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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来访的事由想必很重要。

高楼层的同事都对“灵薄狱”敬而远之,仿佛这里受到了诅咒,会给人带来厄运一样。上司对这里不闻不问。与其于心有愧,他们宁可将它抛诸脑后。或许大家都害怕被吸入前厅的墙上无法脱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米拉打开门,斯蒂夫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他肩膀很宽,褐色的西装都快包裹不住了。男人身材发福,发际线后移,那条领带非但没有让他看起来更有型,反而像是勒得他快要窒息了一样。尽管如此,米拉还是一眼认出了克劳斯·鲍里斯的亲切笑容。

他站起身朝她走来。“你好吗,瓦斯克兹?”他本打算拥抱她,但是突然想起米拉不喜欢被人触碰,于是别扭地打住。

“我很好,你瘦了。”米拉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说道。

鲍里斯发出洪亮的笑声。“我能怎么说呢,我是靠身手吃饭的。”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鲍里斯了。米拉心想。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当上了督察,成了她的上司。也因为这个,她更确信他的来访绝不是客套寒暄。

“‘法官’对你今天早晨的破案成果表示祝贺。”

甚至连“法官”都与此有关。米拉心想。如果警局的最高长官对“灵薄狱”某个警官的表现感兴趣,事情一定有蹊跷。这很简单:如果可以确定一件失踪案的始作俑者是个杀人犯,那么这件案子会被自动移交给凶杀案小组,一旦破案,所有的功劳就是他们的了。

论功行赏,根本轮不到“灵薄狱”的人。

康纳的案子也是一样。米拉得到的回报是,他们对她不符合惯例的办案手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罪侦查小组非常乐意接手调查。毕竟这就只是一起绑架案。

“‘法官’派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她可以给我打个电话。”

鲍里斯又笑了,但这次很勉强。“我们为什么不放松一点……”

米拉看了一眼斯蒂夫,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队长刻意回避她的目光。现在没有轮到他说话。鲍里斯又坐了下来,向米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她却转过身关上门,仍旧站着。

“说吧,鲍里斯,发生了什么事?”米拉看都没有看他,问道。当她转身回去的时候,看到鲍里斯的额头出现了一道深纹。房间里的灯光好像不知不觉地一下子暗了。好了,这才是重点,客套话已经结束了。米拉心想。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事情是高度机密。我们不想让媒体知道。”

“为什么这么小心?”斯蒂夫问。

“‘法官’下令对此要严格保密,所有知道这个案子的人都会有正式纪录,这样如果有消息泄露,可以查到是谁走漏了风声。”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嘱托,而是一个隐晦的威胁。米拉心想。

“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也在名单上了。”队长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鲍里斯在说话之前停顿了一会儿。“今天早上六点四十分,郊外的警察分局接到一个电话。”

“哪里?”米拉问道。

鲍里斯抬起手说:“别急,先听完整个故事吧。”

米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鲍里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他要说的事情会耗费他很大力气。“一个十岁的男孩,杰斯·贝尔曼,说有人在晚餐时间闯进他家然后开枪射击。所有人都死了。”

米拉感觉房间里的灯光变得更加暗淡了。

“那个住址是一栋山上的房子,距离市中心十五公里。屋主名叫托马斯·贝尔曼,是同名医药公司的创始人兼总裁。”

“我知道。”斯蒂夫说,“我的降血压药就是这家公司的。”

“杰斯是最小的儿子。贝尔曼有另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克里斯和莉萨。”

他用了过去未完成时的动词[“贝尔曼有另外两个孩子”的意大利语原文中“有”用了过去未完成时aveva,这个时态用来描述过去的人、事和物的状态,意味着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这触发了米拉脑子里的一个红色警报。令人痛心疾首的部分来了。她心想。

“分别是十六岁和十九岁。”鲍里斯详细说明道,“贝尔曼的妻子名叫辛西娅,四十七岁。地方警察局的探员到那儿去检查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愤怒,“算了,兜圈子或者长篇大论也没什么用处……小男孩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晚上他们都在家。那是一场大屠杀。除了杰斯以外,所有人都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米拉问,她的提问如此急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们认为谋杀犯是针对一家之主的。”他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认为呢?”斯蒂夫皱着眉头问。

“他是最后一个被杀的。”

显然,选择那么做是为了施虐。托马斯·贝尔曼应该知道他挚爱的家人正在走向死亡,他应该为此备受煎熬。

“最小的儿子是逃跑了还是躲起来了?”米拉想要表现得镇定自若,但是这短短的案件报告已经令她颤栗不止。

鲍里斯苦笑一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谋杀犯放过了他,好让他打电话报警,告诉警察事发经过。”

“你的意思是说,他打那通电话的时候,那个混蛋也在场?”斯蒂夫问。

“他想要确定我们知道出事了。”

极端暴力和寻求关注行为。米拉心想。这是一类特殊的谋杀犯——大规模谋杀犯的典型行为模式。

尽管人们和媒体有时会把这类谋杀犯和连环杀手混淆起来,但是和连环杀手相比,他们更加高深莫测,而且也更危险。“连环杀手”犯案间隔一般较长,而“大规模谋杀犯”将谋杀集中在一场头脑清醒的、精心策划的大屠杀。比如被公司辞退的家伙又回到办公室杀光同事,或者拿着突击步枪出现在学校,像打电子游戏一样射杀老师和同学的高中生。

他们的动机是仇恨。反政府、反社会、反权威,或者单纯就是反人类。

连环杀手和大规模谋杀犯的根本区别在于你可能有幸阻止连环杀手,给他们扣上手铐,在逮捕他们后注视他们的眼睛,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切都结束了”,而大规模谋杀犯只有在死亡人数达到他们心中设下的既定数目时才会停止杀戮。他们会用实施大屠杀的武器几乎毫无痛苦地一枪了断自己得到解脱,再不然就是以极端挑衅的行为蓄意让警察朝自己开枪。但是,他们总会留给警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让警察觉得自己来得太迟了,因为他们想带着尽可能多的生命一起下地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要是没办法逮捕罪犯将其绳之以法,那么,那些受害者就会和罪犯一起消失,只留下无法报仇雪恨的怒火。凶手想用这种方式剥夺警方为死者伸张正义的慰藉。

但是这件案子似乎并非如此,米拉这么觉得。如果这起事件真的是以凶手自杀身亡落下帷幕,鲍里斯早就告诉他们了。

“他还逍遥法外,但天知道他在哪儿。”她的督察朋友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他还在外面,你们明白吗?他带着武器。或许对他而言还没有结束。”

“你们知道那个变态是谁吗?”斯蒂夫问。

鲍里斯回避了他的问题。“我们知道他是穿过树林来到这儿的,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离开的。我们还知道他用的是一把半自动的大毒蛇.223步枪和一把左轮手枪。”

这似乎就是全部内容了,但米拉觉得鲍里斯讲述的案情里缺少了什么。有一部分内容他还没有透露,正是因为这部分隐情,他才大费周章地来到“灵薄狱”。

“‘法官’想要你去看一下。”

“不。”

米拉的回答如此直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一瞬间,她眼前出现四具尸体,鲜血溅满墙壁,红色的油亮液体流了一地。她也闻到了那个气味。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凶残气味好像认得你,笑着对你说,你也终有一死,也会散发出同样的气味。

“不。”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更加决绝,“我不会去的,抱歉。”

“等等,我不明白。”斯蒂夫问,“为什么她必须要去呢?她不是犯罪学家,更不是侧写师。”

鲍里斯没有理睬队长,又一次冲着米拉说道。“凶手有个计划,不久之后他可能就会再次行动,可能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丧命。我知道,我们对你提出的要求很高。”

她已经七年没有踏足犯罪现场了。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不。”她第三次说道,打断了黑暗世界发出的声音。

“等我们上去之后,我会跟你解释一切的。最多一个小时,我保证。我们认为……”

斯蒂夫突然不屑地笑起来。“从你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你用的代名词一直都是复数……我们决定,我们认为……上帝啊,大家心知肚明,这都是‘法官’的想法和决定,而你在这里只是传话罢了。好了,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古斯·斯蒂凡诺普洛斯——为了省事,大家都叫他斯蒂夫——是一个聪明机灵的警察,他快要退休了,所以毫不在乎自己恶言恶语的后果。米拉喜欢他,因为一直以来,他看上去都像个见机行事、从来不愿得罪任何人、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的警察,一个服从他工作身份的公仆。然而,就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他的真性情。鲍里斯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这种神情米拉先前也见过几次。斯蒂夫转向她,打趣地说:“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呢?踹督察屁股一脚然后把他打发到楼上去?”

米拉沉默不语。她慢慢将目光转向鲍里斯。“你们有完整无缺的犯罪现场,这对你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们还有贝尔曼的儿子这个目击证人,我想你们早就有一张辨认嫌疑犯的人像拼图了。也许你们还没有掌握作案动机,但查出真相应该不难,这种案件的动机一般都是寻仇之类的。我看好像也没有人失踪,所以我们‘灵薄狱’的人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我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米拉短暂停顿了一下,“所以,你来这里,一定和凶手的身份有关……”

她停下来,等待鲍里斯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现在仍然没有改变态度。

斯蒂夫逼问他。“你们没办法确认他的身份,对不对?”有时候别的部门会请求他们协助找出一张脸孔的姓名:要是他们找不到人,至少挖到了一个名字。“你们需要米拉,因为如果你们没办法在他再次行凶前确定他是谁,至少可以把责任推到‘灵薄狱’头上。苦差事是我们的,是不是?”

“你错了,队长。”鲍里斯终于打破沉默,“我们知道他是谁。”

这句话让米拉和斯蒂夫都目瞪口呆。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叫罗杰·瓦林。”

米拉脑海一下子涌入了一系列无序的信息。会计,三十岁,生病的母亲,不得不照看她直到她过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业余爱好是收藏手表,个性温厚随和,不引人注目,不合群。

米拉的思绪瞬间飞到办公室外,经过“灵薄狱”的走廊直至前厅。她停在了左边的那面墙前,抬起头,看着上面,然后找到了他。

罗杰·瓦林。憔悴的脸孔,心不在焉的眼神。头发已有少年白。他们能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是贴在他出入办公室的工作证上的,他穿着浅灰色西装,细条纹衬衫,戴着绿色领带。

一个十月的早晨,他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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