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从前

从新闻发布会回家的路上,大家都一言不发,莫莉的金牛座汽车[福特汽车公司生产的一款车型,投产于1986年,由此,汽车流线型的设计风格开始普及。]内散发着紧张焦灼的气息。艾玛坐在后座,看见父亲的手放在方向盘上。他已经把右手的绷带取下了,绷带下面的指关节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她很清楚它们是怎么弄的。

杰克开得很慢。准确来说,杰克从来都不喜欢开快车,尤其是孩子们在车里的时候,但今天,他甚至都不怎么踩油门。艾玛想,他并不急着回家。她也是。她母亲那边的两个阿姨昨天深夜来到家里,今天早上还会有一个带着艾玛的表亲托德一起来。安妮、波林和蒂莉,她爸爸称她们为“德古拉[Dracula,又译德拉库拉,是爱尔兰作家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德古拉》中的著名的吸血鬼形象。]的新娘”。艾玛肯定会同意父亲的说法,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事实——吸血鬼只有在被邀请的时候才能进入房子。

曼森的一切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房屋、公园、商店、湖泊、山谷、水沟、田野、排污管道。

萨米可能在这些地方中的任何一个,艾玛想。新闻发布会并没有给她带来信心,警察什么发现都没有。艾玛也没有什么发现,除了她父亲皮肉绽开的指关节。

“嘿,爸爸,你介意靠边停车吗?”她向前探身,问道。

“你觉得不舒服吗,亲爱的?”莫莉问。

“不是,我想四处走走,可以吗?”

杰克看看莫莉,然后又看着后视镜:“你还好吗,艾玛?”

“不太好。”她答道。

“也是,我猜我问了个相当愚蠢的问题。”

他把指示灯打开,将车停在路边。

莫莉在座位上转过身,对着艾玛说:“别在外面待太久。”

“我不会的。”

“我不是说着玩的,艾玛。你得保证在天黑之前回家。”

“我保证。”

斯图拍了拍艾玛的肩膀,问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这次不行,老弟。”艾玛说着,下了车。她看着他们开车离开,感到轻松快活。

临近正午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晴朗。她沿着混凝土河槽走了大约四百米,磨损的破旧的查克·泰勒帆布鞋在柏油路上摩擦。偶尔,她会回头瞥一眼格尔坦街杂草丛生的院子,但更多的时候,她则是盯着前面的地面。

她口袋里有一支烟,但现在不太想抽。她开始吸烟是为了给她的生活增添一点儿黑暗,但现在,她已经身处她所能承受的黑暗极限当中了。

她爬上利顿街的路堤,朝雪莱·法尔克纳的住处走去。她曾经管它叫她的第二个家,但感觉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来过了——事实上,她上一次来是两个星期之前,黑暗笼罩的前夕。她现在不过只比当初老了十四天,但感觉更像是四十年。

雪莱住在埃尔金大道一套两居室的公寓里,就在坎宁天然气公司的正对面。雪莱经常开玩笑说,艾玛家足足可以装下三个半自己家那么大的公寓,如果把前庭和后院也算上的话,可以装得下六个。

艾玛敲了敲门,法尔克纳夫人——总是对她说“要我和你说多少次叫我尼基就好”——来到前门,瞠目结舌地盯着艾玛。

“噢,艾玛!”她用双臂搂住艾玛的肩膀,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母亲般的拥抱。法尔克纳太太身高体宽,和她的女儿一样。

“我叫雪莱过来。”她转向屋内:“雪莱,雪莱!”

雪莱来到玄关,看到艾玛站在门廊上时停住了脚步,然后慢慢向她走过来:“艾玛,天啊,你还好吗?”

艾玛试着点头,想告诉雪莱她一切都好,但她一下子哭了。这是萨米失踪后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哭,现在她终于能将手指从大坝的裂缝中抽出来了。

“我很抱歉,”艾玛小声说,“我……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哭的。”

“别这么说。”雪莱说着,把艾玛抱在怀里。

“我们一直在为你和你的家人祈祷。”法尔克纳夫人说,“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你家里需要什么吗?你有什么需要的吗?我……我只是不知道我们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上,这……”

“妈妈,这里交给我吧。”雪莱说。

雪莱卧室的凌乱程度和任何一个十三岁孩子的比起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的卧室在混乱不堪中有一种像鸟巢一般的特质,让人感到惬意。卧室墙上挂满了糟糕的艺术品——真的没法用其他方式来形容。大画布上泼溅着油彩,画着眼球和头骨,以及一匹马俯视着地球,一滴眼泪从它长长的白色脸颊上落下来。

人们也许会认为这是雪莱的创作,毕竟它带着一定的多愁善感的青少年特质,但事实更加让人遗憾——这些作品出自她的父亲,一名不得志的艺术家,目前在加州做旅游中介,孑然一身,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

雪莱知道这些创作不怎么样,但她挂出来并没有任何讥讽的意思,家人终究是家人,好也好,坏也罢。

“我现在在学校可以说是个名人,”雪莱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当然,是因为连带关系,但你了解我的,我照单全收。”

她们一起坐在地板上。艾玛环顾四周,想着她曾经在这里玩耍过夜,在这里学习、聊天、谈八卦,以及办降神会时在这过的漫长的下午。这间屋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她想。

“他们只是想要些花边新闻。”雪莱说,声音有些僵硬,“萨米回来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他们又会打打闹闹、嬉皮笑脸的。

听了雪莱的话,艾玛笑起来:“你和他们说了什么花边新闻?”

“这位女士,我可不知道什么花边新闻。”

“嗯,听着,很抱歉我没有回你的电话,我只是……”

“别说了,艾玛,你都经历这么多了。一想到萨米还没有……老天,我只是……”

“别这样,”艾玛说,她注意到雪莱镜片后面的眼睛湿了,“你又勾起我的伤心事了。”

“噢,拜托,我这只是过敏。我可是你的情感支柱。”雪莱抓住艾玛伸出的手。

“他们还在学校说了什么?”艾玛问。

雪莱有些犹豫,用食指把她的大眼镜往脸上推了推:“哎,你知道他们都会说些什么,艾玛。曼森中学就像一个卖热狗的小摊,人多嘴杂,混账透顶。”

“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雪莱?”

雪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说你妈妈把萨米献祭给了魔鬼。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人多嘴杂,混账透顶。”

学校里的孩子将一切都归咎于她母亲的教会,艾玛对此并不惊讶。心内之光教会的人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了,但街头巷尾仍然有很多小道消息,对他们的信仰进行美化和渲染。人们认为他们在魔鬼的祭坛上喝血、崇拜撒旦、献祭动物——显然还有孩子。

这不排除你妈妈,一个令人厌恶、像蛇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低声说道,你还记得,那次她以为没人在家的时候,是怎样对萨米大发雷霆。艾玛试图压制住这个想法,但那个声音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萨米出生,你妈妈变坏,你的家庭开始分崩离析。如果萨米从来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情况会不会好一些?你不觉得你妈妈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雪莱看了她一会儿:“有什么消息吗?”

艾玛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

“雪莱,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尽管说。”

“我听到一些关于特拉维斯·埃克尔斯的事情,你有什么消息吗?”

“有,大家要么怀疑你妈妈,要么就是怀疑特拉维斯。怎么了?”

艾玛耸耸肩:“他昨晚给我家打了个电话。”

“特拉维斯?”

“是我接的电话。他没有自报姓名,我问他,他没有告诉我,但我听出了他的声音。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当时在哭。”

“哭?他打电话来干吗?”

“他找我爸爸。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我爸爸接完那个电话就出去了,然后……这件事你对任何人都要守口如瓶,好吗?”

雪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举起两根手指:“我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

“我爸爸很晚才回家,手上皮开肉绽,好像打了一架。”

“我的天,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爸爸什么也没说,我也不敢问他。”

“你认为这和萨米有关吗?”

“肯定有关,不是吗?爸爸肯定在外面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如果你爸爸有什么证据,警察肯定也会知道的,对吧?”

“这就是我想让你帮忙一起弄清楚的。”艾玛说,“我想去一个地方,但我想我最好不要一个人去。你愿意做我的后援吗?”

“随时效劳。”雪莱说,“你想去哪儿?”

她们站在克伦代尔街九号的外面,面前是被雨水阻塞的水沟、破裂的防虫网、杂草丛生的草坪和“禁止擅入”的标志。

雪莱穿上了她的马丁靴,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狠狠地踹上几脚。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女士?”

艾玛已经解开了埃克尔斯屋子前充作门闩的旧绳子,门吱吱呀呀地打开。艾玛走了进去,雪莱跟在她身边。她们的步伐变成了一种行军,穿过草坪,踏上凋敝的门廊台阶,来到前门。艾玛没有任何犹豫——现在也不能回头了——抬起手敲门,但还没来得及……

“姑娘们,你们迷路了吗?”

艾娃·埃克尔斯坐在门廊的一张破旧的棕色沙发上,吸了一口烟。她皮肤苍白、眼睛发黄,手臂骨瘦如柴,看上去如死人一般。

也许,艾玛的阿姨们不是曼森仅有的吸血鬼。

“噢,您好,埃克尔斯太太。”

艾娃斜视着艾玛:“我认识你。”

“是的,我就住在这条街上。我是艾玛·温特,她是雪莱。”

“艾玛·温特。”这个名字似乎在她嘴里留下了让人不适的味道,“你们闯进来做什么,艾玛·温特?”

“我想找特拉维斯谈谈。”她说,“他在家吗?”

艾娃的牙齿映衬着苍白的嘴唇,闪耀着黄色。

“嗯哼。”

“我们可以见他吗?”

“做什么?”

“我们只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是你杀了我妹妹吗’这一类的问题?”

艾玛和雪莱交换了一个眼神,雪莱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弱小。雪莱是她最好的朋友,身型壮硕,艾玛和她在一起总是感到安全,但面对埃克尔斯一家,连巨人都丧失了勇气。

“不是。”艾玛撒了个谎。

“听着,没有人应该失去谁,对孩子来说尤为如此。但如果有谁说我儿子和小萨曼莎的事情有关,那也是不对的。”

“萨米,”艾玛纠正她说,“她的名字叫萨米。”

“小姑娘,我不在乎她的名字叫什么。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儿子把你妹妹带到了森林里,把她开膛破肚也好,或者你想象中的其他事情也好,你认为来这里兴师问罪真的是个好主意吗?虎口拔牙?”

雪莱把眼镜推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问:“您是这样认为的吗,埃克尔斯夫人?”

艾娃耸耸肩:“埃克尔斯家的人现在怎么认为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我想我听到有人说话。”一个身材高大细长的人出现在锈迹斑斑的纱门后面。他有着纤细、略显女性化的五官和短而乌黑的头发。艾玛没有认出他。

“妈妈,你又在吓唬耶和华见证人[Jehovah's Witnesses,一个独立的宗教团体,该教派与主流基督教派别有很大区别。目前在世界各地面临性侵儿童的指控。]吗?”

“我们不是耶和华见证人,”艾玛说,“我是……”

“杰克·温特的女儿,我知道。抱歉,我只是在开玩笑,不过显然,这个玩笑并不好笑。我叫帕特里克。”

他和她们握手,他的手指温暖而坚硬。他穿着一件纽扣衬衫,塞进合身的牛仔裤里,闻起来很清爽,像刚洗过澡。

“怎么不进来呢?我刚煮了一壶新鲜的咖啡。”

“噢,没错,一定要进去。”艾娃·埃克尔斯说,她的嘴唇嘬着烟头,发出软绵绵湿答答的声音,“虎口拔牙。”

帕特里克·埃克尔斯为她们把门撑开:“请原谅我妈妈,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并不是说她全然没有恶意,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艾玛和雪莱没有说什么,走进屋子里。

帕特里克带她们穿过昏暗狭窄的走廊,让她们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艾玛从前对有犯罪前科的人的长相、行为和说话的所有印象,都在见到帕特里克的时候被颠覆了。他说每句话时都用完整的句子,身上没有任何自己倒腾出来的头骨文身。

干净的盘子高高地堆在架子上,房间里闻起来有柠檬味地板清洁剂的味道。帕特里克走到房间的一头,从柜子里拿出三个咖啡杯,递给艾玛看。

“你们想要哪一个?”

第一个杯子上印着“世界上最优秀的员工”,第二个上印着“帮我取消订阅,你们的期刊实在让人厌烦”,第三个上印着“我一喝咖啡就想拉屎”。

艾玛脸上闪过一个迁就的微笑:“我随便用哪个都行。”

“我要‘拉屎’的那个好了。”雪莱说。帕特里克低下头笑了。

他在杯子里倒满了新鲜的咖啡,加了奶油,把“世界上最优秀的员工”递给艾玛。

“那个,帕特里克,你是什么时候……”艾玛在“回家”和“出狱”之间左右为难。

帕特里克替她解了围:“星期三,提前两年,非常感谢。看到了吗,姑娘们,如果你习惯说‘请’和‘谢谢’,并且不试图用弹簧刀捅你的狱友,坐牢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艾玛和雪莱紧张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我又开了一个不好的玩笑,”帕特里克说,“我连弹簧刀和芝士刀都分不清楚。”

“我们相信你。”雪莱说。

“我听说你小妹妹的遭遇时,我感到很难过。”他严肃地对艾玛说,“我知道失去家人是什么感受——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失魂落魄的。你有什么线索了吗?”

艾玛耸耸肩:“有一些。”

她撒了个谎。埃利斯警长在新闻发布会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没必要让帕特里克知道。当然,如果他看了晚间新闻,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你们别误会。”帕特里克说,“不过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我们想找特拉维斯谈谈。”雪莱说,“他在家吗?”

帕特里克的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他再次穿过房间,拉上了厨房的门,然后回到桌旁,降低音量,不慌不忙地说:“我弟弟和这件事情毫无关联。”

“谁说这事是他干的?”

“曼森一半的人都这么说,”帕特里克说,“警长也这么认为,但这更多是因为他是埃克尔斯家的人,而不是因为有真凭实据。我确定,我回来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很多人会认为我和这件事有关。”

艾玛慢慢地喝着咖啡。咖啡还很热,味道很好。她想,滚烫的热咖啡可以作为一种相当有杀伤力的武器。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是埃克尔斯家的人,更凑巧的是,我还有前科。”

雪莱站起来,给自己多加了一些糖:“你弟弟在哪里?”

“楼上。”

“我们能和他谈谈吗?”艾玛问。

“他在休息,舔舐伤口。”

“什么伤口?”

他把手肘放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直视着艾玛的眼睛:“眼圈黑青、嘴唇开裂、下巴骨折,两颗牙齿全断了。”

“……是我爸爸把他打成这样的?”

帕特里克放松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你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发现特拉维斯和萨米的失踪有关。”

“他告诉你的?”

“用不着他告诉我。”艾玛说,“难道他们还会为了其他的事打架吗?”

“爱。”帕特里克说,“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去了,因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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