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从前

特拉维斯被屋里的说话声吵醒。尽管听不太清说的是什么,但他能听出是女人的说话声,也可能只是电视机的声音。无论如何,他决定起床,一探究竟。他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一双已经穿过一天的袜子,拖着脚步走到卧室门后的镜子前。

镜子中的人一塌糊涂——右眼肿得完全睁不开,两个鼻孔下面是已经干结的血滴,撕裂的嘴唇上的缝线用绒布和黄色的东西打着结。杰克把他弄得遍体鳞伤,这是毫无疑问的。最糟糕的,也是雷蒙德医生没有办法缝合的,是从牙床处完全脱落的两颗牙齿——“特拉维斯,你得去看牙医,他可能会傻到相信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但我可不信。”

从雷蒙德医生那里回来之后,他决定对自己的说辞加以改进——只有被丈夫殴打的女人在警察上门调查时,才会说自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我也是这样吗,被“丈夫”殴打?他从一根伤口缝线上挑出一根绒毛,感到疑惑。

不,抢劫行凶是个更好的说法。如果埃利斯警长找上门来,特拉维斯会告诉他三个戴着滑雪面罩的家伙在他离开库比酒吧的路上突然袭击了他。当然,只要畅饮巴士的那伙人里面有一个出来告密,这种说法就会不攻自破。如果那些人里面没人告密,或者还没有告密,那他会大感意外。

如果你认为这件事不会传出去,那你就是个傻瓜,他对自己说,事情很可能已经尽人皆知了,而人们也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杰克·温特发现是特拉维斯带走了那个小女孩,这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应有之举。

“要是人们明白真相该有多好!”他大声说。

他听到前门发出熟悉的吱吱呀呀的声响,他来到卧室的窗户面前。

当他看清楚是谁时,他感到一阵焦虑在他的周身跳动。艾玛·温特和她那个叫雪莱什么的大块头朋友,正要离开。

他冲向门厅,差点儿撞上上楼的哥哥。

“我正要上来和你谈谈。”帕特里克说。

“艾玛·温特来这里做什么?”

帕特里克皱着眉头:“这些缝线要裂开了,你一直都在抓玩这些线头?”

“她想要干吗,帕特?”

“你的伤口也该重新包扎了。过来。”

帕特里克把他带到浴室,让他坐在浴盆边沿上。帕特里克揭掉他鼻子上的绷带,扔到废纸篓里。绷带又红又黏。他往棉垫上擦了一些酒精,清理着特拉维斯的脸。

“疼吗?”帕特里克问。

“痛彻心扉。”

“有没有去买雷蒙德医生开的药?”

“还没有。”特拉维斯说。

帕特里克小心翼翼地给特拉维斯的鼻子换上新的绷带。

“我得告诉你,老弟,见到你这样我很难过。换作以前的我,我会把那个老浑蛋拖到草坪上,把他踢得屁滚尿流。”

“他可没有那么老。”特拉维斯说,“而且你上次用这一招的时候,结果并不太理想。”

帕特里克一时间沉默下来。他再次回到家里时,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帕特里克的出狱让特拉维斯满心欢喜,有他在,应付艾娃要容易得多。但帕特里克相较于以往有些怪异诡秘,牢狱生活用一种特拉维斯始料未及的方式改变了他。如果帕特里克回来的时候精神颓丧,经常被噩梦惊醒,在开放的空间里感到焦虑不安、不知所措,特拉维斯会觉得情有可原。然而,帕特里克走路笔挺,带着自豪。他戒烟了,并几乎滴酒不沾。监狱真的改造了他吗?

“你知道,这也不完全是杰克的错。”特拉维斯说。

“让我猜猜,那是你自找的?”他在浴盆边沿坐下来,坐在特拉维斯旁边,“艾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认为这场打斗和萨米有关,曼森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将库比酒吧外发生的事情称为打斗简直是臆想。杰克打了特拉维斯,而特拉维斯任由他这么做了。可他为什么对杰克恨不起来?

“你怎么和她说的?”特拉维斯问,见帕特里克犹豫不决,他又问了一遍:“帕特,你和她说了什么?”

“真相。”这简短的两个字,像一颗手榴弹掉在地上。

“你不能……”特拉维斯用乞求的语气说,“谁给你的权利,帕特?告诉我你在撒谎,告诉我……”

“你现在是一起绑架案的犯罪嫌疑人,杰克·温特是你唯一的不在场证明。是时候停止保护他,开始保护自己了。”

“我就是在保护我自己!”特拉维斯说,“这影响的不仅仅是杰克的生活,还有我的,还有你的!还有妈妈,该死!你能想象吗?如果她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不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特拉维斯,你是一个人。相信我,妈妈虽然嘴上不说,但她什么都知道。”

“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你没有……”

“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那天在酒吧里发生的事情,对吧?我用球杆打罗杰·阿尔博姆的那个晚上。”

特拉维斯没有说话,他摇了摇头。他曾经问过帕特里克好几次,但帕特里克一直支吾搪塞,坚持说那不过是一场愚蠢的酒吧斗殴。

“我当时正在和朋友一起打台球,”帕特里克说,“罗杰·阿尔博姆和几个女孩排在我们之后。我打完后,把球杆递给他,但他不接。他说:‘不了,谢谢,基佬基因可能有家族遗传。’”

“……所以,这么说,你去格林伍德都是因我而起?”

“当然不是,”帕特里克说,“我的所作所为是我自己的选择。老实说,罗杰说的话也没多过分。只是,它代表着你将不得不面对所有的不公和批判,仅仅是因为做你自己。”

帕特里克从浴盆边站起来,把手放在特拉维斯的肩膀上:“我出去一会儿,老弟,回头见。”

“嗯,”特拉维斯说,“回头见。”

帕特里克离开了,特拉维斯听到前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然后又关上。他在房子里轻手轻脚地走动,感到伤心和沮丧。他的母亲在客厅里不省人事,左手拿着啤酒,右手拿着电视遥控器。

她选择睡上一整天,这是正确的想法,特拉维斯想。在回卧室的路上,他经过帕特里克的房间,门开着一条缝。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了一个让他停下脚步的东西,他本会继续向前走。他推开门,走进去,想确认床头柜上的东西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帕特里克的卧室,和他被曼森的副警长们带走的那天一模一样。房间里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性手枪乐队的海报,其中一个角已经卷折。海报周围贴着尺寸更小的乐队照片,照片是从各种关于雷蒙斯乐队、死亡肯尼迪、玩闹大会和黑旗[都是美国的朋克摇滚乐队。]的杂志上剪下来的。门后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黄色牌子,上面写着“禁区”,可能是从哪个建筑工地上偷的。

房间里唯一的变化,也正是吸引特拉维斯走进来的东西,是一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圣经》。

在入狱前,帕特里克一直是一名骄傲的无神论者——据特拉维斯所知,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变。然而,在他卧室的床头上,却出现了一本《圣经》。

他把它拿起来。这本《圣经》磨损严重,使用频繁。封面内页有一行手写题字:“帕特里克,你手中的礼物将带给你源源不断的力量。爱你的贝。”

“贝是谁?”他疑惑地说,翻开《圣经》,找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夹着信封的这一页上,有一段被重点标记出来——《使徒行传》第三章第十九节:“所以,你们当悔改归正,使你们的罪得以涂抹。”

他把信封打开,里面有好几封,都是同一个人写的。

贝基·克里奇?

就在昨天,他才在萨米·温特的搜索队里见过贝基和她的哥哥戴尔,而她知道特拉维斯的名字。

他在床上坐下来,打开第一封信,日期是1987年10月7日。亲爱的帕特里克: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在你服刑期间给你写信。你不认识我,但如果没算错的话,我们年龄相仿。如果我不是在家接受教育的话,我想我们会在曼森高中一起上课。(勇士队加油!)

我代表心内之光教会给你写这封信。表面上看来,心内之光有点儿激进,让我们直白点说吧,疯狂!但教会中真的充满了善良、诚实、敬畏上帝的人,他们心怀更远大的理想,愿意为此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如果你也想有一番更大的作为,或者即便你只是想说说话,给我回信吧!

---爱你的贝基·克里奇

附言:我已随信附上照片

他检查信封,想找到照片,但照片不见了。

贝基·克里奇曾经试图劝说帕特里克入教吗?更糟糕的是,她达到目的了?

他翻到接下来的一封信,日期是1987年11月3日。

亲爱的帕特里克:很高兴收到你的回信。谢谢你的称赞,我也很高兴你能喜欢那张照片。或许,你也可以给我寄一张?

让我试着回答你提出的几个问题。

没错,我们会摆弄毒蛇,但是,我们不吃蛇心,也不喝蛇血,更不会在暗地里崇拜魔鬼。(这是我最喜欢的,哈哈!)确实,人们有时会被咬伤。

当上帝让你拿起一条蛇,有两个原因会让你被咬:一、上帝可以借此把你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二、上帝可以带你回家,去往天堂。带你去向天堂的,可能是蛇,可能是癌症、车祸或飞机失事,也可能是年事已高。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一个与死亡的约会。死亡把我们带回上帝身边。

“死亡把我们带回上帝身边。”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说法。

现在,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你是在曼森出生的吗?从高中毕业到现在,你在做什么?监狱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越详细越好!)

我想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或许你可以分成两个部分来回答。

首先,你可以说一说在里面平淡的生活,比如食物、牢房、狱友以及你们在空闲时间干的活——你们是真的做过车牌还是只是谣传?

然后你可以谈谈你的感受。我知道身陷囹圄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我想提醒你,虽然我的墙不是有形的墙,我也不在窗户上封着栏杆的牢房里睡觉,但我的墙是罪恶感筑就的。这听起来有些矫揉造作,对吧?

我想让你知道,帕特里克,我不会对你妄下论断,永远都不会。你入狱是因为你犯了罪,但人生而有罪。你在五旬节教派下长大,这意味着长久以来人们都告诉你,你是有多么不值得获得上帝的垂爱,但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瞧,如果我们心中没有罪,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崇敬上帝就太容易了,不是吗?

一位年轻的牧师(幽默风趣,长相滑稽的戴夫·弗伦德森)曾经告诉我,道德行为需要牺牲。归根结底就是这样。我上周想要骂艾琳·泰勒——因为她在停车场称我为“恐怖的心内之光母狗”,而你则用球杆打了一个人的头,这都没关系。事实上,有这样的冲动是正常的,但是,我们正是通过遏制这样的冲动来赢得上帝的爱。

---爱你的贝基

特拉维斯接着向后翻,发现了日期为1988年3月3日的一封信。亲爱的帕特里克:

我想告诉你克莱门汀的事,她是一条两岁大的木纹响尾蛇。现在,一条响尾蛇幸运的话,可以在野外活二十年,但在我们教会,一条两岁的响尾蛇实际上就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它们的平均寿命是十个月。精神压力通常还会进一步减短它们的寿命。

克莱门汀垂垂老矣,性情乖张。据我们所知,她时不时就会咬一口教会的成员,但是,她从来没有咬过给她喂食的人,千真万确,直到有一天她咬了我。

让我再多说几句。

我们教会位于镇外一块巨大的家族土地中央。这片土地树木繁茂,一片空地将教堂所在的地方隔开,只有一条没有铺柏油的土路通往教堂。我说这片土地树木繁茂可一点儿都没有夸张的意思,森林又厚又深,不见天日。如果你从森林上空俯瞰我们的建筑,你会看到四十公顷的绿地,那里并没有太多其他的东西。

心内之光教会每周举行三次仪式,分别在星期二晚上、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天下午。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都要留在教会喂蛇。它们住在树木线外一间宽敞的木屋里。这是我的日常琐事之一。

没错,我都二十六岁了,还是有日常琐事要干。

这是一间坚固的小屋——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棚子,没有窗户,天花板低垂,让人感到痛苦(每次我都会在里面撞到头)。因为嗡嗡作响的加热灯,屋子里总是异常闷热。

我们把老鼠养在育养箱旁边的小塑料桶里,在顶部钻了孔。顺便说一下,老鼠都是活的。在我父亲负责教会的时候,我们会买冰冻的老鼠,远没有现在血腥,但我的哥哥戴尔(现在是克里奇牧师了,我还没有完全习惯这么称呼他)接管这一“家族生意”时,他开始自己喂养老鼠,节省开支。他说,其中的诀窍在于,别给它们起名字。

喂蛇很简单:打开育养箱的盖子,把老鼠放进去,合上盖子,然后重复这些动作。我被咬的那天,我在想其他的事情,自言自语或者哼着歌什么的,有些走神,然后,我来到克莱门汀的养育箱旁,就在那一瞬间,她咬住了我的手,咬得很紧,深入到了我拇指的虎口,仿佛她一直在等着我似的。

我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但我们在教会备了急救箱,还有几瓶抗蛇毒血清。(虽然你最好把它留给自己,大多数弄蛇者不喜欢人们知道他们手头有抗蛇毒血清——如果上帝会在被咬伤时照看他们,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抗蛇毒血清,对吧?)事实证明,我也不需要。我不知道你对蛇了解多少,但有一种蛇咬叫作干咬(没有释放毒液),克莱门汀咬我的时候就是这样。干咬的确会痛,但并不会要了你的命。

现在,这是有些疯狂的地方,所以听我继续说下去。克莱门汀在箱子里那样激烈地乱咬乱转,让我想到了你,这感觉就像是一个隐喻(原谅我文绉绉的用词)——咬伤代表着在库比酒吧里发生的事;我拇指和食指间虎口的皮肤代表着罗杰·阿尔博姆的头;克莱门汀的养育箱代表着你的牢房;她的生命代表着你的监禁;该死,甚至是克莱门汀扁宽的脸,都让我想到了你的脸(无意冒犯,我觉得克莱门汀是一只狐狸)。

突然间,我不能忍受克莱门汀被关起来,于是我把她绑在一个粗麻布袋子里,把她带到了森林里边。我不想在离教会太近的地方把她放了。戴尔发现她失踪时肯定会出去找她(顺便说一句,他确实找了,一无所获)。

我把她带到森林深处,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阳光从枫香树的枝叶间倾泻下来。我把麻袋放在地上,拉住绳子的一端,后退一步。当然,我也可以把她从麻袋里拿出来,但我希望让她自己选择。

她似乎不想离开,好几次从麻袋里探出头来(你能想象在玻璃箱里住了两年后看到一片巨大的美国森林的感受吗),又偷偷钻了回去。

我等了很久。

将近一个小时后,日落西山,寒意渐浓。我母亲应该会从厨房窗户往外看,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回家。这时,克莱门汀动了起来。她把身体前半部分从麻袋里探出来,在落日的余晖下晒了一会儿。我发誓,我看到了她的笑容。

然后,她从麻袋里爬出来,钻进了灌木丛里,再也没有回头。我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然后返回教堂。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现在向你复述这个故事时,我也哭了。

克莱门汀并不是一条在野外生存过的蛇,但我打赌,她会做得很好的。我必须告诉你,帕特里克,放生一次的感觉相当不错。克莱门汀对禁锢她的那个世界进行了猛烈的回击,她怎样在野外生活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我祈祷她能带着内心的宽恕继续生活,我也同样为你祈祷,帕特里克。

---爱你的贝

特拉维斯翻着前面的信,陷入沉思。他哥哥变成一个心内之光信徒了吗?他会开始摆弄毒蛇、喝毒药或者效仿他们在教堂院子里面的所作所为吗?

他从最底下抽出一封信,日期是1989年2月1日。亲爱的帕特里克:

给你写这张便条是想告诉你,对于我们的“特别会面”,我感到多么兴奋、焦虑、高兴、害怕。在我们经历了这四十分钟的考验后,我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不能说我热衷于床笫之事,但我得告诉你,我准备好了,亲爱的。我可以说,我对你的爱是深刻的、真实的、纯粹的、忘我的。我已经准备好让你了解我了,所有的我。

盼复。

---爱你的贝

还有最近的一封信,日期是1989年12月10日。

帕特里克,你说过事情会慢慢改善的,但是,情况变得日益艰难。有时候,我祈祷,让我的光熄灭吧!不过我记起来,你就是我的光,是隧道尽头的光。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回家吧,帕特里克。回家吧,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回家吧,把我从这些人手里解救出来。

---爱你的贝

现在,特拉维斯的脑海里有无数的疑问在横冲直撞,他反复地检查着这些信件,但没有找到答案。从第一封信到最后一封信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贝基·克里奇需要从什么人的手里被解救出来?这又是一段什么性质的关系?

一个埃克尔斯家的人和一个克里奇家的人,这近乎荒唐可笑。

其他唯一的线索——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最后一封信底部用笔匆忙写就的一节《圣经》的经文标题:《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九节至第三十四节。

他将注意力转向帕特里克放在床头的《圣经》上,来回翻阅,直到他找到那一节经文。这段文字同样也被标记出来。特拉维斯读了三遍。这段经文让人感到诡秘和不安:“日头就变黑了,月亮也不发光,众星要从天上坠落,天势都将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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