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塔基州,曼森

消失的女孩  作者:克里斯蒂安·怀特

从前

贝基·克里奇坐在帕特里克的老鹰旅行车的副驾驶座上,他们离开了高速公路,行驶在通向教堂的漫长道路上。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帕特里克说,“本来我们现在已经穿过州界了。”

“没有现金我们走不了多远,亲爱的。”贝基说,她把手放在帕特里克的膝盖上,这似乎能让他平静下来,“在左前方你会看到一片空地,那是以前的防火线,现在那里多半是杂草丛生,但应该有足够的空间让你们等着。”

“让我去。”

“你不知道我哥哥把捐款箱放在哪里,我去更方便。”

她左右伸展着脖子,噼啪作响。他们昨晚睡在车里,现在她的肌肉正为此付出代价。她抬起头,望向后座,脖子上的疼痛让她龇牙咧嘴。萨米睡着了。晨光透过树木,斑驳地照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照在萨米的脸上。她的眼睛闭着,但眼球仍然在眼皮下移动,她一定在做梦。她的嘴紧紧咬着大拇指,一条密织的羊毛毯半盖着脸,旁边放着她崭新的乌龟填充玩具。

当帕特里克把她的大猩猩填充玩具拿走时,她大喊大叫地哭闹,但把那个填充玩具放在树林里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他们制订了很多好计划,但都已经不重要了。黎明悄悄照亮前方的道路,贝基的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的意外。扣动扳机,枪声,警长像手提箱一样将身体蜷曲起来,瘫倒在那个废弃旧公寓四分五裂的地板上,不一会儿就死了。

别再耿耿于怀了,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结束后,有充足的时间来忏悔。也许上帝永远不会原谅我,但我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那个小女孩。

帕特里克慢慢减速,将老鹰旅行车停在防火线上。防火线上的植被多年都没有清理,但恰巧可以很好地避人耳目。帕特里克和萨米在这里会很安全,不是吗?她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接下来我走过去就好,”她说,“不会花很长时间的。”

“如果你哥哥在那里怎么办?”

“不会的。”她说,“现在还不到6点。他昨天举行了星期天的礼拜,所以他在中午之前不会起床的。相信我。”

他拉住她的手,吻了她。

“我爱你。”他说。但他的眼神却是另一番意味——它们在说,你真该死,贝基。在他从监狱回家的那天,她看到过同样的神情。

你真该死,贝基。

她和帕特里克本该在他被释放后就搬到别的地方。贝基一直在攒钱,如果帕特里克不挑三拣四,找工作也不会花多长时间。一旦他们凑够了足够的现金,他们就可以离开,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远离曼森,远离教会。

在那里,他们可以弥补失去的时间,那里将是他们的归宿。这是一个美好的梦想,甜蜜而简单。即便是在帕特里克被关在格林伍德的那些漫长而黑暗的夜晚,她也在为之坚守。

不过,帕特里克回家的时候,发现整个小镇陷入了一片混乱——一个小女孩失踪了,他的弟弟似乎是首要犯罪嫌疑人。他来到贝基在老科芒斯的小出租屋,发现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在客房里睡着。

那时,他本可以离她而去。

“请给我五分钟。”那时候她说。她感到震惊、恐惧、困惑,来回地踱着步子,“我会用五分钟向你解释这件事,然后你可以打电话给警察或者我哥哥,或者你任何想到的人。”

他刹那间陷入狂暴的愤怒中,贝基没有理由责怪他。但是当小女孩焦躁不安,贝基使她镇定下来时,他同意了。

“就五分钟,然后我就走。”

贝基用这五分钟的时间尽可能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发现萨米·温特将被重新编码,也就是心内之光信徒所谓的驱魔,而这将由她的哥哥戴尔和萨米的母亲莫莉实施。贝基不知道重新编码的时间和地点,但她知道那残忍粗暴,会造成伤害,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帕特里克听着她说下去。

贝基向帕特里克说起1973年11月发生在弗吉尼亚州弗洛伊德县的一个案件。当时四岁的乔斯林·赖斯在一次可怕的驱魔过程中窒息而亡,凶手是她母亲的教会。

1978年3月,福音传教士尼尔·哈莱克声称撒旦在他教会中一名成员的两个孩子身上游移。一个孩子三岁,另一个一岁。为了驱逐所谓的魔鬼,他们进行了驱魔仪式。三岁的孩子反抗时,哈莱克宣称那是撒旦,并将一把匕首刺进了孩子的胸口。

1980年7月,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某个地方,一位母亲在家庭驱魔仪式上将她两岁儿子的舌头和肠子扯了出来。

1984年……

“别说了。”他说。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我想做的。只是劝莫莉别进行驱魔仪式,”贝基说,“告诉她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些事情,告诉她我以前的经历和我付出的代价……我们付出的代价。但是当我转进她家那条街时,我看到那个既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前院。对他们来说,她是一件要被丢弃的东西,就像在扔垃圾的日子要被扔掉的垃圾,但对我而言,对我们而言,她可能是一件来自上帝的礼物。”

“贝基。”

“我不能把她抛下,帕特里克。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我就已经将她塞进车里,把她带到了这儿。”

他们简单的计划就此变得复杂。帕特里克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们在雷德沃特隐藏足够长的一段时间,而不会引人怀疑。他们轮流照看萨米,确保人们在城里可以看到他们两个人。贝基会出现在萨米的搜救集会里,帕特里克则会在科尔曼寻找工作。当时机合适,他们会利用晚上的时间离开曼森,他们肯定,没有人会寻找他们。

昨晚的枪声响过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走到老鹰旅行车的后面,打开后门,将把备用轮胎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毯拉出来,从里面取出她父亲的猎枪。

以防万一。

她轻轻关上车门,不想把萨米吵醒,然后她回到驾驶侧的车窗处,再一次吻了帕特里克。

“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说。

“别说了。”

“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要照顾萨米,好吗?”

“贝基。”

“答应我,帕特里克。”贝基说,“很久以前,我失去了我生命中的光,但在你和萨米身上,我又找到了。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继续开车,别让这两盏灯熄灭。不要回头。”

他瞥了一眼后座,然后回头看着贝基:“我答应你。”

“我马上就回来。”她说。

她沿着土路走向教堂,一阵寒风吹过树林,鞭打着她裸露的双腿。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才想起自己穿的是牛仔短裤。以前她出门的时候总是穿着齐脚踝的长裙,她已经很久没那么做了,但她也从来没有穿成现在这样进过教堂。

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她再也不能回到曼森来了。对很多事情说再见会很难,但对教会说再见不会,永远也不会。她想到心内之光教会的时候,她想起了在科尔曼那个破旧的农舍里发生的一切。

在她到达林间空地的边缘时,她停在她踩过的道路上,心里涌起一阵不安。停车场上一辆车也没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除了她还有其他人。这个地方她以前来过很多次,但今天却有些不同。

太阳从阿巴拉契亚山脉后方升起,背着光的山脉仿佛渗出了巨大的血浪。林墙在教堂和外部世界之间形成的天然屏障,在今天感觉更厚了,就像围绕格林伍德监狱的数公里长的栅栏一样。自从贝基出生以后就没有被启用过的老社区花园和鸡舍,此刻静静地背靠着林木线。蛇笼看上去十分诡异,教堂本身似乎也充满了不祥。

她加快速度,径直走向教堂。她每走一步,挂在肩膀上的猎枪就撞击一次她的大腿,她用双手紧紧地握住带子,十分庆幸自己把枪带在了身上。

教堂前门有一把锁,但从未使用过,她推开门走了进去。木屑、蛇粪和汗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对贝基来说,这是教堂的气味,也是童年的气味,并不会使人不快。

教堂里光线昏暗,但她没有开灯。相反,她伸出双臂,穿过房间,靠着肌肉的记忆避免被绊倒,摔断脖子,或者将玻璃养育箱从桌子上撞下来。

教堂后面有一扇门,门后面是一个狭窄的走廊,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储物柜和一个嗡嗡作响的小冰箱——戴尔用来存放抗蛇毒血清。储物柜的门锁着,但贝基知道戴尔把钥匙放在哪里。她单膝跪地,摸索着门旁边的踢脚板,感受到它松动了一下,然后她把它拉出来,钥匙就躺在另一边一英寸大小的地方。

柜门打开后,她踮起脚尖去够顶层的架子,将一个旧的拖把桶挪开,从上面把捐款箱拿了下来。捐款箱侧面刻着“将你的整个自我交给上帝,将你能给予的交给心内之光”,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现金。

如果有人在一年前告诉贝基,她会潜入教堂把捐款箱里的钱全部拿出来,她会哑然失笑。但是,她现在出现在了这里。最近,她与上帝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特别是在昨晚之后。如今,偷钱在她的罪恶清单上已经排不上号了。

捐款箱的盖子用一个银色小挂锁固定着,她把捐款箱放在她的双脚之间,举起猎枪的枪托,对准挂锁,然后……

她僵住了,她听到发动机匀速运转的嗡嗡声。她竖起耳朵,引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是一辆摩托车的声音,是戴尔的摩托车。趁着空地上响起的巨大声响,贝基用猎枪将锁撞开。

她把枪放在一边,迅速跪坐在地上,抓起几把现金,塞进一个真空袋里,这是她在储物柜里的洗涤用品中发现的。她把袋子装满系好,然后把剩下的现金塞进她的短裤口袋里。

发动机在前面的院子里熄了火,安静下来。

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笨拙。她将捐款箱放回架子顶层,锁上储物柜的门,将钥匙放回踢脚板后面。她一手抓起袋子,一手抓起猎枪,向门厅走去。

为时已晚,戴尔正站在教堂门口。他轻轻打开电灯的开关,露出一张瘀紫的脸和沾满血的嘴唇。

贝基向后退:“戴尔,天哪,你的脸是怎么了?”

“昨晚的礼拜出了点儿状况,”他说,摸着右眼下面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条状伤痕,“我没看到你的车,你是怎么过来的?”

“搭了一段便车,然后自己走了一段路。”

“我更关心的是,你拿着爸爸的枪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了看枪,又看了看她胳膊底下鼓鼓囊囊的真空袋,没有任何谎言能让她全身而退。

“这是怎么回事,贝基?”

“别挡我的路,戴尔。”她说,向前跨出一步。

他也向前迈了一步,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个诡异的笑容。他掉了一颗牙齿。借助亮着的灯,她可以看到她哥哥站着的地方有一摊淡淡的粉红色血迹。的确是出了点儿状况的礼拜。

“他们说的有关教会的事,是真的吗?”贝基问。“如果我要求庇护,你会遵从上帝的命令保护我吗?”

“是什么让你需要庇护呢?”

“你说呢,戴尔?”她说。

“你做了什么,贝基?和萨米·温特有关吗?”

她向他举起猎枪,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身体紧绷,举起双手。

“别做不能回头的事情。”戴尔说。

“我们早就不能回头了,戴尔。”贝基低声说,“我把她带走了,我带走了萨米·温特。”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带她远离你,”她说,把袋子夹在胳膊底下,好把手指放在猎枪扳机上,“带她远离她的妈妈,远离这个该死的教会。”

“贝基……”

“我知道你要对她做什么,牧师先生。”贝基说,“我知道驱魔是怎么一回事。你以前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情,现在打算在那个孩子身上如法炮制。”

“她在哪儿?”戴尔问,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自信。

“那会让她没命的,戴尔。你已经盲目至此,看不到这一点了吗?你会像杀了我的孩子一样,也杀了那个孩子。”

“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我的错。”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孩子?当你对着我诵念经文,当你把我按在水下,当你把我锁在地下室里,满屋子都是……”

“我们在试图拯救你。”

“拯救我什么?你这个愚蠢的浑蛋。”

“将你从魔鬼手中拯救出来!”

她将枪托抵在肩膀上,抬起枪头,瞄准戴尔的脖子。“告诉我,戴尔,你觉得那有用吗?你觉得被魔鬼抓住比失去我还没出生的孩子更糟糕吗?”

戴尔湿润嘴唇,说:“如果上帝愿意,孩子就能存活。杀那个孩子的不是我,贝基,是上帝。他把孩子从你的子宫里拉出来,因为它污秽不洁。因为这个孩子的降生是罪恶,他的爸爸是一个罪犯,更糟糕的是,他的爸爸是一个不信仰上帝的人。你要做的,就是把你该死的腿合拢!”

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

“你可以把责任推卸给上帝,”贝基说,“你甚至可以用自己的这些废话来欺骗你自己,但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你不想丢人,你想保全你的声誉、教会的声誉,你想……”

“我想救你。”

她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你觉得效果怎么样?你认为驱魔卓有成效,还是魔鬼仍然附在我身上?”

“现在还不晚,贝基,”他说,“你迷失了自我,仅此而已。回来吧,回归心内之光吧。”

“我杀了警长。”她说。

“什么?”

“我已经无路可退了,戴尔。即便我还有退路,我俩也没有退路了。我来这儿不是来杀你的,你也不应该来这儿,但我们还是在这里相遇了,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

戴尔十指交合,低下头,低声说道:“看啊,我将赋予你脚踩蛇和蝎子的力量。”

“你在祈祷吗?”

“以及胜过我敌人的所有力量。”

“你真的是在祈祷吗?”

“没有什么可以伤害……”

她扣动扳机。在那么一瞬间,除了耳边的嗡嗡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她等着她的哥哥倒地。然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什么异样也没有。一道细长的光束穿过墙上一个完美的圆形弹孔射入教堂。她没有打中他。

戴尔呐喊着向她冲过去。

贝基惊慌失措,再次抬起猎枪射击,但她的速度不够快。戴尔冲到她身边,把枪扯开,抓住枪管,他的皮肤感到一阵灼热。疼痛让他皱起眉头,大叫起来。他一拳打在贝基的脸上。她向后倒去,摔作一团,挥舞着双臂,大声尖叫。他爬到她身上,再次对她挥动拳头,一拳,又一拳。

贝基抓住他,从他的下巴上撕下一块皮。温热的血滴在她的脸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痛苦。肾上腺素快速在她的身体里游走,她感到充满能量。她奋力挣脱,但上帝给了戴尔绝对凌驾于她之上的力量。

正当黑暗渐渐从四周将她的视野包围的时候,贝基听到帕特里克的老鹰旅行车从教堂停车场传来的引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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