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我们越过山顶，曼森突然出现在眼前。灰蒙蒙的天空下，建筑参差耸立。在它的中心矗立着一座雄伟的白色水塔，上面涂写着巨大的红色字母。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斯图尔特就凭记忆念了出来：“欢迎来到曼森，天堂一隅”。

城镇两边树木繁茂，在森林的后面，有大片蜿蜒的青翠山脊和山谷。在进城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个巨大的路标，上面写着：“耶稣是王”。

西弗吉尼亚州曾充当着进入肯塔基州的减压室。肯塔基州是一片新土地，与众不同，极具魅力，有着无尽的荒野、充足的食物、乡村音乐和基督教广播电台。我们逐渐靠近曼森，空气中的紧张感变得愈发浓厚，我的眼前一直浮现着一个画面——一锅在水中等待被煮熟的龙虾。

“我们到了。”斯图尔特说。

“你听起来好像很惊讶。”

“在艾玛那儿发生了那些事之后，我以为你会把整个行程都取消掉。”

“我的确想过。不过与其说这是为了我自己，不如说是为了我妹妹，我的意思是艾米。”

看上去，这像是有史以来，斯图尔特第一次考虑这可能会对我的家庭产生怎样的影响。他现在开始考虑这些事情，是否会感到内疚、后悔，或者是些许好奇？我想起我们关于《伊诺克·雅顿》的谈话，认定他很可能没有。

“你刚刚表现得很好。”斯图尔特说，“应付那些记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的确不容易，”我说，“但那就好像我从一艘游轮上摔下来，处在两个岛屿中间，这个时候光踩水是没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点点头道：“总得朝着什么地方游过去。”

“没错。总得朝着什么地方游过去。”

刚过下午2点，我们在距离市中心约两公里的曼森舒适酒店预订了两个房间，价格之高，令人瞠目，但酒店坐落在荒野之中，有着壮丽的景色。

在我们从酒店前台去往房间的路上，斯图尔特问我是否介意他下午一个人出去一趟。

“没问题，”我说，“你去哪儿？”

“去见妈妈。”他尴尬地拽了拽他的耳朵，“我想我应该先一个人去一趟。如果这让你感到奇怪，我很抱歉，但是想到这一切将备受瞩目，还有可能会发生一些疯狂的事情，我只是……觉得再让你贸然去见她不是个好主意。”

我当然不介意。事实上，斯图尔特选择在我前面侦察地形，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艾玛的住处，已经被证明是不对的了。而且，我也想单独待一会儿。

我坐在床上，拿出手机查看语音信箱。有十六条信息，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第一条来自一名初级制片人，带着美国南部慢吞吞的语调，很是迷人。在表明自己叫菲尔·瑞德和自己任职于KLTV的行动新闻栏目之后，他让我给他回电话，讨论是否可以用经济报酬换取独家新闻。

经济报酬。我想起来是我为艾玛点的比萨付的钱。这就是她给媒体打电话的原因吗？

下一条信息来自一名警察。“你好，利米女士。我是曼森警局的警探，马克·伯克哈特。我想知道你能不能腾出点儿时间来警局聊聊。看样子，从WKYP到CNN的每个人都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我也想有所了解。”

他留下了一个可以给他回电的号码，但我并不着急。

第三条语音来自艾米。“金，你在哪里？我们得……”

我把电话从耳朵上移开。远在澳大利亚的媒体可能正在接触她和迪安，要求提供信息，也许警察也参与其中了。我知道她很想听到我的声音，她想让我告诉她一切都很好，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曾经是，而且永远都会是姐妹，但是我屏蔽了她的电话，让她对我的担忧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

“金，如果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很早以前就在她联排别墅的后院这样说过。

但我不能给她回电话，至少现在还不能。于是，我关掉了手机，不再听任何信息，把它和基甸会[The Gideons International，一个福音派基督教组织，以在旅馆房间放置《圣经》而闻名。该组织于1899年在美国威斯康星州成立，其主要活动是免费分发《圣经》。该组织的名字来自《圣经·士师记》第六章所描述的《圣经》中的人物——基甸。]《圣经》并排放在床头柜里。

我在小冰柜里找到一罐啤酒，然后打开了电视，也许这是个很愚蠢的举动。

我不停地换着台，希望找到一个温暖舒适的节目，比如情景喜剧，但我最终在《巡回鉴宝》[美国公共广播公司直播的鉴宝秀，目的是鉴别古董珍玩。]上停了下来。一位英国老人刚刚发现，他的旧花瓶价值将近两千英镑，他表现出的热情就像一个人在欣赏一颗烹饪考究的烤土豆。

啤酒减弱了我脑海中的噪声，直到《巡回鉴宝》切入广告。“WKYP最新消息”几个字从左向右一闪而过，上方快速滚动着新闻标题，让人感到一阵诡异的不安。标题渐渐隐去，画面上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表情严肃的人。

“现在为您播报WKYP最新消息，我是理查德·卢克。”他说，翻动着一叠报纸，把它们整理成整齐的一堆，“以下是我们7点钟的新闻报道。列克星敦的一起刺伤事件造成一名成年人死亡和一名青少年受伤。警方无法排除发生在克拉克县工厂的火灾属于人为纵火的可能。本地消息，困扰了一个家庭近三十年的谜团可能即将揭晓，让我们把时间交给贝丝·特纳。”

新闻切进了一个广角镜头，出现了一个黑发水肿的女人。那天早些时候，我在艾玛的拖车外见过她。

“谢谢，理查德。1990年，两岁的萨米·温特在曼森的家中失踪，此后案件一直悬而未决。可能一些观众对此还记忆犹新，而现在，谜底很有可能即将揭晓。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来自澳大利亚墨尔本的金伯莉·利米就是萨米·温特，但利米女士不愿对此事发表言论。”

在过去的几周里，我经历了一些超现实的时刻，但此刻，一定是最不可思议的：我在新闻广播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匆匆经过艾玛的拖车，躲开一群记者，走进斯图尔特停在街边的车。

“你是萨米·温特吗？”摄像机后面的一个声音喊道。

“不是……”我说，“无可奉告。”

贝丝·特纳对着摄像机镜头滔滔不绝：“虽然当地警方尚未发表声明，但萨米的姐姐艾玛·温特－芬克尔认为，她可能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妹妹。”

艾玛突然出现在屏幕上，穿着漂亮的粉色衬衫和黑色紧身牛仔裤，站在别处拖车公园里，一点儿都看不出宿醉的迹象。

“如果我说现在我完全接受了，那么我是在说谎。”艾玛说，“我感到欣慰、疲惫、困惑……”她的目光在镜头和伸在下巴下的WKYP麦克风之间游移不定。

“这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但我还是很开心我的小妹妹……”

我关掉电视，盯着我反射在黑屏上的影像。我的脸变了，差异很微妙，我相信只有我能够注意到，但它们确实存在。我的眼睛比平时凹陷得更加厉害，我的脸颊也更为憔悴。我告诉自己，这是精神紧张、高速公路上的食物以及睡眠不足造成的。但这并不是全部原因，我正在发生变化——我的外在和内在都在朝着萨米·温特转变。

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吗？抑或只是一个半人——不完全是金伯莉·利米，也不全是萨米·温特，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就像斯图尔特给我看的那张合成照片？

斯图尔特在吃晚餐的时候默不作声。他坐在那儿，盯着窗外曼森闪烁的灯光。

“你母亲怎么样？”我问。

“她已经知道了，今天早上有记者给她打了电话。我猜艾玛也给她打过电话。我问她感觉如何，有些期待她对我大喊让我把车开过去，这样她就可以马上来见你。”

“但她没有。”

“对，她没有。”斯图尔特说，“她有时候就是这样冷漠无情，就像一个开关，什么事都藏在肚子里。”

“我猜，这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我冷淡地笑着，略带醉意。

“你是说我还是你？”

“这话问得好。”

“我想全家人都有这种特性，”他说，“不过艾玛是个例外。如果她认为有人会听她说话，她就会在屋顶上大声表达自己的感受，社交媒体就是为我们姐姐这样的人发明的。”

我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一巡酒，斯图尔特扬起眉毛。虽然他没有说，但他显然认为我喝太多了——按照美国的标准，他没有错。

“我给克莱尔打了电话。”他说。

“她还好吗？”

“她很担心。”他说，“有线电视新闻网做了一个节目预告，现在网上已经尽人皆知了。她问我你的情况怎么样。”

“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说我没有问，她不喜欢我问。”

我笑起来。

“爸爸给我来过电话。”他说。

“真的吗？他说了什么？你觉得他会来曼森吗？”

“我只是说他来了电话，我可没说我接了。”斯图尔特不安地叹了口气，“他留了言，晚饭后我会给他打电话。我需要再来几杯这个。”

他指着他的苏格兰威士忌和汽水，也许他根本就不担心我喝了多少。

“你的家庭……”我觉得自己喝醉了，很自信，也很孩子气，于是一鼓作气说出了我的想法，“现在四分五裂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你已经注意到了。”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认为你的家人还会在一起吗？”

“不会，”他坦言，“在失踪事件发生之前，温特一家就已经开始四分五裂了。”

餐厅的上空笼罩着一片寂静。在这片刻间，餐厅里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只有另外几名稀稀拉拉的食客。

“我一直认为，如果我能找到你，这个家就可以恢复如初。我以为，我们之所以不完整，是因为我们丢失了一个碎片，所以我想，找到并且恢复那一块碎片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生活不是这样的。艾玛偷偷告诉了媒体，而妈妈……好吧，无论怎样，她始终都是我妈妈。”

“我就是那块丢失的碎片。”我说，脑子里这个念头翻来覆去，“可能很奇怪，也有些抽象，但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我一直在寻找剩下的拼图，当我发现它的时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

“我注意到了。”斯图尔特说，“嘿，金？”

“什么？”

“你究竟怎么样？”

我笑了：“你可以告诉克莱尔，我很好。”

凌晨4点，我在酒店房间里醒过来，浑身湿透，床单也湿透了。我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地想，是不是我的房间漏水了，也许我把恒温器温度调得太高了，在被窝里出了太多的汗。但房间并不热，恒温器被设置为舒适的华氏六十九度，在脑海里经过长时间计算后，我算出是二十摄氏度左右。

尿液的刺鼻气味冲击着我的鼻孔，我震惊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打从我还是孩子起，我第一次尿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