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犯罪声明

刑警之子  作者:宫部美雪

1

次日,顺在到学校后立刻抓住慎吾。

“等下我跟你说的话不许告诉第三个人,能做到吗?”

“我说你啊,这样做太见外了。”

听完情况说明后,慎吾眯成缝的眼睛立刻睁大。

“终于出现会做这种事的浑蛋了啊。”

两人身处人声嘈杂的教室,为了密谈而压低声音,连坐姿都是特定的姿态。

“你打算怎么办?告诉你老爸?”

顺摇了摇头。

“也许到最后不得不这样做,但以爸爸目前的状态,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可以理解,嗯。”

“在告诉他之前,应该尽可能搜集材料。所以我想自己稍微调查一下。”

慎吾拍了拍自己不胖不瘦、属于标准体态范畴内的膝盖。

“你终于鼓起干劲儿了。那好,我们两个一起——”

刚说到这,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口中仍然喋喋不休,却也换上了一脸认真的神情,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慎吾一声叹息。

“啊,我们如果是大学生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大学生,碰到这种情况就能淡定地逃课了。好不容易逮到搜查的机会,却要先上完课,义务教育真麻烦。”

为了调查日本画家——筱田东吾的公开资料,两人在午休时间前往图书馆。

慎吾一脸不满。

“刑警首先应该去现场,我们竟然先跑到无聊的图书馆。”

顺在标注“美术”的书架前回话:

“搜查本来就是很无聊的事。”

“我比较喜欢华丽的东西。”

“小慎,你有没有看过《总统班底》这部电影?”

“那是啥啊?”

“根据水门事件揭发人——《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自传改编的电影。主演是罗伯特·雷德福和达斯汀·霍夫曼。电影里有一个情节,某人为了调查某个资料是否被借阅过,调查了整整一个图书馆的借阅卡片呢,很帅吧。”

“从身高来看,你肯定是霍夫曼。”

慎吾走到顺的身边,边测量两人的身高边说。

“这个无所谓了。”

现代名人辞典、美术方面的年鉴……调查了书架上的所有书目,却没发现“筱田东吾”的名字,也找不到他的画集。

以公立中学图书馆的预算,购买不了高价位的画集可以理解;但现代美术的相关书籍中也没有录入“筱田东吾”又是怎么回事?

“小慎,你不是说筱田先生是个知名画家吗?”

慎吾坐在阅览的长条桌前,不停摇晃着结实的双腿。

“因为那老爷子超有钱,明信片那么大的一张画就能卖出好几十万,我老爸都惊呆了。”

顺皱了皱眉头。既然如此,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名字?

“还是去打探一下吧。”

“打探?”

“教美术的三坂老师。”

三坂是今年才来的年轻女教师,午休时间总是在美术教室最深处的准备室内画画。

看到两名学生来了,女教师露出了略吃惊的表情。对方的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女大学生的感觉,说话间不时用手抚摸自己的长发。

“筱田东吾……”

“老师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说着,三坂老师从画架前站起,走到墙边的小书架前取出一本杂志,递到顺的手里。

《近代美术 特别增刊号》——封面上用大号的字体印刷着“描绘现代的百名画家”几个字。

“人名是用发音顺序排列的,很快便能找到筱田。”

如三坂老师所言,顺很快找到了相关条目。

“你们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八木沢同学和后藤同学看上去都不是喜欢美术的类型。”

“有些事,我们必须尽快搞清楚。”

“为什么?”

“这家伙在暗恋美术部的一个女孩子。”

慎吾又开始满嘴跑火车。顺开始看杂志。

文章的标题是《日本画坛之异端 异色之作风》。

筱田东吾,本名筱田四郎,“筱田东吾”为其雅号。从出生年月来推算,今年七十二岁。

“筱田东吾出生于东京墨田区,是当地一个泥瓦匠家庭的第四个儿子。从当时的普通高等小学毕业后,筱田随即开始帮忙从事家庭产业。某日,筱田氏被带往当年日本画坛的重镇——已故××氏的画室进行改装工程,这成为其对日本画产生兴趣的契机。

“筱田氏时年三十六岁。在此之后,筱田氏在××氏的指导下开始绘画,在四十五岁那年,以大作《火炎》被画坛承认,成为大器晚成的画家。《火炎》采用水墨画的手法,堪称异色作品,描绘了昭和二十年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之时,筱田氏成长的本所地区周边遭袭的惨况。

“然而,筱田氏并非科班出身,其作风向来游离于日本画的外围;且《火炎》发表后没多久,其恩师××氏忽然辞世,尽管拥有部分狂热的支持者,筱田氏却在之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中,保持被画坛置之不理的状态。

“昭和五十五年,筱田氏发表连作《河川风景》,为其事业的严冬时期画上终止符。《河川风景》在同年年初国际美术交流协会举办的展览会上展出,受到展览会特别评委——受邀前来日本的现代超现实主义巨匠——××氏的赞赏,从而荣获大奖,‘Tougo Sinoda’一举成名。截至目前,筱田氏的作品拥有诸多的海外收藏者。

“筱田氏嗜好描绘达摩,因此拥有‘达摩东吾’的称谓;同时,又因其在气质方面拥有‘短兵相接’的特质,从而自称‘喧哗东吾’。”

文章旁有一张《火炎》的照片。

照片只有明信片那么大,其中透出的异样压迫感却不容小觑。因为是水墨画,整幅作品不见半点儿红色调,却清晰地将烧焦东京的烈焰狂猛地展现出来。

画中的世界没有色彩。城镇和人们,所有的色泽都燃烧殆尽,放眼望去,我所能看到的一切皆为暗黑——画作诉说着如此的话语。

一座达摩像出现在画作之中——在画的左下角。倒塌的房屋遭遇祝融之灾,火光之中有一具歪斜的达摩像。达摩带着因愤怒而睁大的双眼和歪斜的嘴角,注视着东逃西窜的人们。

“你们觉得怎么样?”

三坂老师的话让顺猛然回神。

“好厉害。”

在搬来下町的时候,道雄曾经讲过东京大空袭的往事。道雄也是从自己的父母——顺已经过世的祖父母那里听来的。

——以平均值来说,一平方米内有两颗炸弹落下。

——从爸爸的老家,墨田区的绿町那里,据说可以一眼望到日本桥附近呢。一路上被烧得寸草不生,没有留下任何遮挡的东西。

当时的顺对此没有任何感想。不管怎么说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看过《帝都大战》这部电影吗?”

顺摇了摇头,但他对标题有印象。

“去看看吧,里面有东京大空袭的镜头呢。我对那场大战没有任何常识,但在观影的时候,一直在叫‘好厉害、好厉害’。之后在家又看了某本画集中登载的《火炎》,发觉还是这幅画比较厉害。筱田先生就是这样的画家。”

“三坂老师喜欢筱田东吾?”

一脸无聊的慎吾问道。

老师微微一笑。

“是啊,很喜欢。老师很尊敬他。看了他的作品后,我也想学习绘画了。”

“既然是这么了不起的画家,为什么图书馆的资料中找不到他?”

听到顺的疑问,三坂老师略微一抿嘴,看上去更像女大学生了。

“问得好。听上去确实很奇怪,但筱田东吾在现在的日本画坛等同于不存在。”

“筱田先生的画不是卖得很贵吗?”

“不要把他作品的商业价值和艺术性分开讨论。”

顺和慎吾彼此对望一眼。

“为什么?”

“他并非正统派,比较特立独行。日本人有很深的舶来文化情结,即便之前默默无闻,只要在海外受到好评,国内的身价也会忽然拔高,但那个人例外。”

三坂老师“扑哧”一笑。

“筱田本人的人品如此,而且还发生过对评论家大打出手的情况。他容易过激,树敌颇多。”

果然是“喧哗东吾”啊。顺把这个称呼牢牢记住。这点必须留意。

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老师,您知道筱田东吾住哪儿吗?”

三坂老师歪了歪头。

“不知道……那个人身上的谜题太多。他不太出现在媒体上,应该算是个谜之画家吧。说不定住在某个安静的乡下。”

他就住在学校附近哦——顺差点儿脱口而出,但看到慎吾可怕的脸色他便放弃了。

不管再怎么说,小慎还是牢牢遵守了他父亲的嘱咐嘛。

“非常感谢您。”

归还了杂志、走回教室时,下午课程开始的铃声响起。顺和慎吾并肩跑回教室,同时心里想着:好想看看《火炎》的原画。

2

与此同时,道雄和速水正在一座名叫“小宇宙东大岛”的公寓里,其位置在发现碎尸现场的北端,距离约两千米。

“小宇宙东大岛”背对荒川的河堤而建,是一栋七层楼的公寓里。一楼只有停车场、入口和管理员的房间,是所谓的商住两用型。

两人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有人来电通报说,看到这里的管理员在前一天早晨往荒川中丢了几袋东西。

管理员与道雄同龄,却是个容易慌张的男人。对话过程中,对方的脚尖和眼光不时乱动。

“你往河里丢了些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丢。看错了吧,太无礼了。”

管理员赌气般地说着。道雄合上警察手账,跟对方说:

“那么,能麻烦您跟我们回一趟警署吗?我们会仔细调查到底是谁看错了。”

带他走——道雄如此关照速水。管理员恨恨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慌忙开口:

“好了,我说就是了。我确实往河里丢了东西,不知是谁丢在停车场的手提袋啦。”

道雄皱起眉头。速水则一脸惊讶。

“为什么这么做?这可是违法抛弃。”道雄和速水不解。

管理员的鼻翼瞬间撑大一圈。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没有其他法子。”

根据管理员所言,在他昨日清晨打扫公寓四周的时候,闻到一股异味。他找了一圈之后,在停车场一角发现了被丢弃的纸质手提袋。

“简直受不了,这里的住户也是,不管是垃圾还是不要的东西,想什么时候扔就什么时候扔,想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他们总觉得我会给他们善后。这里丢生活垃圾的时间是每周一三五,其他日子住户也会偷偷摸摸地乱丢,我也是没办法。如果丢着不管,他们还反过来说我工作没做好呢。”

管理员简直怒气冲天。

“生活垃圾?那些手提袋里都是生活垃圾?”

“我虽没打开确认,但味道很冲。大致也能猜到是什么,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有人偷偷饲养的猫死了,就随便往袋子里一塞,你猜丢到哪儿去了?居然直接放在管理员办公室的门口,简直无法无天……”

说到一半,管理员忽然保持半张嘴的模样。

“警察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丢掉的是新闻里说的碎尸……”

道雄正是如此认为的。

“你没确认过袋子里的东西吧?”

“也不是,我很快地瞥了一眼。两个白色塑胶袋都是很常见的那种——总之臭得要死。”

“东西被丢在停车场角落,但只要有心,外人也能进入停车场的,是吧?”

“没错,谁让这里是商住两用呢。偶尔也有人跑进来在车上乱画,真是头大。”

“塑胶袋上的花纹是什么样的?”

管理员说了市中心某家有名百货商场的名称。

“就是那家的购物袋,防水性能不错。”

在道雄询问管理员之后约一个小时,潜水班在发现碎尸的第一现场下游找到了一个该商场的购物袋。经管理员确认,的确是他丢下河川的。购物袋上仍残留着微弱的异味。

在被丢入河川之后,尸体的头部和手腕从购物袋中掉出,分别往下游漂去。

这种做法感觉很怪。道雄如此思忖。

犯人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将尸体抛弃在“小宇宙东大岛”公寓的停车场呢。对方所期待的,绝对不是管理员会将遗弃物偷偷丢入河川。如果是这样,不如自己抛尸更快一些。

“如果犯人住在那栋公寓里,应该会丢到更远的地方。”

“嗯……”

无论如何,必须加强对该公寓住户及附近的搜查工作。道雄与总部联络,拜托对方调配人员之后,与速水继续展开调查。他们才调查了半小时左右,总部就又来电话了。

速水接了电话。随后,他带着一张紧绷的脸回到道雄身边。

“受害人的身份确认了?”

“这倒没有。”速水的尾音微微带着颤抖,“搜查本部收到了疑似犯人发来的犯罪声明。”

道雄双目睁大,立刻停下脚步。

“不光如此,对方还说出了尸体其余部分所在的位置。”

3

疑似犯人选择了快递,邮戳是东京中央邮政局。日期显示为昨日,具体时间因印戳变淡而看不清。邮件走的并非普通的配送途径,从信封来看,是邮局员工直接送来的。

信封上写着“HUANG CHUAN SUI SHI SOU CHA ZONG BU SHOU”。就连警署地址也全部用读音书写。

本部会议室内拥挤不堪,空气中的激愤瞬间高了八度,成为不和谐的音符。

挑战信,挑战信,居然是挑战信。

站在黑板前的川添警部的下颚明显变得僵硬。

“正本正在进行鉴定,诸位请传阅一下手中的复印件。”

复印文件在诸刑警之间传阅。警部把带轮子的黑板整个转了一面。

“以下是内容。”

“NI MEN ZHAO DAO SUI SHI LE

JIE XIA QU ZAI RI CHU QI CHE DE FEI QI CHE LIANG LI MIAN”

“如各位所见,原文用读音分行书写。初步判断,是用水性签名笔手写的。信封为规格固定的竖排型,纸质上等。里面的便笺纸与信封质量相同,应该是成套购买的商品。便笺纸为白纸,没有画线,左上方有标记页数的银色线条栏,出产商暂时不明。”

在警部快速说明期间,道雄将挑战信内容读了三遍。提问的声音从各处飞向警部。

会议室房门打开,该警局的所属刑警快步走入,手上捧着一沓新的复印用纸,被心急火燎的警部一把抢过。

“总之,这里是市内二十三区内所有名称里有‘RI CHU QI CHE’的商铺清单。清单做得很匆忙,各位请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确认是否还有清单上没有的符合商铺。‘FEI QI CHE’也有多种解释。‘RI CHU QI CHE’内的所有车辆都要彻底调查。”

会议室内全体刑警一起行动起来。

清单上的“RI CHU QI CHE”共十六家,其中五家为同一经营者所开的不同分店。

道雄和速水负责调查江户川区和葛饰区的两家。在道雄的指挥下,十名搜查员首先前往江户川区的商铺。

这家商铺的正确名称为“日出发动机”,是家销售汽车轮胎、装饰、空调等物品的小店。所有车辆也只有车头镶了店铺名称的一辆厢式货车,以及顾客委托该店更换座位、车牌开头为品川的轿车一辆而已,并没有任何废弃车辆。店铺内侧有一个月租型的停车场,由店主的双亲经营,目前没停放任何车辆。

搜查花了两个小时。根据年约三旬的店主讲述,出入该店的全部是老顾客。

“这里的常客都骑摩托车,以前我也是暴走族成员。”

葛饰区的商铺名为“日出汽车修理厂”,地处面对铁路的拐角处。路上竖着一块锈迹斑斑的大型看板,上书“廉价车检”。

经营者是与道雄年龄相仿的肥胖男子,在得知来者是警察后惊慌失措的女员工大声喊起来,对方带着一身油渍,从工厂一角停放的银白色奔驰下钻出来。发际线明显后移的光秃额头上也沾了黑色的机油。

“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东西。不过既然是上头的命令就没办法了。”

“感谢您的协助。”

工厂很大,光寄存的车子就有十六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很干净,墙上贴着“完成工作后莫忘检查道具箱”的大标语。

“这里到了晚上会锁门吧?”

“这个自然。我们这里有很多高级车。之前发生过专偷汽车轮毂罩的事,搞得一团糟。”

“还有其他放置车辆的地方吗?”

“只有这里。”

“废弃车辆呢?”

经营者摇了摇肥硕的头颅。

“没有。”

当然,道雄他们没找到任何尸体。

工厂旁有一块与厂房相连的场地,用来放器材,其中一角做员工的停车场。场地四周没有围栏,也打扫得相当干净,并没有废弃的车辆。

看来,这里的搜查也以徒劳无功收场。其他搜查组也未通过无线电传来好消息。到了这个时间点,全体刑警共搜查了十二个地点。

难道不在二十三区之内吗?道雄心想。

或许挑战信是假的?

道雄站在搜查车一侧,边注视着来回走动的速水等人边留心听无线电的消息,却注意到稍远的距离之外,一个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警方。

对方上身穿装饰了大头钉的皮夹克和T恤,下身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他的头发很长,头顶染成金色的毛发根根竖立。

经营者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说道:

“那是我家的败家子。”

“令郎有车吗?”

“他才十七岁。年满十八才能申领驾照。他再这么东游西荡下去,我就无颜面对祖先了。”

不知为何,道雄心中阵阵刺痛。他变得很担忧。

从前在其他事件中,他接触过类似的年轻人。对方组了一个摇滚乐团,经常开着看似通过了车检的破烂中古车到处走。

——乐器太烧钱,这车比新车炫多了。

“我说,你。”

听到喊声,年轻人将目光转向道雄。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会让人联想到蜥蜴。

“你也玩摇滚吧?”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用特蠢的方式回答:

“是重金属啦。”

“自己组乐队了吗?”

对方闭口不言。

经营者焦躁地说:

“虽然是个蠢儿子,但他和这事没关系。”

“我明白。只想向他打听一下车子的事。”

道雄重新关注起年轻人。

“乐队中的某人是不是有车?”

年轻人匆匆瞄了眼父亲阴沉的脸色,回答道:

“有的啦。我们去Live的时候需要。”

什么样的车——还没问出口,经营者便拔高了嗓门大叫:

“你们还开着那辆破车到处跑?!”

道雄向前迈出一步。

“那辆车最近有停在这附近吗?”

“有啦。前天晚上。”

“你居然把那种不知廉耻的破车停到我们车库里?!”经营者开始怒吼。

“不是车库啦,在里面的停车场,才停了一晚!小林那家伙喝了啤酒,只能停这里。”

道雄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腕。

“那辆车现在在哪儿?”

十分钟后,道雄来到了距离“日出汽车修理厂”约两公里的“小林金属板涂饰店”。那辆出现在修理厂父子口中的破车属于该店老板十九岁的长子,此刻正停放在车库中。车子在今天一大早便从“日出汽车”的停车场驶出(那家老爹很烦的),随后一直停放在自家车库。

“自动车窗坏了,后面的窗户一直半开半关的。”

所以可能被人看成“废弃车辆”;所以也能够从后车窗往车里丢东西。

“是有点儿怪味,但那是常有的事了。”

后座下方放着一个不起眼儿的白色塑胶袋,滚到了稍不留神便会看漏的位置。

袋子中露出腐败的左小腿,以及……

“找到了!”

道雄对着无线电报告。开始查案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背部传来的战栗感。

“发现了第二个头部。”

有那么一瞬,无线电的另一头沉默下来。

“被害者不止一人!”

4

在决定搜查谣言的出处时,顺和慎吾都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们两个都是学生,除了上课还有部门活动。慎吾在柔道部,顺在手球部。并且,一年级新生严禁偷懒懈怠。

热身、跑步,然后不停捡球。精神稍有不集中,便会被前辈一顿训斥。顺追着球跑到校园一角,从柔道部教室开放的窗口正巧看到带着一脸无趣的表情、不停叠放榻榻米的慎吾。

“我们简直是没有自由的刑警。”

下午五点过后,顺和满嘴牢骚的慎吾肩并肩回家时,已经被磨得没有半分力气了。

“但小慎,还有东西等着我们回去调查。”

“什么啊?”

“送到我家的匿名信啊。那不是从邮局送来的,不知谁偷偷塞到我家邮箱。不管那人是谁,都知道我家的住址和我爸爸的工作。”

慎吾摆出大大咧咧的表情。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下町所有的人都……”

“没有那么多。从表面看,爸爸只是‘公务员’而已。”

这条规则在八木沢家被彻底执行。关于道雄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许贸然说出口。

慎吾忽然停下脚步。顺转头看他,细长的眼睛中满是镇定。

“怎么了?”

“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家吗?”

顺吃了一惊,有点儿想笑,但不能笑出来,除非想吵架。若真的吵起来,他们就没有胜算了。

“我说你啊,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如果真是小慎家的某个人留意到筱田先生的谣言,根本不需要写什么匿名信,直接找我爸爸商量就行啦。你们都知道我爸是刑警。”

前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般的神情从慎吾脸上退去。

“啊,对哦。是这样没错。”

顺偷偷松了口气。好危险,今后得小心。

“所以小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啦。需要留意的是其他有机会打听到我爸真实身份的人,也许是偷偷听到的。”

“在我家偷听到的?有可能吗?”

慎吾保持张嘴的模样不吭声了。片刻过后,他忽然一拍头。

“还真的有!”

“什么时候?”

“筱田先生和才贺先生第二次来我家的时候。那次不是吵起来了吗?就是那次,他们出了门还吵个没完,附近的人都跑来围观。每个人的嗓门都很大。”

能够想象得出来。

“我家老爸当时不小心说漏了嘴。‘既然吵着叫警察,那就去找巡警或其他警察啊!住三町的八木沢先生是刑警,干脆我直接去找他商量好了!’之类的。”

有了后藤会长的怒吼,根本不再需要扩音喇叭。

“就是这个。先确认当时围观的都有些什么人。我让花婶去打听一下,她也许能帮上忙。”

回家一看,花婶和平常一样,准备好了晚餐后等待顺回来。花婶的下班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但她每天都会待到顺回家为止。

——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放学后,大人应该在回应“你回来了”之后立刻拿点儿吃的给孩子填肚子。

这是花婶的信念。

一开始,道雄和顺都对花婶的额外付出诚惶诚恐。在听了花婶的解释之后,这种感觉才消退。

花婶目前与长子夫妻和三个孙辈住一起,住在离八木沢家两站地之外的地方。家中的一切都由媳妇操持,完全没有花婶的用武之地。

“但我的权力欲还没完全消退。在你们家做事,可以充分感受统合指挥权的感觉哦。”

“那,花婶来我家会很开心?”

“这个嘛,应该不算是管理家庭那样的感觉吧。”

“那加油哦,提督!”

“提督?!那小少爷不就是副官吗?”

提督仔细观察副官的脸色。

“到底怎么了?”在质问中,顺确认了下保管在塑胶袋中的匿名信,向花婶说明情况。

花婶面露难色。

顺喝着放在洗碗池旁边的牛奶,继续说道:

“花婶说得没错,应该和爸爸商量一下。但没头没脑地把匿名信交给警察也不好,对方是名人,还特别会吵架。而且爸爸这两三天也回不来,我和小慎想趁此机会稍微调查一下——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奇怪。”

原本坐在厨房凳子上的花婶站起身来。

“确实应该通知老爷。没时间等老爷回家详谈了,立刻打电话给他。”

“为什么?”

花婶打开电视。

“晚报还没登出,但电视新闻已经引起大骚乱了。”

顺正是在此刻看到了碎尸案的后续报道——犯罪声明,发现第二具尸体。

一时之间,顺哑口无言。他转头看花婶,又用看死去虫类的眼光瞪着桌上的匿名信。

“和这封信……”

花婶指着信封严肃地说:

“和疑似碎尸案犯人寄给警方的信上的字体很像,对不对?”

道雄在接到电话后不到半小时便赶了回来,还带着一个身材高大、看上去很老实的年轻刑警。

两人都一脸严肃。在说明事情经过时,顺头一遭感觉到父亲的可怕之处。道雄在工作时的脸是完全陌生的,生活一帆风顺的人们恐怕永远没机会看到那样一张脸。

“爸爸,之前你听过类似的传闻吗?”

“不,是头一次。”

道雄眉头深锁,猛地拿起匿名信。

“你没直接摸过吧?”

“我戴了塑胶手套。”

道雄的脸部线条终于有所缓和。

“判断得不错。”

顺松了口气。

“对不起,没有立刻通知您。我也没想到事态会变成这样。”

道雄郑重地收好匿名信,才宽慰儿子道:

“我知道。而且还不能断定和寄到警局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看起来有些相似罢了。”

“但谣言还是很让人在意的。”

这是年轻刑警到这后说的第一句话,顺这才开始打量对方。道雄留意到这点,将手放在顺的头上。

“这是和爸爸一起负责这个事件的速水警官。快问好。”

“初次见面。”速水率先说道。

“虽然想让你们培养一下友谊,但没这个时间了。顺,我再确认一次,知道这封信的人都有谁?”

“后藤家的小慎、花婶,还有我。”

“明白了,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万一有记者之类的人找到我们家……”

“不见面、不说话、不让对方进门。”

“很好。你也不许靠近筱田家。”

“我知道。”

“我也会留意。”花婶赞同地说,“老爷,可否允许我在您家暂住?”

道雄踌躇了片刻,随即看了看顺。

“会给您添麻烦吧?”

“完全不会。让小少爷单独在家反而更不放心。”

我没问题的——想了想,顺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不想逞强。老实说,他心里真的感到不安。

道雄轻轻点了下头。

“那就拜托您了,非常感谢。”

花婶松了口气,朝顺看过来。

“为了以防万一,在事件解决之前,附近的巡逻部署会加强。发生任何事都要立刻联系警方。”

道雄又匆忙离家。顺喊住了追在道雄身后的速水。

“速水警官。”

“嗯?”速水停下脚步。

“那个……父亲就拜托给你了。”

速水转头看了看顺,笑得眼角皱纹都漾了出来。

“彼此彼此。”

感觉是个好人。顺安心了。

过了夜晚十一点,顺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想出门探索的欲望。

关于碎尸案,电视新闻中仍然重复播放着傍晚相同的内容。

那是当然的,顺如此想。寄到家里的匿名信没有对外公开,道雄也表示,匿名信和事件是否有关联,现阶段尚不明确;不论对方是什么人,警方都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传闻中的房子就在自家附近。稍微去侦查一下应该不要紧吧?被动地待在家里会感到很恐怖,行动起来就没那么害怕了——顺硬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他等到花婶入浴,才偷偷骑车出门。夜里冷得不行,自行车把手和座位都冻得冰凉。顺不敢打开车灯,黑灯瞎火地飞快溜走,夜空中巨大的猎户座一路追踪着他,始终悬挂在头顶上方。

他先在自家前方的道路走了一段,一个左转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直线道路。沿途需要穿过一座小桥、一座大桥,来到第二座桥上时,可以从桥头看见远方的夜空中竖着一个三角形屋顶的细长影子。

那是隅田川河口建设中的超高层公寓,名为“大川端River City 21”。该建筑在夜间堪称滨水区的象征,但在黑暗之中,顶部的红色光点总让人联想到监控下町的巨大监视塔。

——不开玩笑地说,或许有朝一日会进入不得不对犯罪严防死守的时代,到时候就真的需要监视塔了。

心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杀害他人、将尸体肢解后四处抛弃,还用戏弄人的方式将抛尸之地公之于众——或许正是这个事件过于冷血,才让顺产生了如此的联想。

筱田家亮着灯。

亮灯的是面对顺的一楼窗口。庭院中林木参差,光线透过林木的缝隙漏出。顺在距离筱田家稍远处停止骑车,单脚撑地,凝视亮光的地方。

窗口拉着窗帘,看不见主人的活动。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一旦入夜,很少有车辆会经过筱田家。

筱田家背对河堤而建,两边没有其他人家,独栋的房子看上去孤零零的。在顺看来,这里与其说是发生凄惨分尸事件的所在地,更像是《火炎》画作中色彩单调的火焰里会出现的房子。

但是……

顺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心脏为什么跳得那么快?也许是联想到那里可能住着碎尸案的杀人犯……

就在这时,顺发现路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人影。

那是一名女性。

对方身形纤细,随风飘动的裙摆一直拖到脚腂。她站在筱田家以林木构造的屏障阴影中,抓着自己身上那件看似很柔软的短上衣衣襟,定定地望着窗口透出的光亮。

——进入那栋房子的女孩再也没有出来。

从顺站立的位置也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端正的侧脸。她的长发扎成一束搭在肩头,发尾末端在街灯的照耀下泛出白色的光芒。

对方朝顺的方向看来。她似乎感觉到了顺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在对方仿若诘问的目光中,顺猛地挺直脊背。

然而,对方立刻背过身,飞快离去。直到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顺才从紧张中脱离。

她是谁?

有人目睹年轻女孩进入筱田家,却再也没见到她们出来——这个传闻会不会和刚才的人有关……

冷不防地,背后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顺的后颈。

心脏又是一阵狂跳。顺条件反射般地抓住自行车把手,车子一阵摇摆后向一侧倾倒。

“哟,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随着声响,抓住顺脖子的手也缩了回去。

原来是慎吾。他跨在一辆比顺的自行车大几号的运动型自行车上,“扑哧”一笑。

“和你一样,我怎么都冷静不下来,就来了。”说着,慎吾搓了搓鼻子下方。

顺仰天长叹,大口喘气。

“拜托你,走到我身边时稍微发出点儿声音好不好?”

“抱歉抱歉,吓到你了?”

慎吾“嘿嘿”一笑,恢复了认真的表情。

“刚才你老爸和一个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刑警到我家去了。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还跟我爸谈了谈。事态是不是很严重?”

慎吾做了个往自己脸上挥拳的动作。

“你也被警告不许靠近这里了,对吧?”

“嗯,但我还是很在意。”

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号令,两个少年一起向筱田家的房子望去。

顺开口问道:

“刚才的人,你看到了?”

“什么?”

“没看到啊……”

真是个美人。顺心想。

“刚才那里站着一个女人,一直在看筱田家的窗口。”

“女人?那不是很惨?”

“没问题,她没进去。”

刚说到这里,筱田家露出的光消失了。在两个少年眼中,仿佛熄了灯的舞台。

“喂,回家了。”

慎吾立刻泄了气,开口催促着顺。顺重新跨上自行车,他的双手早就冻僵了。

5

“展开暗中侦查吧。”

看着道雄带回警署的匿名信并听取汇报后,川添警部立刻如此说道。

“确认这封信和犯罪声明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事可以暂缓,既然鉴定一下就能明白,就不需要大家浪费时间等待。倒是谣言让人很在意。”

警部在写满事件概要的黑板前急躁地踱来踱去。

“尸体有两具。已经两具了。追踪犯人的方式或许也可以增加。不管是什么样的线索都行,我们全部需要。总之先调查看看。如果查到最后只是无聊的笑话也就罢了。记得保持礼仪。行动时要像高级料理厅的女招待一样安静。对方是艺术家,说不定有什么奇怪的生活习惯。”

暗中侦查的任务交给了伊原刑警及其搭档。

伊原对道雄说:

“我可是在座所有人中礼仪最好的。”

若干年前,伊原曾负责某起案件的暗中侦查,为此在银座的高级俱乐部做了将近一个月的酒保。他是个爱打扮的男人。

“八木家的小顺会不会把我认出来?”

“我想应该能认出来。”

道雄微笑着说。

“我也教导过他,在路上碰到爸爸的同事,只要对方没有先开口打招呼,就假装不认识对方,绝对不能先开口。顺记得很牢。”

伊原“啪”地在道雄肩上一拍。

“教育得好。”

一小时后,两具被分尸的尸体验尸报告完成,正在送来警署的路上,因此大部分刑警都待在警署内呈待命状态。时针指向将近晚间十一点的位置。

短暂的碰头会后,道雄歪在会议室的椅子上打了一会儿瞌睡。他做了个不明所以的梦,猛地睁开眼时,坐在身旁的速水小心地看着他。

“您打瞌睡时会一直做噩梦吗?”

“不会。”

道雄捶了捶脑后,僵硬得跟铁板一样。

“我哼哼的声音很大吗?”

“没有,应该只有我留意到了。”

速水打开手账,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对工作很热心。在写什么?”

道雄扬起眉毛发问,速水则咬了咬下唇。

“听说这样整理一下,记忆中的东西会跟着一起苏醒,但好像没用。我在想那封犯罪声明和那封匿名信。”

“有什么问题?”

“是字体。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之前的记忆很模糊,对此我也没信心……但今天看了寄给八木沢先生的匿名信后,我可以确认,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

“快想起来。”

道雄直起身体。

“不过聚精会神地思考没用。必须对头脑内部下令,然后随意寻找记忆。睡觉前说给大脑听,在睡醒前就会想起来,类似这样的。”

“是。”速水满脸认真地点头。

“今后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不要多虑,立刻告诉我。不论任何情况都可以说出来。不管是多无聊的事都无所谓,千万不要深思熟虑后再说,明白吗?”

速水点头的同时,身穿白衣的鉴定调查员进入室内。

对方从荒川发现的第一具碎尸开始汇报。

头部和右手腕属于同一人,年龄推断为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从血液中白细胞的染色体判断,性别为女性。血型为B型RH阳性,从头盖骨的形状分析,脸型为一般人口中的圆脸。在尸体尚未搜集完整的情况下不能随意判断,但从头骨和右手的大小来看,被害者身高在160厘米上下。

“死于勒杀引发的窒息。尽管很微小,但颈部仍残留了一圈勒痕,喉部黏膜有瘀血点。凶器为细长的绳状物——领带、缎带等,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后绞杀,下巴下侧左右两边有几处明显的痕迹。并且……”

站在会议室黑板前进行详细解说的报告人略微停顿了片刻。

“被害人右手上并没有被捆绑的痕迹,但右手掌上留有被害人自己的指甲造成的掐痕。”

道雄对坐在一旁的速水说:

“如果还想吐的话,不用憋着。”

速水假装轻咳了一声。

“我不要紧。”

“我倒觉得胸口很不舒服。”

万一……道雄心中暗想。

万一顺遭到杀害,尸体被发现时手掌上留有自己掐出来的痕迹,我会怎么做呢?我会不会把自己是刑警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待犯人被捕,我会不会忘乎所以地想让对方受罪,要让他也痛苦到握紧自己的拳头,直到自己的指甲陷进手掌里?

要说邪恶,再也没有比这更邪恶的了。内心的黑暗部分如此回答。

道雄刚当上刑警那会儿,“杀人”还仅仅是“杀人”,被害人通常很快断气,压根儿没有会让被害人痛苦到掐破自己手掌的杀人方式。

被害人的死亡日期大约是三周前。换言之,被害日期为十月十五日前后。然而,被害人并非死后立刻遭到分尸。

头部和右手腕都找不到遭利刃切断的迹象。肌肉组织、肌腱以及骨头的连接处与其说遭到“切断”,更像在某种程度的腐败之后遭到拉扯或敲打而形成的“取下”。

也就是说,犯人在杀害被害人之后,将尸体放置或隐藏在某处一段时间,随后才将其“分解”,再四处抛弃。正因尸体遭抛弃时已有一定程度的腐坏,所以才未沉入水中。

尽管尸体在河中被发现,但皮肤并未被泡到发胀,因此可以判断,头部和右手腕部分浸在水中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十二小时。这一点和“小宇宙东大岛”管理员的证词一致。

在抛尸前,犯人将尸体藏匿了一阵。而藏匿尸体需要场地。

幽静、没什么人类气息的房子——道雄的脑海中浮出这样的想象。他想到返回本部的途中,驱车经过的筱田家暗淡的影子。

进入那栋房子的年轻姑娘再也没有出来——传闻如是说。

道雄的目光短暂地和速水的目光碰了碰。对方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第二名被害人——在日出汽车发现的那位——也是女性。年龄推断为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血型为AB型RH阳性。死因是绞杀,绞痕和第一名被害人身上残留的很相似。

“说不定是被同一条领带绞杀的。”

速水低声自言自语,坐在他身后的某人回应道:“难道是领带绞杀魔?”

和头部一起被发现的左腿部分没有特别显著的特征或外伤。但被害人仔细地给腿部做过汗毛褪色,也仔细地修过脚指甲。或许能从其使用的美甲产品的色素分析中锁定生产厂家。

第二名被害人的状况与荒川发现的女性相似——在死后腐坏到一定程度才被分尸,随后抛弃。

然而,第二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已超过一个月。听到这一情况说明,会议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也就是说,第二名被害人是先遭到杀害的?”

死后一个月,即死亡时间推断为十月九日。

“如果是同一个人干的,应该就是这样。但在抛尸之前,放置尸体的场地和状态尚不明确,所以上述推断或许有误。然后……”

鉴定人员停顿片刻,注视着刑警们的脸。

“第二名被害人的皮肤上鉴别出了土壤中才有的霉菌,还附有微量的沙土。沙土和霉菌的区域仍在追查中,但可以判断,第二名被害人在被分尸、抛尸前,曾被埋在土中。”

速水张大了嘴巴,却哑口无言。

“现在只能推断,但若情况属实,荒川发现的被害人可能之前也被掩埋在某处。第一名被害人的皮肤上没有检测出霉菌,也有可能是在漂流期间被冲刷掉了。”

“到底是哪个浑蛋干的!”伊原呻吟般地低哼。

挖出掩埋的尸体,分尸后丢弃,然后再将弃尸地点告知警方。

道雄在内心自问:那浑蛋到底在想什么?

犯人的脑回路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掩埋两个女性的场地被纳入划区整顿或房屋建造,有被挖掘出来的危险?或者是埋在原先认为最安全的自家庭院,却因某种理由,急着出售房屋?

即便如此,只要换个地方继续掩埋就行。犯人做出这种挑衅般的暴露行为,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说不定根本没有目的。”

道雄不自觉地将内心的自问说出了口。

速水小声回复他:

“也有可能是单纯觉得很有趣,便这么做了。”

“最后一条,算是好消息。”鉴定人员继续说道。

“两个被害人的共同点是,两人的脸部,特别是下颚和口唇部分都遭到强力殴打,牙齿都被打碎了。伤口均未出现活体反应,应该是犯人在掩埋尸体之前做的。最近受电视剧的影响,知道牙齿的法医学鉴定的人越来越多,犯人应该也知道了通过牙齿得知被害人身份的问题。”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第二名被害人的上颚有三颗门牙是植入的假牙。”

道雄向前探出身体。

“都是非常精巧的高价假牙,或许犯人也没留意。而且还很新,植入时间应该不超过半年。为被害人植牙的牙医应该还记得对方,病历卡应该也还在。”

做报告的人很年轻,或许是头一次接触此类案件,他在总结发言中如此说:

“请各位务必把她们两人给找回来,好让我们找到线索,能够把让她们遭遇此等惨祸的人给逮捕起来。”

6

第二天,以及第三天,顺都瞒着花婶在深夜偷偷出门,前往筱田家附近。

顺很明白,这么做是破坏和道雄之间的约定。尽管心里清楚,但他不能坐视不理。

电视和报纸都咬着被害人有两个人这点大报特报,并呼吁民众提供线索,以便警方确认被害人身份。看着新闻,顺的脑海中浮现出盯着筱田家窗户看的女性,以及对方脸上出现的钻牛角尖般的神情。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她和两个被害人是否有关联?关于筱田家的谣言究竟是真是假?顺越往下想,越在家待不住。

然而连续两个晚上,那个女性都没有出现。顺几乎被冻到感冒,却仍然坚持调查。

媒体报道仍然没提及寄到八木沢家的匿名信。或许搜查本部认定那封信和事件没有关联;又或许正好相反,正因为有关,所以才按下不提?顺不知道。

道雄也没有和家里联系。花婶每次去送替换衣物,他都不在警署。

警察同样很焦急——顺心想。小心慎重自然很好,这点他懂,但万一在此期间,有人在那栋房子里被杀了该怎么办?

顺越是这么想,白天越是没法冷静,晚上更是无法安心入睡。顺曾深夜起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惹得担心不已的花婶在门外不停发问。

花婶对案件保持沉默。她暂住在八木沢家,对门户问题特别上心。

在那之后,八木沢家再也没收到过匿名信。

“花婶,您不害怕吗?”

花婶一边给冬季的厚棉被套上被套,一边爽快地回答:

“一点儿也不怕。”

“您好坚强。”

“小少爷也很坚强嘛,那么晚了还敢独自跑去筱田家门口。”

顺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我还想瞒着您呢,原来被看穿了。”

“是啊,而且我会记得向老爷汇报。”

花婶面带笑容,口吻里却带着难得的责备意味。

“但您怎么想?都不在意吗?”

“你指什么?”

“当然是指事件啊。事件和那封匿名信到底有没有关联?”

“是啊,到底有没有呢?”

“筱田家的流言还在继续吧?今天学校里有人也在讨论。”

靠河的房子,女人一旦进去……班上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几乎没改动过的内容。

“而且啊,在靠近那栋房子的位置,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哦。”

“这样啊。”花婶边说边拍打棉被。

“完成了。不过这床棉被最好重新弹过。得和老爷商量一下。”

好冷淡啊——顺暗自赌气——现在可不是讨论棉被的时候。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十一月九日星期四,顺的耐心终于被磨光了。

对于装病,顺没有半点儿自责的感觉,谁让事出紧急呢。老师很干脆地准了病假。

“你家白天都没人在?”

“是的,我会自己安静地休息。”

如此一来,顺争取到了在傍晚前瞒着花婶自由行动的时间。两个人一起早退太过惹眼,他连慎吾也瞒着,在下午一点离开了学校。

光从房子外部侦查还不够,但进入房子内部需要理由。该怎么做呢……想着想着,尽管不像慎吾,顺还是不由得羡慕起刑警来。

身上的学生制服或许会让对方放松警惕。而一旦被问及“怎么没去学校”就不好办了。

他边想边走,不知不觉便到了能够看见筱田家的路段。

很罕见地,窗户竟然开着。窗口晒着花纹鲜艳的棉被。很奇妙地,眼前的景象让顺松了口气。

这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人家嘛。

顺缓缓走了过去,在那个不知名的年轻女性曾经站立的地方看过去,能看到房子的后门。

回到马路上,只见道路的另一侧站着一个流浪汉,直直地看向顺的地方。对方一直看着,顺和他的眼神接触了片刻。

对方身上的衣服和脸色都呈炖煮菜肴的深色,背脊无精打采地缩成团状,在某家忘记回收的垃圾箱中翻找着什么。

顺慌忙收回视线。待再次用眼角余光偷偷望去,流浪汉已摇摇晃晃地离去。

果然,白天穿着制服到处晃太显眼了。

要不要换身衣服,装成推销报纸的人呢——刚想到这里,顺又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衣领。

曝光了。

“好啦,病假是假的,瞒着你不好意思啊。”

小慎太狡猾了——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对方的声音便在顺的头顶上方响起。

“你说什么是假的?”

顺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开始“怦怦”乱跳。捉住他后颈的手慢慢松开,他急忙向后转身。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身穿朴素绿色和服的老人。对方长着宽大的下颚和眼珠颇大的双目。尽管发丝和眉毛已经斑白,脸庞却很红润。

老人叉开双腿站立,脚上穿着木屐。

对方正是筱田东吾,顺立刻明白过来。喜好描绘达摩的“达摩东吾”。

他的脸都很像达摩。

“你有什么事?”

尽管比顺高出一头,筱田仍然算是小个子的老人。然而,他的嗓门真的很大。

从前道雄曾说:人们都会说错话,而在大多数时候,说错的话会比想说的话更为真实。

顺本打算撒个谎。谎言不管是什么内容都行,只要能混进筱田家的大门就好。

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那个,我想看看您画的《火炎》。”

对方扬起粗大的眉毛。

“您就是筱田东吾吧?我想看看您的《火炎》,所以就来了。请问去哪能看到原画?应该不在您手边了吧?”

老人短暂地端详了顺一阵。

“你从哪儿打听到我是筱田东吾?”

“很久以前就……”

顺决定撒个大谎。

“在《河川风景》获奖的时候,我在报纸上见过您。我对那个记忆深刻,所以在这附近看到您还吃了一惊。然后,发现您住在这里……”

“你调查过?”

“是的,我就住在您家附近。”

筱田家的大门被打开,有人发问:

“爸爸,怎么了?”

一个年轻姑娘单手推开门,向顺的位置看来。有那么一瞬,顺将对方看作了之前见过的少女。

然而他再仔细一看,却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眼前少女一头柔软的卷发,比之前的那人头发短。与其说是美女,形容为可爱更贴切,一对漂亮的杏眼直直地望着顺。

“爸爸,”少女再度发问,“是客人吗?”

老人露出略显迷惘的神色。

“这孩子说想看看《火炎》。”

少女离开房门,一直走到顺的身边,弯下膝盖对顺说话,仿佛当他是小学生。

“你是特意跑到这里来的?”

顺努力挺直脊背。

“没错,我叫八木沢顺。”

少女露出笑容。

“是嘛。我是筱田的女儿,叫明子。初次见面。”

近距离一看,顺才发现明子的鼻子周围散着几颗雀斑,真的很可爱。

“有什么关系嘛,爸爸。让这孩子进去吧。”明子说道,“你不是常说,就是想让孩子们见识一下当时的场景,才画了《火炎》的嘛。”

7

“你稍微等一下。”明子在房子玄关旁一间阳光充沛的西式房间里如此关照顺。

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什么特别豪华的房间。长条沙发柔软到往上一坐便会陷下去。

这间房间里连一张画都没有。墙壁刷成淡奶油色,配上同色系的窗帘。上端有造型优美的天窗,阳光正是从那里洒入室内。这还真是不错。

听上去有些像胡说,但《火炎》原画确实在筱田家。

“对爸爸来说,这幅作品像是某种纪念碑,所以一直不肯放手。”

顺独自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明子返回。

“请往这里走。”

筱田家的走廊擦得纤尘不染,门把手都闪闪发亮。

由此可见,筱田先生独居的传言应该是假的。除非如花婶一般能干,不然普通的独居老人无法将房子打理得如此整洁。

“这里。”明子打开房子最深处的一扇房门,是面向运河的房间。

顺跟着明子走进房间。房屋中略显昏暗,脚下可以感受到厚厚的地毯。

《火炎》就挂在眼前的墙壁之上。

顺真实地看到“倒抽一口冷气”这句常用语的具体形态呈现在眼前。

抬头向上看,顺真真正正地站在了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十日的大空袭之中。他能够用脸颊感受到火焰的炽热,耳中能够听到喊叫、四下奔逃的脚步声、建筑物的崩塌声,以及交错飞行的B29的爆炸声。所有的声音交织成不祥的重低音,充满了整片天空。

烈焰中的达摩始终俯视着下方的顺。

“爸爸经常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明子走到顺的身边小声说。顺猛地回神,只觉膝盖抖个不停。

“这个……为什么会藏在这栋房子里?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的。”

“我也这么想。但爸爸有自己的想法。”

明子露出微笑。

“爸爸应该是为了鞭策自己,才把这幅画挂在工作室的吧。”

工作室?

“那,这里其实是筱田先生的画室?”

“是啊。爸爸尽可能地想在这里画出一幅新作品。他应该认为,回到生养自己的下町就能做到……”

明子说着,忽然沉默下来,继续仰头看画。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两人保持同样的姿态过了约十五分钟。

随后,明子再度开口:

“看够了吧?冷不冷?这里不能太干,没法一直开空调。”

顺听从了明子的建议,跟她一起去喝茶。之前设定的含混笼统的计划,到这一步可谓圆满达成。

然而,顺的内心深处却冒出“是不是没必要继续调查”的念头。

传闻是假的。筱田家相当平常,有的只是《火炎》的原画。而且,能够画出这种画作的人为何要去杀人?

东吾坐在隔壁的和室里等着顺。他把手肘撑在一看便很沉的桌子上,孩子气地双手托腮,看向顺的眼神闪闪发亮,表情犹如等待老师分发成绩表的学生。

看到这些,顺的心情更加放松。这人和“杀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联系。

顺谢绝了坐垫而是直接坐在榻榻米上,随即将头低下。

“非常感谢您。我随意上门打扰,您还是让我看画。”

东吾似乎有点儿惊讶,保持双手托腮的姿势向前探出身子。

“你是不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

“什么?”

“就是那个。”东吾用下巴指了指顺放置一边的坐垫。

“这个礼仪谁教你的?现在的父母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个。

顺笑起来。

“我家的女佣教的。”

花婶在整理客房的坐垫时顺便教导过顺:“小少爷,即便主人让你用坐垫,但在正式与主人寒暄之前绝对不能使用,这是礼貌。”

“女佣?你母亲是职业女性?”

“不,那个……我妈不在了。”

东吾解除了托腮的姿势。

“我不该问的。”

“不,母亲没有过世,是离婚了。我跟父亲过。”

东吾转开脸思索片刻。

“你是八木沢君吧?”

“是的。”

“你父亲是‘樱田门’?”

顺张口结舌,刚巧端着红茶杯托盘进来的明子不由得笑了。

“爸爸啊,你突然说出‘樱田门’别人听不懂的啦。”

明子随即边摆放红茶杯边说:

“警视厅在搬迁到现在的位置之前建在樱田门。爸爸那代人会直接把警视厅或警官们称呼为‘樱田门’。对不起啊。”

原来如此。

“您认识我父亲?”

“听后藤会长说的,听说是位优秀的刑警。”

东吾大口喝着没放砂糖和牛奶的红茶,忽略了杯子把手直接捧着茶杯,仿佛端着的是茶碗。

“也就是说,你是跑来侦查的对吧,刑警之子。”

顺的手一抖,他正往杯子里倒的砂糖撒了一桌。明子再度露出“爸爸真是的”的表情,轻轻摇头。

“是这样没错,但已经没这个必要了。而且,我是真的很想看看《火炎》。”

顺保持微笑,东吾和明子对望了一眼。

“抱歉,我的朋友也会叫我‘刑警之子’。”

“后藤会长家的小子吧。”

“这您也知道?”

“我和才贺一起去后藤家的时候见过他,是那个大块头小子?”

“就是他,他在练柔道。”

“听起来很强。”

东吾喝完红茶,恢复双手托腮的姿势。

“所以情况如何?关于我的谣言还在扩散?”

顺在回答之前看了明子一眼。对方点了点头,露出“没关系,这些我也知道”的神情。

“扩散得很广,学校里也能听到。”

“所以你就跑来调查?”

顺有些迷惑:现阶段该说哪些情况呢?

话说回来,对于出自慎吾口中的那些话,顺都没有当回事。这份感觉到现在都没变。而问题在于那封匿名信。要不要把问题投出去,看看对方的反应呢?

“你会在意也很正常。”明子温柔地说,“我们当然会想‘这怎么可能’,但那些不熟悉爸爸的人当然会觉得不舒服。”

“你们认为,那些谣言为什么会扩散?”

在顺的质问中,东吾绷起脸,明子则一脸困惑地保持沉默。

“谣言的内容只有一种:年轻女性走进这栋房子后再也没有出去,全部内埋在东吾先生的后院……”

说到这,顺慌忙订正:

“对不起,我是说筱田先生。”

“叫我东吾就行。这是我的名字嘛。”

对方的声音很温柔,感觉像是有人轻抚头部。

“说到年轻女性,肯定是我啦。”

明子边用手指摩挲红茶杯的边缘边说。

“我偶尔会到这里来,做些清扫、煮饭之类的活。而且我也没特意和邻居们打过招呼,或许被当作了陌生的女性。”

这样也说得通。

“但我几天前来过这里,在附近看到一个年轻女孩,那绝对不是明子小姐。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明子看了父亲一眼。东吾沉默地凝望自己映在磨损桌面上的脸庞。

“没什么线索。”他忽然小声咕哝了一句。

“真的不是我吗?”

“嗯,对方是长发。”

明子摸着自己的短发,点了点头。

“有没有可能是爸爸的粉丝……”

“或者正相反,想使坏的家伙。”

东吾的口气很严厉,明子为此换了辩解的口吻。

“爸爸树敌很多,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藏不住话。”

“应该没多少人知道东吾先生住在这里吧?”

东吾一声苦笑。

“理论上是这样,我拜托过后藤会长。但旁人只要有心,调查一下就能知道。”

也就是说,不排除有人偷偷来此造访的可能性。

“如此看来,应该是和我家没有任何关联的女性啦。”明子为父亲鼓劲,“那种无凭无据的谣言就不要在意了。”

“在后院挖坑的事,倒真的有。”

东吾用手指摸着下巴。

“为了修整植物?”

“不不,为了烧掉不满意的草图罢了。我对捣鼓庭院没兴趣。”

“半夜里一个人烧的?”

“爸爸的脾气反复无常,又很急躁。”

明子露出苦笑。

原来如此,不愧是艺术家。

“但您二位还真是够冷静的。”

顺观望着筱田父女的脸说道。

老实说,他松了口气。

“小慎——就是后藤家的儿子——告诉我,东吾先生很容易动怒。”

“那时候是。”东吾再度双手托腮,“现在我放弃了,放着不管,谣言自己也会消散的。”

顺再度陷入迷惘状态——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封匿名信……

他决定说出来。

“老实说,我并非听了小慎的话才开始关注这些传闻的。”

明子听说匿名信的详情之后,脸色开始转阴,跟着出现了胆怯的神情,让顺有些内疚。

而相对的,东吾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既然如此,小顺会跑来调查也是情理之中。”

东吾甚至笑了起来。

“如果匿名信是同一个人写的,那不就是检举信了吗——先告知警方尸体的位置,再写出犯人的名字。”

顺不由得缩起身体。老实说,他真的如此设想过,才会计划潜入筱田家。

“对不起,但我不认为东吾先生是犯人……”

听到顺小声地嘟囔,东吾的目光变得柔和。

“谢谢你。”老画家柔声说道,“真的,非常感谢你。”

短时间内,三人没再进行任何交流。顺将脑中的思绪整理了一番,才继续说道:

“两封信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目前还没法判定。”

“但看上去很相似不是吗?”

“对,很相似。”

“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才……”

说到艰难的部分,顺的声音越变越小。

“会不会有什么人憎恨东吾先生?”

明子开始不停眨眼。

“憎恨爸爸……”

“很抱歉。但这种想法能够说通。”

顺开始说明最近一直思索的一种假设。

“某个人憎恨着东吾先生,因此放出谣言。光这样做对方仍不满足,所以才把近期发生的碎尸案和东吾先生扯到一起,并伪造了和犯罪声明字体相似的匿名信,偷偷寄给我父亲……”

“这样也说得通。”东吾淡淡地点头,“说句难听的,做我们这行的难免和别人发生摩擦。”

正所谓“喧哗东吾”。

“就算你问我知不知道有人恨我,一时我也答不上来。不是不记得,而是这种人太多,根本无从说起。”

说着说着,东吾露出了略显寂寞的神情。

顺鼓起勇气继续说: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就糟糕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在意,警察可能也会出动。”

“怎么说?”

“那封匿名信是在警方的犯罪声明发布之前,偷偷塞到我家信箱里的。无论对方是谁,都不可能是看了新闻之后才模仿了字体。”

明子瞪大双眼。顺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这里有三种可能性。第一,单纯的偶然。”

“我认为就是这个。”东吾用手摸头。

“第二,往我家寄匿名信的人和碎尸案真凶很熟,而这点必须建立在对方对真凶做的事都很清楚的基础上。而最后一点……”

“写匿名信的人就是碎尸案的真凶。”

听明子如此一说,东吾抱住胳膊。

就在顺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大门的方向传来停车的声音。

“是才贺先生。”明子走了出去,“他说好三点来接我。”

对方是东吾的秘书,被慎吾称作“忍者头领”的人。当时的顺不过觉得这个称呼好笑,但见到才贺真人时,不由得感叹慎吾的表达能力。

他应该是练空手道的吧。这是顺的第一个念头。

才贺的身高与东吾大致相同,放在现代来看算是小个子。但对方看上去异常机敏,腕力似乎也很强,走路的步调利落干脆。

“家里有客人?”才贺慎重的说话方式和他给人的整体感觉不相符。

东吾把顺介绍给他,两人互相打招呼。果然是锻炼腹肌的人的声音啊——顺如此想。

“你就是住在三街那位刑警的孩子啊。”

“这孩子特意跑来看《火炎》。”东吾把手搭在顺的肩上。

东吾和才贺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顺看在眼里,感觉自己没必要把来这里的第二个目的——为了调查才贺——重复说一遍了。才贺已然洞察了一切。

顺的推测完全正确。只见才贺面露微笑,说道:

“辛苦你了,少年侦探团。”

顺开始打哈哈,明子“扑哧”一笑。

“讨厌啦,八木沢君真的是来看《火炎》的,对吧?”

“画得很棒。”

“比‘很棒’更好。”

明子开始准备出门。接下来她要和才贺一起去位于银座的画廊。

“地方很小,却是爸爸从前起步的地方。下周那里要举办小型作品展,八木沢君要不要去看看?”

“可以去吗?”顺扭头看东吾。老人一点头。

“去吧,也许这是最后的展出了。”

明子出言责备:“别这么说。”

和才贺、明子约好了领取招待券的事宜,顺正准备和两人一起告辞,却被东吾叫住。

“小顺,你来一下。”

说着,东吾率先走回挂着《火炎》的房间。尽管才贺停下脚步,用疑惑的目光朝这边看来,顺仍然对他轻轻一颔首,随即往东吾的方向跑去。

老画家抬头仰望《火炎》。顺和他并排站立。

“这幅画是我的杰作。”东吾小声咕哝。

“虽然我看过的画作只有这一幅,但我也认为这是杰作之一。”

东吾看着顺,露出微笑。

“真是个心口一致的孩子。说话不必那么小心。我的杰作只有这一幅,其余的画全是垃圾。既然你要去看小型作品展,那就再仔细看看这幅画。筱田东吾这位画家,在画完《火炎》时便终结了。”

东吾的这番话过于消沉,让顺一时间哑口无言。

“但是……《河川风景》呢?”

东吾用鼻子发出嗤笑:“那些玩意啊,小顺,都和马赛克差不多。那些画中只有技术,不过被一群老外评论为技法超群,才在国内流传开的。”

在此之前,顺曾在区立图书馆寻找东吾的画集,并看了《河川风景》的照片。水墨画为基础的画作中掺杂着点点的朱红色效果,下町房屋林立的影子倒映在河川之上,如同有生命的物体一般优雅,某种意义上具有肉感的河川配合朦胧脆弱的建筑,构成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对了,顺忽然想到《河川风景》中并没描绘达摩。

“东吾先生。”

“嗯?”

“为什么《火炎》之中会有达摩?”

东吾沉默了片刻。顺一边观赏《火炎》一边耐心等待。

“大空袭的时候,我没有跟其他人一起疏散,而是选择留在这里。”

“您当时是泥瓦匠,我在《近代美术》上读到过。”

东吾露出微笑。

“没错,我的技术相当不错。”

“您当时为什么离开家人,独自留在东京?”

“在此之前应该先问我为什么没有被征兵。现代的孩子果然不清楚当时的情况。”

真是这样吗——顺抬头看着东吾。老人露出仿佛在看百米之外的景色的眼神。

“我年轻时身体很糟,不光有胸膜炎,体形也很瘦弱。因此,我在征兵体检中被刷了下来。”

“是不是和健康诊断差不多?”

“也可以这么说。我有三个兄长,他们不像我,全部很健康,全被军队召走。”

“您的兄长们……”

“全死了。”东吾低声回答,“两个死在南方,一个死在西伯利亚收容所。他们全成了不归人,活下来的只有我。”

“只有我。”老人小声重复了一次。

“之所以只有我没疏散,是因为没面子。当时主要把大家疏散到乡下的亲戚家,我家则拜托了母亲的远亲。本来就要夹着尾巴做人,而且在那边,就算是半个病人,对于年轻的我来说也很头疼……你知道什么叫‘全民皆兵’吗?”

顺歪了歪头。

“意思是说,全体国民都是战斗人员。在那个时代,没被军队带走的年轻人背负的内疚大到让人难以想象。周围全是冷眼。”

顺小声说:

“卖国贼?”

“没错。”东吾微笑起来,“学校教的?”

“爸爸跟我说过。”

“这样啊。”东吾一点头,顺势坐到地板上,“小顺也来坐,要说的话可长了。”

顺跟着坐下,并双手抱膝。在《火炎》的面前摆出这副姿势,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这个理由,我就寄居在了本所的亲戚家。那个亲戚上了年纪,也没法被征兵,于是担任了地方的消防团团长。他对消防训练投注了很多热情。”

“于是,在当年三月十日的夜晚——”

“我磨磨蹭蹭的,没进入防空洞,只能逃到地面上来。从结果来看,这种行为反倒救了自己一命。”

防空洞——顺联想到电影《当风吹起的时候》。影片中出现了核避难所。

“进入防空洞的人们没能得救吗?”

“事后一看,防空洞里只剩焦黑色的灰烬。那种程度的空袭,根本防不胜防。”

“我听人说,这一带全被炸平了。”

“那个啊,根本没法被称为火灾。小顺,你知道防雨门板是什么吗?”

“挡雨的窗板吧?之前不知道,搬到现在的房子里才知道。”

“对对,就是那个。”

东吾将手掌朝下,手肘与地面保持平行。

“防雨门板就这样边燃烧边在半空飞。暴风猛烈得不像话,大火召唤了狂风。所有的东西都起了火,不光火灾在扩散,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空气都开始升温,原本没有火星的地方都会突然爆燃。人们也这样被点燃。当时的火灾就是那么惨烈。”

顺试着想象当时的情景,却无论如何办不到。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电影《末日庞贝》的场景。“东吾先生是怎么生还的?”

“锦糸公园,知道吗?”

“知道。”

位于JR锦糸町站附近的公园,附近有出售美味文字烧的店铺,慎吾带顺去过。

“我跳进公园的池塘,往头上稀里哗啦地浇水,整整待了一夜。”

那个池塘其实没多大,甚至可以说相当狭小。

“很可怕吧。”

东吾用力点头。

“很恐怖,那种恐怖感,堪称空前绝后。我想一直潜在水里,却没有河童那样的本事。头一旦探出水面,外面的空气热到连鼻毛都能烧焦。天空一片赤红。”

东吾咽下一口唾沫。

“再仔细一看,赤红色的并非天空,B29飞得铺天盖地,机身上闪耀着赤红的光芒。”

“轰炸机不应该是银色的吗?”

“地面一片火海,机身反射着火光。真要说的话,就跟周身溅满了鲜血。整整三百四十架B29啊。”

顺再次把目光投向《火炎》。周身浴血的轰炸机群交错飞向疯狂咆哮的火焰。

“四下都在燃烧。我又怕又累,好几次想爬出池塘。就算爬出去也无处可逃,但当时头脑完全不能思考。如果我是孤身一人,肯定被烧死了。”

“东吾先生和别人在一块?”

“和住在附近的人,我们两人待了一夜。”

说到此处,东吾不明缘由地沉默下来,凝视着《火炎》。片刻之后对话继续,但东吾的目光始终看着地面。

“按照现在的话说,那个人是工程师。他主修机械工学,一个月有大半时间在制作武器和弹药的军工厂。对国家而言,这种人是珍贵的人才,所以他的老婆孩子被疏散到乡下,他自己留在了城里。”

东吾甩了甩头。

“我们一起逃命,一起跳进池塘。在我拼命想爬出池塘的时候,是那人拖住了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永远忘不了他。”东吾再度小声说。

“翌日,空袭结束后我爬出池塘一看,尸体堆积如山。周围笼罩着一股烤肉的味道,那个有点儿……”

看着犹豫着没继续说话的东吾,顺开口询问:

“那个有点儿怎么了?”

“有点儿像汉堡肉的味道。因为这个,我到现在都吃不下那玩意。”

片刻的沉默之后,顺继续说:

“所以东吾先生才创作了《火炎》。”

老画家像个孩子般认真点头。

“我一直想把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东西留住。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行,不过偶然选择了日本画的方式。”

“这样啊……”

“就是这样,这跟才能无关。所以你看,在《火炎》之后,我没画出一幅像样的作品。我本来就是平庸之辈,不过执念比平常人深刻罢了。画完《火炎》,我便依靠这幅画的余韵活到今天。”

“您的这番话很严厉啊。”

除此之外,顺找不出第二句话可说。东吾站起身,微笑着轻抚顺的脑袋。

“扯远了,继续说说达摩。小顺啊,我所画的达摩,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杀与被杀之间沉默忍受的我们。”

达摩怒目圆睁。之所以会哭泣,也是因为这个吗——顺开始思索。

“即便被杀也不出手,只是一味看着,对吗?”

“没错。或许手脚俱全,就是不愿出手。”

顺站起身后,东吾双手紧握他的手,不停地上下摇动。

“谢谢你来看画,真的非常感谢。还和我聊了这么多,我很开心。”

东吾的眼神很温柔,言语中隐藏着某种心情。不可思议的是,顺能从中感受到某种似乎并未说够的感觉。

“请您继续绘画。”

顺不假思索地说道。

东吾略一踌躇,说了一句仿佛谜语的话:

“有想画的东西,就会画的吧。”

随即,他又露出了遥望远方的目光。

8

离开筱田家,在走回自家的途中,顺才恢复神志。

他没走玄关,而是从后门进去的。正在切菜的花婶吃惊地抬起头来。

“你回来啦?今天放学真早。”

“嗯。花婶,我去烧洗澡水好吗?”

“可以啊,洗澡水还是新的。”

“谢谢。”说着,顺便走进浴室,打开燃气,取下浴缸的泄水板,拿出新浴巾放在脱衣间后,又回到后门。

先前那个流浪汉立刻出现了。

“伊原先生,这边。”

顺压低声音呼唤,就在快要端不住假装不认识对方的模样时,流浪汉飞快地溜进后门,花婶第二次被吓到。顺赶紧介绍。

“这位是爸爸的同事伊原先生。这位是我家的提督,花婶。”

“提督?”伊原边说边在后门处脱下脏污的外套和鞋子。

“远远看到你还有点儿担心,还是期待你能顺利完成任务。辛苦了。”

顺轻轻一笑。

“八木拜托我去筱田家看看。亏你能认出我。”

“最初没注意,后来从走路方式看出来了。”

“眼睛真尖,不愧是八木家的孩子。不过……”

“不过,不能和执行任务的刑警搭话,对吧。这点我很清楚。但我很想知道,请告诉我,伊原先生之所以开始暗中调查,是因为犯罪声明和寄到我家来的匿名信是同一个人写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顺的背脊忽然一寒。

“不,不是这样。”

顺大大松了口气,几乎坐到地上。

“那为什么要暗中调查?”

“调查初始阶段,总之就是调查看看。关于筱田家有一则奇怪的传闻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笔迹鉴定的结果也出来了。与我刚才说的一样,写着‘XIAO TIAN DONG WU SHI SHA REN FAN’的那封信和寄到警局的犯罪声明出自两个人之手的可能性很高。但鉴定人员还说,两封信的字体很相似,或许同样借鉴了第三种共同字体,以第三者为样本书写的;或者也可能是,写这两封信的两个人中的某人模仿了另一个人的字体。”

“连这种事都能查出来?”花婶插嘴问道。伊原露出被人乘虚而入的神色,点了点头。

“确实能查出来,我也是看过报告书后现学现卖的。”

随即,伊原笑了笑。

“从字的笔画构成和配字,也就是文字的排列方式来看,两封信都很相似,甚至可以说,相似到引人注目。所以乍看之下,会被认作同一人的笔迹。然而,书写时的力道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说,是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力道差别。”

“啊哈。”花婶发出感叹。顺则坐到厨房的椅子上。

“但寄到我家的匿名信还是很可疑的,对吧?”

“总之在现阶段可以这么说。”

东吾的嫌疑仍然没有洗清。

在伊原泡澡的时候,道雄打来了电话。今晚他要带速水一起回家。

“爸爸的鼻子真灵。”

“得多准备几个菜了。”

“我来帮您。”

道雄和速水是在晚八点的时候回来的。和干净的伊原相比,他们的模样要惨得多。

花婶咕哝着“您二位简直跟破烂的抹布没区别”,同时麻利地照顾二人。一味缩手缩脚的速水和花婶之间的对话相当有意思。

大家边进食边开报告会。在听到顺的行动和伊原的说明时,道雄全程摆出一张不可置信的脸。

“你居然擅自行动。”说着,父亲的脸色变得很恐怖。

“但是……”顺有点儿不敢开口,“我忍不住嘛,谁让筱田家如今出现了不明身份的女子。”

道雄瞪了儿子一眼。

“什么时候开始的?”

所谓自找麻烦,说的就是眼下的情况。结果,顺不光把今天的行动,连之前没有遵守和父亲之间的约定,跑到筱田家附近晃来晃去的事也全招了。

道雄气愤不已,伊原则发出响彻房顶的大笑。

“好了好了,有什么关系。因为小顺,我们也掌握了不少线索。”

“但是所谓‘好奇害死猫’,”速水稳重地发言,“还是不要做危险的事。”

顺坐直身子。

“其实一点儿都不危险。筱田先生是个好人,他绝对不可能杀人。他和这次的杀人事件无关,那封匿名信是别人的阴谋。”

“小少爷——”花婶轻轻出言责备,顺立刻闭嘴。

“身份不明的女子啊。”

伊原“咕哝”了一句,眼光转向顺。

“什么样的女子?”

顺做了说明。顺关于对方的记忆十分鲜明,就连细节都说得很详细。

“你怎么想?”伊原问道雄。两人用相同的方式皱眉,简直跟《镜之国的爱丽丝》中的孪生子特威丹和特威帝一样,顺心想。

道雄抱着胳膊回答道:

“我不知道,光靠这些没法说明什么。但这次的事件似乎都围绕女性展开。”

伊原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实在太无情了。顺君,很遗憾,那个女子可能只是筱田东吾的粉丝。”

“也有可能只是站在路上等人。下次再见到她,干脆直接追上去问问好了。但你若被当成痴汉,爸爸可不管。”

被父亲冷淡地一说,顺只得专心吃饭。他故意用力咀嚼腌菜,发出啧啧之声,随即头上被道雄用力一敲。速水低头拼命憋笑。

伊原面露苦笑。

“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事实,这点可以保证。我们也追查了那个谣言,但附近的住户都没把谣言当真。那位老人确实有点儿古怪,但仅此而已。而且,对方似乎还是位非常优秀的画家。”

“真的非常棒。”

顺开始热情地描述《火炎》是一幅多么有感染力的画作。花婶侧耳倾听了片刻,忽然起身离开饭桌,又拿着一本虽然薄,却很重的书返回。

“你们竟然找到了这本书!”

那是筱田东吾的画集。

“但很遗憾,《火炎》没有被收入这本书。这里全是女性的肖像画。”

众人快速翻阅了一遍,确实如花婶所说,全书只有东吾以独特的水墨风格描绘的十二幅女性肖像,画集叫《花之季节》。

“里面有几个人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道雄轻声咕哝。

读完书后解说的速水回答道:

“是女演员。”

速水说了几个名字,基本都是道雄那代人熟悉的偶像,在当时确实都很有名。

“这是当时的一项企划,面对女性读者的某本写真杂志策划的。每月选出一人,筱田自己挑选了可以代表当月花朵的女性,并画成画册。”

速水将画集递给伊原。刚出现轻微老花眼迹象的伊原甩了一个眼刀子,警告对方“不许笑”,随即伸长胳膊,开始凝视画集。

“搞什么,连××都在上面。”伊原说出一个连顺都知道的年轻女明星的名字。

“真的?”

顺急忙凑上去,一看的确如此。

速水笑着说:

“如果我没记错,她正是在这幅肖像画被炒热之后才有了人气。谁让她是以挑剔出名的筱田东吾选中作画的人呢。”

伊原看了看版权页,画集出版的时间为前年的秋季。和女星××开始活跃的时间基本吻合,因此速水应该没说错。

而顺仍然感觉怪怪的。

“我所见到的东吾先生,怎么说呢,像他那样的画家,感觉不会接受这种……低俗的企划。”

伊原“啪”地合上了画集,说了句“就是这点”。

“顺君说得没错。筱田是画坛的问题儿童,而能够顺利驾驭并为这个难搞的老人经营的人,就是那个才贺英雄。”

“啊,原来是才贺先生。”

道雄脸色一沉。

“你们别太超前,我这里可是一头雾水呢。先把人物关系给我说明白。筱田家到底住了几个人?”

“固定居住的只有筱田东吾一个。”

“那座房子是他的画室。”顺说。

“应该说是他的另一个住所。在这栋房子建好之前,筱田独自住在镰仓。筱田家的主宅在世田谷的成城,由筱田夫人和他们的独生女明子居住。夫人体弱多病,一直在医院进出。”

“是筱田的亲生女儿?不是孙女?”

道雄看向顺。

“据你所说,明子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而筱田已经超过七十岁了。”

话说回来,的确是这样没错。顺缩了缩脖子,伊原代替他回答道:

“现在的夫人是筱田的再婚对象。第一任夫人在筱田开始画日本画后的一年左右离婚。她对不事生产,又全心投入日本画的丈夫失去了信心,提出了离婚。他们没有孩子。”

“筱田什么时候和现任夫人结婚的?”速水发问。

“在《火炎》问世之后。但夫妻俩似乎摩擦不断。夫人是筱田恩师的女儿。”

东吾的恩师,即当年日本画坛的重镇之人。

“那当然会有摩擦。”道雄一脸苦涩,“没法顺利生活。”

“就是如此。”伊原略皱眉。

“就算不是画家,筱田东吾的个性之激烈也是有名的。自从处处维护于他的恩师过世,筱田的处世越发生硬。筱田夫妻之间的不和睦已经超过十年,这件事在画坛内相当有名。”

“所以一直维持分居状态?”速水吃了一惊,“也不离婚,十年间一直分居?”

“也会有这种情况。”道雄说完,陷入轻微的沉默。

“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嘛。”

伊原很有气势地把腌白菜放入口中,说道。

“其中也有面子的问题。话说回来,成城的房子是筱田夫人继承父母的。夫妻俩分居后,通过女儿明子和秘书才贺进行沟通。他们大概一周去个一两次,除此之外,筱田家没有什么奇怪的人进出。”

顺分别说明了明子和才贺两人的外貌和给别人的印象,并且特意加上,才贺给人的感觉像“忍者头领”。

“这个叫才贺的秘书没跟筱田一起住?”

“没有。才贺有自己的事务所,地点在虎之门。他还是公认会计师。”

顺大吃一惊。这个身份跟才贺的整体感觉根本不搭。

“会计师本来是他的主业,他在业内的口碑相当不错。在筱田的《河川风景》得了某个了不起的奖后,两人才有了交集,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两人交集的机缘呢?”

“那可不得了。”伊原笑了,“听在才贺事务所工作的女员工说,筱田完全是不请自来的顾客。‘从外面看,你家事务所的窗户擦得很干净,我很中意。能不能替我理财呢?’筱田因为《河川风景》的获奖突然有了一大笔钱,正不知怎么办才好。”

“才贺就这样接受了?”

“没错。在相处中,才贺发现自己和筱田很合得来,又觉得对筱田放任不管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开始慢慢兼任他的秘书,又慢慢变成了专职的。目前,才贺的会计事务所由他挑选的员工负责,那边的工作进展也很顺利。”

顺默默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伊原简直把东吾周边的人事关系做了一个大清理,这让他觉得有点儿恐怖。

所谓搜查,就是如此。

顺的心中忽然涌起这个念头。道雄和他同僚们的工作,俨然围绕着“怀疑所有人”展开。现在他们绝不是开开心心地闲聊,而是在开报告会。

尽管是事实,而一旦留意到这点,顺感觉自己有那么一瞬理解了幸惠所抱持的“已经受够了”的心情。

回过神来,顺发现速水一直注视着自己。顺尽量让自己不要对上速水的眼睛,继续吃饭,却感觉内心深处已经被对方读了个遍。

“才贺的体形很结实对吧?”道雄问道。

“对,他喜欢运动,好像什么项目都做。他加入的体育俱乐部的入会金额高达百万,每周都会去一次。并且……”

伊原一口气喝干啤酒,润了润喉咙。

“学生时代,他还做过替身演员。”

顺不假思索地说:

“听起来好像伯特·雷诺兹。”

道雄和伊原全一脸茫然,速水则微微一笑。

“《卖命生涯》是吧,我也看过。”

“烟囱倒掉的那段太棒了。”

伊原听了一会儿两人的对话,才问道:“我可以继续了吗?”

“啊,对不起。”

“没事没事。才贺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好像是战死的。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无论是上大学还是参加会计资格考试,在经济方面一直很辛苦。替身演员以小时付费,收入很不错,所以才贺会去做。”

“他做了多久?”

“就调查结果来看,才贺在大学四年期间一直在专业的替身演员公司任职。倒也不是专职的,在演员有应酬的时候才让替身出场。”

道雄不断轻轻点头,仿佛要把听到的讯息写在脑子里。

“才贺家都有些什么人?”

“妻子昌子,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名字叫英次,上大学二年级。英次和筱田的关系也不错,经常去他家,顺君,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今天筱田家只有东吾先生、明子小姐和才贺先生三个人。”

顺开始感觉疲劳。

“感觉伊原先生什么都知道。”

“不光是我,所有的调查专家都是如此。话说回来,今天的菜肴也都是专家级别的,真想把花婶挖到我家去。”

花婶露出愉快的笑容。

“谢谢您的夸奖。不过这道什锦豆腐和醋拌凉菜是顺少爷做的。他还帮忙腌了白菜。”

伊原和速水同时朝顺看来。顺感觉自己脸红了。

“别那么吃惊,最近他都会弄三切鱼片了。”

听道雄如此一说,伊原不由得张大嘴看着顺。

“真想让我家女儿也来学学。她都高三了,连苹果皮都不会削,更不会捏饭团。”

反过来说,这也很厉害。

“你喜欢做菜?”速水问顺。顺点了点头,速水开心地笑了。

“我也喜欢,但感觉很丢脸,不太在别人面前提起。”

道雄吃了一惊:“连我你都没说过。”

“我们太忙了,哪来时间聊这种话题?”伊原说。

“这种事没什么丢脸的。”花婶温柔地说,“速水先生擅长做哪些菜?”

速水搔了搔头。

“怎么说呢……甜点类的比较多。老家的活计都由家母包办,我能够动手做的也就这些了。”

“对我和花婶来说,点心类都是未开拓的战场。下次请教我做吧。”

“好啊。”速水轻笑。他那种害羞的笑容,肯定会惹得女孩们“哇哇”叫的——顺心想。

“等这次的事件解决了,我一定奉上速水俊谨制的起司蛋糕食谱。”

“好啊。”道雄说道,速水也点了点头。随后他们回到原话题。

“关于筱田和才贺过去两个月内的行动,没有什么特别惹眼的。老画家一直待在家里,才贺每天忙于工作。细节部分必须直接问他们本人。女儿明子好像有男朋友,是和画廊有关的人……”

顺说了声“我吃饱了”随即离席,向厨房走去。

花婶随后跟来,说道:

“好辛苦的工作。”

真是这样——顺在内心喃喃自语。真的,累坏人了。

伊原返回本部进行报告,道雄今晚睡在家里,还劝速水留下过夜。

“请不要多虑,能睡的时候就要睡个够。”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房子内侧约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传来说话声,不久之后转为道雄的鼾声。

顺待在二楼的房间里,打着复习迎考的名目熬夜,实际却在听广播。

楼下好像有脚步声。

下楼一看,只见速水瘦瘦高高的背影站在面对走廊的昏暗房间的窗边。

顺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是花婶。她的耳朵可真尖。花婶看了看速水,对顺点了点头。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说着,花婶迅速离开。

顺叹了口气,对速水说道:

“睡不着吗?”

速水转过身来,用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缩了缩脖子。

“把你吵醒了?”

“没有,这个时间通常我还没睡。”

顺边说边打开电热器的开关。

“最近很冷,房子也很老,总有风从缝隙钻进来。”

“不会,这栋房子很棒。”

速水安静地坐着。顺决定留下他独自离去,却出乎意料地被对方叫住。

“八木沢先生会在家里谈论事件吗?”

“偶尔会。”

顺和速水并排坐下。

“爸爸说,把事件说出来有利于整理思路。”

但这也是父母离婚的原因之一,顺在心里补上这句。妈妈不愿听到任何与案件相关的话题。

“偶尔也会找到某些提示。”

速水松了口气,垂下肩膀。

“我也想要提示啊。”

他所说的是犯罪声明的字体。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急死人了。”

“你问过别人没有?”

“问了一堆人,但谁都不知道。”

顺把手肘放在膝盖上,作托腮状。

“会不会是匆忙间看到的字体?”

“就算是这样,还是想不起来。”

“伊原先生说过,犯罪声明和匿名信可能用了同一种字体做模本……”

“是这样没错。”速水敲打自己的膝盖,“所以我必须想起来,或许其中隐藏了重要的线索。”

时针指向深夜十二点半,两人却只是干坐着。

“还是不行。”

顺又失望又累,还是转换一下头脑吧。

“速水先生和爸爸目前在追查什么?”

“查找受害人B的身份,每天都围着牙医转。”

第二名受害人装过假牙。为方便起见,搜查本部把最初在荒川发现、死后约三周的女性称为受害人A;日出汽车修理厂发现、死后约一个月的女性则称为受害人B。

“到目前为止,能够找到的身份线索只有那一条。”

“嗯,无论如何都必须确定对方的身份。只要弄清这点,接下去的路就会越走越宽。”

说着说着,速水显得越来越没自信。

只要弄清碎尸案中受害人的身份,距离逮捕犯人便迈进了一大步。通常情况下,之所以将被害人分尸,就是怕其身份曝光;换言之,只要查明被害人身份,被害人身边的可疑人等便可能是犯人——这种教科书般的常识也经常在刑警连续剧中使用。

然而,眼前的事件却与教科书不相符。

犯人曾经掩埋被害人尸体,又将其挖出来,分尸后四下丢弃。本来是谁也不会察觉的案件,犯人却故意将事件大白于天下。

“犯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你怎么想?学校里会不会讨论这个事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对此怎么想?”

“还没到引起骚动的程度,但女生们很害怕。被害人都是年轻女性,她们无法坐视不理。”

“对啊。”速水脸色一暗。

花婶也说过类似的话。

——小少爷,幸亏花婶我已经上了年纪。

——为什么这么说?

——人迟早都要变老。在现在的时代啊,只有到了我这把年龄,女人才能安心地走在外面。

“果然是神经病干的吗?”

“所以才把尸块到处乱丢?”

“嗯……你看,被害人A原先被丢在公寓停车场里。”

“对,随后又被管理员丢到了河里。”

“被害人B被丢在日出汽车修理厂。两个地点没有共通处。”

速水掰着手指数道。

“除了都在东京的二十三区之内,没有其他地理上的共同点。附近有没有什么集会或大型活动?没有。两栋建筑物登记的房主是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两个地点附近有没有最近行踪不明的女性?没有。最近有没有发生与民事或刑事相关的案件?还是没有……”

“没有”连续叠加,很快速水的五根手指便用尽了,全部撑开。

“没有任何线索。唯一相同的是,两个弃尸地点都是容易被发现、外人也可以跑进去丢东西的地方。”

“嗯,也许应该说,正是因为犯人写了犯罪声明指引警察找到尸体,所以必须丢到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顺叹了口气,中途却变成了喷嚏。

“硬要说的话,两个地点都有屋顶。”

顺半开玩笑的话语,却让速水迅速抬起头。

“都有屋顶?”

“难道不是吗?‘小宇宙东大岛’的停车场位于商住两用型公寓的一楼,日出汽车修理厂的车子当然也放在有屋顶的地方。”

“都有屋顶。”速水重复了一遍,脸色变得很认真,“就算下雨,尸体也不会被淋湿……”

“不会吧?”速水笑着如此说时,身后传来声音。

“太吵了,还不睡吗?”

厨房的灯被打开,道雄因光线刺眼而眯起眼睛。

翌日,顺起床时两位刑警已经出门了。

“警察局又收到了匿名信。”

听花婶如此一说,顺被早饭噎住了。

这次也是通过快递寄送的,同样的字体,内文只有三行。

“JIA YOU XUN ZHAO BA

XIA YI GE DI DIAN SHI GAO GANG GONG YUAN DE

YU DING 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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