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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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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最早刊登于科幻网(SciFi.com, 2003.1.22)。 ——编者注 一个球状的异族群落——长、宽都足有十二英尺——滑入了翻译官诺亚·坎农的雇主的食品生产大厅。这个外来大球表现出了和身形不相符的敏捷和优雅,它沿着小径一路滚过来,完全没碰到长着易碎食用菌的高垄。诺亚心想,它看起来就像一株被苔藓包裹的黑色大灌木,不规则形状的叶子、蓬乱的苔藓、扭曲的藤蔓厚厚地蒙了一层,透不进光。还有几根粗壮的、光秃秃的枝杈从主干上叉出来,打破了对称,让这群落显出一副亟待修剪的模样。 诺亚看到它,又看到自己的雇主——一株矮小但保养得很好的茂密黑色灌木——躲得远远的,就知道她一直要求的新项目到手了。 异族群落停住了,底部摊平,可流动机体向上迁移,暂时休眠。它关注着诺亚,闪烁的电流缭绕在巨大幽深的黑色身躯之内。诺亚知道这种光电符号是一种语言,但她不明白它在表达什么。群落之内、群落之间,都是这样“对话”的,但它们发出的光移动得太快,她甚至没法学习这种语言。不过,仅仅是“看见”这些符号,就意味着这个异族群落的通信单元访问了她。群落利用自己暂时失活的机体来屏蔽外部未访问的个体,看不见符号便无法实现通信。 她瞥了一眼雇主,发现它不再“盯着”自己了。它没有实体的“眼睛”,但不管她能不能看见这双“眼睛”,它的视觉单元都是极其高效的。此刻,它紧紧地缩起来,不像灌木了,像长着刺的石头。每当事涉隐私,或是决意中止正在进行的事项时,群落就会调整为此种形态。雇主曾警告过她,她的这份工作不会多愉快,因为她不仅得面对人类的普遍敌意,还得应付那些棘手难搞的异族中介。异族中介和人类没什么接触,可行的交流方式是基于它们的蹩脚词汇创造出来的通用语言,但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实现最初级的沟通,一如它们对人类能力和局限性的理解。换句话说:异族中介可能会伤害她,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的雇主曾表示,这个项目她不是非接不可,如果她拒绝为异族中介服务,它会支持她。它并不完全肯定她争取新项目的决定。如今它刻意的回避,更多的是出于疏远,而非礼貌或隐私。“你自己看着办吧。”它的姿态如是表达。诺亚笑了。要是它真能放任她“自己看着办”,她是绝不可能为它工作的。然而,它没再继续,而是留下她自己应付陌生的外来者。它只管等着。 异族中介以亮光向她发出信号。 她顺从地走过去,站得很近,好让那些看似覆盖着苔藓的“细枝”和“枝梢”接触她裸露的皮肤。她只穿了短裤和吊带衫。群落本来要求的是全裸。在漫长的囚禁岁月里,她别无选择。她曾经一丝不挂,但如今她不算俘虏了,所以坚持保留了最基本的遮羞衣物。 异族中介立刻将她包裹起来,向上、向内,把她拉进自己的多个单体之中。先是各式各样的运动机体将她往上提起,而后又由某种苔藓似的东西牢牢固定。群落并非植物,但按照植物的概念去看待它们是最容易的,因为大多时候,它们就是一副植物的模样。 包裹于群落之内,她什么也看不见。她闭上眼睛,免得想看看不到,又要胡思乱想、走神分心。她感受着四周,觉得环绕着自己的仿佛是长而干燥的纤维、叶状体、大大小小的圆形果实,以及触感不太明确的东西。她立刻感知到了触碰、轻抚、信息传递和按压,它们给予她一种奇特的舒适与平和,而这正是她接受雇用后所期待的。她被翻来翻去,摸来摸去,好像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似的。其实,没过一会儿,她真的感受到了失重。方向感渐渐远去,但是被完全不像人类四肢的异族单元紧紧箍住,又觉得很安心。为什么会产生愉悦感呢,她一直不明白,但在十二年的囚禁中,这种不时出现的愉悦感是她仅有的可靠慰藉,足够支撑她忍受一切遭遇。 幸运的是,群落也感到了慰藉——甚至更甚于她。 片刻之后,她感到背上拂过一阵快速的按压感,那种特殊的节奏意在提示。群落喜欢人类脊背的皮肤,宽阔且平整。 她用右手比画了一下,示意群落,她全神贯注,准备接收。 六个新手,它在她背上接连按压,输出信号,你来教他们。 好的,她只用手和胳膊输出信号。包裹在内时,群落希望她做出的示意动作小而克制,身在外部、无法触碰时,群落希望她动作放大,手和胳膊摆动挥舞,全身都动起来。起初她猜测这是不是因为它们看不清楚。现在她知道它们的视力远超自己——视觉单元能够涵盖极远的距离,能够看见大多数病毒和部分细菌,还能辨识从紫外线到红外线的颜色范围。 其实,它们之所以希望她在脱离包裹、不会造成踢打误伤的时候做出大幅动作,纯粹是因为它们喜欢看她动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奇怪。这些异族群落已经对人类的某些舞蹈表演和体育赛事生出了真正的喜爱,尤其是单人体操和单人滑冰。 新手受了干扰,异族中介继续“说”,彼此都有危险,要安抚。 我尽力,诺亚应承,我会回答他们的问题,让他们放心,不要害怕。她私下里认为比恐惧更普遍的情绪可能是仇恨,但既然中介不知道这一点,她也不会提起。 安抚他们,异族中介重申。她明白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把他们从不安的人类变成平静的、愿意工作的人类。异族群落只需要通过互换某些单元就能实现“改变”这一过程——前提是双方都愿意。它们大多推己及人,认为人类也该如此,否则,就是太固执。 诺亚也重申:我会回答他们的问题,让他们放心,告诉他们不要害怕。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他们会平静下来吗?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伤害即将袭来——扭曲或撕扯,骨折或昏迷。许多群落的惩罚一如它们的态度,对拒绝服从命令的人相对宽容,对判定为说谎的人则严厉得多。实际上这些惩罚是时代的遗留物:当年,因不确定人类的能力、智力和感知力,这些异族群落实施了囚禁。人们本来不该再受惩罚,可惩罚自然而然地延续下来了。此刻,诺亚心想,不管惩罚是什么,最好还是能避则避。她淡然打着手势:他们中有些人会相信我的话并平静下来,其他人则需要时间和经验的安抚。 她立刻感到四周的包裹更紧了,甚至有了疼痛感——用群落的姿态而言,这叫作“紧箍”——紧得她连胳膊也动弹不了,紧得她就算疼也无法扭动,无法误伤群落的其他单体。就在她快被挤压出内伤的时候,它松开了。 电击突然袭来,诺亚全身一阵抽搐。电流沙哑嘶鸣,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电流的强光,哪怕她紧闭双眼也仍然感受得到。猛烈的刺激之下,她的肌肉扭曲变形了。 安抚他们,群落不依不饶地重复。 她一开始没能回应,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控制住疼痛颤抖的身体,理解了对方表达的东西。她又缓了一会儿,手和胳膊能自由弯曲了,同时她也终于想好了要如何回应——唯一的答案,不管它的代价是什么。 我会回答他们的问题,让他们放心,不要害怕。 “紧箍”又持续了几秒钟,她以为会再次遭受电击。然而片刻之后,她只感觉眼角掠过了几束光,而且这光似乎也没把她怎么样。接着,沟通结束了,诺亚被送回雇主那儿,异族中介也消失了。 她从黑暗转至另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群落移动时惯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周身的气味没有变化,即使有,她的鼻子也没有灵敏到可以察觉的程度。然而不知怎的,她辨认出了雇主的触碰。她松了口气。 你受伤了吗?雇主发出信号。 没有,她回答,只是关节和有的地方有点儿疼。那个项目归我了吗? 当然。如果那个中介还想胁迫你,你得告诉我。它现在是明白了。我跟它明确过,如果伤害了你,我就不准你再为它工作了。 谢谢。 片刻的静止。而后雇主轻轻地摩挲她,安抚她,同时也愉悦自己。你坚持要接这些工作,但你没法借此实现你想要的改变。你很清楚。你改变不了你们人类,也改变不了我们。 我能改变,哪怕一点一点来,她表达着,一个一个的群落,一个一个的人。我真希望能干得更快些。 所以你就任由中介欺负你。你想让你们的人看见新的可能,理解已经发生的变化,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听不进去,还会恨你。 我想激发他们思考。我想坦白人类政府不会明说的那些事。我想说出真相,用真相支持两个族群之间的和平。我不知道我的这些努力长远看来有什么好处,但我必须试一试。 那就随你吧。在中介回来找你之前,沉住气。 诺亚欣慰地舒了口气,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尽管你并不相信,但还是要多谢你帮我。 我想相信,但你不会成功的。你们有好几股人的力量正想方设法要毁灭我们。 诺亚一震。我知道。你能阻止他们吗?但别大开杀戒…… 雇主换了姿势,抚摸着她。恐怕不行,他们给出信号,我不会再放过他们了。 “翻译官,”应征者们鱼贯进入会议室时,米歇尔·太田先开口了,“这些……这些东西……真能明白我们是‘智慧生命’?” 她跟在诺亚后面进了会议室,等着看准诺亚坐在哪儿,然后在她旁边落座。诺亚注意到,即便是非正式的答疑会,六位应征者中也只有两位愿意挨着她,其中之一就是米歇尔。诺亚有他们需要的信息。她眼下的职位,他们中的有些人将来也会得到,但这份工作——异族群落的翻译官和人事专员——成了他们不信任她的理由。另一个愿意坐在她旁边的是索雷尔·特伦特。这位应征者热衷于地外精神体——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其他四人的座位则离诺亚有些距离。 “群落当然明白我们是‘智慧生命’。”诺亚说。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您是为它们工作的,”米歇尔·太田瞥了她一眼,稍稍犹豫,继续说道,“我也想为它们工作。因为至少它们还雇人,而别处几乎都不招人了。可是,它们到底是怎样看待我们的?” “它们很快就会为你们当中的几位提供合同,”诺亚说,“如果只是把你们当作牛羊牲畜,它们就不会浪费时间这么做了。”她放松地倒在椅子里,看着几位应征者从柜子里取出水、水果或坚果。不管能不能拿到职位,食物干净又新鲜,而且还是免费的。她知道,对大多数应征者来说,这可能是当天第一口吃的。食物很贵,在萧条时期,一天能吃一顿就很不错了。看到他们大快朵颐,她很高兴。是她执意要求会议室为答疑会提供食物的。 她自己也享受着罕有的舒适——脚上穿着鞋子,身上穿着黑色棉质长裤和飘逸的彩色束腰外衣。这里的家具也是为人类的身体设计的——带有高靠背和软垫的扶手椅,还有一张桌子,可以把胳膊搭在上面休息,也可以当作饭桌。莫哈韦沙漠泡堡的宿舍里并没有这样的家具。她觉得如果向雇主提出要求,她现在至少能要来些家具,但她没提过,也不会提。人类的东西就该出现在人类的地盘。 “可是对于另一个星系的东西来说,合同到底算什么?”米歇尔·太田追问。 鲁内·约翰森开口了:“是啊,耐人寻味,合它们心意的时候,那些生物很快就入乡随俗,接纳地球的方式了。翻译官,您当真相信它们情愿受制于自己签署的那些东西吗?它们又没有手,天知道是怎么个签署法儿。” “如果它们和你们都签了合同,那么它们就会认为,合同是约束双方的。”诺亚说,“而且,它们拥有高度个性化的标记,足以完成签署这一行为。它们在这里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和这里的翻译官、律师、政客打交道,所以每个群落都被视作法律意义上的‘个人’,其个性化标记也就被认可了。二十年来,它们一向都是按合同办事的。” 鲁内·约翰森晃晃一头金发的脑袋:“反正,它们在地球上的时间比我的年纪还长,但它们在这里出现就是怪怪的。好像它们的存在是个错误。我并不特别讨厌它们,可总是感觉不对劲。我想,这是因为自比宇宙中心的我们再次被取代了吧。我是说,整个人类。纵观历史、神话,甚至是科学,我们总是把自己放在中心位置,然后遭到驱逐。” 诺亚笑了,既惊讶又高兴:“你说的这些我也有感触。现在,我们和群落呈现出手足相争的局面。另一种智慧生命体出现了。宇宙竟然还有别的爱子。我们明明心里知道,但在它们到来之前,还可以假装没这回事。” “全是废话!”说话的女士名叫希拉·科利尔,她是个身高体壮、脾气有点儿暴躁的年轻红发女人。“那些杂草不请自来,偷占了我们的土地,绑架了我们的人民。”她把一直在吃的苹果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苹果碎成几块,汁水四溅。“这一点我们需要铭记在心,我们需要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另一位女士问,“我们是来应聘的,不是来打仗的。” 诺亚在记忆中搜索她的名字——彼达·鲁伊斯,身材矮小,棕色皮肤,英语吐字清晰,但带有很重的西班牙口音。她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泛着瘀青,好像不久前被谁狠揍了一顿似的,不过诺亚在应征者进入会议室之前就询问过她的伤势,她昂着头说自己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也许有人不愿意她申请泡堡的工作吧。考虑到时不时就兴起的流言,有关群落,有关它们雇用人类是因为什么,她落得此副模样也不奇怪。 “翻译官,这些外星生物跟您讲过它们来这儿的始末吗?”鲁内·约翰森问。诺亚记得读过他附在求职申请书中的个人履历。他的父亲是个做服装买卖的生意人,没能在群落带来的经济萧条中幸存。鲁内想好好赡养父母,也想结婚生子。而讽刺的是,短期内实现这两个愿望的途径似乎都是给群落打工。“按您的年纪,应该记得它们刚到地球时的所作所为吧,”他说,“它们有没有跟您讲过,当年为什么要挟持人类、杀害人类……” “它们确实曾挟持过我。”诺亚坦承。 这话让整个房间陷入沉默,持续了好几秒。六位未来的新员工都紧盯着她,可能出于疑惑或同情、揣测或担忧,也可能是因恐惧、犹疑、厌恶而产生的畏缩。更早之前,她就从新员工或知晓她经历的人那里收到过这种反馈。人们向来无法对被挟持者保持中立。诺亚往往会用自己的过去来引发质疑、指责,或许还有思考。 “诺亚·坎农,”鲁内·约翰森直呼其名,说明他至少仔细听了她的自我介绍,“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第二波挟持事件里有您。我记得在被挟持者名单里见过您的名字。因为标注了‘女性’,所以我留意了。我还从来没碰见过叫‘诺亚’的女士呢。” “他们绑架了你,你现在倒为他们干活儿?”说话的是詹姆斯·亨特·阿迪奥,一个又高又瘦、满面怒意的黑人青年。诺亚自己也是黑人,但阿迪奥似乎在他们首次见面的那一刻就不喜欢她。此刻,他不只是气愤,还流露出了厌恶。 “我被带走时十一岁,”诺亚回答鲁内·约翰森,“你没记错,我就在第二批被劫持者中。” “然后呢?它们拿你做实验了?”詹姆斯·阿迪奥问。 诺亚迎着他的目光:“是的,它们拿我做了实验。第一批被劫持者的遭遇比较惨。群落对人类一无所知。它们用实验和饮食缺乏症杀死了一部分人,又毒死了一些。它们把我抓去时,至少已经知道,要避免意外杀人这种事。” “所以呢?你就原谅它们的所作所为了?” “阿迪奥先生,你是生我的气,还是替我不忿?” “因为我不得不来,所以愤怒!”他站起来,绕着桌子踱步,绕了两圈才重新坐下。“这一切都叫我生气!那些杂草入侵我们的家园,摧毁我们的经济,露露脸就让整个世界奄奄一息。它们对我们为所欲为,而我呢,非但不能杀了它们,反而要乞求它们赏我一份工作!”他确实急需这份工作。他第一次申请为群落工作时,诺亚就读过他的资料了。詹姆斯·阿迪奥今年二十岁,是家里七个孩子中的老大,也是唯一一个已经成年的孩子。他需要用这份工作来养活弟弟妹妹。不过,诺亚觉得,不管外星异族是否雇用他,他对它们的恨意都不会削减分毫。 “您为什么肯为它们工作呢?”彼达·鲁伊斯轻声问诺亚,“它们伤害了您,您就不恨它们吗?如果换作我,我肯定会恨它们的。” “它们想了解我们,想与我们交流,”诺亚说,“它们想知道我们之间是如何相处的,想知道那些它们视作正常的事,换我们能承受多少。” “这是它们告诉你的吗?”希拉·科利尔追问。她一挥手将摔碎的苹果扫到地上,怒目瞪着诺亚,好像想把她也一起扫走似的。诺亚看着她,意识到希拉·科利尔其实很害怕。好吧,大家都很害怕,但希拉的恐惧表现为大发雷霆。 “是群落告诉我的,”诺亚坦然,“但交流始于语言出现之后。那是一套拼凑出来的符号,由它们当中的一部分和我们当中的一部分——幸存下来的俘虏——共同完成。它们刚把我抓去时,没法告诉我任何事。” 希拉冷哼一声:“是啊,它们知道如何穿越以光年计的空间,却非得先折磨我们一通才能找到交流的方式。” 诺亚放任自己恼怒片刻。“科利尔女士,你并不是当事人。当时你还没出生呢。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不是你。”也没有牵扯希拉·科利尔的任何一位家人。诺亚仔细想了想。这些应征者的亲友都不曾卷入挟持事件。这很重要,否则,人们会在意识到自己拿群落没办法时转而报复翻译官。 “受害人多着呢,”希拉·科利尔说,“可那种事根本就不该发生。” 诺亚只耸了耸肩。 “它们那样对您,您就不恨它们吗?”彼达悄声问。悄声细语好像就是她一贯的讲话方式。 “不恨。”诺亚说,“曾经恨过,尤其是它们开始了解我们,却继续置我们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时候。它们就像用动物做实验的人类科学家,没有残忍的意味,但是不留余地。” “那还是像动物一样,”米歇尔·太田说,“可您说它们——” “是当时的感受,”诺亚打断她,“不是现在。” “你为什么要维护它们?”希拉质问,“它们入侵了我们的家园,折磨我们的同类。它们为所欲为,可我们甚至连它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鲁内·约翰森替诺亚解了围,他问:“翻译官,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近距离地端详过吧?” 诺亚几乎要笑出来。群落是什么模样,这通常是这类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不论从媒体上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人们总是要把群落设想为单独的个体——形似灌木或大树,或者另有真容,只是披着灌木丛当作伪装。 “它们和我们所知的一切事物都不一样,”她告诉他们,“听说有人以海胆作比,这是完全错误的。还有人说它们像一群蜜蜂或黄蜂——虽然也不对,不过接近了。在我看来,它们名副其实——每个群落都包含数百个单体,是智慧个体的集合。这种说法也是错误的。实际上,单体不能独立存活,但是可以离开原来的群落,暂时或永久地迁移到另一个群落。它们是完全不同的进化路径的产物。我看它们,和你们看到的一样:外部的枝杈,随后是黑暗,闪烁的光,内部的动态。还想多听些吗?” 他们都点点头,全神贯注地向前倾着身子,唯独詹姆斯·阿迪奥向后倚着,黝黑光滑的年轻脸庞上,露出轻蔑的神情。 “像枝杈、叶子、苔藓和藤蔓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生命的,它们由单体构成,只是外形酷似植物罢了。我们从外部能够接触到的各种单元都是干燥的,通常也很光滑。一个普通大小的群落能填满这半个房间,但重量只有600到800磅[合272~363千克。——编者注]。当然,它们不是固体,至于内部的单元我就从未见过了。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被群落包裹的感觉就像……像穿上一件舒适的紧身衣,不太能动弹。除非群落允许,否则是不能动的。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也没有气味。不过,第一次之后,就不会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愉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有这种感受。” “催眠了,”詹姆斯·阿迪奥立刻说,“或者用药了。” “完全没有。”诺亚说。至少这一点她能肯定。“作为群落挟持的俘虏,这是最难挨的部分。在了解我们之前,它们没有催眠术或调节情绪的药物。它们根本没有这种概念。” 鲁内·约翰森皱眉问:“什么概念?” “改变个体的意识状态。除非生病或受伤,它们从来不会陷入无意识的状态,即便某几个单元没了意识,整个群落也不会失去知觉。所以,群落没有真正的睡眠——所幸几经努力,它们终于接受了我们必须睡眠的现实。不经意间,我们也向它们介绍了些新玩意儿。” “进入泡堡的时候可以带药吗?”米歇尔·太田突然问,“我过敏,必须随身带药。” “某些药品是可以的。如果能走到签合同那一步,你就得列出你需要的药品,由它们来决定是允许你带药还是干脆不聘用你。如果你需要的药品通过了许可,你可以从外面订购。群落会对药品进行检查,其他的就不会再管你了。在里面的时候,唯一的开支就是买药,食宿是包含在协议内的。当然,合同终止前,你是不能离开雇主的。” “要是我们生病了,或是出了意外怎么办?”彼达加强了语气,“要是我们需要的药品不在合同里呢?” “合同中有医疗紧急情况的相关条款。”诺亚说。 希拉双手猛拍桌子,大声说:“去它的吧!”她如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所有人都扭头看着她。“翻译官,我想更多地了解你,还有那些杂草。我尤其想知道,那些玩意儿明明可能将你投入地狱,你却还留在这儿替它们工作,这到底是为什么?它们伤害你的时候没给药也没催眠,对吧?” 诺亚静静地坐着,尽管不愿回忆,但回忆还是清晰起来。“是的,”她最终说道,“其实大多数时候,真正伤害我的,其实是其他人类。那时,外星生物常常将我们两个或几个人关在一起,关上几天或几个星期,看看会发生什么。这通常还好,但有时候就出问题了。一些人失去了理智。见鬼,所有人都曾在某些时刻失去理智,可有些人的暴力倾向更加明显。有些人类,就算没有群落,他们也会成为暴徒。他们会飞快地抓住所有可以滥用微小权力的机会,让别人受苦,为自己取乐。我们当中有些人失去了同情心,失去了斗志,甚至失去了进食的欲望。怀孕和几桩杀戮事件都源自这种室友实验——我们如此称呼。 “与此相比,外星生物让我们用解谜做题来换取食物,在食物中添加致病物质,或是包裹我们、将几乎致命的东西注入我们体内,都显得好受一点。第一批俘虏很可怜,遭受的大多是这种折磨,以致患上了‘包裹恐惧症’。但如果只需要承受这些,其实也算走运了。” “老天啊,”希拉厌恶地连连摇头,而后又追问道,“那孩子怎么样了?你刚才说,有人怀孕了。” “群落与我们的繁殖方式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都没意识到该对孕妇宽容些。大多数孕妇流产了,只有几个熬到了婴儿降生。实验期间,常和我关在一起的女性当中,有四位死于分娩。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帮她们,实在无能为力。”这段记忆也是诺亚一直极力回避的。 “尽管那些母亲挡不住自己人最卑劣、最疯狂的伤害,也无法躲开群落的……好奇,但还是有新生儿顺利降生,其中有些活了下来。在全球共三十七个泡堡中,这样的孩子不到一百个。他们大多数都成长为具备理性的正常成年人,有的隐居在外,有的则绝不离开泡堡。这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下一代翻译官中的佼佼者就在其中。” 鲁内·约翰森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我看过关于这些孩子的资料。”他说。 “我们很想找到他们,”索雷尔·特伦特首次开口,“我们的领袖说他们能指明道路。这么重要的资源,愚蠢的政府却把他们藏起来了!”她沮丧又愤怒地说。 “地球上的各类政府确实难辞其咎,”诺亚说,“在某些国家,那些孩子之所以不肯离开泡堡,是因为教训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出去的不是失踪,就是遭到监禁、受了酷刑、死于非命。我们国家的政府似乎还没做过这样的事。至少没对孩子下过手。他们有了新的身份,从而躲开了那些想要崇拜他们、杀死他们或隔离他们的组织。我亲自查看过其中几位的现状,他们的情况还算可以,也不想卷入事端。” “我的组织并不想伤害他们,”索雷尔·特伦特说,“我们很尊重他们,希望帮他们实现真正的使命。” 诺亚别过脸,满脑子里都是违反职业道德的刻薄话,还是不说为妙。“那么孩子们至少能获得些许安宁。”她委婉地说。 “其中有你的孩子吗?”希拉问,她的语气一反常态地柔和下来,“你有孩子吗?” 诺亚望着她,向后倚,头枕着靠背。“我十五岁时怀孕,十七岁时再次怀孕,谢天谢地,两次都流产了。” “是……是被强奸的吗?”鲁内·约翰森问。 “当然是被强奸!你真的以为我愿意生个人类小孩给群落研究?”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静待片刻,又说,“在反抗中,有时候死的是抵抗强奸的女性,有时候死的是强奸犯。你们还记得那个古老的实验吗?一大群老鼠被关在一起,它们便开始自相残杀。” “可你们不是老鼠,”希拉说,“你们拥有智慧。你们明知道那些杂草在干什么,完全没必要——” “没必要什么?”诺亚打断她。 希拉连忙改口:“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认为人类应该比老鼠强一些。” “有的是强一些。有的就不一定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在为外星异类工作。因为它们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你就原谅了它们,是吗?” “它们已经来了。”诺亚淡然地说。 “我们迟早会想办法赶走它们的!” “它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留下,”诺亚的语气更加柔和,“它们没处可‘走’——至少几代都走不了。它们的飞船是单程的。它们在此定居,并且会维护为泡堡选定的沙漠地带。如果它们决定开战,我们没有活路。当然,摧毁它们也不是不可能,但它们的后代也许会深埋地下,蛰伏数个世纪,再出现的时候,世界就是它们的了,我们只能拱手相让。”她的目光依次落在每个人身上。“它们已经来了。”她第三次强调,“全国能和它们交流的只有三十来个人,我是其中之一。我只能留在泡堡,试图帮助两个物种互相理解、互相接纳,免得其中一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不然我还能怎么办?” 希拉不依不饶:“那你到底有没有原谅它们的所作所为?” 诺亚摇摇头,说:“我没有原谅它们,它们也没有请求我的原谅。就算请求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原谅。这不重要。不妨碍我继续工作,也不妨碍它们继续雇用我。” 詹姆斯·阿迪奥说:“如果你真的认为它们很危险,就该和政府合作,想办法干掉它们。像你说的,你比其他人更了解它们。” “你是来干掉它们的吗,阿迪奥先生?”诺亚平静地问。 他的肩膀垮下去了:“我是来给它们打工的,女士。我很穷。我没有全国仅三十个人拥有的特殊本事。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 她点点头,仿佛他只是传递信息,话里并不包含沉重的伤痛、愤怒和羞耻。“你在这里能挣到钱,”她说,“我就很富裕,能供六七个侄子侄女读大学。我的亲戚们都住在舒适的房子里,每天能吃上三顿饭。你的家人怎么就不行呢?” “为了三十块银圆……”他嗫嚅道。 诺亚疲惫地冲他笑笑。“我不这么看,”她说,“我父母给我起名字的时候,似乎对我另有期待[指诺亚方舟的典故。]。” 鲁内·约翰森也笑了,但詹姆斯·阿迪奥却盯着她,厌恶一览无余。诺亚恢复了惯有的庄重神色。“我再给你们讲讲政府为了战胜群落是如何跟我合作的吧,”她说,“不管信不信,你们都应该听听。”她略作停顿,整理思绪。 “从十一岁到二十三岁,我一直被关在莫哈韦沙漠的泡堡里。”她娓娓道来,“当然,我的亲朋好友都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还活着。我像其他人一样,凭空消失了。我本来和父母一同住在维克多维尔,那天深夜,我本来好好地待在卧室里,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多年后,群落能够与我们交流了,也渐渐明白了它们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它们问我们,是自愿留下,和它们待在一起,还是想要离开。我以为这不过是它们的另一项实验,可没想到,我要求离开,它们同意了。 “其实,第一个提出离开的就是我。当时和我朝夕相处的那几个人,都是童年时期或幼儿时期一起被挟持进来的。有些人不敢出去。除了莫哈韦沙漠的泡堡,他们完全没有关于家的记忆了。可我还记得我的家人。我渴望再见到他们。我不想困在泡堡的狭小空间里。我想出去。我想要自由。 “但群落放我离开,却没把我送回维克多维尔。它们只是趁着夜色,在边管区附近的一处棚屋区打开了泡堡。那时候的棚屋区更荒凉、更简陋。住在那儿的人要么把群落当成神一样崇拜,要么密谋着将群落除之而后快,要么想从群落那儿拾得一些技术牙慧,诸如此类。还有一些棚屋为各家的便衣探子所占。抓住我的那些人自称是联邦调查局的,但现在想想,他们很可能是赏金猎人。那时候,不管从泡堡里出来什么东西,只要弄到手就能换得赏金。而我很倒霉,成了第一个从莫哈韦沙漠泡堡里出来的‘人’。 “从那种地方出来,肯定知道有价值的技术机密吧,不然就是被催眠的破坏分子,或者是乔装打扮的外星生物——反正就是这些见鬼的怀疑。我被那些人移交给军方,他们把我关起来,毫不留情地审讯盘问,给我安上各种罪名,从间谍到谋杀,从恐怖主义到叛国。他们取样、检测,用尽手段。他们想方设法地去证明,我是个有价值的俘虏,一直与‘非人类的敌方’合作。他们把我看作绝妙的机会——打入群落内部的机会。 “我所知道的一切,他们早已掌握。我从来没有隐瞒的意思。可问题是,他们想知道的那些,我不能硬编啊。群落当然不曾向我解释它们的技术原理。它们怎么可能告诉我呢?我对它们的生理结构也只是一知半解,而这一知半解我早就全都交代了——狱卒总想抓住破绽和谎言,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至于群落的心理状态,我只能描述它们怎么对我、怎么对别人。而狱卒认为这些没用,认为我不肯合作,必定有所隐瞒。” 诺亚摇头叹息:“最初那几年,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和外星生物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所谓的人类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在伤害我。他们日日夜夜地盘问我,威胁我,给我下药,只是为了让我说出我根本不知道的信息。他们连续几天不让我睡觉,直到我无法思考,分不清真实与幻觉。他们抓不到外星生物,却抓到了我。不审问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独自关着,除了他们,我接触不到任何人。” 诺亚环顾屋内:“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笃定地认为,这个被挟持了十二年又被放出来的俘虏,肯定以某种形式叛变了,不管这个人愿意不愿意、知道不知道。他们用X光扫描我,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检测我,越是没发现异常,就越是恼羞成怒,甚至对我产生了仇恨。因为我肯定是故意耍他们的啊。反正他们认定了!我别想侥幸逃脱。 “我放弃了。我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放过我,最终还要杀了我,在他们痛下杀手之前,我不会有片刻安宁。” 她停了一会儿,咀嚼着曾经的屈辱、恐惧、绝望、疲惫、辛酸、病痛……他们不曾殴打她,只是偶尔动手,作势恐吓。有时候他们会揪住她,摇晃,推搡,将她置于不间断的指控、猜测和威胁中。审讯者会把她掀翻在地,然后命令她坐回椅子上。他们不会让她严重受伤或死亡,但折磨一刻不停。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派个人假意示好、追求,试图引诱她说出那些并不存在的秘密…… “我放弃了。”诺亚重复道,“我不知道被关了多久。我看不见蓝天,看不见太阳,失去了时间概念。某次长时间的审讯之后,我恢复了意识,发觉牢房里只有自己,便决定自杀。我能思考的时候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琢磨这件事,突然间我就想通了,除了死,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收手。于是我上吊了。” 彼达·鲁伊斯伤感地叹了一声,发觉大家都看着她,便连忙低头盯着桌子。 “你想自杀?”鲁内·约翰森问,“你在群落的时候,也……这么做过吗?” 诺亚摇头:“从来没有。”她顿了顿,“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描述——这次折磨我的,是我自己的同胞啊。他们是人类。他们和我讲着同样的语言。我会感受到何种痛苦、屈辱、恐惧、绝望,他们全都知道。他们明知道加在我身上的是什么,却依然不肯罢手。”她思索着,回忆着,“遭群落挟持的一些人确实自杀身亡了。群落不以为意。如果你想死,把自己伤得很重,那你就会死。它们只是看着这一切。” 但不选择死亡,就会感到包裹带来的异样的安全和平静。说不清为什么,被群落包裹在内令人愉悦。被挟持者没有接受测试的时候,这种情况常常出现。因为群落的单元也发觉了同样的愉悦和抚慰,它们和她一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包裹行为最初是出于方便(说来不幸)——便于约束、检查、毒害人类俘虏。然而没过多久,暂时用不着的人类就被包裹起来了,为的只是让暂时闲着的群落享受一种愉悦。群落一开始并没有察觉,那些挟持来的人类也感受到了这种动作带来的愉悦。诺亚这样的人类小孩很快就学会凑近群落,抚摸它的外部枝杈,主动要求包裹,而成人俘虏总是要阻止这种行为,阻止不了就施以惩罚。孩子胆敢向外星绑架犯寻求安慰,大人唯有狠揍管束,个中缘由,诺亚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 诺亚在十二岁之前就结识了现在的雇主。它是没有伤害过她的外星群落之一,它和她,还有其他人一起工作,着手编创两个族群都能使用的语言。 她叹了口气,继续讲下去,“看管我的人类狱卒,就像那些对待自杀者的群落,”她说,“我自杀时,他们也只是留意监看而已。我后来才发现,至少有三台摄像机,日夜不停地死盯着我。实验室的小白鼠拥有的隐私都比我多。他们看着我用内衣结成套索。看着我爬到床上,把套索系在格栅上——格栅后面是个扬声器,他们有时会用它对我实施噪声轰炸,播放可怕的音乐,或是外星生物首次着陆、人们恐慌而死的旧新闻。 “他们甚至看着我滑下床,脖子勒着,身体吊着。随后他们才把我弄下来,让我缓过一口气,检查一下伤得重不重。折腾一番,他们把我送回牢房,一件衣服也没留给我,扬声器用水泥抹平了,格栅也收走了。在那之后,至少再也没有可怕的音乐和骇人的尖叫了。 “但讯问又开始了。他们居然说我不是真心自杀,而是想博取同情。 “身体不能消亡,精神便崩溃了。我有段时间陷入了精神紧张。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但头脑已经失能了。无法运转了。他们断定我是装模作样,先是把我痛殴一顿。要不是后来发现身上有些无法解释也没做处理的骨折和伤痕,我都不知道自己挨了揍。 “后来,我的事被泄露了出去。我不清楚是谁干的。也许是哪个审讯者突然良心发现了吧。总之,这事捅到媒体那儿去,连带着我的照片一起。在整个事件里,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被外星生物挟持时只有十一岁。基于此,军方决定放了我。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杀了我,鉴于曾经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最终没有下杀手。我看过登出来的那些照片。我的状态很糟。他们可能认为我会死掉,或是永远无法清醒、恢复正常。而且,亲戚们得知我还活着,就请了律师,努力要把我救出来。 “我的父母已经过世了——我在莫哈韦沙漠的泡堡里时,他们遭遇了车祸。那些狱卒肯定知道,但一个字也没提。这些都是我康复之后,舅舅告诉我的。我的母亲有三个哥哥,他们拼命地救我。为了换我出来,他们不得不签署文件,放弃了一切追诉权利。那些人告诉他们,伤害我的是外星群落。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我恢复意识后说出真相。 “我讲出来之后,他们想向全世界公布真相,想把罪有应得的人送进监狱。要是他们没有自己的家人,我可能很难说服他们放弃。我的母亲是他们的小妹妹,他们深爱着她,很关照她。为了把我救出来,照料我直到恢复正常,他们已经债台高筑。一想到他们可能为了我而失去拥有的一切,甚至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监狱,我就难受极了。 “稍作休养之后,我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我撒了谎,当然,并不是弥天大谎。我拒绝指认伤害我的是外星群落。我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自己状态非常差,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能活着重获自由就很感恩了。我希望这么说能应付那些扣押我的人类。如今看来,他们是满意的。 “记者们想知道,我自由了之后,想做些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会尽快去上学。我要接受教育,然后找份工作,报答舅舅们为我付出的一切。 “我确实这么做了。在学校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最适合的工作是什么,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我。我不但是第一个离开莫哈韦沙漠泡堡的人类,还是第一个返回泡堡、为群落工作的人类。我之前提到,群落与人类的律师、政客皆有联系,其中便有我微小的贡献。” “你回去的时候跟那些杂草讲过后来的经历吗?”希拉·科利尔疑心问道,“监狱啊,折磨啊,什么的。” 诺亚点点头:“我讲了。有些群落问我,我就告诉它们了。它们自己的问题很少,人类在泡堡之外干了些什么,它们通常不太在意。” “它们信任你吗?”希拉又问,“那些杂草,它们信任你吗?” 诺亚干巴巴地一笑:“至少与你不相上下,科利尔女士。” 希拉短促地大笑一声。诺亚一听就知道她根本没听懂,以为这话只是讽刺。 “我的意思是,它们相信我能做好我的工作,”诺亚说,“它们相信我能帮助未来的雇主学会与人类相处且不伤害人类,能帮助人类员工学会与群落相处并履行职责。你也相信我能做到这些,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实情。有些群落——包括她的雇主——似乎确实信任她。她也信任它们。但她绝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其实已经把它们当作朋友。 即便嘴上不说,希拉仍然半是怜悯半是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那些外星生物怎么肯让你回去呢?”詹姆斯·阿迪奥问,“万一你带了枪或者炸弹之类的呢。你很可能为了过去那些事而报复它们啊。” 诺亚摇摇头:“带任何武器都会被它们发现的。它们肯让我回去,是因为它们了解我,知道我可能对它们很有用处。其实,人类也同样用得着我啊。它们想要甚至需要更多我们这样的人。它们雇用我们,支付工钱,而不是把我们掳走,这对双方都好。它们能够深入地下,抵达我们无法抵达的深度开采矿石,并进行冶炼。它们同意对采矿种类和地点进行限制,并且以税收和缴费的形式,将利润的很大一部分给了人类政府。尽管如此,它们仍然颇有余裕,能雇用我们打工。” 她突然换了话题:“进入泡堡,就要认真学习通用语言。一定要让雇主清晰地知晓,你们愿意学习。基本符号都已经掌握了吧?”她望着应征者,对他们沉默的回应有些不悦。最终,她又问了一遍:“有谁已经掌握了基本符号?” 鲁内·约翰森和米歇尔·太田开口应道:“我掌握了。” 索雷尔·特伦特说:“我学了一部分,但实在太难记了。” 其他人没有表示,而詹姆斯·阿迪奥又变得咄咄逼人,咕哝道:“它们闯进了我们的地盘,我们倒还得学习它们的语言。” “阿迪奥先生,我相信,但凡可以,它们是很愿意学习我们的语言的,”诺亚疲惫地说,“其实,在莫哈韦沙漠,它们已经可以阅读甚至书写英文了——当然,困难重重。但是,由于它们没有‘听’这一感官,所以从未发展出有声语言。它们只能使用双方共同开发的那种手势触摸语言来与我们交流。这需要花些时间来适应,因为它们没有四肢,与我们不同。所以,你们需要直接向它们学习,亲眼看它们如何运动,亲身感受包裹其中时皮肤上接收到的触摸符号。一旦学会了,就会发现这种语言对两个族群来说都很实用。” “它们可以用电脑来代替发音啊,”希拉·科利尔说,“要是它们没这个技术,可以跟我们买一些嘛。” 诺亚懒得理她。“除了基本符号,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用不着再学别的了,”她说,“如果遇到了基本符号表达不了的紧急情况,可以写字条。用正楷大写字母。这通常是可行的。但如果你想升职一两级,并得到你真正感兴趣的工作,那就认真学习这门语言吧。” “怎么学习呢?”米歇尔·太田问,“开班上课吗?” “没有专门的课程。如果雇主想让你掌握什么或是你自己提出要求,它们会教你。学习语言,是只要你提出就能满足的要求。反之,雇主要求你学习但你不肯,是少数会导致减薪的情况之一。这些都会写在合同里。它们不关心你是不是愿意、能不能学会。无论怎样,你总要付出些什么。” “这不公平。”彼达说。 诺亚耸耸肩:“如果有事可做,或是能跟雇主聊聊,那还好受些。收音机、电视、电脑,以及任何形式的录音设备,都不能带进去。只能带几本纸质书,这就是全部了。雇主会随时召你工作,有时一天好几次。雇主也可能将你借给它的亲友们……没雇用人类的那些。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搭理你,而你与其他人类距离很远,就算大喊大叫也无法联络。”诺亚顿了顿,低头盯着桌子,“为了保持理智,最好去做些需要占用思维的事情。” 鲁内说:“我想听听您对我们职责的描述。我看到的那些似乎太简单了。” “就是很简单。习惯了之后,甚至还挺开心的。你会被你的雇主或雇主指定的群落包裹起来。如果你和该群落能够交流,对方就会针对它们不理解或想要加深了解的部分,要求你解释或与你探讨我们的文化。有些群落会阅读我们的文学作品、历史文献,甚至新闻,也可能要求你猜谜解题。不用被包裹的时候,它们还会派你去办事——在你久居熟悉路线之后。雇主可能会把你的合同卖给其他群落,甚至把你转让给其他泡堡。已经达成共识的是,它们不会把你送到国外,而且在合同到期时,它们会让你从莫哈韦沙漠的泡堡离开——因为这是你开始工作的地方。你们不会受到伤害。如今不再有生物医学实验,也没有被挟持者曾经遭受的那些恶劣的社会实验了。你会得到保持健康所需的食物、水、住所。如果生病或受伤了,你们也有权接受人类医生的诊疗。据我了解,目前在莫哈韦沙漠泡堡工作的人类医生有两位。”她刚说完,詹姆斯·阿迪奥又开口了。 “那我们到底算什么呢?”他质问道,“娼妓还是宠物?” 希拉·科利尔近乎呜咽地哼了一声。 诺亚毫无笑意地弯了弯嘴角。“当然两种都不是。但要是不肯学习通用语言,那么你也可能会觉得自己两种都是。不过,我们其实算是一种有趣且出乎意料的东西,”她顿了顿,说道,“我们是一种成瘾药物。”她环视应征者们,发现鲁内·约翰森好像是知情的,索雷尔·特伦特也应该早就知道了。其他四位则露出了气愤、疑惑、震惊的神情。 “这种效应说明人类和群落是一体的,”索雷尔·特伦特说,“我们注定要相遇。它们能教会我们很多东西。” 没有人理她。 “您刚才说过,它们知道我们是‘智慧生命’。”米歇尔·太田说。 “当然,它们很清楚。”诺亚说,“但重要的不是它们怎么看待‘智慧生命’,而是‘智慧生命’对它们有什么用。这就是它们支付工钱的原因。” “我们不是妓女!”彼达·鲁伊斯说,“不是!这工作与性无关!不可能啊!也与嗑药无关。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诺亚扭过头看着她。彼达根本没有认真听,完全沉浸在对卖淫、吸毒、疾病的恐惧中。任何可能伤害她、可能让她无法建立家庭的事情,都叫她害怕。她的两个姐姐已经上街揽客卖身了。她希望通过为群落工作来拯救姐姐和自己。 “无关于性,”诺亚说,“我们自身就是成瘾药物。群落包裹我们的时候它们感觉很不错,我们也一样。我想这恐怕是唯一平等的地方。如果能时常将我们包裹在内,它们当中那些难以适应地球的群落便能获得平静、调整状态。”她想了想,“听说人类可以通过抚摸猫咪来降低血压。对于它们来说,包裹人类能缓和情绪,能排解强烈的、生理上的思乡病。” “那就应该把猫卖给它们,”希拉说,“绝育的猫。这样它们就只能一买再买。” “猫和狗不喜欢它们,”诺亚说,“其实,只要在泡堡待上一会儿,猫和狗也会不喜欢你。它们似乎能闻到人类察觉不到的气味,你靠近它们,它们会惊慌失措,你硬要抱它们,它们就咬你挠你。后劲会持续一两个月。我从泡堡出来之后,通常有几个月都要躲着家养宠物和农场牲畜。” “被群落包裹,是那种虫子爬在身上的感觉吗?”彼达问,“我受不了有东西在我身上爬。” “那不同于你体验过的任何感觉,”诺亚说,“我只能告诉你,不疼,不黏,也不恶心。唯一可能引发的问题是幽闭恐惧症。而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早就被淘汰了。作为没有那种毛病的人,它们的需求算是种幸运,意味着原本待业的人又有了求职的门路。” “这么说,我们还是首选毒品了?”鲁内笑道。 诺亚也笑了:“是啊。不过它们的历史中不曾有过‘吸毒’‘禁毒’的概念,显然也就不涉及道德问题了。它们在不知不觉中上瘾。对我们上瘾。” 詹姆斯·阿迪奥说:“这是你的某种报复吗,翻译官?因为它们对你做过那些事,所以你引诱它们对人类上瘾?” 诺亚摇头:“不是报复。我之前说了,这只是工作。我们想活下去,它们也一样。我不需要报复。” 他长久地、冷冷地看着她。“若是我就需要报复,”他说,“我会报复。虽然做不到,但我想报复。它们是侵略者。它们强占了我们的地盘。” “天啊,可不是嘛,”诺亚说,“它们强占了大片土地,比如撒哈拉沙漠、阿塔卡马沙漠、喀拉哈里沙漠、莫哈韦沙漠,以及所有能找到的炎热干燥的荒地。就领地而言,我们需要的,它们几乎毫厘不取。” “那它们也没有权利占领啊,”希拉说,“那是我们的,不是它们的。” “它们无处可去。”诺亚说。 希拉点点头:“或许吧。但它们可以去死啊!” 诺亚没理她,继续说道:“或许千年之后的某一天,它们当中的有些会离开。它们会重建飞船,一部分是世代船[原文为“multigenerational”,这是科幻领域常用的概念,即多世代飞船/世代飞船,指以远低于光速的速度进行恒星际旅行的星舰。由于船速较慢,飞船需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到达目的地,原来的船员会老去死亡,而他们的后代会生活在船上,直到飞达目的地。],一部分是休眠船[原文为“sleeper”,所指为休眠飞船,即船员轮岗,一段时间唤醒下一班,直至飞船抵达目标星球。]。只有少部分群落保持清醒,操持一切,而其他的都进入休眠。”她尽可能地简化了星际旅行的惯例,但基本上是正确的。“我们中有些人甚至可能会和它们一起离开。这将成为人类抵达其他星球的方式之一。” 索雷尔·特伦特说:“要是把它们供起来,它们没准还能带我们上天堂呢。” 诺亚压住想揍她的冲动,转而对其他人说:“接下来的两年是容易还是艰难,取决于你们自己的决定。记住,一旦签了合同,群落就不会放你走,不管你对它们怀着愤怒还是仇恨的感情,还是想杀了它们。顺便一提,我之所以说它们会死,是因为我相信所有有生命的物种都会死。不过,我还从未见过群落死去。我见过有些群落发生了你们所谓的‘内部革命’——单元散裂,加入了别的群落。我不确定那是繁殖还是死亡,还是二者兼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即便我们这些能够与之熟练交流的人类也还不了解它们的生理机制。 “最后,我还想给你们讲一点往事。讲完之后,我会送你们进去,把你们介绍给雇主。” “那样就算雇用了吗?”鲁内·约翰森问。 “不一定,”诺亚说,“还有最后的测试。进去时,将来的雇主会包裹住你们,每个人都是。结束之后,有几位会得到合同,另外几位会得到一笔‘感谢参与’安慰费,就像所有止步于此的应征者一样。”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体验……包裹……”鲁内·约翰森说,“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关于包裹吗?”诺亚摇头,“没有。那个测试挺好的,能让你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接纳群落,也能让群落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想用你。” 彼达·鲁伊斯说:“您不是还有话要跟我们讲吗——往事什么的。” “是的,”诺亚向后靠在椅背上,“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我在学校查过相关资料,但没有查到。似乎只有扣押我的军方人员和外星生物知情。后者在放我离开前对我和盘托出,前者则因为我洞悉内情狠揍了我一顿。 “在外星生物划定领地范围之后,人类联合起来对其进行了一次核打击。多国武装部队试图在它们着陆之前将其击落,但均以失败告终。这是尽人皆知的。然而,群落建立起泡堡之后,他们又发起了进攻。打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抓进莫哈韦沙漠泡堡了。我不清楚群落这边是如何抵御的,但扣押我的军方人员审讯时透露了一点信息:向泡堡发射的导弹根本没有爆炸。导弹本该炸开,但是没有。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导弹中的一半,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它们仍然载有核弹药,完好无损,散落在华盛顿特区白宫四周——有一枚直接落进了总统办公室——还有国会大厦、五角大楼。……伦敦和巴黎也收到了它们分别射向撒哈拉沙漠和澳大利亚沙漠的导弹。人们惊慌、困惑、愤怒。在那之后,在人类的多种语言中,‘入侵者’‘外星杂草’突然变成了‘客人’‘邻邦’,甚至‘朋友’。” “送回来……一半核弹?”彼达·鲁伊斯轻声嗫嚅。 诺亚点头:“是的。一半。” “那另一半呢?” “显然还留在群落那里。除此之外,它们还拥有原本携带的武器,以及来到这里之后新造的武器。” 沉默之中,六位应征者面面相觑,随后齐刷刷地看向了诺亚。 “那只是一场短暂而平静的战争,”诺亚说,“我们输了。” 希拉·科利尔黯然望着她:“可是……我们总能做些什么吧,总有抵抗的办法吧。” 诺亚站起来,推开舒适的座椅。“我认为没有,”她说,“雇主在等着你们。去见见吧,嗯?” 后记 《恩典》的灵感来源于发生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李文和事件”[李文和,华裔科学家,1978年进入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工作。1999年,他被指控为中国窃取关于美国核武库的机密,并遭受了一系列“欲加之罪”的调查和媒体的口诛笔伐,直至2006年才终于洗冤昭雪。]——在20世纪90年代,一个人被剥夺了职业、剥夺了自由、名誉遭受重创,却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真叫我震惊。我没想到这类事情竟然如此普遍,人们习以为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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