻起来带着瓦斯的味道。 “还有很远吗?”我对着风大声问道。寒冷让我醉意渐消,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不远,就在那儿,看到了吗?” 我们来到一棵初放的樱花树前,樱花树的花朵随风摇曳。树旁立着一把折叠椅,周围都是空啤酒罐和烟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墓地。” 我把手电筒照在她脸上,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其实并无必要,从她那严肃生硬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我把灯光照向樱花树,注意到脚下的一个玻璃盒子,盒子里有一个被雨水浸透的毛绒填充玩具——一只大猩猩。 “我在网上读到了这种悼念的方法,”艾玛说,“我一直在网上看这种东西,想找到办法忘掉这一切。” 她看着工厂闪烁的灯光,说道:“我读到一篇文章,讲的是怎样在没有尸体的情况下进行悼念。文章建议举办一场模拟葬礼,把那个人的东西放进一个盒子或箱子里,然后把它埋了。于是我就照着做了。从某个意义上说,这很愚蠢,但是……我想还是有点儿帮助的。” 我跪在自己的墓地旁,用手电筒照着大猩猩填充玩具。玩具浸在水里,破旧不堪,还有一只眼睛不见了。我很想把它拍下来,但当我伸手触摸玻璃盒子时,内心涌起了一阵悲伤。如果我独自一人,可能会在风中抽泣,让悲伤随泪水流走。 “这只大猩猩玩具是她的,对吧?”我问,“我的意思是,我的,萨米的。” 艾玛点点头,点燃一支烟:“是我存钱,在你一岁生日的时候给你买的。无论走到哪儿,你都带着它,直到……它在证物柜里被放了一年。该死,真是抱歉。我又说个没完了。” 她哭了起来,喝完最后一罐啤酒,把罐子压扁,扔到一边。随后,她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问我:“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想没有。” 我的回答让她不太高兴。 “我真希望我能记起一些什么来,艾玛。我希望我记得你,还有斯图尔特。” “这的确不是你能控制的。” “我知道,当你和斯图尔特满世界找我的时候,我过着自己的生活,忙着自己的事情,对此我感到很内疚。” “我没有在找你。”她说,“一开始我确实找过你,但后来就把你‘埋’了,为你哀悼,用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年来忘记你的存在。” 她把烟头弹向空中。烟头沿着山脊滚落,弹出一些火星,然后渐渐熄灭在我们下面的溪流里。 “我才是那个应该道歉的人。我放弃了你,萨米……金……不管这该死的名字了,但是斯图尔特从来没有,我们为此吵了好多次。我告诉他,他那是在拒绝接受现实,他说我是一个坏姐姐。我想他说得没有错。” 她从口袋里摸出她的钥匙。她有许多钥匙圈,其中一个是一把迷你瑞士军刀,她用它打开玻璃盒子,把大猩猩填充玩具递给我。 “这个你得拿着,严格说来,它还是你的。” 艾玛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溪边走去。 几个孩子都睡在哈利那儿,于是我用了查理的房间。我累坏了,顾不上我的脚还在他的床尾搁着。床头有一盏灯,缓慢地旋转着,投射在天花板上的灯光以弧线运动着。 我听到艾玛打电话兴奋地说着话,听到一罐啤酒被打开的嘶嘶声,还有打火机被点燃的声音。我听着外面的声音,把大猩猩填充玩具紧紧抱在怀里,紧到我不愿承认,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天晚上,那个阴影男人再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醒来的时候,感到眼睛在抽动。我忘了关掉查理的夜灯,在明亮的早晨,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天花板上几乎看不到灯光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发现斯图尔特紧张地在厨房里等我。时间还早,但别处拖车公园听起来已经完全苏醒,外面充满了活力。 “早。”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斯图尔特在窗边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来拉开窗帘,望着外面。 “对不起,金。” “为什么这么说,怎么了?” 他再一次把窗帘拉开,对着外面他看到的东西缩了一下,然后又拉上了窗帘。 “她把他们叫来了。艾玛把他们全叫来了。真是该死!” “把谁叫来了?”我说着,走向另一扇窗户。我拉开黄色的窗帘,窗帘上有磨损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浅蓝色运动夹克的中年男人,他把电视新闻摄像机举到了肩膀上。 我伸长脖子,看到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女人站在艾玛的车道尽头。她在寒冷的清晨里颤抖着,拼命想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压平整。 街上有更多来自媒体的人,他们停下新闻工作车,准备音响设备,安装三脚架。 我首先想到的是,拖车公园一定在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许是一起谋杀案——吸引了所有媒体的目光。片刻之后,我终于恢复了一部分理性,我想到了艾米、迪安、丽莎和韦恩,还有——我们无法绝对掌控任何事。 想要按照我自己的节奏进行,已经不再可能,事情现在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被拆散了线的破旧毛衣,有人挑起了一个线头,然后拔腿就跑。 不,这个人不是别人,我想,正是艾玛。 我随后注意到,艾玛就在街上,穿着一件漂亮的粉色衬衫和黑色紧身牛仔裤。她正在接受一位记者的采访,记者大概五十来岁,有着一头醒目的白发。 “每一个人,”斯图尔特站在另一扇窗户旁边说,“她叫来了每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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