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杀人愉快犯

刑警之子  作者:宫部美雪

1

被称作“高冈公园予定地”的场所,在都内只有一处。具体地点是葛饰区东北部江户川的河槽用地,正在建设之中。该地刚修建完毕,尚处于禁止进入的状态,但人们很容易跨越栏杆进入。

这一次,媒体的行动很迅速。这种自我显示欲强烈的犯人,当然不可能只寄一封信件便就此沉默。

搜查进程在电视中直播,全东京无数个家庭和职场的电视全都映出手持检土杖、来回走动的搜查员们的身影。直升机下降到不能再下降的低空,造成的狂风足以吹飞现场诸人的帽子。

高冈公园的形状仿造海鸟展翅的造型,中心地带为鸟的身体,翅膀朝南北对称展开。道雄站在整修中途的步道上,负责指挥北翼尖端位置的搜查。他肩头背着UW-10型号的便携式无线电,随时接收南翼和中央地带池塘的搜索状况。

完全想不通——道雄暗忖。在完全搞不清犯人的意图和目标的状况下,一干警察忙来忙去的状况让他又气又羞耻,恨不得随便抓个人,冲着对方怒吼一通。

经过两小时的搜查,南翼的填土堆里发现了缺少了右手和头部、一部分已经化为白骨的女性尸体。

根据其后的验尸鉴定,搜查本部于翌日——十一月十一日周六——发布最新讯息,表明公园中发现的尸体属于被害人A的残余部分。

2

“东吾先生的家门口?!”

“对啊,碎尸的右手被丢在了东吾先生玄关前的屋檐下。”

时间是下午,顺正在厨房帮花婶煮菜,慎吾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至。

“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东吾先生给我家打了电话,说警察到他家去了。”

碟子从顺的手中滑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小少爷……”

花婶的脸一僵。

就在此刻,头顶上方传来渐行渐远的直升机轰鸣。直升机朝着筱田家的位置飞去。

“走啦!”顺边叫边飞跑出门。

筱田家的周围拉起了警戒线。车、车、车,到处都是车。其中也有电视台的直播车,附近的人越聚越多,隔着马路对面拉开的警戒线望着筱田家,有人被穿制服的巡警制止,有人相互窃窃私语。

“厉害啊……”

慎吾开始颤抖。

“不行,虽然很想过去,但还是不能靠近。”

“东吾先生呢?他人在哪儿?”

顺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靠近了警戒线时,正巧看到从警车上下来、走进筱田家的道雄,只见父亲顶着一张痉挛的脸。

“喂,是你老爸。”慎吾扯着顺的袖子,“拜托他的话是不是能进去?”

“不可能的。”

顺无可奈何地被人潮搓来揉去,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喊声。

“对不起,请让我过去,请让一让!”

顺转头一看,原来是明子。她同样在奋力突破人墙,娇小的身体几乎被揉碎。

“明子小姐!”

喊了好几次,明子才注意到顺。她看上去惊慌失措,眼睛湿漉漉的。

“小顺!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看到新闻就跑来了,我家门口怎么会出现尸体呢?”

明子快要哭了。顺和她一起钻到警戒线边缘,明子对距离最近的巡警喊道:

“我是筱田的……”

女儿——顺及时制止了明子喊出这两个字,并压低声音告诉她,附近站着戴着臂章的电视台记者。

“我是筱田东吾的家人,请让我过去。”

巡警快速打量了明子一眼,将警戒线拉高。明子牵起顺的手。

“这孩子也是我家的人,他也要进去。”

两人钻过警戒线往房门口跑去,后方持续的相机闪光追踪着他们。

屋内万分拥挤,不光有刑警,还有身穿作业服的鉴定科成员。

“爸爸!”明子的声音带着颤抖。

东吾待在挂着《火炎》的房间。他表情严肃地坐在地上,看见明子和顺才站起身来。

“你们来干什么?”

“别说这种话!”

明子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东吾的肩膀。

“冷静点儿,一切交给警察处理就行。”

“是东吾先生发现的吗?”

东吾点了点头,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

“是的,害我大吃一惊。然后打了110报警,手却抖个不停。”

明子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父女俩相互搀扶,无意松开对方的手。东吾低声说:

“明子,让你担心了。”

房门没有关闭,可以看见鉴定科的人进入和室。顺瞪大眼睛看着东吾。

“必须侦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尸块。也许什么地方还留下了犯人的痕迹。”

“但……闹得这么大……没法偷偷调查了吧?” 爸爸,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吗?顺很想大叫。

“当然不可能了。警察也相当费心的——说真的。小顺,不许因为这个跟爸爸吵架。”

屋外传来怒吼,是才贺。

“请给我注意点儿!为什么我们必须忍受这种待遇!”

随后传来其他人轻声劝慰的声音。东吾苦笑着摸了摸顺的头,随即走出房间。

顺也从屋内伸出头。他的目光忽然碰上了快步从玄关处走来的道雄的目光。道雄不由得仰天一叹。

“顺!你怎么在这里?!”

东吾沉稳地劝说:

“令郎是我的朋友。请别担心,他不会干扰任何人。”

随后,东吾对着仍然摆出挥拳姿态的才贺,态度干脆地说道:

“他们保证会对我们提供帮助。特意跑来抛尸的犯人或许还留下了什么线索,就让他们调查。你也不必气成这样。”

“但是,老师!”

“不要再说了,行吗?”

才贺吐出一口气,紧咬嘴唇。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

“不好意思。”

才贺转向道雄,克制地说:

“请你们绝对不要触摸《火炎》,请告诉那些进出的刑警务必当心。万一画作遭到损伤就完了。”

道雄表示理解。

“我向您保证。”

搜查都进行得相当彻底。

每个房间的榻榻米都被掀开,警察甚至还钻到了地板下方检查。壁橱全被打开,天花板上方也被彻底搜查了一遍。

静静守在一边的顺发现,相较发现尸块的现场,警察们对屋子内部的搜索更为细致周到。警方果然还是很在意寄给道雄的匿名信。所谓警察,果然要做到事无巨细。

筱田东吾会是犯人吗?

怎么可能?真犯人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才寄出那种信,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才贺端着一张强压火气的脸,始终留意着部分搜查行动。设计并建造了这栋房子的事务所相关人员也被叫到了现场。

东吾和明子待在率先完成搜查的房间里。东吾反复回答刑警们的问话,把早上十点左右在庭院中发现了飘着异味的纸袋的经过说了好几次。

“头天晚上您没注意到任何动静?”

“完全没有。”

“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影或者车辆?”

“都没有。在发现那个纸袋之前,没发现任何可疑状况。”

过了一个小时,东吾显示出疲态,接下去由明子代为回话。顺不由得担心起来。

“能不能出去休息一下?”

“为了准备作品展,你还是不要熬夜工作。”

东吾也在为女儿担心。女儿则摇摇头。

“没关系,我就待在这里。”

她边说边握紧父亲的手。

偷偷向窗外窥视,围观人群并没减少,媒体也在顽强驻守。电视上常见的记者混在人群之中,给人一种奇妙的非现实感。

“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和筱田东吾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记者用上了十足的力道问道。

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明明案件还没解决呢!顺在心里对自己撒气。

报道仍在继续。

“担任搜查的某位刑警的家庭地址收到了告发筱田氏的匿名信,本事件的搜查本部却隐瞒至今。”

顺哑口无言地张大嘴。匿名信的事终于曝光了。媒体之所以骚动,也是因为这个。

“尽管警方声明,匿名信和寄到警方手中的犯罪声明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从筱田东吾的住宅发现尸块的现状来看,以上声明可谓搜查本部的一次当众出丑。”

开什么玩笑?尸体的右手才不是在玄关前“被发现”的,而是“被丢弃”在这里才对。

“气死人了。”

顺不假思索地说。

东吾伸手关紧窗户,轻轻一笑。

“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好了。警察很快能调查清楚。”

顺鼓起腮帮点头。

然而,东吾先生看上去真的不生气。“喧哗东吾”的异名跑到哪去了?又或者说,在艺术争论上的直言不讳和眼下的状况是两回事?

两小时,两个半小时,搜索仍在继续。明子看上去越来越疲惫,顺立刻走出房间寻找道雄。

道雄正在最里面的房间,用便携式无线电说着什么。这间屋子的搜查已经结束,地面上铺着房子的设计图。现场的刑警只有道雄一人,顺等到父亲通话完毕,才拉拉他的袖子。

爸爸——刚想这么叫,却临时把这两个字咽了回去。在现场还是得叫——

“刑警先生。”

道雄转头,眼光跨过自己的肩膀看见了顺,眉毛跟着一动。

“能不能让东吾先生的女儿到外面去?不会让她走太远,就在后藤会长那里。不能带她去我们家对吧?”

道雄思忖片刻,看了看周围。

“筱田的女儿……可以,找个人送她出去。”

“不行,这样太显眼。要是被媒体追踪就太可怜了。如果能让她出去,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道雄刚发问,面向河川的窗户外面便传来一声口哨声,声音之低,道雄根本没听见。

“来了。”顺对父亲笑了笑,“救星来了。”

一打开窗户,顺便看见了慎吾的大圆脸。

顺和明子一起爬出窗台,登上河堤。筱田家面向河川的这边尚未引起媒体的注意。

明子仍然挂心被留在家里的东吾,但才贺仍然留在那里,她才被说服。

“而且你住在成城的母亲也会担心吧?得赶紧和她联系一下。”

慎吾准备了两辆自行车。明子坐在慎吾那辆车的后面。

“我就料到会走‘偷’无路。”

“谢谢,帮大忙了。”

不过,那应该是走投无路才对。

一行三人静静地从房子的阴暗处溜出,在河堤上方骑车飞驰。“飞吧!”边喊边用力踩踏板时,顺不经意地看了河堤下方的人群一眼,忽然看到一张女性的脸。

不会错的,正是那晚出现在筱田家外面的人。对方一头长发。顺立刻猛刹车,前面的慎吾和明子一起回头。

“怎么了?”

顺挥手表示“你们先走”,随后掉转车头往河堤下方骑去。他绕到人群后方,用手推开人墙拼命向前。就是她,就是这样的长发,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对方穿了白色的外套。

“那个,请问。”

对方朝顺的位置看过来。她的眼中带有一抹怀疑的阴影,随即忽然有了焦点。她也记得我,顺想着,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说道:

“虽然是很久之前的事,但我们在这里见过。我是筱田先生的熟人,你是……”

“很抱歉。”对方用意想不到的温柔口吻说,“我想你认错人了。”

说完她便背对着顺,小鹿般灵敏地混入了人群之中。

“等等,请等一下。”

对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顺拼命在她后面追。走了一段路之后,人墙逐渐不那么紧密了,顺终于追上了对方。

“请等一下,你还记得我对吧?你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在筱田先生的家门口转来转去?”

“转来转去?”

对方忽然停下脚步,转回身来。这突如其来的面对面,险些让顺滑倒。

“我才没有转来转去,你认错人了,好烦。”

“我肯定见过你!”

女子面露焦躁,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顺张开双腿稳稳站立,以示对抗。

随后,对方的肩膀却忽然脱力,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小孩动怒,似乎让她感觉很不好意思。

“我们或许真的见过。”她用哄孩子的语调说。

“在哪儿见过呢——大概是马里昂巴德?是去年吧?对,我们确实见过。”

“你说什么?”

顺被不明所以的话搞得一阵困惑,对方则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这样你满意了吧?再见啦。”

说完她便急急忙忙离去。趁顺发呆之余,对方乘上恰巧驶来的出租车扬长而去。出租车经过顺的身边,车内女子的侧脸在顺的眼前一闪而过,那张脸上已经完全没了笑意,再次换回了严肃又不安的表情。

被留在原地的顺无计可施,只得离开。

我在马里昂……马里昂巴德见过她?那又是什么地方?

顺回到后藤家,坐在事务所沙发上的慎吾和明子迎了过来。后藤会长和后藤夫人正在安慰明子。

“怎么了?是在找谁吗?”被这么一问,顺只能笑着搪塞过去。

新闻一直把筱田家的搜索情况直播到最后。这次异常事件的犯人究竟将世人的神经挑拨到了何种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对东吾先生来说,真是一场大灾难。”后藤会长说着,用力耸了耸肩。

慎吾感慨万分地说:

“八木沢家的老爹简直满脸的不幸啊。”

不知是否是附近有警察专用无线电的干扰,电视偶尔会闪屏。尽管如此,人们仍在继续收看着直播。

3

被抛弃在筱田家的右手部分属于在日出汽车修理厂被发现的被害人B。

对于犯人会不会发来类似“哎呀,你们发现了”的反馈,搜查本部有那么几分期待。然而,犯人却以其他形式背叛了警方的期待。

第三封信是在十三日周一送达的。同样的便笺、同样的字迹,以同样的形式书写。

“ZAI ZUO YI CI HU WAI DIAO CHA BA”。

内容只有一行。犯人还随信附上了埼玉县北部丘陵地带的扩大版地图复印件,其中一处用红色的万能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经过调查发现,这是鸿巢市的地图,被打叉的部分是当地一位地主所有的一片小型山丘和杂木林。同样也是外人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

搜索展开的五小时后,一片枯叶覆盖的地面下方发现了缺少头部、右手和左腿膝盖以下部分的腐尸。次日傍晚时分,警方确认了这些尸体部分属于日出汽车修理厂发现的被害人B。

至此,警方搜集了两位被害人的尸体。然而依旧没能查清两人的身份,更找不到关于犯人的明显线索。一时之间,搜查本部既要和媒体机枪扫射般的密集报道作战,又要进行高强度的搜查。

“犯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全体刑警都如此自问。

警方整理了目前已知的事实。

犯人在十月上旬杀害了被害人B,并将其埋在鸿巢市郊外的丘陵地带。接下来在十月中旬杀害被害人A,埋在高冈公园。随后,推断在进入十一月后,又将两具尸体挖出,取下A的头部和右手,以及B的头部、左腿和右手部分,分别丢在“小宇宙东大岛”“日出汽车修理厂”及筱田东吾家。最后,通过书信形式将弃尸地点告知警方。

犯人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何目的?对方这么做究竟能有什么好处?

然而,在此期间也有了几点全新的判定。第一,通过解剖发现,两个被害人在被害前均有遭受性暴力的痕迹。两位女性体内残留的精液分别检测出两种血型。至此,犯人至少有两个人的事实变得越发明确。

“这都是可以预想到的情况——总让人感觉‘又是这样’。”

道雄对发牢骚的伊原说。

“这样说也许会被误解,但我还是松了口气。”

伊原定定地注视着道雄。

“松了口气?”

“是啊,至少可以说,犯人不是单纯喜欢杀害女性才动手杀人的。”

伊原缓缓点头。

“真是个讨厌的时代。”

第二,被害人A的胸部和腹部有因压迫而产生的瘀血。从位置来看,应该是犯人骑在被害人身上,将被害人绞杀的。

然而,被害人A的左手肘向外侧扭曲骨折,这也是生前造成的。

“犯人殴打了被害人,以防被害人抵抗。被害人的手腕就在那时被折断……”

“应该是力气相当大的男性吧。”速水说道。道雄摇了摇头。

“你认为杀害两名女性的犯人是同一个人吗?”

“应该没错吧。”

筱田东吾的名字和过热的事件报道并行,每天都在各大媒体中登场。

其中闹得最凶的是综艺类节目,受够了采访攻势的东吾离开自家主宅,寄宿到了才贺在中野的家中。成城的筱田家主宅也大门紧闭。小作品展也决定延期举办。

搜查本部调配人手,向筱田东吾及其关联者们集中搜集线索。道雄和伊原几乎每天都会见到东吾或才贺。

东吾坚强地忍耐着。老画家的配合程度,让人不由想到是否“喧哗东吾”的异名早已成为过去时。

反倒是才贺始终保持着顽固的态度。一旦涉及忽然被强迫裹上隐居生活的东吾,对方几乎都会脱口而出“你们少管闲事”。

“我们会照顾老师的生活。我太太也会帮忙,请你们不必担心。”

事实上,就在道雄等人的可见范围内,才贺的确将东吾的四周围得固若金汤,尽可能地让东吾过上平静的生活。自然,媒体也无法再干扰到东吾。只要平常和东吾有接触的,从画廊的工作人员到美术界各色人等,全被才贺正式通告,让他们别拿这次的事件去烦东吾。

“简直是铜墙铁壁。”伊原露出苦笑。

搜查本部开始在东吾的周边根据两个假说展开调查。

第一,是东吾或者筱田家的相关人员直接参与了该事件。其中也包含围绕筱田家展开的谜之谣言。

东吾、筱田夫人、明子、才贺、才贺之妻昌子、夫妻的独生子英次,警方将这六个人在两名被害人的推断死亡时间左右的行动彻底调查了一遍。他们确认这些人有不在场证明,还采集了六个人的笔迹,与犯罪声明的笔迹进行对比。

第二,犯人对东吾或其关联人保持某种恶意,从而让他们卷入事态当中。事件的背后,或许存在某个深恨东吾的人。

自然,道雄和伊原都以这两个假说为基础,与东吾展开了谈话。东吾的态度则是:

“我也变成嫌犯了啊。”他边说边露出疲态。

你对犯罪声明和其他书信所使用的便笺和信封是否有印象?对字体呢?事件前后有没有在附近发现可疑人等?熟人或亲戚中有没有年轻女性最近行踪不明?有没有接到过无声电话或恶作剧电话?

东吾对所有提问的答复都是“没有”。

“你有没有被什么人恨上?”

东吾用之前回答顺的同一句话回复道:

“这种人太多,根本无从说起。”

“也就是说,您在画坛算是风云人物了?”

对道雄的提问,东吾一笑。

“算是吧。异端者、外人,本不该出现在画坛的家伙。说到画坛,特别是日本画坛,根本就是个不承认创新的领域。并且,我算是个缺乏教育的家伙,只有小学教育程度。某个大学教授称我为‘宾治画家’,当时我发表了水墨画风格的裸体女子画像。”

“当时发生争吵没有?”

老画家颇为得意地点点头。自从警方开始搜索他的房子,生气头一次回到他的脸上。

“我和那人在某个宴会上吵了起来,我把那家伙丢进了装水果宾治的盆子里。那时我只有五十岁左右,身体还相当不错。”

“‘宾治评论家’啊。”

“他的脑袋上沾了菠萝块儿。”

东吾满不在乎地说。

道雄不由得笑出了声。

“总之从那以后,和我过不去的人就变多了。在很多方面招人怨恨。”东吾说着叹了口气,道雄也跟着收敛了笑容。

“您的住处没有对外公开对吗?”

“只要有信送来,打开看看总是人之常情吧。就算知道内容很无聊也会看看。所以一开始就设计成不能收信,也不会有人登门的情况。”

这也是一种处世之道。道雄心想。

“但搞成目前的状况,就算事件解决了,也得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托媒体的福,东吾的画室也变得人尽皆知。综艺节目甚至公开了不知从什么渠道获取的房屋平面设计图。

然而东吾只是摇头。

“返回下町的时候我这样想,再也不会从这里搬走了。等警方逮捕了犯人,世人很快会把我忘掉,舆论也会冷却。”

真稳重啊——或者不如说是某种淡漠又茫然自失的模样。道雄不禁有些担心。

“您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吗?”

“你在问我?”

“是的。”

“没这回事。不过有些疲劳罢了,毕竟被卷入这种事态中。”

说着,东吾像想起什么似的,面向两位刑警问道:

“靠你们手里现有的线索,能抓住杀害两个姑娘的犯人吗?”

道雄和伊原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回答: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东吾注视了道雄片刻,在缩回目光的时候自言自语道:

“很难说吧。最近的警察多数是蠢货,就算抓住犯人也会很快让对方逃掉。”

整个询问阶段,提问主要由道雄负责,伊原在一旁安静地做笔记,并观察东吾。

坐上返回本部的警车后,道雄才问伊原对筱田东吾的看法。

“不是个好对付的老爷子,很会挖苦人。”

伊原边嗤笑边开车。

“但也是个有趣的人。”

“你不觉得他很没精神吗?和他的绰号不沾边。”

“是不是跟艺术有关才和绰号相符?”

道雄并不同意伊原的观点。在他看来,即便和自己的所在领域不沾边,东吾这号人物也是尽可能发表长篇大论的类型。

“说不定是因为对方压根儿不信任警察呢。老爷子可是说‘最近的警察多数是蠢货’。”

伊原如此一说,道雄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很在意他说的话,但不是这一句,而是‘就算抓住犯人也会很快让对方逃掉’到底是什么意思?”

路灯变红,车辆纷纷停下。两位刑警的所在车辆前后与对面的机动车道,全被各式各样的车辆填满。现在已经到了高峰时段。

伊原注视着车流说:

“这样我想到最近××县警察犯下的蠢事。还记得吗?他们驾车追踪强盗,却眼睁睁看着他们逐渐拉开距离逃走。犯人逃跑时开的车比县警的搜查车性能好得多。”

那可是导致媒体对警方形成围殴姿态的重大事件。

“对啊……就是这样……”

道雄用暧昧的方式作答复。东吾的一番话让他特别挂心,那种感觉,类似车辆一闪一灭的车灯。

“……就算这么说,我们若曲解了意思就会搞不清方向。”

听到道雄的咕哝,伊原扭过头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话说,你觉得那人的画怎么样?”

“我倒不觉得他的画有多厉害,只知道一张画的价值比我一整年的收入都要高。”

“你这不叫审美眼光,只是陈述经济观念。”

“是啊。而且有点儿嫉妒。”

伊原坦率地笑了。

4

警方也拜访了筱田夫人和明子,并未获得有价值的线索。

母女俩表示,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身边也没有失踪的女性友人。

根据事件的性质,搜查本部决定在事件相关人等的人际关系范围之外重新调查两名被害人的身份。即便如此,明子还是心力交瘁,本就体弱多病的筱田夫人也再次住院。对于心脏病患者来说,本就承受不了这种程度的压力。

当得知筱田夫人仍然为东吾挂心,道雄破天荒头一遭在本次事件中有了被拯救的感觉。即便因感情不和而分居,这两个人也还是夫妻。

剩下的是才贺一家人。才贺更是被询问了好几次。不管怎么说,他都对筱田东吾的生活知之甚详。

询问中既有关于东吾的,也有事关才贺自身的。才贺替东吾包办了所有事务,还要代管财产,更因此次事件而严重削减了睡眠时间,不停地奔走。

在位于虎之门的事务所或移动中的车内会见刑警时,才贺通常满脸怒气,也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对警察发火,对媒体发火,也对不知身在何处的不知名犯人发火。

被问到知不知道东吾被卷入事态的理由,才贺一味摇头。

“老师的确树敌颇多,但那些人若真的恨老师,也不会采取这种方式。这点我可以肯定。”

才贺在自己的事务所中说出这番话。事务所里有一间专属才贺的独立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擦得晶亮的壁桌。桌子右手边的墙面上,挂着一张东吾描绘的达摩像。

这间房子清扫得很彻底,书架上纤尘不染,地板上找不到一根头发。文件夹归类整齐,所有类型一目了然。

道雄环视室内,发现桌上放着一张才贺的全家福。

在此之前,道雄也接触过把家人照片放在办公桌上的商界人士。受国外的影响,最近会如此做的人似乎有增加的趋势。不知是为了减少因工作繁忙而忽略家庭的罪恶感,还是表示“我是顾家型的男人”,以此博取顾客的好感。

才贺抱着胳膊斜视桌面。

“很多人都在说,这次的事件是憎恨筱田先生的人干的……”

才贺扬起眼光看着道雄和伊原的脸,摇了摇头。

“为此目的就杀害两个无辜的人,反正我不赞同这点。这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

“和筱田老师相处之后,我对美术的世界也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不论是画家还是画廊经营者,只要和美术世界有关联的人,全都对‘美’有着相当的重视。杀害他人,再把开始腐坏的尸体分成一块块还到处乱丢,根本不符合‘美’的意识形态,美术界的人应该做不出来。”

全新的视角给出的解释仿佛给道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

“和犯人的感觉完全不吻合,是吗?”

“没错。警方对这个事件的犯人是如何设想的?”

道雄斟酌着回答方式,才贺则露出苦笑。

“如果不方便回答,就不必说了。”

“也不是不能回答,而是还没有明确的判断。”

“媒体称犯人为‘杀人愉快犯’。”

如才贺所说,最近耳边常常能听到这个词组。

“是这样没错。但作为警方,我们不能轻率地表示赞成。”

随着敲门声,年轻的女性员工端着咖啡进来。从开门的方式到咖啡杯的摆放,再到行礼的方式无一不标准,堪称无懈可击。

在这个个人事务所中,每个员工的工作态度都如同一面镜子,清楚地映照出老板的个人形象。事务所井然有序的模样让道雄再次确认才贺个性中的一丝不苟。

“我先为多次的无情提问而道歉。东吾先生或您的周围,最近有没有行踪不明的女性?”

“和两个被害人年龄相当的女性,对吧?”

“没错。”

才贺沉思着啜了口咖啡。

“我也说过好多次了……事务所的员工一直是固定的这几个,老师身边也没什么年轻的女性。若真有,可能也是老师女儿的朋友之类的吧,但她们不会到老师的画室去。”

伊原出声询问:

“恕我失礼,筱田先生是否有情人?”

一口咖啡从才贺口中喷出。

“请别开玩笑。也对,老师和夫人长期处于分居状态,你们会如此推测也不奇怪。但他们分居时,老师都年过六旬了。”

“这种事和年龄无关。”

听伊原如此说,才贺抱住自己的头。

“也对。但老师没情人,也没私生子。当然,我也一样。”

随后,才贺露出看着用蹩脚的方式伪造双重账本、企图逃税的经营者时才有的目光,注视着道雄和伊原。

“其实,你们应该把我们的人际关系都打探清楚了。”

伊原开始咳嗽。才贺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

“要说会出现在老师身边的年轻女性,应该都是画作的模特吧。但老师也有好几年没用模特了。”

话语忽然中断,才贺将目光投向半空。在道雄看来,对方的模样略显夸张。

“对了,模特。有个年轻女孩曾跑来,说希望做模特。”

“什么时候的事?”

才贺站起身,看向贴在墙上的时间表。

“具体时间不记得了,但应该……在九月末。是英次把那女孩带到事务所来的。双方只见过那一次。老师说可以让那女孩试试看——老师没告诉你们吗?”

“没说过。”

“也许他忘了。”

才贺伸手拿起电话。

“我把英次叫来。他应该能详细告诉你们。”

才贺英次长得很像他的母亲。他身形细长,面容温和。只有在他挽起袖管,才能看到晒成褐色的手腕上有一圈戴手表留下的白色痕迹。他爱好运动,喜欢户外活动,这点和父亲相同。

但他却显得无精打采。

他似乎生过一场大病。穿在他身上的毛衣肥大得直晃荡,应该不是刻意设计成那样的款式。

“很抱歉把你喊来,会不会影响学业?”

听道雄如此问,英次露出“可以回答吗”的眼神,偷偷看向父亲。随后才小声回答:“没关系,今天我待在家里。”

“你是法律系的学生?”

才贺替儿子答道:“是的。”

“将来想做法官?”

还是才贺代子回答:“不,他想做律师。对吧?”

英次目光朝下,轻轻点头。

“将来他会和我共同经营事务所。今后律师的经济状况也不一定明朗——啊,不好意思,说正事吧。”

英次坐到父亲的一侧,找了个不用直接面对两名刑警的位置。道雄不得不用似乎在窥视他的方式开始提问。

英次的确将一名希望做模特的女生介绍给了东吾。

“就一个人?”

“对,她叫相沢惠。”

“是你的女朋友?”

“嗯,算是吧。”

“你有相沢小姐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吗?”

英次表示不知道住址,又说出了电话号码。伊原写完笔记,立刻起身。

“请让我借用一下电话。”说着,伊原走出办公室。

道雄继续提问。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把对方介绍给东吾先生的?”

英次胆怯地看着父亲。他比才贺长得高,表现出的态度却宛如幼儿。

“不必战战兢兢的,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行。”才贺严厉地说。

“我和她是在某个集会上认识的。”

集会由“行动妇女团体”主办,于九月二十四日周日在市中心的会馆举行。

“集会上有小组讨论和拍卖活动,她在拍卖会举行时,在舞台上帮忙。据她自己说,她是被雇来的。我们在会场上聊了聊,变得亲近起来,之后约会过几次。”

“最近没再见过她?”

“没有,最后一次见她应该是一个多月前了。现在完全联系不到她,手机也不接,我应该是被甩了。”

道雄心中响起一阵硬物撞击的声音。

“那次集会的主旨是什么?”

英次的喉咙上下动了动,不知怎么回答似的寻找可说的话。于是,才贺接下话来:

“我也拿到了那时分发的宣传册。”

“您也有?”

“是啊。”

才贺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薄薄的双色印刷的小册子。道雄接过小册子打开一看,只见“预防凶恶犯罪的低龄化,要求为被害者救济制度特别立法”等字样赫然在目。

道雄抬起头,只见才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英次为什么会去参加那次集会?”

“是我劝他去的。东吾先生是集会的协助人,您请看看宣传册后面。”

那里登了一篇名为“万勿践踏宝贵的生命”的短小文章。

作者是筱田东吾。

就在此刻,伊原带着紧绷的目光返回。

“电话不通,因为欠费停机了。我联系了电话局收费科,收费员有前去催缴,但相沢小姐不在家的情况超过了一个月。”

5

相沢惠独自生活在新宿区若叶町的公寓中。在搜查了她的住所之后,刑警在抽屉中找到了牙医的诊查券。该牙科诊所位于大手町,每年接诊的矫正牙齿患者约有一百名。

调查了相沢惠的诊疗记录后,发现其与被害人B的假牙完全一致。至此,时间已进入了十一月八日,是事件案发后的第十四天。

在相沢惠的父母确认尸体、确定其中一名被害人的身份之后,事件开始急速启动。

首先,搜查本部将参加同一集会的全体女性的情况彻底摸查了一遍。很快,便发现集会当日与相沢惠一起被雇来打工的、名叫浮田聪子的女性行踪不明。浮田聪子老家的亲人也开始担心始终联络不上的聪子。

无论年龄、身高、体重、其他身体特征以及血型,浮田聪子的特征都与本案的被害人A一致。浮田聪子最后一次被人看到的日期是十月十六日前后,这也和被害人A的推断死亡时间相符。浮田聪子独居,靠打零工维生,做过礼仪小姐,也在俱乐部工作过。

十一月二十三日是劳动感谢日,各大报纸的社会版块都出现了碎尸案的两名被害人身份的明确报道。铺天盖地的报道又引来了案件调查的最新进展。

在得知惠和聪子在妇女团体打过工的情况,日出汽车修理厂的老板拜访了城东警署的本部。对方的额头上依然沾着机油,穿着工作服直接赶来。

“我给那个集会捐过钱。在我这里办公的女孩子拿了宣传单回来,我读了下内容,感觉不错。”

那次集会的诉求是:希望修改少年法,面对杀人、强盗、诱拐、强奸等重大刑事犯罪,十五岁以上的未成年应与成年人判刑相同。

集会后半场的拍卖会,主旨是为今年春天被暴走族少年刺杀的上班族家属筹集善款。

“上面的人决定的法律条文什么的,太复杂了我搞不懂。但最近的小鬼们似乎很明白,自己尚未成年,法律治不了他们的罪,所以什么坏事都敢做,被杀的上班族太惨了。”

“您捐了多少?”

“五万。反正存起来也会被税务局拿走,不如捐掉。在我这儿工作的女孩参加了集会,回来后得意地说,我家的公司名称和捐赠金额在会场的‘捐赠者名单’中张贴出来了。”

搜查本部的氛围随之一紧。

自从搜查伊始,案件始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如今又让警方看到了另一条关联线索。

集会的宣传册上印了好几个广告。其中有一家名为“极东不动产”的公司,该社出售的最新公寓楼正是“小宇宙东大岛”。

并且,闻名于国际的画家筱田东吾还在宣传册上发表了“轻易剥夺他人性命之人不可原谅”的诉求。

掩埋两具尸体的地点分别是高冈公园和鸿巢市郊外的丘陵地带。以上地点并非碎尸被刻意抛弃的地点。并且,刻意选择抛尸的三个地点有一个共通点。

那场集会就是关键。

不知名的犯人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似的,上述情况一经报道,相同字体的匿名信立刻飞到了搜查本部。

“NI MEN ZHONG YU NONG MING BAI LE

“GONG XI GE WEI JING CHA

“WO MEN CAI BU HUI BEI NI MEN DAI ZHU

“ZAI JIAN”

6

“吹牛的捐款人、投放广告的,以及筱田东吾都是名人。犯人以集会为目标,瞄准那些身在集会现场却不赞成集会的主张、单纯只是被雇来打工的——换言之就是外部人员的年轻女性,将被害人碎尸后抛弃。这样一想,犯人的肖像就逐渐清晰了。”

川添警部的眼光扫过会议室里每位刑警的脸,说道。

搜查会议不再是毫无头绪的瞎忙。

“也就是说,本次案件可看作一种警告,或许是报复杀人——对待开展旨在改正少年法的集会、对这种行为进行援助并表示赞同的人们的一种敌对行为。”川添警部仿佛被看不见的人扭住了脸,表情开始歪斜:“虽然不是从匿名信上写的‘我们’来判断,但犯人应该不止一人。从被害人尸体的样子也能看出。”

道雄和速水并排坐在一起。在道雄专注于筱田东吾相关搜查的这段时间,速水一直围着负责查找便笺纸和信封流通路线的班组转,两人也有好久没碰头了。

“你身上是不是沾了纸张的味道?”道雄说着拍了拍速水的肩膀,对方用和之前相同的方式弱弱地猛眨眼。

换作平常,川添警部一定会精神百倍地训斥手下,但如今却连隐藏自己灰暗脸色的想法都没有。他在黑板前来回踱步,抱紧的双臂垂到腰的位置。

“问题在于,犯人究竟是如何接近两位女被害人的。大家必须集中搜查,务必找出犯人和被害人之间的连接点。一定有人还记得她们——还活着的她们。”

本地的一位刑警举手发问:

“为什么犯人没在杀害被害人之后立刻分尸,而是在掩埋一个多月之后才重新挖出,并且抛尸?”

道雄小声询问速水:“你怎么看?”

速水悄声回答:

“会不会在等待杀人的痕迹消失?”

久保田起立,说出了和速水的判断差不多的话,并且还说:

“或许说,犯人只能在可能被其他人目睹与被害人在一起的条件下,才能够接触到被害人。这跟随机杀人不同,只要被害人的目标集中在那场集会上,犯人就不得不小心。”

“嗯……”

“既然如此,若杀人后立刻分尸,一旦警方查明被害人身份,可能有人立刻会想起犯人和被害人在一起的场景,可能还会记得犯人们的长相和特征。这样做太危险了。而一旦过去一个月,目击者的记忆也会变得淡薄。目击者本来就没留意他们的样子,能够提供正确证言的人就更少了。”

“那为什么损坏被害人的脸?”

“应该还是为了拖延被害人身份被查明的时间吧。”

道雄再次低声向速水说道:

“你赞同吗?”

“我认为久保田刑警说得没错。目击者的记忆很容易变模糊。尽管搜查本部已经把事件发生后的时间缩短到了五十天之内,但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动员再多的警力,能够打听到的线索还是不值得期待。”

“你合格了,想法不错。”

“我也这么认为。”川添警部答道,“正因如此,今后的搜查将相当困难。”

这次轮到速水压低嗓子向道雄问话:

“八木沢先生有不同意见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

“但是……”

“只不过,如果这个假说成立,就会给人一种犯人的头脑好到不行的固定印象。”

在确定了以集会的出席人员为中心寻找目击证人、逐一调查两位女性被害人的行动方针之后,会议宣告结束。

道雄走向川添警部。

“很抱歉,但能允许我朝别的方面调查吗?”

警部抬了抬眉毛。

“朝哪方面?”

“我想再深入调查一下被害人——特别是相沢惠与筱田东吾、才贺英次之间的关联。不管怎么说,这都跟调查相沢惠的行动相关。此外,寄到我家的匿名信还没有头绪。”

警部仅停顿了片刻,便允许了。

“你想带谁一起行动?”

“我去。”道雄身后冒出速水的声音。

7

事件取得了大幅进展,东吾也开始隐居,顺变得无事可做。

当然,顺仍然没把这次的事件放下。他仍然关注报纸和新闻,心头牵挂不已。寄给八木沢道雄刑警的匿名信的事也被公开——报道中以“Y搜查员”代替真名,但同时又写了“住在同一地区”来形容,这样一来,本地的居民立刻就能看懂——短时间内,周围的同学和邻居们变得好吵。

气氛也向不好的方向转变。只有住在邻近的居民得知道雄的真实身份,附近的空气中也混入了诸如“难道说”和“说不定是……”的感觉。令人不快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就像大风季节中被吹得乱响的电话线。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花婶。她每天操持家务,两天给道雄送一次换洗衣物。

在得知真相之后,花婶的家人也会很担心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没问题的,您不必继续留下过夜了。”顺如此拜托花婶,对方却置若罔闻。

“这可不行。万一发生了什么状况,我在和不在的结局可能会差好远。”

最终,花婶的家人被说服了。但作为交换条件,每天晚上都会有一通“我奶奶在吗”的电话打来八木沢家。

“是您的孙子吧?”

“是啊,已经读小学了。”

“真可爱,我也好想有个兄弟。”

临近十一月末尾,风越吹越冷。到了周日,顺和花婶给窗户的缝隙糊上纸,预防冷风溜进屋子。

正当顺在二楼处理自己房间的窗户,花婶的喊声从楼下传来。

“小少爷,有客人。”

顺下楼一看,只见裹着外套站在寒风中的人,正是幸惠。

幸惠带来了亲手做的松糕。花婶送上了热腾腾的咖啡,随即贴心地出门购物。

“本来是想早点儿来的。”

幸惠用手掌包住咖啡杯,如此说道。

顺每个月和母亲相聚一天,通常都是在外面。而幸惠之所以等不及相见的日子直接跑来八木沢家,应该是听说了事件的相关消息。

“你还好吗?”

“嗯。”

“房子不错。”幸惠来回打量起客厅。

幸惠似乎瘦了一些,从前留到肩膀的头发剪成了短发。是不是她再婚对象喜欢的发型呢——顺如此一想,又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顺知道母亲再婚对象的名字——大原义男。但在他心中,从未把对方当成“母亲的丈夫”。

“你怎么了?”

“没怎么。”顺笑着看向母亲,“妈妈和大原先生怎么样?是不是有很多小宝宝出生?”

幸惠的再婚对象是产科医生,在东京都内经营着一家四十张床位的医院。他和幸惠是高中同学。

幸惠微微一笑。

“生了好多宝宝哦。全都是健康的宝宝,和你小时候一样。”

沉默在房间中流窜。

与幸惠、大原相见的时候,顺一直不知该说什么。

他既不感到生气,也没有怨恨他们。至少现在如此。

倒不如说,顺很想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母亲和大原都很想把顺带在自己身边,顺曾经想过,如果一个人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该有多好。

“妈妈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次事件的报道。犯人把匿名信寄到这里来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是这里?”

“当然知道,看到町名就明白了。妈妈差点儿吓死。”

顺刻意露出开朗的笑容。

“还不能确定那是犯人写的。这附近有巡逻警,家里还有花婶。”

“你说的花婶,就是那个女佣?”

“嗯,她人很好。”

幸惠垂下目光。

“她能比妈妈更好地照顾你,是吗?”

别用这种方式说话好吗……顺在内心悄声说。别问我这种我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啊。

顺拼命思索了一番,如此说:

“花婶这么说过,就算分开生活,妈妈也永远是妈妈。”

顺双手托腮使劲微笑,幸惠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

“用别人跟妈妈作比较,根本毫无意义。”

幸惠松了一口气。

“其实,妈妈是来接你的。”

“来接我?”

“是啊,在事件解决之前,到妈妈家去住吧。反正你爸爸这段时间也不在家。”

哎呀,好头疼。

这个问题也好难回答。作为当事人,顺很想留在这里,将事件关注到底。但不管怎么解释,幸惠也不会接受儿子的想法吧。

母亲肯定还会这样说——你还是不肯原谅妈妈,不肯跟妈妈一起生活吗?妈妈很担心你,你却无法理解妈妈的心情。

顺还在拼命思索,却来不及了。

“你不想和妈妈一起生活了吗?”

幸惠的声音开始颤抖。

“那个,妈妈……”

“就算一直被扔在家里不管,你还是觉得跟着爸爸比较好?因为他不会背叛你?”

“我从没这么想过。”

“妈妈也是很努力的啊。”

顺不由得脱口而出:“妈妈,我参加了这次事件的搜查。”

幸惠脸色一沉。

“你撒谎。”

“是真的。我跟筱田东吾是朋友。所以我要待在这里。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如果不是这样,一感到害怕或者觉得辛苦,我肯定会立刻跑到妈妈家去的。”

幸惠沉默下来。屋外冷风的呼啸声悄悄地潜入安静的房子中。

“你保证?”

“我保证。”

然而,顺还是不敢确信,幸惠是否真的相信了他的话。

花婶过了好久才回到家中,却两手空空。率先开口的是顺。

“我都不知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和的。”

两人的对话发生在晚餐后,地点是开启的电视前。花婶用遥控器关上了电视。

“谁都不肯好好回答我。这不是很怪吗?明明我才是当事人啊。”

花婶开始微笑。

“所有的大人啊,都会尽量避免让孩子为自己担心。”

“但孩子还是会担心啊。我又不傻,不跟我好好解释清楚我怎么会懂。”

“小少爷说得对。但大人通常不会这么想。”

餐桌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但花婶仍在不停地擦拭桌面。她边擦桌子边寻找合适的话继续说:

“老爷的工作,搞得小少爷您的母亲身心疲累。她劳心又劳神,照顾家庭可是很困难的工作。”

顺稍稍叹了口气,选择和盘托出。

“小的时候,妈妈曾抱着我想寻死。”

那时道雄刚被分配到搜查课,顺只有五岁。

“妈妈带我吃了好多好吃的,买了好多东西,在游乐场玩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很晚都没打算回家,我们好像是坐在……公园里吧。一直坐到巡逻警发现了我们,把我们送回家为止。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但爸妈离婚的时候,妈妈把这些告诉我,我立刻懂了。她想带着我一起死。”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不该说出来的……正当顺开始后悔,花婶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小少爷有没有想过,我的说话方式为什么会有时代感?”

关于这点,顺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您之前工作的地方,是不是对说话方式很讲究?”

花婶莞尔一笑。

“对,正是如此。对方是华族家庭,相当显赫。我十三岁那年开始为那家服务。”

“那么小就开始工作了?”

根本还是个孩子啊。

“是啊,当时的时代就是如此。在我的家庭里,所有的孩子一读完小学就必须出门工作。”

花婶在那个家族工作了五年,在十八岁时通过相亲结婚。然而,丈夫很快被军队召集,随即战死。

“花婶的丈夫也死于战争……”

记录在历史课本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感觉上和大化年间(645—650年,译者注)的革新差不多遥远。然而对于每一个当事人来说,似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丈夫战死之后,战争也很快结束了。我抱着孩子,必须靠自己生存下去。万幸的是,战后的复兴以惊人的速度展开,我又找到了工作,重新开始做女佣。新东家是战争暴发户——就是靠战争发迹的人家。所以我必须谨言慎行,虽然这种感觉并不好。”

花婶“扑哧”一笑。

“情况就是这样的。小少爷啊。在那户人家与我一起工作的年长女佣曾经教导我,‘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态度就是自身的武器’。”

“武器?”

“没错,在世间生活所使用的武器。于是,我便将说话方式当成了武器。以语言为武装,我成了女佣。这样一想,我一直很快乐的。”

顺仔细回味着花婶的这番话。

“但是啊,花婶。”

“什么?”

“您现在也全副武装吗?在我家的花婶,其实不是花婶本来的样子?”

在顺想来,这样真的很悲哀。然而,花婶却笑嘻嘻地直摇头。

“不,现在和当时不同。现在只是习惯成自然。经过了五十年,这些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小少爷——”花婶边说边探出身子,“花婶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装。而每个人用来武装自身的东西各有不同。有人身着铠甲,有人怀抱铁炮,也有人赤手空拳。并且,根据武装方式的不同,每个人所走的路也不尽相同。”

花婶的声音好温柔。

“老爷身穿坚硬的铠甲,因此他选择了需要翻山越岭才能行走的道路。而夫人——小少爷的母亲能够防身的东西,大概只有一把小刀吧。花婶是这么认为的。正因如此,夫人跟随在老爷身后行走,有朝一日必定会放弃。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既非因为老爷是坏人,也并非因为夫人有错。当然,更不是小少爷的错。这种情况叫‘缘分已尽’。虽然很可悲,但有时却不可避免。”

顺感到自己心中某种坚硬的疑问开始迅速消融。

“妈妈选择跟大原先生结婚,是选择了比较容易行走的道路吗?”

“花婶是这么认为的。对方是产科医生吧?那可是哺育生命的工作。”

那里有好多的小婴儿。

“再仔细想想,老爷做的是守护生命的工作。尽管形式不同,但两人的心境应该是相同的。只要解除武装,老爷和夫人的内心其实就是相同的。然而,两人的心却不相匹配。多花点儿时间就能清楚看明白这点了。”

当晚,顺短暂地失眠了。花婶的一番话始终在心间回荡。终于陷入睡眠之中时,顺稍稍地哭泣了片刻。自从父母离婚,这是他第一次落泪。

然后,他梦到自己穿上了厚重的铠甲。

8

翌日。

前夜的睡眠不足,导致顺无法专心听课。放学后,顺向慎吾借了课堂笔记。

“我去复印一下,晚上还给你。”

距离八木沢家步行约五分钟的地方有一家便利店。复印费用为每张纸九日元。

顺穿过自动门进入店内。复印机正空着。顺对店员说了声“我要用复印机”,随即打开机器盖子。

复印机内放着一张纸。

哎呀呀,偶尔也会发生这种状况。有人在拿了复印件后,把原件忘在了机器里。

顺拿起那张纸,随意地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有大大的文字。

随即,顺当场僵立。

就是那个字体。匿名信上写的是“XIAO TIAN DONG WU SHI SHA REN FAN”。

纸上的文字简单明了。

“看到这封信的人,必须十天之内在十个复印机内留下复印件。否则会招来不幸。”

这是连锁信。顺立刻撒腿狂奔。

他的运气不错,到达警署时道雄和速水都在。在听取了顺口齿不清的说明之后,两名刑警都变了脸色。

“我想起来了……对对,就是这个。”速水说着,露出恨不得吞了那张复印用纸的神情。

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气,顺被劝说坐了下来。其他刑警也集中起来。速水喘着粗气说:

“我有个朋友是补习班的老师。他给我看过这个。最近的小孩都热衷于玩这个,所以我对字体有印象。”

“连锁信到底是什么东西?”

川添警部从饮水机里给顺倒了一杯冷水,递给顺的时候发问。

“最好的例子是,‘这是一封不幸的信’,必须抄写……”

“把同一封信寄给十三个人。我家的小孩为此也骚动过一阵。”

道雄扭着脖子:“但这个不是手写信。”

只是一张A4纸。

速水说明道:

“这个好像是叫‘复印口述’,利用复印机而非邮政就能传播。起源地是美国,在复印机里留下略带恐吓语句的纸张,最近在东京的中小学生中,变成了‘不幸的信’的玩法。”

“这么说,犯人们利用这个作字体范本?”

“我是这么认为的。”

刻意改变字迹以隐藏自己的本来字体,比想象中来得困难。只要寻找,必然能从某处找出破绽。犯人恐怕是想到了这点,才利用其他模板写了匿名信。

“犯人头脑不错。”

“这个能当作线索吗?”顺问道,“说不定能够向犯人稍微靠拢一点儿。”

“至少可以说,犯人是出入过便利店的人。”

这说得好像要抓住云朵似的那么不现实。

“应该是年轻人吧。”

另一头的刑警插话道。

“能够想到利用这种东西,犯人应该相当年轻。”

警部将目光转向速水。

“这种恶作剧游戏很流行吗?”

“这个……我也只是听朋友说过,不清楚正确的范围。至少应该是被媒体留意到的范围吧,如果是犯罪声明引发骚动时才开始流行的……”

顺摇了摇头。

“媒体都太慢了。”

“咦?”

“媒体的反应一直很慢,特别在留意这种新闻方面。”

川添警部兴致盎然地探出身子,道雄将手放在顺的头上。顺继续说道:

“媒体一直很迟钝。《海螺小姐》全家死亡的传闻、《哆啦A梦》最后一话的谣言、人面犬骚动,电视节目开始讨论的时候,我们已经全都听烦了。”

“你给翻译一下。”警部又看向速水。

“全部都是流行一时的传闻。都跟案件无关,请全部忘掉。”

速水迅速回话后,用炯炯的目光看向顺。

“顺,你的周围又是什么状况?‘复印口述’的游戏流行吗?”

顺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到这个呢。”

“很流行对吧?”

“我是第一次见到实物,但听说了不少传闻。只要问问周围的同学,应该不难找出做过这种事的人。而现在,这张纸出现在了我们搜查范围内的便利店。”

顺来回看着周围刑警们的脸。

“只要仔细调查,也许能找到往我家寄匿名信的人对吧?对方也知道我爸爸是刑警,应该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人。爸爸,可以吗?”

在顺的头顶上方,警部、道雄和速水正交换彼此的目光。

9

与此同时。

伊原和久保田正夹在新宿的人流之中,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他们刚结束与主办那场集会的团体干部——某公司的社长夫人——的会面,在了解了集会当日的情况之后,正在归途之中。

社长夫人气势汹汹地好一通诉说,却没提供什么促使搜查取得进展的线索。当天所有人都忙得晕头转向,没有特别留意过打工女孩的情况。

“她是‘绝对不可原谅’类型的女性啊。”

伊原边转动放松僵硬的肩膀边说。

“之所以会陷入少年法不可自拔,只因为现在找不到其他‘绝对不可原谅’的东西了。我跟你打赌,万一她老公出轨,市民运动之类的东西她转眼就会丢到脑后。”

久保田露出罕见的疲惫姿态,步履沉重。

“虽然我对喜好社交的女性感兴趣,但对那种人很头疼。该怎么说呢,她会参加集会,全凭一腔喜好。”

“欲求不满嘛。算是喜欢出风头的类型。说来奇妙,抱有某种真实目的的活动团体中一定会混入那种类型的人,拼命宣传自己有多么伟大——喂,看那边。”

伊原停下脚步,保持双手揣在口袋里的姿态,用下巴向右边一点。

光线暗淡的胡同那头的建筑前,聚集着一群身着五光十色服装的年轻人。若道雄在场,肯定会说这群年轻人就跟在日出汽车修理厂碰到的“蠢儿子”感觉差不多。那些少女十五岁上下,却化着惊人的浓妆,裙摆短到几乎能被人错看成贴身内衣,衣服下端露出雪白的肌肤。

伊原有个与这些少女年龄相仿的女儿,因此他看了一眼建筑前的看板,立刻便知道这群年轻人正在等待Live的开演。

“真是自我主张的年代啊。”

伊原暗中自语。

“我的女儿也会那样。一开始很让我吃惊,但那也算是健全。那些带有无法通过这种外表散发出来的气质的年轻人,才会有问题。”

身穿复古式吊带袜的少女正在吞云吐雾。

“本次事件的犯人也正通过异常的方式,宣告自己的主张。也许,杀人在对方看来根本就不是杀人。”

“这种类型的人也变多了。”

说着说着,久保田打了个大喷嚏。伊原催促他继续往前走。光是看着那群年轻人的清凉穿着,自己好像都要感冒了。

“对于那种人来说,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和一群呆瓜警察保持文字沟通,也算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方式吧。为了逮捕那种人,警方却要赤手空拳、磨穿鞋底地到处走。”

“伊原,你没事吧?”

久保田投来担忧的目光。伊原闭上双眼,搓了搓前额。

“抱歉。”

他边说边轻叩久保田的肩膀。

“今晚直接回家吧,报告交给我来做。最近你都没怎么回家吧?”

久保田家位于高圆寺。这位隶属第七班的最年轻的刑警刚刚新婚三个月。

“今晚我可是听够了牢骚。听过妇女团体的干部的教诲之后,你回去可得对太太温柔一些。”

“伊原有什么计划?”

“打一通电话,然后返回警署。回去吧,别人好言相劝的时候就要听话。”

告别了久保田,伊原短暂思索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地铁站。

此地距离相沢惠居住的若叶町公寓不算太远。还是去看看吧——伊原如此想。

相沢惠的尸体已由双亲领回,对方表示在真凶被捕之前不会举办正式的葬礼。她的公寓也继续维持原状。

每当感觉搜查进入了死胡同,或倍感疲劳的时候,便想想受害人,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这是伊原的行事风格。八木沢道雄和伊原属于同一类型,或许正因如此,他们两人才合得来。

然而,这种热心也是一种灾难,让道雄的妻子离他而去。当他们两人决定离婚的消息传来,伊原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

想到道雄,他不由得又想到对方偏离搜查的主路线的问题。

八木,你到底想要确认些什么,还是说,只是单纯的直觉?

相沢惠居住的公寓名为“五月庄”,建筑相当寒酸,看着就让人不由得同情相沢惠。露出混凝土墙面的走廊淌着水,还有一股老鼠的味道。

然而,站在这栋破旧公寓之前,却能眺望新宿副中心地区的高层建筑群。在充满冬季感觉的澄清夜风中,那端的建筑群呈现出梦幻般的美丽光辉。

相沢惠究竟站在此处,怀抱怎样的梦想?脏污的老旧公寓和象征富裕繁荣的高层建筑,隔开两者的绝非距离,相沢惠明白这点吗——伊原如此思忖。

惠的房间位于二楼西侧。

大约有三十分钟,伊原一直待在黑暗的环境中发呆。这间屋子中应该再也找不出新的发现了,但伊原看到墙上的挂历,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日期下面用圆圆的文字写着“回老家”,还是会感觉胸口发痛。

走出惠的房间,伊原恢复了些许精力。

走下楼梯,来到公寓外狭窄的道路上,只见居住在附近的两个家庭主妇正站着聊天。

“……我想那应该是刑警。”其中一句话让伊原精神一振。

“那人在哭,我从窗口看见了。”

“这个嘛……”

“那人反复说着‘我一定会为你报仇,请原谅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警察的责任还真是沉重。”

伊原靠近两位主妇,边打招呼边掏出警察手册,并慎重开口:

“很抱歉,请问你们看见那个人的脸了吗?”

两名主妇相互谦让了一番,随后较为年长的那位回答道:

“脸是没看到,但从年龄来看,应该和你差不多。”

“衣服呢,是西装吗?”

“是啊,全黑的。”

会不会是本部的某人——伊原心想。

“只有他一个人?”

“是啊,就他一人。”

“有没有其他什么特征?譬如白发、胡须之类的。”

主妇叹了口气。

“我才看了一眼而已。”

“这样啊。”

“不过,体形很结实,跟你差不多。”

第七班的全体刑警都是这个体形。

两名主妇露出询问的神色,伊原忙露出笑容道谢。

返回地铁站的路上,伊原一个劲地在想那人究竟是谁,到底谁会跑来这里。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边流泪边说出这番话的,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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