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从前

在从杂货店回家的路上,杰克沿着伦尼街南下。左转进入巴克利路,再右转来到克伦代尔街后,杰克发现自己站在埃克尔斯家门外。

他盯着楼上的窗户看了很久,希望能看到特拉维斯,但楼上空无一人。

他看到自己把车开进院子,穿过草坪,敲了敲前门。他看到特拉维斯来到门廊上迎接他,接受他的道歉——你欠他一个道歉,杰克,你知道你欠他一个道歉——然后,他看到事情恢复如常,至少是和往常一样正常。

但那是在另一个现实中。在这个现实里,那个男孩永远不会原谅他,莫莉永远不会爱他,巴迪·伯恩斯垂垂老矣,萨米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这个词牙尖嘴利地咬噬着他的心智,不肯松口。失踪、被带走、被拐走、被绑架,这些说法至少残存着一个幸福结局的气息。它们纵使代表着不幸,但并没有尘埃落定;而“不复存在”是一个令人厌弃的词,意味着萨米再也不会回来。

杰克走进厨房把杂物收起来时,德古拉的新娘们正挤作一团说话。他进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沉默了,仿佛她们一直在谈论他。

继续啊,接着说,杰克想,用你们在这听到的甜美多汁的流言填饱肚子,贪婪地吃到吐吧!

莫莉的姐妹们不仅仅是喜欢街谈巷议这么简单——她们还会对流言蜚语反复咀嚼,仿佛她们的生活依赖于此。

在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邻居转瞬即逝的风流韵事,或者一个朋友对止痛药的过度依赖,都可能会被认为是实实在在的八卦。她们的妹妹成了心内之光教会的弄蛇者,这可以让她们在这几个月里面反复咀嚼回味。

他厌恶她们。多年来,她们对妻子欺凌威逼、轻蔑贬损,让她形成了分裂的自我,培养了她适合投身信仰的头脑,这一切的责任她们每个人都有份。虽然把一切都归咎于她们有失偏颇,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样做无可厚非。

波林打破了沉默。

“有比买日用品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操心,”她说,“你把要买的东西列个单子,托德会处理好的。”

杰克喜欢买杂货,这是他可以圆满完成的一个任务。

“你们见到莫莉了吗?”

“她和斯图在花园里。”蒂莉说。她是个讨厌的女人,但在德古拉的新娘中,她或许是最看得过去的。“要来杯咖啡吗?你看起来需要一杯。”

他摇摇头。

“晚餐吃烤肉末条可以吗,杰克?”安妮问。她说话比她的姐妹们更温柔,却有一个排行老二的孩子通常都带有的轻蔑和不露声色的怒意。

“我不饿,谢谢。”

“我会给你准备一盘的。”安妮说,看了一眼她的姐妹们。

波林的儿子托德正坐在客厅里看《罗斯安家庭生活》的重播。波林把他从弗吉尼亚拖到这里来,是因为她不敢坐飞机,也不喜欢独自一人开长途车。杰克为这孩子感到难过。他来到这里以后几乎不怎么说话,包还在楼上的客房里,没有打开过,准备着随时离开。谁能责怪他呢?这个地方索然无味,等着他们的似乎只有黑暗。

不复存在,杰克想起了萨米。

他发现莫莉坐在后院的矮木椅上,看着斯图在一个旧的红色沙箱里玩,这个沙箱从他四五岁起就再没碰过了。斯图似乎退回到较早的年龄段,杰克担心他可能会开始咿呀学语和尿床。那的确不正常,不过现在又有什么是正常的呢?

在萨米回家——如果还有这样一种可能——的时候,会有裂痕需要修复,但现在,温特一家只能艰难地踩水跋涉。

他坐在莫莉旁边的木椅上。

“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她说,“你呢?”

“也没有。”

斯图在沙箱的角落里有条不紊地挖着沙子,仿佛在挖掘恐龙化石。杰克看着他,想起了树林里的毛绒玩具,那个在这一带发现的不明男子,写在磨坊墙上的萨米的名字——所有的问题都还没有答案。这一切的神秘事件让他想对着什么东西拳打脚踢。

“你妈妈打了电话过来,”莫莉说,“她将药店重新开张了。她认为你应该解雇那个女售货员。”

“黛比?”他惨然一笑,“只要她在妈妈手下工作,迟早会主动辞职的。”

“她说特拉维斯·埃克尔斯去了店里买药,情况很糟糕。瘀黑的眼睛、裂开的嘴唇……是你干的,对吧,杰克?”莫莉把杰克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手里,“我也听到了关于他的谣言,但正是通过抵抗罪恶,我们才能赢得上帝的爱。”

他什么也没说。他俩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但他们之间的空间似乎无法逾越。

当然,他的妻子理应知道真相,她早就该知道真相了,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再说,他要从何处开口呢?

“你还记得那个圣诞前夜吗?应该是1975年或是1976年,”她说,“在艾玛出生之前。我们在我父母家那张睡着难受、中间有金属横杠的折叠沙发上睡了一晚。你还记得这么一回事吗?”

“记得,被你这么一说,我的后背现在还觉得酸痛。”

“我的姐姐们要把我逼疯了,就像现在这样,她们让我……大动肝火,无法入睡。我一定是在那翻来覆去,因为凌晨两三点你醒来,问我怎么了。我开始抱怨起蒂莉、波林或安妮,或者她们仨。我说我只想起床离开,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圣诞节。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

他笑了笑:“我说:‘好的。’”

莫莉紧握着他的手:“于是我们就走了。我们在家里蹑手蹑脚,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没留下纸条就走了。我们开了半个晚上的车,最后在那个脏兮兮的汽车旅馆开了一个房间。”

“蓝色海豚旅馆。”

“你还记得旅馆的名字?”

“早些年的一切我都记得,”他说,“那些我们一致对外的日子。”

她悲伤地看着他,她的表情让他想起了特拉维斯周五晚上望着他的样子。杰克一拳打向特拉维斯的脸,几秒钟后,特拉维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那感觉像是全世界都知道了一些杰克不知道的事情。

“我们迷路了,不是吗?”她把头靠在杰克的肩膀上,闭上眼睛。这个姿势解除了他的武装,如果他就此离开,他可能会哭出来。

“我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你遇见了教会,而我遇见了特拉维斯,他想,我们两个都在各自的遇见中醒悟了。

“莫莉,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杰克开口说。

“斯图哪儿去了?”她抬起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斯图不见了。斯图,斯图!”

沙箱里除了一把小塑料铲和一堆沙子外,空空如也。

“我把眼睛闭上不过才三十秒钟,我……斯图,斯图!”

“莫莉,别着急。他一定是……”

但她已经光着脚跨步踩在通往院子的水泥小路上,向沙箱跑过去:“斯图!”

几秒钟后,他们的孩子从挺立在花园里的高大的柠檬树后面走出来。他把他前裆的拉链拉上:“我在这儿,妈妈。”

莫莉跪下来,抓住斯图的肩膀:“你去哪儿了?你躲在什么地方?别这么做,斯图,别躲着我!你听到了吗?”

“我只是在柠檬树下小便,”他说,“这会让树长得更快。对吧,爸爸?”

斯图咯咯地笑起来,杰克担心莫莉可能会打他,但她没有,她把他拉到了怀里。

“不要这样对妈妈,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斯图也跟着哭了起来。

“好了,”她说,“别哭了。”

杰克看着他的妻子在柠檬树下久久地抱着他们的儿子,直到门铃响起来。他走进屋内,看了一眼门厅,埃利斯警长正站在门口。德古拉的新娘们窃窃私语着。

杰克让埃利斯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关上了客厅的门,莫莉和艾玛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们还没开始说话,蒂莉就端着四杯茶走了进来,迟迟不走,最后才不情愿地离开。

“怎么了,警长?”莫莉问,“有什么消息吗?”

他清清嗓子,看了一眼艾玛——她已经脸色发白,他说:“这可能不适合小孩子听。”

“让她留下吧。”杰克说,然后转向艾玛:“如果你想听的话。”

艾玛点点头。杰克坐在艾玛旁边,用胳膊搂着她。

“今天发生了一件事,”埃利斯喝了一口冰茶,说,“我想先和你们说说。我们制作的画像里的那个人,我们在追查的那个人,他回磨坊去了。我的副警长们一直在密切监视那个地方。”

“萨米和他在一起吗?”莫莉急切地探身问道。

埃利斯摇了摇头:“恐怕没有。我们找到了他,发生了一点儿争执。”

“争执?”

“他攻击了我。”埃利斯说,“如果你们注意到我进来的时候是一瘸一拐的话,那是因为他在我们制伏他之前就……结结实实地给了我几下。”

“他说了什么?他就是那个人吗?是他带走了萨米?”

“我们没有机会盘问他,”埃利斯说,眼睛在艾玛、莫莉、杰克和他自己的脚之间游移,“他在争执中中弹身亡了。”

莫莉喘着粗气。

“那么,他是谁?”杰克问,他站起来,来回踱步,“也许他把萨米交给了他的朋友或家人。”

他的肚子因为愤怒而翻腾。如果是这个神秘男人带走了萨米,那么找到她的机会,就在他即将找到她的时候被风吹散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怒意发泄在埃利斯身上,指责他搞砸了调查,这会让他好受一些,但这是不公平的。那个穿着褪色棕色制服的老家伙正在尽他最大的努力。曼森没有人对发生的这个事情做好了准备。

“我们正在努力确认他的身份,”埃利斯说,“自从画像在电视上公布后,我们得到了很多线索。其中一条线索来自雷德沃特的一名精神科护士。她认为这名男子可能是她的一名门诊病人,名字叫作约翰·雷格勒,是名老兵。”

“她认为?”杰克问,“那究竟是不是他?”

“我们已经联系了军队,明天早上应该就会收到雷格勒照片和档案的传真。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他。那名护士一直希望找到雷格勒,因为他上一次预约就诊没有去,她很担心他。听上去,他似乎有些精神错乱。”

“精神错乱?”

“一种叫‘创伤性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受到严重的身体创伤,或受到躯体完整性被破坏的威胁后,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的精神疾病,他还患有精神分裂症。”

“上帝啊!”杰克说。

艾玛突然哭了起来,杰克和莫莉起身坐到她身边。

“是因为那个名字吗?”她抽泣着说,“他在磨坊墙上看到了萨米的名字,所以他才会这么做?如果他疯了,也许他看到了萨米的名字,然后……”

“当然不是。”莫莉说,给了艾玛一个忐忑不安、难以揣摩的眼神。

“不是的,”埃利斯说,“实际上,如果他真的是约翰·雷格勒,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与萨米的失踪无关。”

“什么?”杰克感到自己的情感遭到重击。

“我们正在反复确认他的医院记录,但我们相信约翰·雷格勒在4月3日,也就是萨米失踪的当天,参加了一个支持小组。”

艾玛松了一口气,倒进杰克的怀里。杰克紧紧地抱着她。

“我很抱歉,这个消息好不到哪里去。”埃利斯说,他把喝了一半的冰茶放在咖啡桌上,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埃利斯刚进来的时候,杰克没有注意到他一瘸一拐的,但现在他注意到了。

“杰克,你介意送我出去吗?”

“我们得谈谈特拉维斯·埃克尔斯。”埃利斯说。他们来到巡逻车旁,离房子已经有足够远的一段距离了,德古拉的新娘们也不可能听得到他们说话。

杰克的脊背涌上一种混杂着愤怒、恐惧和羞愧的复杂感觉。特拉维斯最终还是和埃利斯谈过了吗?他透露了多少?

“周五晚上,他在库比酒吧外的停车场被三名蒙面的、种族不明的人抢劫了。”

杰克一言不发。

“在曼森遭遇抢劫行凶,你相信吗?”

“这个小镇已经不同以往了。”杰克说。

“还有一件事,一个名叫乔·霍尔特的人向科尔曼警方报案,说他在那个停车场目睹了一场打斗,和抢劫发生的时间在同一个晚上。他说:‘那个孩子失踪了的家伙把带走她的那个孩子打得面目全非。’这是他的原话。”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警长。”

“听着,杰克,无论你是怎么把自己的手弄成这样的,我都乐意接受你的理由。特拉维斯没有提出任何正式的指控,而乔·霍尔特当晚则是喝了满满一肚子威士忌。我所要求的,只是希望你能提供信息。”

“提供什么信息?”

“告诉我你知道的信息。你是个聪明人,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我很难相信,你会仅凭谣言就把一个孩子揍一顿,据我所知,除了谣言,还没有什么能把特拉维斯和萨米的失踪联系在一起。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那个人在说什么。”

埃利斯看上去很受伤,一时间,杰克为他感到深深的难过。

“好吧,杰克。”

杰克颤颤巍巍、充满绝望地走进他的卧室,关上了身后的门。莫莉的手提包挂在靠墙的桌子上,杰克抓起包,把它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床上。一个钱包、一些零钱、一块卫生棉、一本口袋大小的《圣经》,还有……

对了,他看到她的通讯录时突然想起来。他打开通讯录,翻到“B”那一栏,找到了巴迪·伯恩斯的号码。他拿起床边的电话,拨通了号码。

在第二声响铃的时候,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你好,伯恩斯家。”

“你好,你爸爸在家吗?”

“是的,先生。请问您是哪位?”她问。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矫揉造作的甜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典型的五旬节教徒的形象:穿着长袖毛衣的年轻漂亮女孩,几乎拖到地面的裙摆,紧紧梳成辫子的头发,干净整洁的手指甲。

“我是杰克·温特。”

她倒抽了一口气:“你是莫莉的丈夫?”

“没错。”他说,“你认识莫莉?”

“是的,先生,在教会认识的。萨米回家了吗?”

这个问题刺痛了他:“不,还没有。”

“我们一直在为她祈祷,我们称颂上帝之名,祈祷她能很快回家,祈祷这整件事不是上帝施加的惩罚。”

“惩罚?因为什么?”

“因为莫莉和一个不信仰上帝的人同床。”

这个小女孩已经无药可救了,杰克伤心地想。他想教育教育她——实际上,他想沿着电话线给她一巴掌——但他没有,他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去让你爸爸来接个电话呢?”

她去了。电话里安静了不超过三十秒钟,但在这沉默中,杰克去了一个黑暗的地方。如果那个小女孩说的是对的呢?如果那个在他被抚养到十几岁之前都一直相信的上帝是真的在惩罚他呢?不仅因为杰克失去了信仰,还因为他和特拉维斯·埃克尔斯、巴迪·伯恩斯以及从科尔曼到哈兰县的一些不知名的男子所做的一切。

上帝不是因为埃及法老冥顽不灵而杀了埃及人的长子吗[根据《圣经·出埃及记》记载,摩西和他的哥哥亚伦告诉埃及法老以色列人要离开埃及。法老不同意,于是上帝施展神力,给埃及人降下十种灾难,其中最可怕的一种是“埃及人的第一个出生的儿子死亡”。这些神迹证明以色列人的神比埃及的神更加强大,迫使法老同意以色列人离开埃及。]?他不是因为大卫与拔示巴的通奸而杀了他的孩子吗[根据《圣经·撒母耳记下》记载,大卫是一个善于猎艳的男子。一日,大卫手下的大将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在自家顶楼洗澡,遮挡她身体的屏风忽然被飞鸟撞翻,恰好被附近的大卫看到。大卫与拔示巴通奸。不久她怀孕了。这个时候乌利亚正在前线与敌人作战,如果妻子生了孩子,就会令丑事败露。大卫于是将乌利亚从军中召回,希望乌利亚与拔示巴同房,如此乌利亚就不会察觉丑事。然而,乌利亚非常正直,在作战期间不肯回家住宿,而是留在王宫军队过夜。无奈之下,大卫密令他的军队统帅,将乌利亚派遣到最危险的地方令其战死。乌利亚阵亡后,大卫便将寡居的拔示巴娶为妻室。上帝洞悉一切,对大卫的行为降下惩罚,使拔示巴所生的大卫之子夭折。]?他不是派熊去将捉弄先知以利沙的孩子们撕成了碎片吗?[根据《圣经·列王纪下》记载,先知以利沙从耶利哥到伯特利去。路上有一帮顽劣的男孩从城里出来,对以利沙和他的先知身份毫不尊重,讥诮他说:“秃头的上去吧!秃头的上去吧!”为了给这些男孩和他们的父母一个惩戒,明白必须尊重耶和华的先知,以利沙回头看着他们,奉耶和华的名诅咒他们,于是有两只母熊从树林里出来,撕裂了他们当中的四十二个孩子。]

《那鸿书》第一章第三节,杰克想,上帝不轻易发怒,有伟大的力量,上帝断不以有罪的为无罪,他行走在旋风和暴雨中,云彩是他脚下的尘土。

巴迪接过电话:“杰克?”

“嗨,巴迪。很抱歉突然打电话过来。”

“不,不,没关系。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萨米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有。”他说,“不过,巴迪,前几天你来我家,准备告诉我一些事情。你还记得吗?”

巴迪陷入了沉默。杰克想象巴迪站在他女儿刚刚站的位置上,也许翻着他的菲多拉帽,也许像他在他们接吻之前那样紧张地眨着眼——不是现在的巴迪,而是从前的。他曾经身材纤细、没有赘肉,颧骨很高,肩膀强壮有力。他并不英俊,但他兼具温柔宽容和阳刚之气,一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是的,杰克,我还记得。”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感觉那可能很重要,我也感觉得到你不想当着我母亲的面说。”

巴迪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他大概在附近徘徊的女儿:“嘿,亲爱的,到你楼上的卧室待一会儿,好吗?别那样看着我。去吧,快点儿……你还在吗,杰克?”

“我还在。”

“我不想在电话里说。”

“你能出来见我吗?”

“我不知道,杰克。”

“拜托了。”

“……去哪儿?”

“老地方怎么样?”

巴迪顿了顿,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回忆吓了一跳。杰克不知道那些记忆究竟是让巴迪厌恶,还是引发了他的兴趣。

“我一个小时之内到那儿。”他最后说。

巴迪把他的福特烈马停在湖边时,已经是黄昏了。虽然那里只停着杰克的车,但巴迪还是把车停在了十米外的另一端。杰克看着他爬下驾驶座,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那顶讨人厌的菲多拉帽扣在头上。巴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了一根。

“我先声明,我戒烟已经十多年了。”他说,“不过在过来的路上,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将车开到加油站买了一包。”

“谢谢你来见我,巴迪。”

巴迪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湖面。

他们走到一堵低矮的石墙前,坐在一起,背对着湖面。一阵凉风从水面上吹了过来,隐约裹挟着鱼和垃圾的气味。这是杰克与特拉维斯见面和做爱的停车场,也是杰克多年前要求巴迪和他一起离开的那个停车场。

“我们上次在这里的时候,你让我做出选择。”巴迪说,他的语气严肃而怀旧,仿佛他们站在火车站台上永别似的,“你让我在教会和……你之间做出选择。”

“我记得不是这样的,巴迪。”

“事情就是这样,杰克。”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一时间,老巴迪·伯恩斯,这个杰克曾经爱过的男人的一切,涌上他的心头。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杰克那时候说,“我们可以开车南下,从零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

那天晚上,杰克独自一人走了十公里回到城里。他俯瞰湖面,想游到湖心,沉入湖底。

“那并不是最后通牒。”杰克说。

“但你知道,那就是。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的行为,我们当时的行为……”

“怎么样呢?”

“是违背上帝意愿的。”

上帝断不以有罪的为无罪,杰克想。

“我不想和你争论,巴迪,我已经没有斗志了。”

“我想说的是,我选择心内之光,不管是好是坏,我都坚持这个决定。但我今天到这里来,以及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会把一切都搞垮,把我生活赖以建立的基础给打垮。”

“你在说什么,巴迪?”

“这次,我选择你。”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捻熄在墙上,放进胸前的口袋里,“黑暗的日子还在后面,记住我的话。”

“这和萨米有关,是不是?”杰克感到浑身发热,急不可耐。巴迪越是三缄其口,杰克就越是心急如焚。紧张不安游走在他的五脏六腑。

“事情发生在上次治疗礼拜后。”巴迪开口说,“我知道距离你上次做礼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相信你还记得治疗礼拜的流程是什么样子。”

“别跑题,说正事。”

心内之光教会每年举行四次所谓的治疗礼拜。做礼拜的人聚集在一起,祈祷治愈各种疾病。癌症、肺气肿、多发性硬化症、痴呆、抑郁症,不一而足。

杰克还在教会的时候,罗伊·克里奇牧师会神气活现地在过道上走来走去,请求上帝指示应该治疗谁。他会抓起几条响尾蛇,讲不为人知的语言,或者将一只手放在一名忠实信徒的额头上,命令魔鬼离开。

在通常情况下,安慰剂效应足够强烈,可以让帕金森患者摆脱轮椅,或者让一个几乎失明的白内障患者重见光明。不过,它对癌症没有任何帮助,对先天性血液疾病或基因异常也束手无策。在这种情况下,病人保持原来的样子便是上帝的意愿。

“期待被治愈的人排成一排,一直排到后门,排到了停车场。”巴迪说,“你妻子莫莉就是其中一个。”

“莫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月前,我想是3月下旬。”

“她病了吗?我真搞不懂。”莫莉向上帝寻医问药,而对恰好是一名优秀药剂师的丈夫只字不提,杰克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但是除了偶尔感冒,他不记得她生过病。

“克里奇叫了几个人的名字,”巴迪继续说,“谢尔曼·哈考特,患有糖尿病;海伦·米切尔,她的儿子在旧金山染上了海洛因毒瘾;然后他叫到莫莉的名字。”

“她说她有什么问题?”杰克问,“我知道她在圣诞节期间有过一两次偏头痛,但是……”

“不是偏头痛。”

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在杰克身上。他想让巴迪赶快跳到事情的重点,但他也想让他闭上嘴,什么也别说了。一种难以摆脱的直觉告诉他,他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

太阳沉入了地平线,巴迪的五官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克里奇牧师问你妻子有什么需要上帝帮助治愈。她告诉他,魔鬼附着在她身上。”

“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她说她能感觉到魔鬼的影响,杰克。她能感觉到他在她耳边拉扯,窃窃私语。她说魔鬼一定在她身上,否则该怎么解释她对自己小女儿的那种感觉呢?”

“萨米,她说的是萨米吗?”

巴迪点点头:“莫莉对她没有任何感觉,杰克。我很抱歉,不得不告诉你这个,但她站在克里奇、教会和上帝面前说了同样的话。”

巴迪现在说到了这个,杰克想起在萨米出生前后莫莉的变化,但在那之前,情况不是已经开始变坏了吗?

“她很羞愧,”巴迪说,“太羞愧了。她直接跪下来,请求克里奇帮助她,请求驱魔。她非常想疼爱那个小女孩。让我说清楚一点儿,杰克。她可能没办法爱她,但她想去尝试……”

“上帝啊,”杰克说,巴迪瑟缩了一下,“魔鬼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她为什么不去看医生,为什么不跟我谈谈?”

然后,他想起自己坐在莫莉病床旁,她怀里抱着刚出生的萨米的场景。莫莉告诉他……什么来着?她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一次,和艾玛和斯图出生的时候不一样……这次……她不是没有和你说过,他想,至少,她尝试过告诉你,而你做了什么?你让她冷静下来,告诉她可能只是该死的杜冷丁产生的影响。

“克里奇和她说了什么?”杰克问,他想象着克里奇在妻子头上放了一本《圣经》,并请求耶稣基督将魔鬼赶走。

“他什么都没说。”巴迪说,“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治疗多莉·巴斯的关节炎。但后来,礼拜结束后,我们几个人留下来帮忙打扫,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他安静下来,从头上摘下菲多拉帽,双手翻过来。杰克想把那顶该死的帽子扔到湖里去。

“他们说了些什么?”

“如果有人知道我到这儿来告诉你这些……”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巴迪!”

“他们会和我过不去的,记住我的话。”

“克里奇说了什么?”杰克感到自己的紧张不安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狂暴的怒意,一如那天晚上在库比酒吧外将他笼罩的。

“他说魔鬼不在莫莉身上。”巴迪说。

“嗯,那很好,不是吗?”

“你让我把话说完。克里奇告诉莫莉,她认为撒旦在她耳边窃窃私语是她的直觉。”

“直觉?我没听明白。”

“他说魔鬼并没有在莫莉身上,而很可能是在她的小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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