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现在

莫莉公寓的蜂鸣器在我的面前。按一个按钮让我如此紧张不安,这还是第一次。在短暂而又认真地考虑逃跑后,我鼓起一些勇气,按响了它。

扁圆的扬声器在电波干扰下发出嘶嘶声,然后传来莫莉的声音。她的声音轻快而愉悦,再次颠覆了我的期望。她的声音既不像来自一个陌生人,也没有过于亲密。她只说了三个简短的字,清晰而自信:“进来吧。”

公寓楼大门嗡嗡作响,然后咔嗒一声打开了。

我沿着一条狭窄的过道,走上灯光昏暗的楼梯,来到二楼。我盯着我的脚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希望它们不要停下来。

当我走近莫莉公寓的门,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将近七十岁,但看上去孔武有力,仿佛可以将一棵树从地上连根拔起。看到我的时候,他迷人的微笑变得明亮起来。

“真没想到我等到了这一天!”他说,关上了莫莉公寓的门,“莫莉和我说你会过来。我是戴尔·克里奇。”

他伸出他的手,我握了握。

“很高兴见到你,”我说,“我是金。”

“我很喜欢你的口音。”他说,“你对这一切有什么感觉?我实在无法想象,时隔多年回到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景象。”

“说是情感过山车都不足以描绘这种感觉的万分之一。”我说。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莫莉的门。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担忧。“我知道我们才刚刚认识,但我能给你一些友好的建议吗?”

“没问题。”

“莫莉一直活在这件事带给她的痛苦里。她挣扎着,有时,她可能会表现得……我想说的是,给她一点儿时间,对她有些耐心。”

克里奇是今天第二个给我关于莫莉的警告的人,这对缓解我的紧张焦虑没有任何帮助。

“好吧,很高兴见到你。”他说。

我们再次握了握手。他微笑着朝楼梯走去。我一直等到他离开,才敲响莫莉的门。

一个满面风霜的女人把门打开,她的容貌友好而又哀伤,头发灰白相间,紧紧地朝着脸后方梳起,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忧思纹。

莫莉现在应该是六十岁出头——我在脑海里快速地计算着——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最让我震惊的是她的体重。诚然,在我见过的莫莉的照片上,她都已经快三十岁了,但在每一张照片上,她都很苗条,也许还带着曲线,更别说超重了。但是,开门的这个女人身型庞大。如果不是我依靠之前看过的照片认出了她的脸,特别是她的眼睛,我可能会认为我走错了公寓。

“你好,金。”她说。她的声音和通过对讲机发出的一样,轻盈悦耳:“我是莫莉,很高兴见到你。”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摇了摇。我没有期望她会像艾玛那样把我拉进怀里,但握手让人感觉过于正式——这真的是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一直在找我、一直为我哀叹的女人吗?

“进来吧。”她说。

她的公寓比我在澳大利亚的要小,摆放着很多家具:三张沙发、两把扶手椅、一张长餐桌,还有一些柜子和书架。地板上排列着交叠的地毯,每块地毯的图案都略有不同,让人感觉像走在3D立体图画上。这让我想起了乔治娅·埃维在澳大利亚的住处。仔细想想看,看到莫莉也让我想起了乔治娅。

与公寓其他地方明显不同的是,除了一个小木十字架外,墙壁了无修饰、一片惨白。

“你阳台外面的花园可真漂亮。”我说。从里面看,阳台更像是一片丛林。

“嗯,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它们让我心情愉悦。你是不是也擅长园艺?”

“没有。”我想起我儿时花园里丰富的色彩——绿色、红色、粉红色,最值得一提的,是卧室窗户下面亮紫色的踊子草。我几乎差点儿接着说:“我的妈妈,大概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会打理植物的人。”幸运的是,我及时把话咽了回去。

“你觉得这个小镇怎么样?”莫莉用一种若无其事、没话找话的语气问我。

“挺好的,很有美国味,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莫莉庄重拘谨的语气让我紧张不安。地毯大概是蛋壳做的,我不安地站着。很长时间,我俩都没有说话。

因为她还没有请我坐下,我尴尬地不停换着脚,踱着步。灶上的水壶在隔壁厨房里尖叫起来,我趁着莫莉去端茶倒水的机会,从三张大沙发里面挑了一张,坐下来。

莫莉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壶薄荷茶,闻起来浓厚而清新。她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我听说你已经和我女儿见过面了。”莫莉说。

“是的,艾玛,她看起来很漂亮。”

“斯图告诉我,她的行为举止本来可以更加庄重得体的,但她一逮到机会就匆忙叫来了媒体。”

“没关系,我是说,这整件事其实……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我知道这些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否认,我要对这一切守口如瓶,秘不外宣。艾玛只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我也有一个妹妹,在澳大利亚。如果她从我身边被人掳走……上帝,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何反应。”

“言语证明我们对上帝的诚笃,言语是我们最真实的自我。”

“抱歉,你说什么?”

“随便说出他的名字,是对他的不尊重。”

“噢,”我说,“对不起,我的老习惯。”

她耸耸肩,喝了一口茶:“你跟我前夫谈过了吗?”

“我想斯图尔特一直在和他联系。”

莫莉带着扭曲、诡秘的微笑看着我:“杰克是个基佬,你知道的。”

我的肌肉紧绷起来,每次听到年长的亲戚发表一些种族主义或仇视同性恋的言论时,我就会有这样的反应:“实际上,我对此一无所知。”

“看来这只不过是又一件斯图没有告诉你的事情。”

杰克·温特是同性恋,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更让我惊讶的是莫莉声音中的轻蔑。我纳闷,她是以前妻的身份感到生气,还是因为自己的信仰被冒犯?

莫莉似乎揣摩到了我的心思,接着说道:“‘男人若与男人同寝,好像与女人同寝一样,他们都做了可憎的事,必须被处死。’这是《利未记》第二十章第十三节说的。我知道这在政治上不正确,但这是上帝给我的指示。感谢上帝。”

当我想起莫莉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她设想成《脱线家族》(The Brady Bunch)[20世纪70年代初一部以一个郊区美国家庭为中心的情境喜剧,主要讲述一个抚养三个女孩的寡妇和一个抚养三个男孩的鳏夫结婚后的日常故事。这部电视剧中的母亲是一个思想开放、不受传统思想束缚的女性。]里一般的母亲,但我也没有想过她会和《魔女嘉莉》(Carrie)[斯蒂芬·金所著的小说,于1974年出版,后被多次改编成电影。其中的母亲是一个虔诚于宗教狂热活动、有着极端基督教信仰的女人。]中的一样。我开始意识到一个让我感到不适的事实:我不太喜欢这个女人。

她深深凝视着她的杯子,就像一个女巫观察着茶叶渣一般[利用喝完的茶叶渣进行占卜是一股在19世纪末风靡于欧洲的浪潮,其方法是将留在杯底的茶叶渣形状看成不同的东西,以此为据占卜未来。]。她可能从中看到了过去,也可能看到了未来,但二者都没有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听着,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寻找什么,也不知道你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萨米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深埋于地下了。你,还有我们其他人,最好还是让她在地底长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什么都没有说。

“这让我羞于启齿。杰克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罪人。”她接着说,“我试图引导我的孩子们走向光明,但杰克也怀着同样笃定的信念,带领他们走向黑暗。萨米的死迫使他们做出了选择:要么,让上帝的光辉帮助他们从这一切里解脱;要么,淹没在无尽的绝望中。杰克选择了性变态,而你也可能注意到了,艾玛与酒难解难分。现在,斯图虽然并不是一个酒鬼,据我所知,他也不是同性恋,但他身上同样有着罄竹难书的罪恶。”

她身子向后靠,把茶杯放在她的便便大腹上。清晨的阳光照上阳台,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脸上。她给了我一个微笑。一时间,我想起《韩赛尔与格蕾特》(Hansel and Gretel)[出自《格林童话》,故事讲述的是一对可怜的兄妹遭到了继母的抛弃,流落荒林,最后来到了一座糖果屋。糖果屋的主人是一个吃人的女巫。兄妹俩凭借着自己的智慧战胜了女巫,并找到回家的路。]中的女巫。我突然可以设想出她搅拌炼金术坩埚,向其中加入蝾螈眼睛的画面。

“斯图撒谎了,”她说,“这便是他的罪。他自欺,也欺人。他是个热情的人,只要他想,他就能让自己变得富有魅力,使人信服。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让他给我们一些时间单独谈谈。他用他的连篇谎话把你网罗了起来,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一开始,我也是同样的反应,但是……呃,我……”我开始变得笨嘴拙舌,不知所云。我结结巴巴,几乎让人摸不着头脑:“事情是这样的……”

“与其畅言疑虑,不如保持沉默,亲爱的。大智若愚。”

她脸上再次闪过她那诡秘的微笑。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不管有没有绑架小孩,卡罗尔·利米的内心都充满了光明和爱;而莫莉,似乎被黑暗包裹。是我的失踪,才让黑暗盘踞在她内心的吗?我是不是给她留下了一个溃烂化脓的伤口,让它感染,最终变成这个样子?

“你儿子检测了我的DNA……”

“……我儿子深切地相信他妹妹还活着,所以他伪造了这一切。”

“我看过检测报告,概率是98.4%。你这是在否认,我明白……”

“嗬,‘否认’这个词不过是万金油,谁想要就可以拿来用。在你进门之前,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女儿。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因为萨米·温特很久以前就已经长眠地下了,我想。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的身体在颤抖,浑身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如果我不住嘴,我可能会哭出来。像莫莉这样的女人,会认为那是软弱的表现。我不想给她那样的印象,我不想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你对蛇有所了解吗,亲爱的?”

“不怎么了解。”

“但你也知道,它们会排便的,对吧?”

我的嘴唇紧绷起来:“是的,当然。”

“它们的排泄物很多。”她说,“我的信仰让我接触到蛇,也接触到它们的粪便。教会的牧师让我们把那些蛇放在塑料袋里,你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吗?”

“我猜不出来。”

“被老鼠问题困扰的人来找牧师的时候,他们什么法子都尝试过了——陷阱、老鼠药、猫。牧师会送给他们一袋蛇的粪便,让他们放在有老鼠的地方。不出多久,老鼠就不知所踪了。瞧,当老鼠闻到蛇粪那股明显的浓烈的酸味时,它们会认为周围有捕食者,便逃之夭夭了。有趣的是,大多数老鼠从来没见过蛇,但它们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它们,这是个麻烦。”

我开始觉得她是个疯子。

“你觉得老鼠们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凭本能。”我说。

莫莉摸了摸她的鼻子:“本能,上帝将本能赋予了亚当,亚当又将本能给了我们。本能就像你能够随身携带的神的一部分。我知道你不是我女儿,就像老鼠知道要逃离蛇粪的气味。你明白吗?”

“嗯,我明白。”

她笑起来:“看来你不是个傻瓜,对吧,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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