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点
Crossover

血孩子  作者: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


血孩子

本篇最早刊登于《号角》(Clarion,1971)。

——编者注


那天上班时,他们安排她把J9插件焊接到线束上。她的工作量是其他人的两倍,她当然照做了,唯一的回报是姑娘们的怨恨,因为她们动作慢,和她相比显得很不卖力。于是,吃午饭时,就有几个追到她的角桌边,叫她别那么快。情况就是如此:要是她好好干,工头就会放过她,但工友们却会讨厌她;要是她不好好干,工友们倒能放过她,可工头却会在考核表上批评她“态度不佳”。她已经两年没加薪了。要不是害怕换个新地方得从头再来,甚至可能碰上更难缠的人,她早就辞职了。

整个下午她只想来两三片阿司匹林,然后睡上一觉。一连三个月都没犯过头疼,这次把她吓着了。

然而,像往常一样,她还是扛了一整天。下车时,她居然饿了,得顺路买份什么东西当晚餐。因为头疼,她去了距离更近的酒铺,没去杂货店。都是因为她头疼。

酒铺位于街角,离她上班的地方只有两个街区。对面是台球厅和酒吧,不远处还有一家廉价旅馆。这里于是就成了某类人的聚集地。

她到那儿的时候,街角已经聚了些人,除了常见的酒鬼和妓女,还有一群十几岁的男孩。他们无所事事,非要招惹她不可。他们先是交头接耳,大声嬉笑,等她经过时,便招呼起来。

“喂,杰弗瑞,你的老宝贝儿来了!”

“女士,是有辆车从您脸上轧过去了吗?可真不该呀!”

“嘿,女士,这个男孩说他喜欢你!”

一个醉汉暗搓搓地凑上来:“走啊,亲爱的,跟我到屋里去吧!”

她从酒精的浓雾中挣脱出来,走进了店铺。店员很不客气,他对所有人都很不客气。明明他自己也不算个人物。她离开时,那个醉汉拽住了她的胳膊。

“来呀,别急着走,聊聊嘛……”她压不住心里的厌恶,几乎是跑着躲开了。可他仍然站在路中央,摇摇晃晃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走近那家旅馆时,她发现窄小的门廊里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脸有点儿不对劲。好像是……她差点儿转身折回醉汉那儿去,但就在她迟疑的片刻,男人出来了,并直接走向她。她连忙打量四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没有人注意这边,就连刚才那个醉汉也走了。

男人开口了:“你不理我我就不走。”他的左脸上有道疤,从眼睛一直延伸到下巴。每当他说话、微笑,或者皱眉,这道疤就会一下下地抽动,惹得她盯着看,忽略其他的一切。有时甚至都可以不去听他到底讲了什么。此刻,她盯着这道疤,心里飞快地盘算。

“你出来了。”她的声音里唯有苦涩。

他大笑,那道疤应声隆起,像条蠕动的虫子。“今天早上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会来接我。”

“你想多了。三个月前我就告诉过你,要我说,你就该永远被关起来。”

“你又不是真那么想的。九十天。已经不短了。”

“你在惹事前就该想到这一点。”

“是啊,有人揍我,还拔了刀,我哪还有工夫惦记着你不愿意我打架。”他顿了顿,“我说,在里面的时候,你至少该来见我一次吧。”

“抱歉。”她的声音干巴巴的,丝毫不掩饰敷衍的意味。

他厌恶地出声:“总有一天你会为一切感到抱歉的……”

“好吧,我不觉得抱歉,我他妈根本不在乎。”她眯起眼睛,冲他劈头盖脸地说,“你怎么不另找个女孩?你再进去时乐意去看你的那种?”

他脸上的疤几乎没动弹:“三个月来变化挺大?”

“变化很大。”

“有别人了?能帮你忘记我的那种?”

她笑了,笑了一声,笑得十分苦涩。“不止一个呢,亲爱的,十几个!看见街角那群家伙了吗?他们都等不及要泡我呢!”

他淡然:“好了好了,别说了。”他搂住她,往她的公寓走去。

之后,他们吃了饭,做了爱,她双手抱头坐着,不去听他在说什么。这种心不在焉一直延续到她听见自己愿意回答的问题。

“你就从来没有期待过吗?出现个模样体面的家伙,救你离开那个破工厂和这个破地方……让你离我远远的……”

“模样体面的家伙要我干吗?”

他没回答,而是接着问:“你的药箱里还留着那瓶安眠药?”

见她不吭声,他自己去看了一眼。“换成非处方药了,”他回来时说,“原来的那些呢?”

“倒厕所里了。”

“为什么?”

她还是不吭声。

静了一会儿,他更加温柔地追问:“什么时候?”

“我……它……它把你送进监狱的时候。”

“然后你就做出再也不想见我的样子。”

她摇头:“确实不想见。”

“我也不想死,和你一样。”

她一怔,瞥了他一眼。他明知道不该说这种话。说出来就是为了刺伤她。仅此而已。

她说:“我就算死也不想重蹈三个月前的覆辙。”

“那为什么把药扔了?”

“为了活下去。一个人。”

他笑了:“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反悔的?”

她抓起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扔向窗边。烟灰缸从他身边擦过,撞向后面的墙壁,断成三截。

他看看碎块,又看看她:“想砸我的话应该好好瞄准啊。”

她开始哭,不知不觉地哭喊叫嚷起来:“滚出去!别烦我!离我远点儿!”

他没动。

这时,邻居来敲门了,想看看这吵闹声是怎么回事。她镇定下来才去开门,可当她解释说什么事都没有时,他却走出来,在她身后站定了。她用不着看就知道他在那儿。她极力保持镇定,直到邻居开口说:“你一个人挺寂寞的吧?来我家里聊聊天怎么样?”

真像个愚蠢而幼稚的玩笑。这本就该是个玩笑。她没有崩溃,把那个女人打发走了。

她转过身,凝视着他——凝视着本来就不英俊的面庞上的伤疤。她摇摇头又哭了,没去管那些眼泪。他似乎知道此时不该碰她。

过了一会儿,她穿上外套,向门外走去。

“我要跟着你。”

她看着他,眼神里凝聚了积蓄已久的全部怨恨。“你想干什么,我都奉陪。”她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你要去哪儿?”

她说:“你何必去街上堵我。刚才也用不着跟到门口。更不需要提起……”

“简,你要去哪儿?”

她最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他们共处的这段时间里,他只这么喊过她两次。她猛地摔上了门。

“总是离不开你,我又算什么?”她真希望当着他的面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是另一件没勇气做的事罢了。就像接受孤独、死亡,或是……

她原路折回酒铺。年轻男孩们已经散了,但那个醉汉还在。他倚着一根电线杆,手里拎着个袋子,袋子凸起酒瓶的形状。

“你还是回来了,嗯?”他不肯站在远处说话,非得贴在她脸边不可。她凭着意志才没吐出来。

他把袋子塞给她:“想喝就来几口。我屋里还有的是……”

她盯着酒瓶端详片刻,随后一把抓过来往嘴里猛倒,既不品尝,也不思考,甚至不缓一口气。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与酒鬼厮混。她知道只要喝得够多,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她任由那个醉汉搀着她往旅馆去。街区另一边,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正朝他们走来。她拎起酒瓶又灌了一口,等待他消失在视野中。

后记

我曾在工厂、仓库、食品加工厂、办公室和直销零售店干过那种可怕的小零活。在那样的地方,总能见到一两个怪人。大家多少对他们有些了解。他们有的确实在服药,有的没有。但不论是否接受药物治疗,他们身上都有着严重的问题,一望便知。

我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一员。我想,那种枯燥乏味的工作足以把任何人逼疯。在大多数同事眼里,我可能已经够怪的了。我抓紧一切休息时间写东西,还为了写东西早起,结果把自己弄得疲惫而暴躁。

《交叉点》的灵感来源于那段时间,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写出来的。它诞生于1970年夏天的“克莱瑞恩科幻与奇幻作家工作坊”[原文为“Clarion Science Fiction and Fantasy Writers’Workshop”。]。当时,我还从未售出过任何作品。“克莱瑞恩”的导师罗宾·斯科特·威尔逊买下了这篇《交叉点》,哈兰·埃里森买下了另外几篇。我喜出望外,觉得自己就要成为真正的作家了,再也不用面对失败和恼人的粗活了。但其实,在我卖出下一部作品之前,退稿信和可怕的小零活又陪了我五年。

我没有像《交叉点》中的主人公那样陷入酗酒的恶习或产生幻觉,但我一直关注着打工地的那些怪人,每当我稍稍偏离方向,他们就会把我吓回打字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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