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晚上7点后，艾玛和弟弟、阿姨、表弟一起吃饭。她尽量不去想特拉维斯和她爸爸，不去想母亲对萨米大发雷霆的样子，不去想那个在磨坊里被枪杀的男人，也不去想她的小妹妹——她现在要么惊慌失措，要么已经死了。

死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个词是如此纯粹和决绝。

她想到了磨坊墙上萨米的名字。即使在警长告诉她那名老兵可能与萨米失踪无关后，她仍然不停地想象他大声念妹妹名字的场景。

在艾玛的想象中，他看起来就像警察画像中的那个人，只是眼睛周围更加乌黑，不知怎的，也更加可怕。他的脸上不带表情，也毫无特征，是一张投射着艾玛最深切的恐惧的空白画布：一个疯狂的儿童杀手，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性变态，或者是这三个疯子的组合。

“……艾玛，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她从她的食物上抬起头，她的三个阿姨正盯着她。托德，她的表弟，坐在斯图尔特的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食物。

“什么？”

“我在问你学校的事情。”蒂莉阿姨喝着一杯不含酒精的苹果汁说，“你在学校的功课会落下的。你有没有和你的老师谈过？也许他们可以送一些作业到家里来。”

“现在有一大堆事，落下功课是最不值得担心的。”艾玛说。

“没必要冲你阿姨发火，”波林说，“她只是想帮忙。”

“我们三个人都想帮忙。”三头怪的第三只头安妮说，“你现在该注意你的言行。即使你现在经历着炼狱般可怕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得表现得像个魔鬼。说实话，你爸爸也不妨接受这个建议。”

艾玛想把盘子扔到墙上，或者扔在她的阿姨们身上，这样会更好。她想离开桌子，或者给自己倒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她知道父亲把它放在哪里，就在放面包的盒子后面的食品储物柜里。

当德古拉的新娘们继续交谈时，她越过桌子看着斯图。

他们四目相对。

“嗨，艾玛。”

“怎么了，小屁孩？”

“萨米的椅子去哪里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桌子，斯图没有说错，萨米的高脚椅明显不见了：“对啊，上哪里去了？”

“我把它放在大厅里了，”安妮说，“我们必须腾出一些空间才能勉强挤在这张桌子上吃饭。”

“那她要坐哪儿？”斯图问。

“你说什么，斯图威？”

他讨厌别人叫他斯图威。

“萨米回家后要坐哪里？”

“这不是我们现在要担心的事，不是吗？”蒂莉用柔和、故示亲切的语气说。

斯图隔着桌子看了看艾玛。她想告诉他，萨米就要回家了，但那可能是谎言。在这一刻，她能帮他的只有一件事。

“斯图说得对。”艾玛说，爬下椅子。

“你要去哪里？”安妮问。

“去把萨米那该死的高脚椅拿回来。”

“我会再把它放回大厅里的。”蒂莉说，“你现在必须打起精神，艾玛。你不能这么孩子气。你需要关注的是还在这里的人，而不是不在这里的人。”

“天啊，你太荒唐了。”艾玛说。她走出房间，发现了红蓝色的高脚椅，把它拖回厨房。它的后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马上坐下来，把饭吃完，艾玛。别逼我告诉你的母亲，给她添……”

突然，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刹那间，艾玛以为是警察画像中的那个人起死回生，来这里杀死他们一家了。但当人影走进走廊的灯光下，她才看清楚，那是她的父亲。

“你妈妈在哪里？”他冷冷地说。杰克左摇右晃，面色通红，怒不可遏。他像一阵飓风般冲进房子：“她在哪里？莫莉，莫莉！”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和萨米有关吗？”

杰克没有理会艾玛，走上楼梯：“莫莉，你在不在？”

安妮、波林和蒂莉都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就像滑稽的情景喜剧中的场景。

“莫莉？！”

艾玛跟着她父亲上了楼：“妈妈不在楼上，爸爸。”

他踮起一只脚，转过身来，手紧握成拳头：“她在哪儿？”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上帝啊，艾玛，快点儿告诉我，你妈妈他妈的在什么地方。”

艾玛很少见到杰克这么生气，即便生气，也从来没有把气撒在她身上。杰克通常只有在开车时被人超车挡路才会生气，而且怒气通常是一闪而过，在对方道歉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不同以往，他现在已经不能清晰地思考了。如果他思路清晰，他应该能准确地记得她母亲每周这个时候会在哪里。

“她在教堂。”

他把艾玛推到一边，匆匆下楼，一脚跨三级楼梯。艾玛看着他离开，一阵令人难受的恐惧紧紧攫住她的喉咙。

杰克走到前门，停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对不起，艾玛。我不是故意要大喊大叫的。我不是生你的气，这……这和你无关。”

艾玛从楼梯上走过去，抓住杰克的手腕：“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是需要和你妈妈谈谈。”

“我和你一起去，”她说，“你在路上解释给我听也不迟。”

“艾玛……”

“让我和你一起去。”

“你弟弟……”

“阿姨们会照顾斯图的。你正在气头上，爸爸，我不想让你做一些会让你追悔莫及的事情。”

“不会的。”

“我知道特拉维斯的事情了。”

杰克僵住，一时间，他看起来可能会倒在家门口哭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杰克？”蒂莉尖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蒂莉，别他妈的多管闲事！”他转向艾玛：“拿上你的外套。”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如此死寂，当他们停下来，在奥特街和赫伯特大道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艾玛可以听到杰克咬牙切齿的声音。最后，杰克悲伤地看着前面的路，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哥哥告诉我的。”艾玛说。

“帕特里克，怎么会？”

“你爱特拉维斯吗，爸爸？”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用缓慢而沙哑的声音说，“我……”

“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

“我在尽力回答，艾玛。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半夜被人从床上带走了。四个人悄悄进了房子，上了楼梯，走进卧室，他们戴着黑色的滑雪面罩，其中一名男子用手捂住我的嘴，另外三个人把我拖到外面，拖上一辆没有标志的白色面包车。”

“天啊，我……什么……怎么你没有和我们说过？”

“当时，我心里一直想着我的父母，想到如果我不见了，他们会有多难过。当他们把我放在面包车里的时候，有那么一秒钟，其中一个人松开了抓着我的手。他应该是伸手把滑门拉上，也可能是他放松了警惕。我只记得，我利用那短短的一秒钟，拔腿就跑。我跑出面包车，一路跑到家门口的草坪上，扯着嗓子大叫。我穿过草坪，走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我妈妈。她穿着睡衣站在前门门口，爸爸站在她身后。我心想，谢天谢地，我得救了。但是，他们俩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深切强烈，不加掩饰。

“我对着他们大喊：‘爸爸，妈妈，救我！这些坏人要抓我！’但他们只是站在原地，冷眼旁观。我……我不明白，怎么也弄不明白。就在我快要走到前门的时候，他们关上了门。他们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上了，我听到了锁门的声音。他们把我锁在了门外。”

“我不明白，”艾玛说，她尽最大的努力不哭出来，“他们为什么不帮你？”

“因为那是他们安排的，艾玛。这一切都是他们策划的。那些男人是教会的人。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戴着面罩。”

“爷爷和奶奶安排的，这是什么意思？”艾玛问，“爸爸，你一定是记错了。”

“他们对我重新编码，艾玛，这就是他们的说法。不知怎么的，我妈妈发现了我……有些不一样，我喜欢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她认为魔鬼附着在我身上。”

“真是该死，爸爸。”

“那些人把我拖回面包车，送到科尔曼的一个老农舍里，对我进行重新编码。”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进行了驱魔。”

艾玛的肌肉变得僵硬：“驱魔是什么？”

“这不重要。”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艾玛。”他说。

“我想知道，爸爸。拜托了，我能承受得了。”

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方向盘上：“有更多的人等在农舍那里，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按倒在一个没有床垫，只剩下弹簧的床上。他们把一本《圣经》按在我的额头上，对着我的耳朵轮流大声念着经文。每当一个人面红耳赤、精疲力竭的时候，下一个就会接手。整个过程持续了几个小时。然后，他们把我拖进一个很深的浴缸里，里面装满了圣水。他们把我按进水里，十秒钟，三十秒钟，一分钟，一遍又一遍。”

“我的天哪。”艾玛说，她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们把我整晚放在地下室，拿走了我的衣服、鞋子，放开一条响尾蛇。就这样持续了三天。”

“我很抱歉，爸爸。”

“像我这样的人，在曼森长大，在他们信仰的上帝的眼里……我没办法，艾玛。我爱特拉维斯，我爱他，但我厌恶着爱他的自己。”

他们来到一条不知名的没有铺柏油的路上。在这条路和干道相接的地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前往心内之光”。路的尽头是心内之光教堂——一座低矮的混凝土建筑，有一个扁平的波状屋顶，没有尖塔，也没有彩色的玻璃窗户。唯一能让人认出这是教堂的，是入口上方一个小小的手绘十字架。

他们把车停在一块挤满了车、皮卡和摩托车的场地上，震耳欲聋的音乐从建筑中传了出来。

“你在车里等着。”杰克说。

“我不，爸爸。”

“这里有蛇。不仅是蛇，也许还有蝎子，更糟糕的，是成群被圣灵占据了心智的人。我马上就出来。我只是去找你妈妈，把带她回家。”

“你发现了什么关于她的事情？”艾玛问。

杰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下车，走进教堂。艾玛等了不到一分钟，也跟着进去了。

有将近一百名忠实的信徒聚集在心内之光教堂里。这座建筑充满了莫莉所说的圣灵，杰克则称之为“集体发疯”。

前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大的木制捐款箱，箱子侧面刻着“将你的整个自我交给上帝，将你能给予的交给心内之光”。盖子上的投钱口里塞满了钱。

一个由六人组成的蓝草[Bluegrass Music，乡村音乐的一个分支，其标准风格就是硬而快的节奏、高而密集的和声，并且显著地强调乐器的作用。]乐队在教堂后面演奏着一首节奏飘忽的曲子。乐队成员全身上下穿着白色的衣服，没有一个人穿了鞋。他们头上挂着一个条幅——“赤脚先知”[《圣经》中，上帝多次提到要脱下脚上的鞋。如《出埃及记》中，上帝显现于荆棘火中，火势虽旺，荆棘却不被烧毁。这吸引了摩西的注意。当他要上前看个究竟时，上帝吩咐他把脚上的鞋脱下来，说：“因你所站之地是圣地。”《约书亚记》中也提到，约书亚带领以色列百姓进迦南之际，强敌当前，约书亚独自靠近耶利哥考察敌情时，耶和华军队的元帅对约书亚说：“把你脚上的鞋脱下来，因为你站着的地方是圣地。”]。

在乐队面前的过道上，一些地方被清理出来作为舞池。比利·韦恩——艾玛在很多个早晨都能看到他在隔离防火带上遛法国贵宾犬——站在上面，赤脚绕着一条北美铜斑蛇跳舞。他把白色棉裤卷到膝盖上，兴奋地笑着。蛇不时懒洋洋地向比利发起攻击，这让他笑得更大声。他将双手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原地旋转。

艾玛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她讨厌蛇，一直都讨厌蛇。早几年，在她十岁左右的时候，她对教会心怀好奇。她问过她的妈妈，将一条蛇拿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它们的皮特别僵硬，很有韧性。”莫莉告诉她，“首先你会感到一阵紧张，就像坐在过山车里，来到第一个下坡。然后，你会感到一阵热气，仿佛沐浴在上帝温热的呼吸中，觉得自己充满生机。你会觉得和上帝是如此亲近，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他。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艾玛现在身处母亲的世界里，她感到很害怕。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父亲。

她认出了许多面孔——艾玛在药店打暑期工、在奶奶家过圣诞节和在曼森周边散步的时候见过这些人——但还有很多人她没有认出来。这就像走过一个噩梦，似曾相识，却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令人毛骨悚然。

温特药店的常客，帕西·哈尔科姆，将一条菱纹背响尾蛇高举过头顶，在过道里疯狂地甩动着。在教堂的尽头，一个蓄着时髦的红色山羊胡子、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摆放一杯杯乳白色的液体，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酒保。他自己喝下第一杯，味道让他抽搐了一下。排在队伍后面的是一对夫妇，两人都像水手一样将液体一饮而尽。接下来是两个男人，第一个尖叫着放下杯子，第二个喝完后马上跪在地上，气喘吁吁。

教堂里，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一个大个子男人，艾玛想他的名字应该是叫赫谢尔什么的，在用方言说话。一连串听不懂的话从他嘴里叽里呱啦地蹦出来。

“唵嘛呢嗡啤咩吽，嗡嘛呢，呗咪吽唵嘛叭咪吽。耶稣基督是他的名字，耶稣基督是他的名字！”

苏西·利特贝克，艾玛在她父亲药店对面街道上的杂货店里认识的，从她身边转过，一条响尾蛇紧紧地缠住她的手。

艾玛向前挤过去。她在人群中看到父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时一只手拍在她的胳膊上，是一个穿着白色亚麻布衬衫、戴着白色菲多拉帽的胖子。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个人几天前来过家里。她以为他是她父亲的朋友，但在这里见到他，让她对此感到怀疑。

“艾玛？”他说，“你妈妈知道你在这儿吗？”

她一句话也没说，甩开男子抓着她的手，从一堵人墙中挤了过去，来到舞池里。

有人在她站着的地方扔下一条不到两米的响尾蛇，她尽力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即便她叫出声来，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听见——蓝草乐队的声音太大，持续不断。

她扫视人群，想找到她父亲，甚至是她母亲，但都没有找到。没关系，杰克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的。

“克里奇！”她父亲的声音回荡在教堂的天花板上。

艾玛首先看到了戴尔·克里奇牧师。他站在一个长长的玻璃养育箱旁边，现在里面没有一条蛇。他穿着一件叛逆随性的皮夹克，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然后艾玛看到了她爸爸。杰克从她的左边出现，穿过舞池，举起拳头，一拳挥向克里奇的下巴。

克里奇踉踉跄跄向后倒，然后跪在地上。他用手摸着下巴，眼睛鼓了起来。

杰克站在克里奇的身边，他额头上的静脉怦怦地跳着：“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这该死的疯子！”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倒抽一口气，“赤脚先知”突然停止了演奏，房间里一片寂静。

“杰克？”克里奇说，缓慢地活动下巴，减轻疼痛，“这是礼拜上帝的地方，我看得出来你因为什么事情很生气，为什么不到外面去谈呢？”

“在对她重新编码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是吗？”

“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有没有把《圣经》按在她小小的头盖骨上，直到头盖骨裂开？”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他们身边，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呼小叫，喋喋不休。艾玛想阻止杰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那里拉出来，但她的双腿无法移动。她被钉在了原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如果她父亲说的是真的，如果这个人以及他的教会和萨米的失踪有关……

那么妈妈也参与其中了，艾玛想。

克里奇站在那里，坚守阵地：“杰克，拜托，你这样做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也把她的头按在圣水底下好几秒钟吗？你也把她赤着脚锁在一个全是蛇的、没有一点儿光的房间是吗？她有没有……”

“不要审判他。”克里奇提高音量，盖过杰克的声音，对着忠实的信徒说。他们围成一个圈靠近，越来越焦躁不安。

“这个人正在经历黑暗的时刻，对他的指控是没有根据，完全错误的。我们必须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体察他的痛苦……”

杰克再次向他挥动拳头，他的拳头猛烈地落在克里奇的脸上。克里奇挨了一拳，举起手来，示意人群安静，把血吐在硬木地板上。艾玛想，她听到了牙齿折断的声音。

“不要审判他！”克里奇说，血沿着他的下巴滴下来，“因为他不知道……”

她的父亲再次挥动拳头扑向克里奇，但那个穿白色衣服、戴菲多拉帽的胖子从后面抱住了他。杰克顿时腹部着地，脸紧贴在地上。他奋力还击，挥动双臂，设法转过身来，大个子男人用膝盖顶住杰克的背，把他死死地压在地上。

“放开我，巴迪！”杰克喊叫道。

“你这是在犯傻，杰克。”

“他杀了她，巴迪！他杀了我的小女儿！让我起来！让我……”

“你他妈放开我爸爸！”艾玛喊道。现在，她的脚终于可以移动了。她从人群中跳出来，疯狂地尖叫着，向前冲去，跳到男子的背上，用她瘦弱的胳膊缠住他的脖子。巴迪站起来，又单膝跪在了地上。

杰克迅速站了起来：“艾玛，别，住手！”

但艾玛没有停下来。她用胳膊紧紧抱住巴迪的脖子，把双腿夹在巴迪圆滚的肚子上。做礼拜的人们扑在她身上，紧紧抓住她，把她从巴迪身上拖下来，对她拳打脚踢，大声喝叫。

艾玛又叫喊起来，她感到愤怒在她的身体里涌动，热气腾腾，躁动不安。

她对着身边的心内之光信徒们奋力捶打，手肘和巴掌并用，从他们手中挣脱出来，最后失足向后摔倒。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向右看了看，发现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响尾蛇。响尾蛇惊慌地将自己的身体卷成一个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真他妈的……”

“够了！”

她母亲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鼻孔外翻，眼睛在杰克和艾玛之间来回打量：“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你们怎么敢来我的教会，在这里……”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妈妈，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教会。”艾玛喊道，不过，这不是她在说话，不是真正的她在说话。说话的是她的满腔怒意，是魔鬼。“这是一个邪教！你参加了一个邪教，妈妈，看看这个地方！你参加的是邪教！你参加的是邪教！！你参加的是邪教！！！”

莫莉转向杰克：“把她从这里带走，杰克，把她……”

莫莉看到杰克在抽泣，停了下来。

艾玛也停了下来，愤怒一下子消失了，她的父亲突然显得弱小而安静。

“你在这里做什么，杰克？”莫莉说，她的脸因为尴尬而变得通红。

“告诉我，”杰克说，“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她是不是死了，萨米是不是已经死了？”

外面安静多了。克里奇和两个人站在教堂门口，望着这里。艾玛和她的父亲在一张野餐桌前坐了下来。杰克面有愠色，一言不发；她的母亲站在他们身边，双手叉腰。

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一阵风在弗吉尼亚的松林中飘荡，听起来像在窃窃私语。微风搅起一股腐肉的气味，让艾玛想到了跟死有关的东西。莫莉也注意到了这个气味，她转过身来，敏锐地嗅着空气。

杰克摩挲着他的右手。在过去的几天里，他的右手参与了不少打斗。他舔湿嘴唇，轻声说道：“你竟然真的相信魔鬼附着在我们的小女儿身上。”

“教会没有带走她，杰克。”莫莉说，揉着她的脸，手指摩挲着头发。在暗淡的月光下，她不知怎的，看上去既年老又年轻。

“你脱离心内之光太久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要帮她，想要治愈她，但在那之前，有人把她带走了。你本来可以看到她……我本来可以治愈她，让我们重新快乐起来。你本来可以看到那一幕的。”

“是我的错，”杰克说，“莫莉，我对你生了很久的气。因为你的改变，因为你沉迷于这个地方，但终究都是我的错。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教会；即使你知道，你也不会让它这么大张旗鼓地走进你的生活。”

他们没有对着对方大喊大叫，艾玛觉得这不像是一场争吵。他们语气温柔、平静、镇定。

他俩到此为止了，艾玛心想，争吵已经离他们远去，我的家庭就此不复存在了。

“你让我接触到心内之光，杰克。”她说，声音像风一样轻柔，“这就是我的家，是我的支持网。你给了我这一切，这些人是我的家人。”

“我们才应该是你的家人，妈妈。”艾玛说。

“我很抱歉，艾玛。”莫莉说，“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卷入这些事。”

“你为什么去找克里奇？”杰克问，“而不是找我？”

“因为你不想听。”

“克里奇是……”

“戴尔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一直在我身边。”

“他那是在操纵你。”

“用不着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我们有各自的生活。”

艾玛想开口说话，但她的嘴太干了。泪水从她的脸上肆意地流下来。她望向天空，宇宙似乎变小了。

“我们到此为止吧！”杰克说，“如果我们现在是单独待着，我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莫莉。我才不在乎他们有没有看见，”他指了指看着他们的克里奇和他的两个哨兵，“但我在乎我的女儿是不是会看见。”

“回家吧，杰克。”教堂里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矮小的女人昂首阔步地穿过草坪，向他们走来。是艾玛的奶奶，桑迪。艾玛想冲过院子去打她，她很可能会这么做，如果不是因为突然间精疲力竭的话。

杰克站了起来：“我本应该为了你更加努力地战斗的，莫莉，但他们已经将你夺走了。你已经走得太远，陷得太深。”

“再见，杰克。”莫莉说。

“再见，莫莉。”他转向艾玛：“走吧，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