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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全新的街道刑警之子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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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木沢顺开始和父亲道雄生活时,出现了两个奇迹。 首先,他们在东京二十三区内找到了租金合适的房子。道雄在警视厅搜查一课供职,时常在深夜被叫出门。因此,家距离工作地点越近越好。 新家位于城东警察署的管辖范围之内,夹在隅田川和荒川之间,临近东京湾,简言之便是所谓的零海拔地带。道雄的老家也在这片区域内,对他而言,回到这里或许算是回归故乡吧。 “下町很棒,你肯定会喜欢,还有盛大的庙会。” 父亲的这番话,顺听了好多次。 这片区域即为下町,同时也因是“滨水区”而备受瞩目。开发计划多如牛毛,绿地和公园的建设也在持续进行。在同一片区域中,道雄所熟知的老房子、街道、工厂,以及全新的大型公寓和企业大楼混为一体。 看着父亲似乎要发出“变化真大啊”之类的感慨,顺笑着对父亲说: “有什么关系,把回忆稍微削减一点儿,换来的是时代最前端的活力嘛。” 第二个奇迹是,他们在找到房子的同时也找到了操持家务的女佣。对方是本地人,对当地情况了然于心,也很擅长和近邻们相处。 在优秀女佣匮乏的当下,这点也堪称奇迹。按照顺的婶婶的话来说,这是天上的神明“对不幸的单亲家庭的眷顾”。 “不过,若神明真是万能的,就不会让‘离婚’这种事发生了,不是吗?” 面对顺的质问,婶婶如此回复: “在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神明本身也尚未成熟。他也在深刻反省,希望人们原谅他的过失。” “就算道歉也于事无补嘛。” “顺,你果然还是受伤了。” 对此,顺一言未发。父母的离婚是否真的对自己造成了伤害,当时他也没有弄明白。 距此一个月后,顺才找到了答案。那是一个周日,他正和女佣一起制作桶装腌白菜。 女佣名叫幸田花。从老式的名字可以推测她的大致年龄——她生于大正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译者注)。 花婶通过朋友的介绍来到了八木沢家。 “虽然年纪有点儿大,但腰、腿和头脑都很好,本人也很有干劲儿。她做这行已经五十年了,相当老练。” 虽然有了这番保证,但若非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八木沢父子肯定会拒绝这位女佣吧——然后陷入深深的懊悔中。 花婶是个理想的劳动者,热情积极,体力也很好。 “花婶的骨气和我们不同。”道雄如是说,“但也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做事和帮忙是两回事。” 如此一来,顺经常帮忙做事。而一旦动手,他发现做家务这件事也“非常有意思”。 听顺如此说,花婶露出高兴的笑容。 “小少爷,您不是为了顾虑我而故意这么说的吧?” “不是,真的很有意思。在学校上家事课的时候,明明还在想为什么非要学这种东西呢。” 顺今年十三岁,初中一年级。 “这大概是因为,学校里学的东西都带有目的性,在家做事不会有这种感觉。” 说着,花婶原先放在围裙上的双手“啪”的一拍。 “既然小少爷想学,花婶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您。” 如此,顺成为花婶的弟子。桶装腌白菜最好在艳阳高照的时候制作,因此花婶在顺有空闲的周日时,白天义务加班。 制作腌菜的过程中,顺忽然想到:对于现在很多女孩子都不愿做的家事,我却觉得很有趣,花婶是如何看待这点的呢,会不会认为我是借此消愁? 于是他问花婶:“您是否认为我受到了伤害?” 两人所在的位置是房子背后约一坪的庭院。商店街的蔬菜店送给他们的木桶放在地上,前面铺着报纸,一切为四的白菜堆在报纸上。新鲜白菜的香味闻起来略带药材的味道。 花婶一边将白菜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桶中,一边思索了片刻。 “小少爷难道希望别人认为‘顺受到了伤害,好可怜’吗?” “……我没这么想过。” “那么您就没有受过伤害——把海带和朝天椒铺在上面。老爷喜不喜欢辛辣的东西?” 花婶固执地称呼道雄为“老爷”,称顺为“小少爷”。在八木沢父子看来,她唯一的缺点莫过于此。 “爸爸最喜欢辣的了,我也是。” “那就多放点儿。请小少爷不要一次吃太多。” 铺满切碎的海带和朝天椒后,顺开始摆放第二层白菜,并问道: “没有那么想过就是没受到伤害?” “您说得没错。” “真简单啊。”顺笑了起来,花婶点了点头。 “凡事都不要太钻牛角尖才好。” 他们模仿横纲进入相扑场地时撒盐驱邪的手势,开始在白菜上面撒盐。 “小少爷,其实花婶也有事想对您说。” “嗯?”顺抬头一看,只见花婶罕见地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 “最近花婶时常听说……不,跟老爷和小少爷没有直接关系,但或许告诉老爷比较好。” 顺条件反射般地朝飘着晾晒衣物的二楼窗口看了一眼。道雄正在那扇窗后享受难得的“吊儿郎当的午睡”——今天他不当班。 “什么事啊?” 花婶放下手中的白菜,将声音压低: “小少爷不知道吗?这附近正在流传不好的传闻。” “不好的传闻?” “没错。传闻说,在某栋房子里,有人被谋杀了——被杀的是个年轻姑娘。” 2 传闻中的房子距离八木沢家不远,骑车约十五分钟,是一栋背对河堤的新建独栋房。 隔开道路的位置设立了建造门窗和隔扇的店铺放置材料的场地,以及夜间空无一人的月租型停车场,但四周仍然安静得不适合钓鱼,奢华的二层小楼就建在这样的环境中。房子四周栽了一圈绿意浓郁的树木,犹如绿色的屏障。 奇妙的是,从外部查看时感觉不到人的气息。附近的土地急速升值,花高价建造的这栋房屋却没有入住,大约是房主出了什么事吧——顺如此想。 “那栋房子不是空屋?” “没错,花婶我啊,最初也认为没人住。但里面一直有人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是男的?” “对,所以才有不好的传闻。一旦有年轻女孩进入那栋房子……有人说是一个女孩,也有人看到是两个,总之,进入那栋房子的女孩再也没有出来。” 言毕,花婶打量着顺的脸色,“扑哧”笑出声来。 “很奇怪的传闻吧?一开始只是这样说,然后大家煞有介事地说着说着,各种版本都出来了。譬如,有人深夜看见老人在庭院里拿铁锹挖坑之类的。” 顺把手肘搁在膝盖上,双手托腮。 “听起来好像《蝴蝶春梦》里的剧情啊。” 电影《蝴蝶春梦》讲述的是继承了遗产的年轻男人绑架、囚禁年轻女性的故事,影片中,主人公把这种行为称为“采集”。 顺是电影迷,这个嗜好似乎遗传自离婚后与自己分开的母亲。他时常去借录像带,假期开始的前夜看电影会看到半夜。《蝴蝶春梦》也是在深夜的电视上看的,结果还做了噩梦。 “小少爷看过那种电影?那真是……”花婶露出略带责备的神情。 花婶也是电影迷,时常观看近期上映的新片,对老电影也知之甚详。话虽如此,但她表示“真正踏踏实实坐下来观看电影,是五十岁之后的事了”。 “这么说,花婶也看过《蝴蝶春梦》了?” “怎么说呢,越害怕越想看嘛。” 花婶假装清了清嗓子,回到原来的话题。 “总之,传闻就是这样。花婶我在好多地方听到了这些,当然,绝大多数人都笑着说‘怎么可能’,但万一不是空穴来风呢?” “所谓无风不起浪,对吧?” “没错。但也不能直接把这些传闻告诉老爷,毕竟这个世上的风气,也不容许随意打110报警。” 在如今的环境中,邻里之间都相互不认识。住在公寓中的人,若听见隔壁传来惨叫而赶过去,却看见睡得头发和衣服都乱七八糟的女孩一脸迷惑地走来开门,该有多么丢脸。 “但我们这里还没变成那样吧。” 顺说着,看了看贴着护墙板的自家房子。 “这样的房子还好好地保留着。” “但还是跟过去不一样了。”花婶一脸落寞地说。 “也许是吧。” 刚搬到下町的时候,最让顺吃惊的就是,每当救护车或消防车驶过,附近的人都会吵吵嚷嚷地飞奔出来围观,甚至有人骑车跟在车子后面。 最初,顺觉得自己搬到了一个好丢脸的地方。虽说是滨水区,居民们的意识还是跟以往的长屋住客没区别。 道雄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就是这样才好。我们家常常只有你独自看家,附近一旦发生状况,所有人都开始行动才让人安心。” 最近,顺也开始如此认为了。这或许是花婶一番话的功劳。 “小少爷,这地方也发生了很多改变。和过去相比,进进出出的陌生人变多了。说是慎重也好,警戒也好,刚搬来这里的人难免会想‘所以我才讨厌下町,到处都有人偷偷摸摸地窥视别人的生活,简直不成体统’,从而会很生气。” “嗯……这我明白。” “所以说,尽管这次的流言引起了骚动,但谁也没想过要做什么。换作从前,早就有人带头行动了。” 木桶里的白菜装得满满的,接下来只需盖上盖子再压上重物就可以了。重物是从山货店买来的“简便石头”——以合成树脂制成的圆形物件,相当重。花婶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并表示要从自家带一块真正的压缸石过来。 “我试着用不夸张的方式和爸爸说说看。” 顺用“简便石头”压住腌菜桶,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说不定能让爸爸去那房子附近看看。不是以公务员的身份,而是用普通街坊的身份去转转。” “这样啊。”花婶似乎松了口气。 两人收拾了一阵,将腌菜桶放到通风又阴凉的地方。花婶在木桶的侧面用万能笔写上了当天的日期:十一月五日。 “差不多可以喊爸爸起来了,中午都过了。” 顺抚平裤子的下摆站起来,正准备去对父亲说“再睡下去眼睛就要肿了”,厨房中的电话就响了。 顺保持张嘴的模样回头看花婶。花婶嘟囔着“哎呀呀”。 随即,花婶从和式房间中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台阶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穿着睡衣的道雄迅速下楼。 “爸爸要出去。” “没问题吗?已经睡醒了?” “睡醒了。” 道雄的双眼仍然半睁半闭,他接过电话听筒。 “我是八木沢。” 道雄猛地挺直了背脊。顺想了想,悄悄地返回庭院。除非道雄亲口说,否则最好不要旁听。 花婶正拿着扫帚清扫庭院。 “老爷又要去处理案件了?” “好像是的。” “那得给他准备换洗的衣服。” 顺对围着玄关打转的花婶小声说道: “刚才那件事,暂且先交给我。” “也不是什么特别困扰的事。”花婶笑着说,“肯定只是恶作剧之类的传闻,我自己爱瞎操心罢了。” 屋内传来喊声。“顺,顺,爸爸得出一趟门。” 3 道雄听到的第一通汇报是,在荒川的河堤上散步的母女二人发现了上游漂来的、疑似遭切割的尸块。 现场位于荒川河堤的右岸,葛西桥下游二十米左右的位置。河堤下方双车道的路上停着两辆警车,其中一辆的顶上闪烁着红色的警灯。禁止旁人进入的区域外拉起了红色的绳索,数名巡查警依次散开,阻止看热闹的人并疏散车辆。 搜查一课的警车已经到达现场,看着四散的刑警们,道雄知道自己有些来迟了。通往河堤上方的台阶一侧,道雄所属的第七班指挥官川添警部正与一名小个子男性肩并肩站着对话——那应该是所辖区域的搜查课长。 道雄走下出租车,在警察手册上写下到达现场的时间,随后戴上自备的手套。他首先走向警署的车辆,向先到的同事们打招呼,并拿了现场袖章,将袖章别在上衣袖子上才进入现场。 川添警部向道雄轻轻一招手,向他走来。排成一列的本厅鉴识课课员在台阶上和警部擦肩而过,朝河堤上方走去。 道雄低下头。 “抱歉迟到了,街上很混乱。” “葛西桥路上似乎发生了撞击事故。” “难怪了。” “无论去哪儿都能碰上堵车。再这样下去,警察就得坐直升机去现场了。” 川添警部动了动结实的宽下巴,如此说道。 每当和这位警部对话,道雄偶尔能感受到奇妙的气氛。两人身高基本相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好好地面对面谈话。从两人侧面看他们对话,大概是一副不可思议的光景吧。 “听说被分尸了。” “头部和右手,而且伤得很严重。” 课长用鼻子喷了一口气。 “八木,你先去听听第一目击者是怎么说的。她在那边。” 河堤上方蹲着一个怀抱小女孩的年轻女性。她的肩头披着一件男士外套,宽阔得似乎能把她和小女孩整个包住,身边站着的男人冷得直缩脖子,应该是外套的主人。 道雄一路小跑着上了台阶。 宽阔的河槽用地在眼前展开。漫无边际的明亮天空下,两名穿制服的巡查警和数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鉴识课人员各自散开。收纳袋被放在一边。铺成十字形的人行道反射着阳光。 看见道雄走来,原先蹲着的女人站起身来,更加用力地抱紧孩子。 那是她的救命稻草。道雄心想。大人们一旦受惊,也会想要紧紧抱着什么,所以才会结婚生子。因为大众普遍认为,只要有了孩子,就有了克服一切障碍的力量。 目击者名叫河野友子,现年二十八岁。女孩名叫香织,三岁零两个月。母女俩住在附近的公寓里。 站在母女二人身边的年轻男子——站在女性身边,让他显得尤为高大——是所辖区域警署的刑警,名叫速水俊。 “让你看到了不舒服的东西。” 听到道雄的话,友子畏缩地点了点头。香织则看着陌生的道雄,露出了“这大叔是谁”的眼神。 “这里很冷。”道雄继续说道。河堤上方的风出乎意料地强劲。 “要不要下去?” 友子略显踌躇,朝速水——而非道雄——看了一眼。年轻的刑警仿佛忽然从瞌睡中清醒过来似的眨了眨眼,迅速看了看道雄,对友子说道: “不要紧吧?” “没事,感觉好点儿了。” 两名刑警让友子走在中间,沿着台阶往下走。速水半途被叫走,朝着警署车辆的方向奔去,留下道雄和母女二人。 在河堤下方的警车中经过了约半小时的询问,友子基本恢复了平静。 根据她的证词,头部和手腕分别从上游漂来,全装在白色的塑胶袋里。 “很像超市的塑胶袋。”友子吞了口口水,如此说着。 “您没事吧?” 友子点了点头,用手捂住了嘴。 “被卷入这种事情,真的很烦心。” 道雄略作思考。 “警方会注意保护您的隐私,但您发现尸块的事或许还是会被媒体得知。不必勉强,您有权拒绝媒体采访。若遇到困扰的事,请不要有顾虑,随时与我们联络。” 道雄递出自己的名片,友子哆哆嗦嗦地接过,放到裙子口袋里。 “请再稍微多坚持一会儿,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稍后会有警察送您回家。” 道雄正准备走开,友子喊住了他。 “请把这个还给刚才那位刑警。” 是速水的外套。道雄接过来,感受着高级羊毛的触感。 “刚才我感觉很不好,连站都站不住,被风吹到了。那位刑警一直在我身边,怕香织受凉,就把自己的外套借给了我们。” “好的,我会代为送还。” 还未说完,速水便走了回来。 “八木沢警官,川添警部在找您。现在可以进现场了。” 速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困惑。他的脸上清楚地写着“直接称呼对方为‘八木沢警官’是不是不太好”的不安。 道雄点了点头,将上衣还给他。坐在警车内的友子向他颔首致意。速水匆匆露齿一笑,穿上衣服。在整理好衣襟、将手探入口袋之后,他再次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差点儿忘了,这里有好东西。”说着,速水越过警车开启的车门,递给香织一样东西。 和速水一起返回河堤的途中,道雄用眼神质问他,这又引起他一阵紧张。 “那个……只是口香糖而已,不可以吗?” “没什么,不必在意。” 速水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你真的很喜欢小孩。” 道雄朝台阶的方向快速走去。头顶传来直升机回旋的声音。 道雄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速水说道: “你跟我来。” “什么?” “去现场。你还没见过尸体吧?一起去。” “但我还没有这种资格……” “无所谓了,快来。” 4 比想象中的更残忍——这是道雄的第一印象。 速水躲在道雄背后,伸着脖子看了眼收纳袋中的尸体,随即转身向右侧逃离。他一口气跑到台阶附近,随后弯下了腰。 “那具尸体,看了真叫人愉快。” 川添警部的脸色愤怒至极,与口中的话完全相反。 道雄闭上双眼,祈祷了片刻。 他说不出话来,更没有复仇的誓言。每次都是如此,一片空白的头脑中仅镌刻上眼前所见的一切。 “找个人去告诉那‘菜鸟’怎么呕吐。” 课长如此一说,数名刑警都笑出了声。道雄走向速水,刻意提高嗓门说: “要吐的话,到禁止入内的范围外面去吐。” 随后他又小声补充道: “咽口唾沫,做个深呼吸,向皮带附近部位使力,不要闭眼,否则会头晕。” 速水依言行事,道雄在他背上用力一拍。 “这样最有效果。” 速水跟着道雄一起返回。他的脸色仍然泛青,双眼却睁得大大的,双手在身体两侧紧紧捏成拳头。 “头部和右手腕——只有这些吗?” “目前看来是这样。潜水班很快就到,但希望渺茫。” 河水流速湍急。 “在验尸完成之前,被害者的推断年龄、性别、死因都不清楚。就算完成验尸,能够确定到什么程度也不好说。毕竟尸体是这种状况,我们必须尽早找到尸体的其他部分。” 乍看之下,右手腕保持着原有的形状,指甲也保留着,但上半部腐坏得相当厉害,甚至露出了皮下白骨。头部也因腐败而膨胀开来,大半的头发脱落,只有头顶部位少少的一把。 这样自然也无法通过脸部进行任何判断。眼睛和鼻子的部位变成了三个黑暗的空洞。 其中一名刑警蹲下身,触摸死者的头发。 “若是女性,便是短发;若是男性便稍微有点儿长。” “有点儿微妙啊。最近的男性发型款式也变多了。” 道雄边说边朝速水瞥了一眼——速水的发型在刑警中也算是异类,上端较长,披下来的发丝带着卷。 “这张网是什么?”一位刑警发问。 尸体的旁边放着一张带着长手柄的网。手柄由细长的竹子打造,上面刻着“第二泉水”的字样。 附近管辖区域的搜查课长回道: “是附近钓鱼船出租屋的东西。接到110赶来的巡警是用这个把尸体打捞上来的。” 如此说来,下游的位置确实立着钓鱼船出租屋的看板。河面上停着一艘白色的小型客船,随着流水上下摇摆,不时露出部分底部,犹如一条小型的鲸鱼。 “但是,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道雄轻触尸体的右手腕,继续说道: “虽然尸体的腐坏程度各有不同,但伤成这样又被分尸,还是很罕见的。” 和道雄同期的伊原刑警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违和感很强烈。” “会不会是因为阳光?” 第七班中最年轻的久保田刑警说道。这位刑警说话的方式一直相当有气势。 “今年秋天太阳很猛,是不是高温加快了腐败的过程?” “从分尸到抛尸之间,或许暂时保存在了什么地方。” “若是有地方保存,还需要特意分尸吗?” “会不会是丢到水里了才会如此?”久保田再度开口。道雄将目光投向河面,缓缓摇头。 “依照河水的流速,尸体不至于腐败到露出骨头才被发现。要么丢弃时就是如此,要么一路漂到东京湾被打捞起来才说得通。” “也许是抛尸的时候捆了重物。” 面对久保田的强词夺理,道雄和伊原同时反问: “分尸了还能捆重物?” “别争了,总之先等尸检结果出来吧。” 部长示意作业班进入现场,作业班成员脱帽行礼,随即将尸体运走。二十分钟之后,刑警们也都散开了。 道雄走上河堤,正要坐入警车时,一个叫着“警察叔叔”的可爱的声音软软传来。 一开始以为对方在喊自己的道雄急忙转过头去,看到了河野母女。 香织喊的人是速水。 “谢谢你的口香糖。”小女孩的声音充满活力。 年轻刑警害羞似的小声说了句“拜拜”,并挥了挥手。道雄微微一笑,拉开车门。 案发现场的管辖警署——城东警察署内设置了临时搜查本部,会议随即展开。 城东警察署已出动了约五十名搜查员,加上机动搜查队的成员,对大范围内的可疑车辆开始排查;尸体剩余部分的搜查也随即展开。宣传报道车已经出动,考虑到随后的媒体报道规模,警署的一角特别架设了几部电话,以方便群众提供线索。 会议的内容包括搜查方针的确立、人员的配置和任务的分配。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搜查和搜集目击者证词这种做法,即便看上去再老套、再没有效率,但所谓的搜查,仍然只能依靠刑警们脚踏实地,运用双脚、双眼和双耳一点一点地去做。从本厅前来的第七班成员共十人,每个成员都与城东警察署搜查课的一位刑警组成搭档。道雄赶在管辖警署尚未提出异议的时候,便指名与速水搭档。坐在最后一排的速水瞬间弯了弯腰。 随后,速水又开始一边猛眨眼一边环视诸位前辈的动作。眨眼的习惯最好尽快改掉——道雄心想——这样让速水看上去战战兢兢的。 搜查课长似乎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速水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头一次担任杀人事件的搜查工作。他刚来没多久,对管理范围内的地形都不熟悉。” 道雄摇了摇头。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对地形很熟悉。请让我和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组合。” “八木沢君有自己指名的习惯。”川添警部笑了出来。再一看,速水露出了被老师盯上的、小学生般的神情。 在决定了定期联络的时刻、全体刑警对过表之后,会议宣告结束。速水在会议室外追上道雄。 “非常感谢您。” “请多关照。” “请问……您是否从一开始就想指定我为搭档,才特意让我在现场看了尸体?” “就是这样。” 速水的声音变得更小。 “当时我实在不像样,真是对不起。” “每个人一开始都那样。署里那些现在很了不起的刑警,在第一次面对尸体的时候,吓得当场昏倒的也大有人在。” 走出警署的正门,西斜的阳光直接照到两人的脸上。 “走路去吧。这附近禁止停车的地方连成片,开车反而不方便。” 道雄打头,速水像要隐藏自己的身高似的,缩着身体跟在后面。 “以前,我听说过这句话。” “什么?” “见过尸体之后,必须将被害者的遗憾牢牢记住。” “刑警中也有这样一类人。” 道雄微微一笑。 “我可从来没这样想过。” “那您会想些什么?” “什么都不想,也不会说出必须了解被害者的话来。但必须做好与被害者面对面的准备。” “与被害者面对面的准备……” 道雄停下脚步,轻轻戳了戳速水的手肘部位。他本想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但碍于对方的身高,只得作罢。 “不要在意,让你去看尸体并非为了测试你。” 速水又开始猛眨眼。 “为什么会选中我?” “老实说,因为你很温柔。这个理由行吗?” 速水踌躇了片刻才点头:“明白了。” “那好,出发。今晚要熬通宵,做好思想准备。” 5 在送父亲出门之后没多久,花婶也告辞回家了,顺独自留在了家中。 以父子两人的家庭来说,现在的房子有些空旷。孤零零地待在装有壁龛的房间中,顺偶尔会产生自己变成了座敷童子的感觉。 顺睡在榻榻米上,头顶上方传来隆隆的声响。好吵啊——顺边想边抬头往窗外看去,只见一架涂着金丝雀般鲜黄颜色的直升机朝荒川的方向飞去。顺目送这架直升机远去,随即看到了另一架。 顺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打开电视。他找到新闻台——果然如此。荒川那里发现了被害者尸体的一部分。 短时间内,爸爸没办法按时回家了。 道雄的身影在电视上短暂地出现了一次。他的手揣在口袋里,低头朝河堤下方走去。 看上去好小。顺心想。 顺曾经听说,许多电视明星都因“电视上看到的样子比实际模样来得胖”,从而进行严格的减肥。回想起来,顺在现实中看到的偶像,全都瘦得让人心疼。 但反过来说,也有人上了电视之后,反而看上去比实际的样子小——顺如此想着。这类代表人物就是棒球选手和刑警。 棒球选手因为体内爆发的魄力无法用电视这种二次元媒体全盘捕捉;而刑警,则是因为完全不会在报道好消息的新闻中出现。 出现在电视上的刑警背影都散发着这样的讯息:我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也根本不想出现,但又有事件发生,所以才不得不出现在这种地方。 顺忽然又想起了和自己分开的母亲——幸惠。 关于父母离婚的真正理由,顺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站在“孩子”的角度,有些事实是他所看不见的。 幸惠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 ——刑警这份工作,必须看尽世间阴暗、脏污的一面。但你爸爸却把刑警当作自己的天职。 ——我累坏了,再也不想看到、听到那些事情。 面向天花板平躺在地,顺开始想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幸惠半个月之前再婚。再婚对象是妇产科医生,比道雄年轻许多。对方的前任妻子过世,有一个比顺年龄小的女儿。 正因如此,顺才留在了亲生父亲身边。如何与继父相处已经很头痛了,突然又多出一个妹妹就更加麻烦了。并且,幸惠已经拥有了全新的家庭,却让道雄孤单一人,想想就觉得不公平。 顺随意躺在榻榻米上,意识开始迷糊时,玄关处传来喊声。 “你好。” 用“你好”的省略形式说话的,除了后藤慎吾没有第二个人。顺保持着躺倒的姿态,对门口喊了一声: “我在,进来吧。” “打扰了。” 随着一阵巨大的脚步声,慎吾踏入和式客厅。头发近乎全部剃光的脑袋上罩着运动服的兜帽,运动服上印着帅气的字母。慎吾是顺转学后的第一个朋友,柔道部成员。 “哦,你老爸果然不在家。” 对慎吾而言,八木沢家和自己家没有区别。只见他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 “没错,你看新闻了?” “看了看了,实在太惨了。不过你老爸看上去太帅了。碰到这种事件,刑警不是会一边戴上白手套一边说‘辛苦了’,然后进入现场吗?巡警会回复‘八木沢警部,这边请’,还会敬礼吧。” “谁知道呢,我又没见过。” 顺呼出一口气。 “而且,我爸不是警部,只是刑警。” “刑警啊,在升级测试中会说‘我要一生待在案发现场’的人物吧,还是很帅。” 慎吾看了太多的刑警连续剧。在刚得知顺是刑警的孩子时,他开口便问: “你见过你老爸在家保养枪支吗?”随后的第二句话则是,“我也好想做刑警。” 说来很奇妙。慎吾的家族经营着都内屈指可数的大型木材厂,全家六口人住在全镇——不,恐怕是全区内最大的宅邸中。 ——在浴室里滑了一跤,扭伤了。 ——太冒失了,柔道部的活动怎么办。 ——全怪那个笨老爸,选了桧木的浴缸,也难怪会滑倒。 后藤家就是如此气派。对此,顺不由得仰天长叹。 而那个选择桧木打造浴缸、被自己的儿子说成笨蛋的父亲——后藤吾郎是这个小镇的会长,也是小镇的活字招牌。对了——顺想到了什么,赶紧坐直身体。 “小慎,你听说了吗?我还没告诉爸爸,最近这附近有奇怪的传闻。” “什么传闻?” 听了顺的说明,慎吾忽然沉下脸。 “原来是这个。” “你早知道了?” “老掉牙的话题了。我家老爸关照我,这些话不能拿出去说。那座房子里住的可是了不起的人。因为这些传闻,我家老爸和篠田老先生大吵了一架,老先生大吼着什么‘我可不想被卷入这种话题’,气得差点儿失去理智。他住在那里是保密的,可不能随便乱说……” 顺用稳重的口吻打断慎吾的话。 “你已经说出来了。” 慎吾猛然闭上嘴,脸色变得很难看。 “老妈经常这么说我:你将来想要有出息的话,嘴巴必须变得和体重一样牢靠。” “只要小慎决定守口如瓶,将来一定有出息。而且,我也是听花婶说的,这些话好像都已经传遍了。” 哦——慎吾鼓起原本就圆滚滚的脸颊。 “什么嘛。这样我就不会挨老爸的骂了。” 顺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可乐又走回来。关于可乐,花婶斩钉截铁地给顺下了规定:“小少爷,可乐一星期只能喝一罐,多了不行。” “想用可乐收买我吗,刑警之子?” “想吐的话到天井那边去吐。” “真好啊,我也要做刑警!” 慎吾喝着可乐,继续话题。 大约从半个月之前,后藤家从各种场合听到了上述的传闻。正确地说,根本不是“听到”,而是“如雷贯耳”的怒吼。 “那座房子的主人是个叫筱田东吾的老爷子。平常老爷子一个人住,跑到我家来怒吼的人好像是他的秘书,名字听起来很像忍者头领。” “忍者头领……” 慎吾想了半天,才想出对方姓“才贺”。 “听上去哪里像忍者了?” “但他很像动作时代剧中会出现的那种人哦。头发稍微有点儿发白,肩头的肌肉却隆得老高。个子虽然不太高,但看得出他经常锻炼。” “看上去多大年龄?” “大概五十出头,我家老爸之后这么说过。” 名叫才贺的男人,为了传闻中的“筱田家埋葬了被害的女性”跑到小镇会长家抗议。反过来说,截至对方上门抗议时,传闻早已传遍了整个小镇。 “但我们全家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全都吓了一跳呢。” 我们不希望流言传开。不,应该说,我们根本没听说过——经过如此一番争论,才贺当天扬长而去。而在次日,筱田东吾跟着才贺一起出现在后藤家。 此时此刻,后藤一家人终于掌握了全部的事态。 “筱田先生应该……七十多岁了吧。我在那天头一次见到他,他是个小个子的老爷爷,但声音很大,态度也很强硬。” 筱田说明了流言的内容,并强硬地说流言乃“一派胡言”,并要求小镇会长对如何处置这个问题必须“给个搅呆”。 “应该是‘给个交代’吧?” “对对,总之,最后差点儿动手,我家老爸也火冒三丈,简直气得不得了。” “就算后藤先生是会长,流言也不在他的责任范围吧?筱田先生怎么会对你们吼?” 慎吾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个嘛,知道住在那里的是筱田,以及他的真实身份的,只有我们家。” 每年一度,小镇会举办“居民调查”。每家需要在特定的纸上填写家庭成员以及每个成员的年龄、职业,汇总到会长手里。 “以前不会做这些事,但这几年在附近进进出出的人多了,不这样做无法了解居民的情况。” 镇内活动、轮流掌管的事物、轮值、操持儿童聚会和老年聚会等,这些活动在镇内公寓数量大幅膨胀的当下,没有名册的确无法顺利开展。 自然,填写资料并非强制性的。确实有人讨厌填写这类表格,但镇内的轮值算是这种制度的奖励政策,因此后藤会长写了一张保证书随表格一起奉上,保证“在未经本人允许的情况下,居民的资料绝不会外泄”,收到保证书的大部分居民会予以配合。并且,在职业栏里只需笼统地写上“公司员工”之类的字样就行。学生便直接填写“学生”,连学校名称也无须填写。 在搬到小镇之后,道雄和顺也提交了表格。道雄在职业栏写上了“公务员”,并向后藤会长口头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职业。 “后藤先生值得信赖。”事后,道雄如此说。 正因如此,慎吾知道了顺是“刑警的孩子”。但有其他人在场时,慎吾从未说漏嘴,因此顺认为,慎吾绝非自己所形容的“嘴巴不牢靠”。 “一年多以前吧,筱田先生在河岸边买了那块地、开始造房子的时候,我们也送了表格到他那里。刚开始他就没给我们好脸色,不过那也没办法。没过多久,对方主动提出让我们绝对保密,随后提交了表格。那老爷子还说,‘今后说不定也要相互关照的嘛。我讨厌媒体,没有对外公开自己住在这里,总之请多关照’之类的话。” 筱田和道雄一样,相信后藤会长的人品。顺心想。 然而…… “筱田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独自住在独栋的房子里也很奇怪啊。” 慎吾目不转睛地看着顺。顺做了个把嘴巴缝上的手势。 “我相信你,小顺的嘴巴比石头还牢。” 慎吾压低声音。 “筱田东吾是个知名画家。” “画画的啊。” “没错。就是那个,怎么说来着?画一些竹子啊、麻雀什么的,挂在和式房间里的那种。” 是挂轴。 “是水墨画吧,原来画的是日本画。” “对对,好像很有名。听说外国人也会搜集筱田先生的画。” 真是了不起。顺心想。 “这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若是想要独立的画室,其他很多地方比这个小镇更合适。 “不知道,可能只是个人兴趣。” 慎吾淡淡地说着,伸长了腿。 “总之我老爸也发火了,对筱田老爷子大吼‘肯定是哪个笨蛋胡编乱造的,您太固执了,干脆去找警察好了’。” 慎吾用和他那巨大的体形完全不符的可爱表情叹了口气。 “我老爸也去筱田家看过了,压根儿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有才怪了,谁会在我们这种小镇搞出‘蜡像馆’之类的东西来嘛。” 正因如此,从常识角度来说的确没错。但如此有鼻子有眼的传闻四处流传才更让人感到害怕。 警察……是吗。 “其实,我家花婶很担心,认为应该把这些事告诉我爸爸。” 顺在榻榻米上翻了个身。 “既然对方是名人,更应该告诉他了……” “筱田先生和才贺秘书都很担心,传闻会不会流传到媒体耳朵里。” 这是当然的。 “也有可能是和筱田先生关系不好的同行做的吧。” “有这个可能。”慎吾说着,忽然眼睛一亮。 “我说,刑警之子,我们一起调查看看?” “调查什么?” “当然是调查流言产生的原因啊。调查是谁在造谣,不是很有趣吗?筱田老爷子可是跑到我家去大吼大叫呢,真没意思。” “不行不行。”顺抬头望向天花板,并摇了摇手,“真这样做了,我会被爸爸打飞的。” “是吗?但无所谓吧。” 慎吾不负责地胡说道。顺坐起身来。 “听你刚才的话,小慎家似乎对筱田先生不怎么关注。是因为他太吵了吗?” “这也是一个理由。” “还有其他理由?” 顺不假思索地随口问道。 慎吾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个老爷子从不支付会费嘛。” 顺“扑通”一声倒回榻榻米上。 “你这么一说,调查的欲望彻底没有了。” “搞什么嘛。” 是夜。 钻入被窝的顺听到远远的地方传来邮箱的轻微响动声。 他的听觉很灵敏,睡眠也很浅。这些特质应该遗传自父亲,自从需要独自在家过夜的日子增加,这方面的特质越发明显。 怎么办呢……顺心里想着好麻烦,眼睛却不自觉地睁开。 顺爬下床,朝玄关走去。下楼梯时他顺便瞥了眼厨房里的时钟——时间刚过半夜一点。 拉开玄关的拉门,一股冷气扑来,顺的身体开始发抖。 涂成红色的邮箱内露出某样白色的东西。顺用手指捏住白色物体的一角,稍稍向外一抽,发现是个信封。 慎重起见,他走回屋内,拿了放在浴室里的塑胶手套再度返回邮箱旁。若是慎吾看到了,也许会说“不愧是刑警之子”。 “BA MU ZE DAO XIONG QIN QI”,信封上有疑似用万能笔写的字迹。是某种棱角奇妙的笔迹。 信封上没写这里的地址,也没有邮票和印章。是谁直接投递到这里的呢? 顺将信封翻转过来,反面一片空白。是封匿名信。 顺略踌躇了片刻,随即拆开信封。手套妨碍了他的动作,拆个信都好辛苦。 里面只塞了一张便笺纸。同样的万能笔用同样的笔迹,只写了那么一句—— “XIAO TIAN DONG WU SHI SHA REN FAN”。 顺四下回顾。附近没有任何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无论如何提问,夜晚也不会给出任何答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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