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现在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一棵果树在刚刚修剪过的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知道睡梦中我站着的地方是萨米·温特家的后院,虽然梦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在黎明前醒来,听到鸟儿在远处鸣叫,一瞬间,我充满了安全感。

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我现在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在浴盆里洗完床单后,我在门上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无人打扰。我躺在坚硬的现代沙发上,把自己弯曲成一个紧绷的、窘迫的球形。睡意来了又走,毫无定时。每次醒来,我都会检查一次沙发,看到沙发还干着,我才能松口气。

我尿床了。是我晚餐喝得太多,还是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经期来临,我没有告诉母亲。并不是因为我感到尴尬或羞愧——尽管我相信这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我担心这会让她难过。我不想让她认为我正在成为一个女人,因为我自己害怕成为一个女人。现在,我又害怕成为一个孩子。

我穿好衣服,端着一杯咖啡来到私人阳台上,慢慢地喝着,观赏着森林深邃而广袤的景色。

如果说水体能让我感到平静,树木繁茂的地方则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它们黢黑无光,让人感觉里面住满了怪物,狂野有力,残酷且原始,我突然有一股将它们……拍下来的冲动。

我最初凭着直觉,把我满是灰尘的佳能单反相机打包进行李,没想到还真有用武之地。我把它从背包里拿出来,拂去灰尘,对着荒野拍了一张照片。透过相机镜头,绵亘伸展的山脉不像是充满了不祥的样子。

萨米失踪的时候,莫莉·温特是否花了好几天、好几个月、好几年的时间,注视着我现在拍摄的这一片森林,怀疑她的小女儿身在其中?当然,萨米没有被半埋在森林里,脖子上也没有带着歹徒留下的深深的勒痕,没有全身肿胀,没有身体腐烂;相反,她被带到了澳大利亚,在那里得到疼爱、被养育成人,衣食无忧,接受教育,还经历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

再次拍照的感觉很好。佳能相机不仅过滤了我的所见,在很小的程度上,也赋予了我对现实的某种掌控感,我怀疑这是否就是当初我被摄影所吸引的原因。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迎战曼森的准备。

保持水塔在视野里,我向闹市区走去,时不时停下来拍几张照片。

一条长长的混凝土通道在公路下延伸,承载着一条宽阔混浊的暴雨水流。咔嚓。

路边有一只死乌鸦。咔嚓。

一辆鹿角形把手高耸的摩托车飞驰而过,司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块头女人。咔嚓。

也许是我有些天真,但在我终于抵达曼森的时候,我有些许期待,期待会出现记忆闪回——某棵树、某条河、某个角落或某座小山,唤起我被压制的记忆,将我带回到两岁的时候。不过曼森的一切似乎都没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没有突如其来的怀旧情绪,也没有猛然意识到:是的,这就是我该来的地方。

也许这些在我蹒跚学步的时期形成的记忆还不够完整,它们在我脑海深处,再也不能寻回,而斯图尔特和我说的那条绳子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萨米就在那里,红色的绳子系在她的腰上。她不断地将绳子从黑暗中往回拽,每一次拽回来,绳子都是松松垮垮的。

也许原因在于小镇本身。曼森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悲伤。时光流逝,我也许跟上了它的步伐,也许没有,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再回到从前。我以萨米·温特的身份所经历的生活,在曼森出生长大的生活,都已不复存在了。

你期待在这里找到什么?我问我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拍照,从繁华的市中心开始,向外环行,直到房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远,草坪越来越宽。

我意外地来到克伦代尔街。是上帝的护佑带我来到这里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着我,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这样想让我好受很多。但更有可能,这只是一个巧合。我从读到过的关于萨米·温特的文章中认出了街道的名字。我知道她是从克伦代尔街上的一栋房子里被带走的,但我不确定是哪一栋。

我在街上来回走动,期待一个记忆可以由此形成。就算记忆没有形成,能形成一种感觉也是好的,甚至,哪怕只是一个暗示,我也会心满意足。但是,什么都没有。

九号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在第三个路口前面,通过破旧的铁丝栅栏往里看,房子远离街道,破败不堪,中间隔着杂草丛生的院子,有些地方还用木板封住了,这是克伦代尔街上唯一一个在过去三十年里看起来毫无变化的地方。它两边的房子都维护得很好,也比较具有现代风格,但九号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阴郁的时间胶囊。

我拂去邮筒上的泥浆和污垢,发现了一个名字——埃克尔斯。正当我准备拍照时,我注意到了一个老妇人。她坐在房子的前门台阶上,完全融入周围的环境之中。她的皮肤僵硬泛黄,仿佛一个被遗忘在阳光下的人体模型。她盯着我看,一阵寒意沿着我的脊背倾泻而下。我放下相机,继续往前走。

回到市中心后,我停下来喝了一杯咖啡,翻阅我刚刚拍摄的照片。咖啡店刚开始营业,我不得不等经理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等一切准备就绪,经理过来招呼我的时候,她僵住了,大眼镜后面的眼睛对我眨了几下,然后笑起来。

“抱歉,”她说,“你想喝点儿什么?”

菜单隐隐出现在我上方,有很多选择,我不知该选哪个:“给我来一杯黑咖啡就行。”

“好的。”女子说,又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开始煮咖啡。她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带着一辈子都在和身高斗争的弯腰弓背的姿势。我身高虽不及她,但比一般人要高,所以我对她有些感同身受。

当她端着我的咖啡回到柜台时,这名高大的女子用食指把眼镜推到舒服的位置,说:“我知道你是谁。”

“嗯?”

“我在新闻上见过你。”她说,“但我也记得你,过去的你,从前的你。我是艾玛的朋友。她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尽快把塑料盖紧盖在咖啡杯上,想马上离开,“多少钱?”

“这杯我请客。”她说,“欢迎回家,萨米。”

我回家了吗?我是萨米吗?

我喝着咖啡,沿着公路路肩向酒店走去。时间还早,路上的车不多,但相机左摇右摆,让我感到异常沉重。

我来到一个覆盖着灰尘的破旧木牌前,上面写着“磨坊和游客中心,前方四百米”。我进城时走的是同样的路线,但不知为何,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木牌下面是一支箭头,指向一条在森林里蜿蜒曲折的陈年土路。树木在入口处向内拱起,几乎把小径隐没在视线之外。我能看到的,只有狭长、繁盛和齐膝的草。

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走进这条路,也许……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引导着我。

我越往里走,道路就变得越开阔,但两旁树木高耸,形成一堵墙,削弱了来自公路上的声音,让我感到与世隔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松针的气息,微风在树枝上飒飒作响,使我不安。

通常,我自认为是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纵然不及贝尔·格里尔斯,年轻时也曾花大量时间徒步、游泳和探险,但现在,澳大利亚相隔万里。那儿有灌木丛,黄的绿的,不一而足,虽然其中可能存在危险的生物,但我了如指掌。而这儿,不是灌木丛,是森林。森林在童话故事中是凶险的地方,孩子会被父母遗弃,被巫师抓走。

迪安说过去就像大海是错的,我想,它更像是一片充满怪物的黑暗森林。

我在其中穿行得越远,就感受到消耗了越来越多的能量,但我没有回头。

我来到一座宏伟的旧悬索桥旁。它显然是为了支撑过往汽车的重量而建造的,但从上面的涂鸦和无人修复的日晒雨淋的损伤来看,桥的建造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了。我过桥的时候,桥上的木板弯曲,嘎吱作响。

我过了桥,沿着小路走了二十米,来到了……

一片空寂之地。

如果说这里曾经有一座磨坊,那么,它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的长方形土地,空无一物。当我走到森林中心时,森林中的声音平复了下来。我脚下的土壤是黑色的,这意味着多年来这里什么都没有种植。我突然有一种被鬼魂注视着的感觉。

真是个糟糕的地方,我想。抓住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寸草不生的土地。咔嚓。

倒下的树。咔嚓。

从头顶的树枝间穿过的一道诡异的光线。咔嚓。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在拍摄群山时感受到的控制感消失了,过滤器不见了。现在我所处的环境,就算通过了佳能相机的镜头,也没有任何变化,充满了不祥。

我关掉相机,迅速走回吊桥。

我来到这里,迎战曼森。结果,是曼森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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