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马里昂巴德』之谜

刑警之子  作者:宫部美雪

1

十二月二十五日,寒假的第一天。

吃过晚饭,顺步行前往常去的音像店。电视上没有任何有趣的节目,他想找点儿影片来看。

顺在架子之间行走,随后来到放置最新作品列表的服务台旁。

就在此刻,“马里昂巴德”的大字猛然闯入视线。就在最新作品列表的最后,在“本月注目之作”的专栏内,写着这几个字。

电影的名称是《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本片是导演阿伦·雷乃的杰作,是“不合逻辑电影”的代表作。电影以女主人公被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告白开场,男子称“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遇到你,我们就相爱了”,然而,女主人公对此毫无记忆。

当时,“谜之女”在顺“我肯定见过你”的逼问下,说出了“我们在马里昂巴德见过”这种话,是不是某种冷笑话呢?当时的状况和电影场景完全不像,对方却联想到了那部电影的内容,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了那番话。

不是深度电影粉丝,绝不会说出那种话,顺开始思索。这也绝不可能是偶尔看过那部电影才会有的反应。会有那种下意识的反应,绝对是非常喜爱电影之人。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影院天堂”的火柴盒。

当时,才贺和东吾的模样真的很奇怪,怎么看都不正常。

他们的态度代表了什么?川添警部也留意到了,还说真的很怪。

而且,筱田家附近还隐藏着一个喜欢电影的“谜之女”……

早知如此,应该多看文艺电影才是。如果是这样,早就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了。

顺边想边急速往家奔去。

花婶表示要跟顺一同前去。

“老爷在值班,我绝不能让小少爷独自前去酒吧那种地方。”

花婶边做出门的准备边说:

“而且,我也对‘谜之女’感兴趣。”

“她又不一定真的在‘影院天堂’,都是我瞎猜的。”

“是不是瞎猜,去看看就知道了。来,我们出发吧。”

2

“影院天堂”位于中央区月岛住宅街一角的某栋楼内,位置是地下一层。

走下台阶,只见旋转门上贴满了电影海报,其中有《原野奇侠》和《雨中曲》。

花婶率先进入店内。酒吧里约有十个客人,呈满员状态。

两人来到柜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调酒,看上去像是店长。他身后的酒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有戴着小型牛仔帽的、有穿着白色小裙子的,极其类似玛丽莲·梦露在《七年之痒》中所穿的那条。后方可以看到一个大书架,和火柴盒上的宣传语说的一样,架子上摆满了电影海报。

背景音乐是《赤胆威龙》的《My Rifle, My Pony and Me》。店长正配合着迪安·马丁的歌声,愉快地调酒。花婶开始和他搭话。

顺和花婶交错着发言,当说完来意之后,背景音乐换成了《正午》的主题曲,看来今天放的音乐全是西部牛仔系列。

“那应该是安奈吧。”店长说道。

“安奈?”

“没错,中川安奈。她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和我不一样,她经常看文艺片,所以才能说出‘马里昂巴德’那种笑话。”

“她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是个好姑娘。她偶尔会带她弟弟一起来,她的弟弟倒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你们找安奈干什么?”

“有要事。请问安奈小姐住在哪里?”

店长将顺和花婶打量了一番,似乎得出了“这两人应该不会做什么坏事,就算想做也没这个能力”的判断,随即告诉他们:

“安奈就住在附近的公寓里。”

606号房门口贴着“中川”的名牌。两人按响了门铃。

“真的是她吗?会不会搞错?”顺小声对花婶说,“等她出来了,我们该怎么说?”

门把手轻轻旋转,门被拉开了一道十公分左右的缝隙,一张年轻女性的脸露了出来。

“请问是哪位?”

不会错的,就是她,长发、脸颊雪白的美人。

顺笑着开口。

“晚上好,我是你在‘马里昂巴德’遇到的人。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筱田东吾的……”

不等顺把话说完,他和花婶便被拽入了室内。一切发生得好快。

顺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

“偏偏今晚来碍事。”

3

负责盯梢筱田家的刑警给搜查总部打来紧急联络电话,是在刚过午夜零点的时刻。

“筱田和才贺过了预计的回家时间仍未出现。我们打了对方的汽车电话,也没有回复。他们有没有联络本部这边?”

这天,东吾和才贺表示需要和画廊相关人士讨论小作品展的相关内容,便一起出了门。才贺负责开车,车上只有他们两人。

“讨论完画展的事还要在外面吃饭,可能晚点儿回家,大约在晚上十一点。”才贺如此说道。

尽管警方在全体事件当事人周围布下了监控,但除非是女性单独外出,否则不会特意安排人手尾随当事人。若把参加集会的所有关联人等全算在内,要保护如此庞大的人群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东吾这边,因他身边常跟着表示“比起警方马虎的戒备,我自己来做更安全”的才贺,让本部的每个人都倍感安心。随后他们一直保持这样的做法:当东吾要出门,就由才贺联系警方。迄今为止,并未发生过失去联系且超时未归的情况。

而在今晚,已经大大超出了预定的时间,才贺也没有联系警方。不论怎么打电话,汽车电话都无人接听。

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雄和速水在搜查本部内设的休息室听到了汇报。瞬间里,道雄双手用力拍打桌面,让速水大吃一惊。

“被摆了一道!可恶,居然这么快!”

“八木沢先生?”

“我还以为他们会晚点儿再行动。到目前为止已经好几次了……”

“您在说什么?”

“是才贺。”道雄鲁莽地说,“果然是他,就是他。但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休息室内的其他刑警已开始往会议室的方向走。速水看了看,转头问道雄:

“我们怎么做?”

数秒之内,无数的念头在道雄脑海中交错。然后他才说:

“去才贺家。这样做最有效果。去找英次谈谈。他才是突破口。”

会议室内,川添警部站在电话前瞪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会不会被犯人给绑架了?”

久保田如此表示。

和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保持冷静的伊原。

“这种行动方式,和犯人之前的行动相互矛盾。”

“但他们已经杀害了两个人!”

“被害人都是气力不足的女性,而且杀人也是悄悄进行的。”

川添警部完全忽略周围的对话,径自低声说:

“是‘杀尽众人的天使’。”

“啥?”

警部想到了之前大木毅提到的,曾经停在筱田家附近的那辆车。

“运动型的红色轿车。后车窗上贴着‘杀尽众人的天使’的标志。立刻紧急调配人手,找到这辆车。如果是杀人犯做下的绑架事件,我们的线索就只有这辆车了。”

4

搜查本部联系了才贺家。当道雄和速水赶到,出门迎接的是才贺的妻子,昌子。

“你们查到了什么?”

“还没有。英次在哪里?”

“在二楼的房间里。你们……”

“打扰了。”道雄边说边踏上玄关。才贺家充分体现了家主的性格,整理得一丝不苟。道雄走上楼,门也没敲便打开走了进去。

英次横躺在床上,听着随身听里的音乐。道雄把耳机从随身听上拔掉,他才起身。

“你想干什么?!”

追在道雄身后跑上楼来的昌子大喊一声。

速水将她一把拉住。

“英次,我有事要问你。”

英次用顽石般的眼神注视着道雄,被道雄抓住的手腕却颤抖个不停。

“东吾先生和你父亲行踪不明。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才贺先生到底准备干什么?”

英次沉默不语地捡起掉在地上的耳机。

与此同时——

顺和花婶双手双脚全被封箱带捆绑起来,倒在中川安奈的房间一角。

安奈的房间布置简单,窗帘和床罩全是淡蓝色的,家具则是统一的原木色。安奈把房间布置得很好。

房间里另有一套最近广告里大力宣传的、最新型录影机组合,还有一个精致的落地灯。

从顺的位置看不到花婶。两人嘴里都被塞了东西,也发不出声音。顺拼命调整姿势,好不容易能够和花婶两两相望时,他觉得好高兴。

花婶细长的眼睛里透出“小少爷,您不要紧吧”的问话。顺也用眼神回复。

我没事。对不起啊,花婶,害您也受苦了。

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个人。

安奈坐在距离顺和花婶最远的地方,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站在她和顺等人之间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第三个人靠在门边吞云吐雾,看上去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在顺看来,这两个少年很像本次事件的真凶。第二个少年的手腕上有蝴蝶形状的刺青,看得顺更加紧张。

然而他再仔细一看,那个刺青其实是画上去的。顺不由松了口气。这种感觉很奇妙,这种人应该比真给自己弄了个刺青的人好说话。

“这两个人该怎么办?”安奈问道。

她的眼底有一大团的黑眼圈,嘴唇也很干燥。真像失眠却拼命裹紧被子想睡觉的人啊——顺如此想。

听到安奈的话,有蝴蝶刺青的少年回答:

“一起带走。”

“为什么?要怎么带?”

少年摇晃着肩膀,走到顺和花婶跟前。

“时机太差了。如果他们在今晚交易之后才出现,我们就不必这么慌张了——没办法,一起带去,让才贺见见他们。至于怎么办,让才贺决定就好。”

顺瞪大了双眼——他们要去见才贺?

“不过是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婆婆,不必这样吧……”

“他不是那个在筱田东吾身边晃来晃去的小鬼吗?太危险了。”

“太可怜了。”

之前始终保持沉默的另一个少年用阴郁的语调说:

“再多啰唆一句,你也会变得很可怜的,姐姐。”

姐姐——安奈是哪个少年的亲姐姐呢,到底是哪个?

有蝴蝶刺青的少年解开了这个谜团。

“啰唆的人是你。不许这么对我姐说话。”

抽烟的少年狠狠咒骂了句什么,蝴蝶刺青的少年又骂了回去,气氛变得相当危险。安奈用刚毅的声音阻止了他们。

“不许在我的房间里吵架。而且,我不喜欢把人捆起来。”

“但是啊,姐姐,”蝴蝶刺青少年说,“万一他们逃跑了怎么办?我们是无所谓啦,姐姐会很头疼吧。你可是共犯啊。”

安奈赌气地踹了地板一脚。

“我才不是你们两个的共犯!”

“很难说吧。”吸烟的少年发出讨嫌的笑声,又抬起包裹在脏污的袜子下的脚,用脚趾朝顺和花婶一指。

“那就问问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安奈把顺抱起来,胆怯地看着他。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顺急忙摇头表示。蝴蝶刺青的少年笑出声来。

“那好,让我姐告诉你们。反正不管怎么说,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能让你们回去了,至少让你们死个明白。”

安奈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开始说话。

“这个事件,从头到尾都是被计划好的……”

5

道雄从英次手中拿过耳机,整个人挡在英次面前,开始说话。

“接下去我要说的,纯粹都是自己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至少现在没有。不过,只要继续努力搜查,一定能把证据找出来。但不幸的是,恐怕你父亲会抢在警方找到证据之前将整个计划做完,我想不会太久了。”

英次扭头去看墙壁。道雄安静地开始诉说。

“将两名被害人的尸体挖掘出来并碎尸、将犯罪声明送到警方手里的,全是你父亲做的。全部是才贺英雄做的。”

“怎么可能?”速水和站在门边的昌子一起叫了出来。

“非常遗憾,不过才贺太太,这些都是事实。而且,您丈夫之所以会这么做,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你们的儿子。是这样没错吧?”

安奈继续说道:

“制订计划的人是才贺英雄。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儿子。而英次之所以被卷进来,都是相沢惠和杀害她的人不好。杀害相沢小姐的人,就是站在那边的那两个——我弟弟和他的朋友。凶手一共有三个,还有一个人现在不在,但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果然,杀害惠小姐的是这几个少年。顺对此心领神会。

“所有的一切,开始于九月三十日的夜晚。当晚在横滨码头的仓库街,我弟弟和他的朋友们的组织——‘杀尽众人的天使’,遇到了英次和惠。”

当时,英次和惠吵得很厉害。

“之后我才听说,当时惠在威胁英次。她想做明星,却好多次都落选了,但她不肯放弃。当她认识了英次,得知他认识著名画家筱田东吾,就认为可以利用他。

“然而,英次不想用这种事去麻烦筱田。他带着惠去见过一次筱田,但筱田表示不会用她。然后,惠用了卑鄙的手段。九月三十日晚上,再次落选之后,惠引诱了英次,两人发生了关系。那个地方情侣很多,只要有点儿暧昧的气氛,很容易得手,就算是我也明白。在那之后,惠再次缠着英次,让他要求筱田东吾用自己当模特。最后惠还威胁英次,若不帮她达成心愿,就把那晚发生的事全抖出去。就在两人争吵的时候,‘杀尽众人的天使’到了。”

安奈的弟弟接着说:

“才稍微威胁了他们一下而已,英次那家伙就抖个不停。趁我们不注意,那个软蛋丢下女人就跑。”

顺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结冰。他看了看花婶,她那双平日里温柔的眼睛此刻也瞪得大大的。

“那个女人吵得太厉害了,把那个逃掉的男人手上的手表都拽了下来。这块手表我还戴着呢。”

至此,顺终于厘清了头绪。

“杀尽众人的天使”在抓到被英次抛下的惠之后,不光玩弄了她,还从她口中挖出了英次的信息,他们用手表作为威胁,向英次勒索。

然后一路变成如今的状况。

“把那个女的杀掉又掩埋之后,我们又去找了抛下她不管的才贺英次。那家伙可是瑟瑟发抖啊。我是不知道那家伙将来能不能做律师啦,不过他说,如果被人知道自己对女人见死不救独自逃走,将会成为一生的污点,说完之后还差点儿吓尿呢。”

怎么会这样!顺的胸口发闷,怒气向上蹿。

安奈继续说:

“很奇怪吧,明明是我弟弟他们杀了人,还反过来勒索被害人。不过,他们三个都没成年,就算是杀人也构不成大罪,连名字都不会对外公布。这件事对他们三个来说不痛不痒,对才贺英次就不同了,他已满二十岁了。”

花婶发出“呜呜”的低吼,顺也很想这么做。

“我弟弟他们想要钱。英次很快把事情告知了他的父亲。才贺英雄很清楚,如果花钱就能守住儿子的将来,还是很划算的。我是不敢相信,但那人好像真是这么想的。根据双方的协议,才贺英雄已经付了一百万的头款,今晚我们拿手表去交换,拿另外的五千万。交易的时间就快到了。”

安奈快速地说道:

“但有一点很头疼。英次完全无法隐瞒他和惠曾经的亲密关系,以及九月三十日晚上和她在一起的事实。但有人很清楚,惠为了给筱田东吾做模特,会不择手段。万一在发现惠失踪之后,那个人开始产生怀疑就完蛋了。而且,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浮田聪子。

“惠曾对聪子这么说:‘才贺英次很容易搞定,顺利的话,我就能给筱田东吾做模特了。’所以聪子才会那么关注惠,在惠突然失踪之后,她头一个怀疑的就是英次。”

“英次哭着找到我们,说浮田聪子开始怀疑他了,求我们把她收拾掉。”

安奈的弟弟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们没办法突然出现在聪子面前,所以就让英次把她叫出来。英次对她说,‘惠正在做模特,没办法来见你。’聪子也蛮好玩的哦。”

顺紧紧闭上眼睛。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安奈的声音开始颤抖:

“然后,我也被卷了进来。我很了解自己的弟弟,一直为他伤脑筋。一旦他有什么变化,我都能立刻看出来。于是我试着问了一次,为什么最近你会有这么多钱?然后,他和盘托出。才贺英雄不知道我已经掌握了全部的事情。我曾远远地看了那个人一次,感觉很恐怖。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安奈双手抱住身体,不停摇头。

“好多次了,我之所以靠近筱田东吾的家,是想将一切都告诉他。我读了他登在那个集会宣传册上的文章,觉得他能够帮助我们。然而,我没有勇气。我明明是一个认真生活的人,万一被人知道卷入了这种事件——哪怕只是我弟弟做的,跟我没关系——我也会被世人看成罪犯的。我不想变成这样!”

比起安奈所说的一切,她弟弟的反应似乎更能将她逼入绝境。

听到姐姐的诉说,少年反而用鼻子哼出一声失笑。

“接下去发生的事——碎尸、抛尸,给警察寄挑战信,都是为了给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她们之所以会被杀害,是因为参加了那个集会,惹恼了反对集会的不良少年。出席那场集会的人中,已经有人发觉惠和聪子不见了,再这样下去,和惠交往过的英次会被怀疑——明明他和警方描绘的犯人形象一点儿都不像。”

真是讽刺啊。顺在心里想。

明明英次没有杀害任何人,却那么怕被怀疑。

“这一切都是才贺英次他父亲的计划,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安奈的弟弟说道,“对我们来说,就算那两个人的身份曝光了,也完全没有影响。认识她们两个的是才贺英次,不是我们。万一英次被警方怀疑,全部招供的话,我们也就拿不到钱了。”

他的口气很轻松。

“我一直看着才贺做着各种计划。他可真厉害。我还特意跑去筱田家附近把他喊出来,问他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那家伙根本不听我在说什么。真是很厉害的老爹。”

大木毅应该就是在那时,看到了停在筱田家附近的、贴有“杀尽众人的天使”的红色汽车。那个“影院天堂”的火柴盒,说不定也是安奈的弟弟转交给才贺的。才贺也习惯性地、无意地将它放到了筱田家堆放火柴盒的地方。所以当顺和慎吾发现了那堆火柴盒,才贺才会露出那么恐怖的脸色。“影院天堂”的火柴盒,正是才贺和那几个少年相关联的关键所在。

“差不多该走了。”安奈的弟弟说。

“让才贺决定怎么处理你们好了,跟我们来。”

6

道雄边说出自己的推测,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躲躲闪闪的英次。

“我们不知道你父亲接下去要做什么。但能肯定的是,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不管你父亲怎么做,警方的怀疑目标都将锁定你父亲和你。我很确信,这个事件的真相并非新闻报道写的那样,不管你父亲的计划进行到了什么程度,都是无用功。才贺所做的只是冒险,绝对不会成功。”

道雄瞥了一眼英次房间里的挂钟,凌晨一点十三分。

英次双手扶额,低声说出了口:

“晴海码头的第三栈桥。爸爸就在那边。他和对方约好两点见面。”

少年们所驾驶的车,正是大木毅曾在筱田家门口看到的,在电影《克莉丝汀魅力》中出现的同款。赤红色的车身,惹眼的“杀尽众人的天使”标示。

三个少年,以及安奈、顺和花婶,六个人无论如何都挤不进一辆车。我们会不会被塞进后备厢啊——顺如此想着,却见安奈将自己的车开了出来。这是一辆白色的轻型车,安奈的弟弟开车,安奈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顺和花婶被押入车后面的座位。顺和花婶的双腿恢复了自由,双手依然被绑着,嘴也依然被堵着。深夜的公寓停车场,完全无法指望有人能发现行踪鬼祟的一行人。

发动引擎之后,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入夜晚的街道。安奈一言不发,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然而,在她弟弟打开广播之后,她立刻伸手将广播关掉。随后,她弟弟开始吹口哨。

“别摆出这么恐怖的脸色嘛,姐姐。”

开上主路后,他开朗地说道:

“我会变成有钱人,再也不会死乞白赖地来姐姐这里了,你放心吧。”

安奈保持沉默。

顺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花婶。只见她双目紧闭,挺直脊背靠在座位上,看她冷静的模样,简直像在坐出租车。

花婶都不害怕吗……

才贺先生会把我们怎么样呢?不过,想也没用。

我是刑警的儿子。绝对没有理由再让我活下去。

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才贺到底横渡了多么危险的桥面,顺心里很清楚。而且面前的少年,已经杀害了两个女性,就算再多杀害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婆婆和一个嘴边没毛的小孩,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多大的事。

爸爸,妈妈——顺在心底如此呼唤,感觉眼泪正慢慢溢出眼眶,他急忙将泪水憋回去。

道路开始变得不平整。就算是平常吵闹不休的暴走族,也不会在此刻出现。没有车辆从对面驶来,更没有喝醉酒的人。车子不停向南,往码头的方向驶去。

这事根本没道理。顺如此想。

他很生气。难道要任由事态发展吗?但被牢牢捆住的手完全动不了,被塞满东西的嘴火辣辣地疼。

顺睁开双眼,拼命把神经往下巴那边集中。不能认输,必须做点什么。我有义务保护花婶。为了在电话里说“我奶奶在吗”的花婶的小孙子,我一定要努力。要有信心,要有意志力。

从前看过的那些影片里,有没有能拿来参考的剧情呢?陷入穷途末路的主人公都是如何脱困的?

恐怖电影全都没用,差不多所有人都被杀光了。那些电影里的人物,总在以为获救的时刻被猝不及防地杀害,就算在第一部里存活下来,通常都会在第二部的开头被杀掉。

动作片可以利用。总之,先把自己想象成施瓦辛格。必要的话,他能够徒手拔起电话亭,从飞机上跳下去也死不了。查克·诺里斯也不错。可恶,如果学过空手道就好了!

车子在路面大大地跳了一下,顺的头“砰”地撞上车顶,让他眼前金星乱蹦。可恶,既然这样干脆变成《13号星期五》里的杀人魔杰森好了,要不然变成僵尸也好。被杀害后变成腐尸的八木沢顺挥舞着割草的镰刀站起身来……

车速开始减慢,最终缓缓地停下。从顺所坐的那侧车窗可以看见仓库的墙壁,花婶的那边则面向漆黑的大海,几台起重机的轮廓耸立在夜空中,犹如恐龙的骨架。

众人前方停着一台金属灰色的日产CIMA,是才贺的车。透过车窗看过去,穿透夜色而来的车身,仿若《大白鲨》中的那条鲨鱼,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CIMA的车门开启,才贺走下车。也许一切都搞错了——在看到才贺的瞬间,顺绝望的心愿也跟着烟消云散。

另外两个少年从“杀尽众人的天使”上下来,朝才贺走去。他们指了指安奈的车,说了些什么。安奈的弟弟打开车门探出身子,对才贺喊了一句“都是朋友”。

才贺呆立不动。

事态不仅如此。CIMA副驾驶的车门忽然“砰”的一声打开,随后出现的人竟是东吾。顺的心脏几乎冲出堵住嘴巴的障碍物,从体内飞出。安奈也大吃一惊。

“筱田先生……”

她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筱田先生也知道一切。他是同谋。”

花婶缓缓转过头,和顺四目相接。

东吾先生全都知道。不光知道,还协助才贺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东吾和才贺始终注视着顺所在的位置。两人都面无表情。

随后,东吾背过身去,回到车上。他重新坐到副驾驶位置,紧紧关上车门。

其中一个少年嚷着“钱在这里是吧”,随手拉开CIMA后座的车门。

在此期间,才贺犹如一个破败的摇头人偶,目光不停地在东吾和顺等人所乘坐的车之间来回巡视。随后,他自暴自弃地垂下肩膀。

“你来这里。”他对安奈的弟弟喊道。

“姐姐,千万别做傻事。”安奈的弟弟边说边下车,“万一我们被捕,最头疼的人应该是你。你不想被整个社会唾弃吧?你还想结婚不是吗?所以,你给我老实一点儿。”

安奈仿佛被冻僵一般动弹不得,也没转头看顺和花婶一眼。

两名少年已经钻入CIMA,安奈的弟弟紧随其后,正伸手去拉车门。

“安奈小姐,这样真的好吗?”

是花婶的声音。顺当然吃了一惊,安奈则更为吃惊。花婶已解开了手上的束缚,堵嘴的东西也被取出。

“最近的年轻人都不擅长打绳结呢。只要稍微花点儿时间就能解开。”花婶边解释边给顺松绑。

然而,安奈的车只有前排的两个车门,想从后排逃跑是不可能的。坐在前排的安奈的眼睛瞪得老大。

“婆婆……”

“这样真的好吗?放任你弟弟他们去那边?”

安奈捂住嘴。

“我弟弟他们说不定会杀了你们……”

花婶断然地摇头。

“会被杀害的不是我们,而是你的弟弟和他的朋友们。”

顺和安奈闻言,都屏住了呼吸。

“这样真的好吗?”花婶用严厉的口吻继续说,“在听完你的说明之后,我完全无法认同你们的说法。”

CIMA中应该正进行着一场交易吧。那些少年也许在数钱,或许也有可能……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才贺先生将两名女性的尸体挖出来分尸的理由。”

“我都说了,那是想把英次身上的嫌疑撇清,所以才要给警方制造完全不同的犯人形象……”

“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安奈哑着嗓子说。

“没错。请你认真想想,到底谁会去怀疑英次少爷?究竟有谁开始起疑了?就算才贺先生不做那种危险的事,英次少爷也不会被怀疑跟惠小姐和浮田聪子小姐的失踪有关。说他会被列为怀疑对象,证据是什么?”

“我说了——都是才贺——而且,若放着不管,曝光是早晚的事!”

“你们几个孩子,是不是都被才贺先生的说法给绕进去了?”花婶的口吻愈发严厉,“你弟弟他们的想法太天真了。才贺先生做的那些事,最直接受影响的不就是他们几个吗?一旦两个被害人的身份曝光,事件引发骚动,直接受牵连的不就是你弟弟他们几个吗?”

安奈猛地转头看向CIMA。她的弟弟也上了车,后车窗的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三个少年的头部。

“我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女佣,但我也明白,被敲诈勒索之人,绝不会唯唯诺诺地把钱交出来。为了英次少爷,才贺先生很可能一有机会就会杀掉那三个孩子——也许只是我胡思乱想,但安奈小姐,你有没有这样考虑过问题?而且,才贺先生在此时此地杀害三个孩子,对他来说有两个有利条件。”

顺也往CIMA的方向看去。金属的车身闪耀着彩虹般的光彩,车子正前方是向海面延伸的栈桥,再过去就是宽阔的大海。

过去我应该看过这种让人不愉快的场景——顺心想。和现在的情形类似,到底在哪里看到的?

“如果才贺先生选择在这里杀害他们三个,应该能够速战速决。而且,他完全可以把杀人行为正当化。理由你懂吗?才贺先生把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犯人形象——‘对要求修改少年法的集会感到厌恶,从而杀人’的、在这次事件中实际是虚构的犯人形象,套在了你弟弟和他的朋友们身上。才贺先生给那三个人设定了这样的形象。”

至此,顺终于厘清了花婶所说的话。

当事人双方很早之前就已决定好,今晚在此地进行五千万日元的交易。然而,除了才贺、东吾和几个少年,没有其他人知晓这件事。

才贺会在此地将少年们杀害,然后联络警方;又或者是,警方会率先开始寻找东吾和才贺的下落。两人这么晚了还未回家,警方肯定已经开始担心。

然后,才贺会对赶来的警方如此说:这几个少年就是绑架并杀害两名女性的犯人。他们杀了两个人仍不满足,还绑架了老师和我,带到这里来准备杀害我们。我别无他法,为了自保,不得已才杀了他们。

这是一场大戏,但成功的可能性极高。至于原因,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应该说是深信不疑——杀害两个被害人的是没血没泪、没有良心的少年犯。

“如果顺利,勒索事件就会被掩盖。到时候,才贺先生会成为英雄,同时成为为了自保而不得不动手杀人的被害人。”

仿佛在配合花婶的话语,CIMA中传出少年的尖叫。

“搞什么鬼!钱没准备好吗?!”

花婶转过头去。“如果才贺先生准备依照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行动,那他今晚绝对不可能带钱来。”

安奈紧紧抓住座位靠背。

“不过……就算他真想这么做,这里还有你们,还有你们啊。他打算怎么做?这个计划太疯狂了。”

“才贺先生很可能决定赌一把,在杀了他们三个之后,再来试图说服我们和你,说不定我们能够就此闭嘴。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你弟弟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让你吃了不少苦。”

花婶一声叹息。

“又或许,反正情况已经变成这样了,就算计划露出破绽也无所谓,只要能把你弟弟和其他两个人杀掉,怎么样都行。所以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办?是阻止他们,还是放任不管?”

“但他要怎么杀人?他们有三个人呢!”

安奈喊出来的同时,答案在顺的头脑中闪过。

没错,眼前的光景,夜晚的码头,车,海。他对这一切都有印象。电影,是在电影里看过。影片的名称是《疑惑》,讲述女主角为了保险金和遗产而杀害丈夫的故事。她把丈夫放在车里,让车子坠海,自己则砸碎玻璃窗逃脱。只要事先做好计划,绝对能够办到。

何况,才贺从前还做过替身演员。

就在此刻,似有若无的警车汽笛声从远方传来。

“警察来了!”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在一瞬间同时开始。

CIMA副驾驶位置那侧的车门被打开,东吾像被什么人打飞一般,从车内翻滚出来。车门随即被胡乱地关上,同时车辆急速发动,企图直接冲上栈桥。

“不要啊!”

安奈发出悲鸣,钻到驾驶位上,想发动自己的车子追上CIMA。然而,引擎发动不了。同时,顺胡乱地左右扭动身体,从副驾驶那边的车窗钻了出去。

“快跑。”东吾倒地不起,在抬头发现顺之后,他发出嘶哑的声音。

“小顺,我……”

CIMA轰的一声发动起来,歪歪斜斜地朝栈桥方向开去。顺只来得及和驾驶位上的人相互看了一眼。

巡逻车的警铃声响彻天际,红色警灯越来越大。

“快阻止他!是那辆车!”

顺用力挥动双臂,使劲指向CIMA的方位。其中一辆警车掉头驶向CIMA,企图在CIMA的前方拦截;另外两辆警车狠狠地撞上了CIMA,迫使CIMA回转了半圈,驾驶位朝向了背对大海的方向。

然而,CIMA很快调整位置,执拗地继续朝大海猛冲。顺简直快疯了。该怎么办?怎么做才好?

他的目光忽然转向东吾所穿的木屐。他拾起木屐,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架势,仿佛投出逆转胜负的决胜球一般,全力将木屐投向CIMA。

木屐掉在了CIMA的车顶上。这就足够了。就在CIMA失去控制的短短一瞬间,一辆警车从正前方狠狠地别住了CIMA的轮胎,迫使轿车回转,成功阻挡了它。尘埃飞起,两辆车同时停住。

一辆又一辆警车接踵而至。不时有警察从车内下来,道雄的声音也飞入呆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的顺的耳中。

“顺!你在这里干什么?!”

冲着儿子喊的声音堪称怒吼,而在看到花婶的时候,道雄立刻变得哑口无言。花婶支撑着站立不稳的安奈,站在轻型车前。

“顺,花婶,大家都没事吧?”

这次是速水的喊声。那辆CIMA的保险杠被撞凹了一大块,顺直到看见才贺和三个少年被拉下车,才双腿一软当场跌坐在地上。

东吾在他的身边,正用手肘撑地让自己站起来。他和顺对望了一眼,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然后,东吾笑了起来。他拍拍自己的额头,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但声音很明朗:

“啊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计划失败了,多谢你啊,小顺。”

道雄赶到儿子身边,弯下腰。顺抬头看着父亲,说道:

“我投得还不错吧?”

道雄抓起儿子的手,把他拉起来。

“那个嘛,还达不到正规选手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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