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埃利斯到达雷德沃特的时候是6点半，比约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他把他的个人座驾，一辆布满灰尘的黄色达特桑停在梭鱼意大利餐厅的街道对面，静静等待着。

他完全有理由取消和苏·贝迪，这个通过他的个人广告找到他的沙质金发女人的约会，他怀疑他的几个副手对他没有这样做而感到遗憾。他在曼森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但他明天会帮忙清理的。今晚，他将和苏·贝迪约会，晚餐吃精致的比萨，然后送她回家。如果她允许，他会亲吻她的嘴，道晚安，再开车离开。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离开曼森几个小时也是很好的。雷德沃特是肯塔基州第七大的城市，位于曼森以东约五十公里。埃利斯很了解这座城市。他有一个阿姨曾经住在这里。她名叫艾达，习惯坐在破败门廊的破旧摇椅上消磨时间，不过她现在被埋葬在雷德沃特公墓里。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来。如今，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那时候，这里是个繁华的地方，但1966年，锯木厂的关闭引发了严重的经济下滑。随后，在1972年，政府在两个主要街区进行了大规模的征地和驱逐居民。艾达阿姨设法保住了她的房子，但她的很多朋友就没那么幸运了。

这些房子原本是打算在拆除之后，用于周边国家公园的扩建，埃利斯一直认为这听起来并不坏。但相反，这些计划因为行政权力的更迭，直到1986年，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政府又将土地归还给了城市。现在，雷德沃特这一带除了少数流浪汉和瘾君子外，基本上无人居住。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埃利斯想。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悄悄过去了八分钟。

他调整后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外表。还是和平常一样，让人提不起兴趣，但他已经充分利用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至少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因为他给自己喷了一些从警局失物招领处里找到的一种叫“水面薄雾”的香水。

他又看了看手表，才刚过去一分钟。于是他走下车，沿着一条繁华的街道散步，他的腿在走路时咯吱作响。他的身体感到疲倦，之前累积的疲惫一直没有散去，然而他的头脑却异常敏锐和清醒。

是因为约翰·雷格勒吗？埃利斯心想。军队证实了他的身份，医院也证实了他的不在场，而他本人现在则躺在曼森慈善医院地下室的一块板子上，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别管我们的事！”那个男人曾经这样叫道。在那一刻，埃利斯确信他指的是萨米。现在看来，他更有可能说的是他自己，或者是出现在他头脑中的声音。

或者是因为苏·贝迪？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为了消磨时间，同时分散自己对曼森阴霾的注意力，他走进一家小杂货店。他记得这家店曾经叫“格里本地杂货店”，但在更换了无数次老板后，现在干脆就叫作“本地杂货店”。

收银员在柜台旁看一台黑白电视，电视上报道着关于萨米·温特的新闻。特瑞·博蒙特的画像在屏幕上一闪而过。有关约翰·雷格勒及其死因的信息尚未见诸媒体，埃利斯需要再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这个事情让他有点儿恶心。

他在商店里徘徊，被五颜六色的鲜花吸引。他想知道，还有什么比送花给约会对象更老套的事情。在“一日龄各色玫瑰，五折销售”的板子前面，站着一个短发男人，高大瘦削，带着胡楂儿。他身上是一套廉价的西装，但穿着得体。他把一只购物篮挎在长长的胳膊上，停在糖果区。他似乎在水果软糖和蓝树莓味棒棒糖之间犹豫不决。他来回看了看，急迫的样子中带着优雅，最后每样拿了一份。

埃利斯不确定他为什么要盯着这个人看，但这个男人看上去值得被关注。有时候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的身体的反应会先于大脑，随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个男人是帕特里克·埃克尔斯。

他最后一次见到帕特里克是在他的宣判听证会上。他想在帕特里克面前走过，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但他只是短暂地动了个念头。不过，当他看到帕特里克走到玩具区的时候，埃利斯犹豫了。在娃娃和人形玩偶的货架下，是一个放满了填充玩具的大箱子。

糖果和填充玩具，埃利斯想，这并不像是有前科的人会买的东西，但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也许他沉迷于格林伍德的糖果，也许他想要一个填充玩具来让自己回想起那些更纯粹的时光。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埃利斯知道。不，不仅仅是知道，还感觉得到。

帕特里克从箱子里拿出一只亮绿色的乌龟填充玩具，对着自己挑选的东西微笑，然后朝柜台走去。埃利斯溜到速冻食品区，以免自己被看见。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7点45分。距离他约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于是他决定跟着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开着一辆美国汽车公司的1985年款老鹰旅行车。埃利斯溜进他的达特桑，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帕特里克向西开去，而不是像埃利斯预料的那样开回曼森。他正向镇上的凋敝地带开去，街道上是一排排被木板封起来的店铺、摇摇欲坠的房屋和破败的建筑。一辆抛锚的汽车停在道路中间，引擎处于半运转状态。垃圾桶被打翻在街道上，路面坑坑洼洼。

埃利斯推断，帕特里克可能是在去吸毒的路上。他不会因此逮捕他，既是因为他不想错过和苏·贝迪的约会，也是因为他不想应付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在萨米失踪以前，对一个有前科的人突击搜查毒品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现在，埃利斯不想节外生枝。

不过，他至少要好好看看毒品买卖在什么地方，他可以将信息传送给雷德沃特警方，剩下的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帕特里克驶进一条黑暗的街道，把车停在一栋旧公寓楼外，公寓楼的好几排窗户都碎了。埃利斯将车减速停在路边，弯腰坐在汽车里，看着帕特里克从老鹰旅行车上拿出刚买的东西，走进公寓楼。

附近一片死寂。这条街上没有通电，也没有租户，然而帕特里克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像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轻快地回家。

埃利斯看了看表，马上就8点了。如果他快点赶回去，还可以在8点10分前回到餐馆。会迟到，但不会迟到太久。他匆匆记下了公寓楼的地址。

别担心，你已经达成了你此行的目的，他想，你不认为让一位女士等你是不礼貌的吗？

然而，他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熄掉了引擎，下车后沿着街道向公寓楼走去。

当他穿过人行道走近公寓楼的入口时，碎玻璃在他脚下噼啪裂开。两扇前门都坏了。埃利斯不得不举起并托住左边的门，以便有足够的空间溜进去。

他走进一个黑暗的走廊，遍地都是玻璃碎片，还有十几个用过的注射器。在走廊的尽头，一扇门下面闪着光。光太强了，不可能是烛光。埃利斯猜有人生了火，也许是在锈迹斑斑的旧油桶里，流浪汉围坐在周围，就像电影里描绘的那样。

好吧，埃利斯想，你知道了毒窝的地址，现在你也有了公寓的门牌号，如果你现在离开，你的迟到仍然可以当作故意为之。[在某些人看来，约会到得太早，会显得自己过于急切，而适当迟到则会让自己显得冷静和老练。]

他叹了口气，沿着走廊走了进去。

当他走近公寓门口时，他听到了火焰的声音和窃窃低语，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也许帕特里克是来见卖淫女的。他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说得通——帕特里克在监狱里待了三年，终究是有七情六欲的。埃利斯没有听说雷德沃特有卖淫行为，但在一个偌大的城市，卖淫不是不可能的。此外，在毒品泛滥、生活贫穷的地方，通常也会有卖淫。

但随后，他听到了第三个声音，一个孩子的声音。没错，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一个孩子困倦的声音。

埃利斯现在头脑一片混乱，他穿过门进入公寓。摇曳的火光让人看到了屋内杂乱无章的景象：一张旧沙发，一张军用婴儿床，一个旧油桶里生着的火——就像埃利斯设想的那样。

然后，他看到帕特里克跪在公寓的地板上，惊恐地盯着他看。帕特里克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一个胖乎乎的两岁女孩，长着浓密的黑发，眼睛在火光下闪着黄光。

“不。”帕特里克说。

“萨米。”埃利斯伸手去够他的手枪，但它不在身上，他放在了家里。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一次性的约会，那带一把枪赴约绝对会让你达成目的。

“……萨米·温特？”

帕特里克迅速站起来，把萨米紧紧拉到胸前。她开始哭起来。

“拜托，等等……”

但埃利斯急不可耐：“束手就擒吧，帕特里克。”

“别，先等等，等等，别……”

埃利斯这时才意识到帕特里克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在和他左边的人说话。他转过头，看到一个黑发的矮小女人和她端着的猎枪。

“贝基，等等……”帕特里克朝她走去，一只胳膊紧紧地拉着萨米，另一只胳膊去够枪。

埃利斯没有听到枪声响彻回荡，他也没有感到疼痛。他只是刚听到枪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贝迪对埃利斯很有好感。他们只说过一次话，时间也很简短，但感觉他人很不错，也很诚实。他甚至可能是可以和她共度一生的人，尽管她不会在第一次约会时就告诉他这一点。她知道怎样可以给人留下好印象。

她坐在餐馆的橱窗旁，看着街上的汽车经过。服务员现身了，她点了一杯白葡萄酒。酒到了，她喝完，又点了一杯。

她等了很久，她原本不愿等这么长时间的。她一直等到晚餐高峰人群散去，餐厅工作人员开始进行夜间的例行打扫，女服务生将门后的牌子从“营业中”翻转为“打烊”。

最后，苏站起来，尴尬而沮丧地收拾好她的东西，付了账单。这真是丢人，十足地丢人！她对埃利斯明明是那般地怀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