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现在

当我在斯图尔特的酒店房间里来回走动时,我发现自己在咬指甲,这是我在来曼森之前没有的习惯。

“贝基·克里奇和卡罗尔·利米是同一个人。这说得通,感觉就是这样。”

“我们明天开车去戴尔·克里奇的住处,给他看卡罗尔的照片。”斯图尔特说,“但是,不要操之过急,金,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坐在床上,像哲人一般双腿交叉,在笔记本电脑屏幕的映射下,他的脸上一片白光。

“一定就是她。”我说着,不断地来回踱步,“网上没有贝基·克里奇的照片,这很奇怪,不是吗?”

“不一定。可能在互联网出现之前,她就已经结婚,用了她丈夫的姓。”

“但那个疤痕怎么解释?”

“人有疤痕很正常,金。”

“在同样的地方?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巧合。”

“我对你的想法没有异议,但我想说的是,保持节奏。我吃过不少苦头,知道不能兴奋得太早。你知道在你之前,我有多少次以为自己找到萨米了吗?”

我意识到自己又在咬指甲,强迫自己停下来。我从斯图尔特的小冰柜里拿了一罐啤酒,走到阳台的玻璃推拉门前。黑暗悄悄潜入曼森上空,出其不意地将我紧紧攫住。就在十分钟前,我透过同样的窗户,看到一片突兀峻峭的山脉。现在,我看到的只有我自己的映象。

“再说了,”斯图尔特说,“她没有动机。贝基·克里奇为什么要绑架萨米?好吧,我说详细点儿,贝基·克里奇为什么要绑架萨米,搬去澳大利亚,隐姓埋名,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

他说得没错。妈妈一直都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据我所知,和精神错乱一点儿都不沾边,但我究竟有多了解她呢?保守这么大的一个秘密,直到离开人世都没有披露,这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也许她有什么充分的理由。”我说。

“比如?”

“我不知道。”

“比如,她想将你从我们的妈妈身边解救出来?”

“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在试着设想出一些场景,来证明卡罗尔的行为是正当的。”他说,“这没什么,我可以理解。但不能因为你想把她描绘成英雄,就非得让我们的妈妈成为一个恶人。”他砰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

我喝着啤酒,坐在床沿上:“抱歉,我只见过她一次,而我记得的这一次,她看起来太……”

“太疯狂了?”

“不,是阴郁。”

斯图尔特看着我的啤酒,说:“你能给我拿一罐吗?”

我给他拿了一罐啤酒。他喝着酒,把腿伸开:“你要知道,金,妈妈并不总是这样。她过去精神焕发,也很风趣,很有耐心,很善良,很美。甚至有一段时间,在她加入心内之光教会后也是如此,那时她还没有被教会控制。”

“但在我失踪后,一切都变了?”

“实际上,是在你出生后,这一切就变了。我很肯定妈妈患有产后抑郁症。我当时不知道产后抑郁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个孩子,她似乎也没有被确诊过。但很明显,事情哪里不对劲,连我一个九岁的孩子都察觉到了。”

斯图尔特半晌没说话,喝着啤酒。他再次开口时,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爸爸一定也注意到了,但我很肯定他视若无睹,或者更糟糕的,他对妈妈有所不满。如果他试着和她谈谈,帮助她,那么一切都可能会变得不一样。而我,在长大的过程中,就会有一个妹妹了。”

“斯图尔特,一个人患上产后抑郁症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它只是一种情绪障碍。我相信治疗、抗抑郁药物或者丈夫多在身边陪伴会有所帮助,但这并不能阻止别人进入房子把我……”

我回头对着他,看到他在哭。

“斯图尔特,怎么了?”

他用手掌根擦了擦眼睛,把腿搁在床头晃来晃去,两口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了起来。

“没有人进过房子。”他平静地说。

“……什么?”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金。”他深吸一口气,眨着眼睛,泪水从里面流下,“连克莱尔我都没有说过。”

“斯图尔特,你在说什么?你说没有人进过房子,是什么意思?”

“……1990年4月3日,星期二,也就是你失踪的那天,我感冒在家。我其实可以去上学,但我又利用生病当借口多休息了一天。我喜欢在艾玛去上学、爸爸在药店的时候待在家里,这样我就用不着和那么多人分享妈妈了。”

我和一个妹妹一起长大,所以我很清楚斯图尔特的意思。

“当然,我还是得和你分享她,但那没关系。老实说,我很喜欢你。虽然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你那时候是我的跟班,会跟着我满屋子转悠,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会让你与我保持距离。”

“保持距离?”

“免得你在妈妈生气时往枪口上撞。你特别调皮捣蛋。我的意思是,你才两岁,但特别调皮。你需要人关注,就像所有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你偶尔会一整天都吵个不停。”

“那天的我也是这样吗?”

他把脸转过去,不再看我。他把标签从啤酒罐上撕下来,用手指抚摩着边缘。

“那天,你特别调皮。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来脾气了。我和往常一样,试着在你和妈妈之间做缓冲,但妈妈已经忍无可忍了。她有时会对你很生气,她生你的气时,就会对我很冷淡。她带你上楼,把你关在卧室里。你不喜欢有人关上卧室的门,所以你不停地哭,妈妈躺在自己床上,我不想让你把她吵醒。”

他把空罐子放下。

“妈妈让我不要管你,等你自己折腾累了就好了,但你一直在大喊大叫,所以我偷偷溜进了你的房间,试着让你安静下来。当时是春天,所有的幼鸟都出来了。你卧室的窗户外面有一棵很大的枫香树,上面有一个鸟巢,红衣凤头鸟。你最喜欢这种鸟了。”

一只红色小鸟的形象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在单纯地回忆红衣凤头鸟的样子,还是记起了那天的情形?

“我打开你的窗户,好让你更清楚地听到鸟叫,但你想靠得更近一些。于是,我……”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他的下嘴唇在颤抖,“……于是我把你带到了外面,来到前院,那棵枫香树底下。你想通过爸爸的双筒望远镜看鸟巢,你管望远镜叫‘爸爸的长眼镜’,但是它放在了屋里。”

他没法看着我,我怀疑如果他看着我,他还能不能这样动情地哭出来,让泪水滑落到他的下巴,挂在他的胡楂儿上。

“我只离开了五分钟,金,我向上帝发誓,只有该死的五分钟,我回去的时候……”

“……我就不见了。”我说,“你怎么没有和其他人说过?”

“当时我才九岁,也很害怕,我不想惹麻烦……实际上,我觉得有些如释重负。”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再也不能自已。他的头低垂在膝盖间,大声且脆弱地抽泣着,就像一个孩子。他已经带着这样的罪恶感度过了二十八年之久。我可以想象负罪感是如何在他的身体里恣意生长、溃烂腐坏的。

“对不起,萨米。”他说。他想喘口气,但鼻涕从他鼻子里流了下来。他瘫软在地板上,用双手捂住脸。他看上去又老了九岁。

“好了。”我试着对他说,但这些话在我嘴里变成淤滞的泥浆。我俯身蹲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向后躲开,身体发抖。我用双臂抱住他,把他拉得更近。

“好了,斯图,都已经过去了。你当时还是个孩子,你只是……”

“别说了。”他说,从我身边离开,迅速站起来,“这不好,金,这他妈的一点儿都不好。”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斯图尔特。”我说。

“别说了。”

“你才九岁。”

“别说了。”

“斯图尔特……”

“你别说了,金。”他说,“你怎么可以让我逃避责任!”

“听着……”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些,我不要求你原谅,我也不会接受。”

他走进浴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想到了因为我的失踪而受伤的人,想到了生活被摧毁的人,想到了他们流下的眼泪——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卡罗尔·利米,或者说,贝基·克里奇。

斯图尔特的普锐斯车钥匙放在门边梳妆台上的一个银色容器里,我抓起钥匙,冲了出去。

心内之光教堂位于曼森镇界以外,在地图上都不容易找到,更不要说在现实中,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找到它了。手机定位显示了一颗蓝色的小球,但窗外,是一片黑暗。我在路上兜兜转转了十五分钟,甚至没有发现一辆车。

我来到一条不知名的没有铺柏油的路上。一块手绘的牌子竖立在角落的泥土里,上面写着“前往心内之光”。我沿着这条路向南,开出了将近一公里,树木在头顶拱起,逐渐闭合,挡住了天空。虽然现在是夜晚,但即便在中午,通往心内之光的道路也一定是用黑暗铺就的。

当普锐斯蓦地进入一片开阔的空地时,月光涌进了驾驶室,一种诡异熟悉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全身。教堂是一座宽敞但低矮的建筑,位于空地中央,大门上方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离教堂约三十米远的地方,是另一栋没有窗户的建筑,里面亮着一盏灯。

我把车开到一个泥泞的停车场,车头向外地停下,然后下车。除了我开来的普锐斯,场地上仅有的是一辆亮黑色的雅马哈摩托车,发动机冒着热气,还在转着。

“晚上好,陌生人。”戴尔·克里奇一定听到了我来的声音。他俯身从较小的那栋建筑里走出来,穿过草地迎接我,左手拿着一条蛇。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差点儿撞倒那辆摩托车。摩托车摇摇晃晃,最终恢复了平衡。

他笑起来:“噢,这是安妮,别害怕,她看起来是一条蛇,但性情就像一只小猫。想拿一下吗?”

他向外拿蛇对着我,就像哥哥拿着蜘蛛嘲笑弟弟妹妹一样。蛇懒洋洋地盘绕在他手里,又肥又短,蛇身上深浅不一的黑色图案,在月光下看起来是灰色的。我看不见它的头,也许藏在克里奇拇指后面的某个地方,但我可以看到它的蛇尾。谢天谢地,蛇尾一动不动。

“不用了。”我说。

他用手轻抚着蛇,说:“很高兴再次和你见面,金。还是,你现在已经在用萨米的身份了?”

“还是金。”我说。

他向前迈了一步,我向后退了一步,盯着他手里的响尾蛇。

“让我把安妮放回床上,再给你煮点儿咖啡。”他指了指教堂,“你先进去吧,我马上就来。”

他走向那栋较小的建筑,我想那是他养蛇的地方。他没有穿鞋,脚在潮湿的草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踏痕。

教堂在明亮的荧光灯下呈现出黄色。在我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一个灯光昏暗的礼拜场所,里面摆满蜡烛,烛影幢幢,但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社区中心,鲜明、干净而现代。大约有一百把塑料椅子堆在远处的墙边。我猜,换作以前,这里的椅子都会被坐满。如果桑迪·温特说得没错,教会现在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成员。

教堂前面没有讲台,放着一个长长的玻璃养育箱。养育箱的底部覆盖着红沙,幸亏里面没有蛇。我站在养育箱面前,把手放在箱口上,试着想象以上帝之名与毒蛇共舞是一番怎样的场景。

教堂的门在我身后打开,我转过身,料想是克里奇牧师站在门口,然而,我看到了那个阴影男人。我噩梦中出现的那个人就站在教堂门口,又长又瘦的胳膊懒散地放在身子两侧,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肺部急剧收缩。

但当阴影男人走进教堂的灯光下时,它又成了戴尔·克里奇,赤着脚,穿着沾满灰尘的牛仔裤,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玻璃咖啡壶。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连斯图尔特都不知道。

克里奇笑了笑:“希望你能喝得惯脱因咖啡[在咖啡生豆阶段经过去咖啡因技术处理,之后再经烘焙而成的。脱咖啡因技术目前无法完全去除生豆里的咖啡因。经过处理后,咖啡因含量为原有咖啡因含量的1%~2%。]。”

我们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克里奇倒了两杯咖啡。教堂陷入一片不自然的沉寂,仿佛他让蟋蟀停止了鸣叫,让风停止了吹动。

“那么,”克里奇说,“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我希望你能替我看个东西。”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罗尔·利米的相片。

这张照片大约是在2007年的雪中拍摄的,那时候母亲还没有患上癌症。照片上,卡罗尔笑着,一顶红色的羊毛帽子盖住她的头发。一件厚重的绿色毛皮外衣将她鼓鼓囊囊地裹起来,像一团难以名状的东西。但她看上去很高兴,很有活力,无疑是我的母亲。

我把这张照片递给克里奇,感觉拼图的最后一块即将放置就位。很快,他就会认出卡罗尔正是他的妹妹——贝基。一切都会像还原魔方时的最后一转,咔嗒一声,回到正轨。我想知道,斯图尔特在澳大利亚找到我、打开马尼拉纸文件袋并将萨米·温特的照片从桌子上推过来让我看时,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感觉。

“你能认出她吗?”我问。

克里奇看着照片。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但他不露声色。

“不,我不认识她。抱歉。”

“你确定吗?”

他又看了一眼:“我很确定。从你脸上的表情来看,这并不是你期待的答案。”

“你是否介意再看一遍?”我问。

“我已经看了两遍了。”

“那就再看第三遍吧。”

他又看了看照片,摇了摇头,说道:“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声音里没有一丝怀疑。他把照片递给我,对我的凝视镇定自若。如果他在撒谎,那他一定用什么方式说服了自己。

“很抱歉我帮不上忙。这和绑架案有关吗?”

“你还和你的妹妹联系吗,牧师先生?”

几乎无法察觉地,他瑟缩了一下:“我的妹妹?”

“贝基。”我说。

“你怎么知道贝基?”

“你经常见她吗?”

“……没有。”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你为什么问我妹妹的事情?”

“她还住在曼森吗?”我问,“我听说她搬走了。”

“你听谁说的?”

“这是真的吗?”

他喝了一口咖啡,掰着指关节,让自己平静下来。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换上了我们第一次在莫莉公寓外见面时使用的轻快平稳的语气。

“贝基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什么地方?”我问。

“你是不是记得什么事情?”他问,“以前的事情。”

“不多。”我说。

“你记得你来过这里吗?”

“我……”

“你还记得那天吗?”克里奇突然站了起来。即使没穿鞋子,他也很高大,胸部宽阔,胳膊强壮。“你信仰宗教吗,萨米?”

恐惧悄悄爬上我的脊背,让我起了鸡皮疙瘩。“不,而且我的名字叫金。”

“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

“不相信。”

他把咖啡加满:“如果我们不对更高的力量承担义务,随波逐流,那便是在充满怪物的黑暗海洋中漂浮不定。”

“你越往深处走,”迪安的声音在我脑海里面低语,“水就越暗。”

“上帝是我的船舵,萨米,”克里奇说,“不管你相不相信,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上帝是真实存在的,魔鬼也是。就像我能在房间里强烈地感受到上帝一样,我也同样感受到了魔鬼。我看到它有很多种形态,就像你也有很多种形态。”

他绕着桌子走了一步,吹了一口咖啡的热气。

“你见过魔鬼吗,萨米?”

“我的名字叫金。”

“你有没有感觉到过它?”

“没有。”

“噢,我怀疑你说的不是真的。如果你见过酗酒的人,‘理性饮酒’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滴不剩,在那一刻你就已经见过魔鬼了。”

我的嘴唇发干。

“如果你认识那些阅读天宫图和《哈利·波特》的人,那些看占卜板、堕胎和有婚前性行为的人,那些玩电子游戏、颂扬带有撒旦色彩的电影的人,那些和同性别的人躺在一起,就像你爸爸那样的人……如果你认识这样的人,萨米,那么你就已经感觉到魔鬼了。”

克里奇睁大眼睛,我看到了他眼睛中的恐慌——还有愤怒。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萨米。”

“等等……”

但为时已晚。克里奇出其不意地抓起咖啡壶,将它重重地砸在我头的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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