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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莫笑青袍学士老新宋 作者:阿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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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绍圣八年正月。 “朕荷皇穹之眷命,守列圣之丕基,于兹八年,常思安民息战,每戒边臣,勿侵外境,岂黩武以穷兵者哉?而契丹不遵道理,背盟弃义,侵我边州,深入封圻,涂炭生民,故天所以厌之,今已遣上将,分路致讨,终麾貔虎之威,大破逆虏之众。而辽主尤无愧悔,仍怀侥幸。幽燕奥壤,本中华故地,自五季石氏割赂,契丹盗据一百五十余年矣,朝廷顾澶渊、熙宁之誓,守此信书,不忍兴兵,蠢兹邻敌,乃谓之当然,辄背世盟,朕闻春秋以王者大一统,先帝遗诏,亦以幽燕未复为憾,今朕顺天应人,整饬师徒,兴师北伐,恭行天讨,以扫边民之积耻,雪中国之世仇,收复幽燕,以正封疆,凡尔众多,宜体兹意。幽燕黎庶,皆我汉唐遗族,应大军入界,当安抚百姓,不得误有伤杀,不得发掘坟墓、焚烧庐舍、斩伐桑枣、掳掠人畜,犯者并斩;契丹文武官吏,若有识机知变,举众来降者,即以本任授之,仍加优赏;军镇城邑乡村民户,待幽州平定日,皆免二税外一切无名科率,耶律氏若能率其徒属舆榇军门者,亦当以王礼待之。布告中外,咸使知闻。” 汴京城西,新郑门,连接着大宋朝东、西两京的官道,便是由此门开始,蜿蜒向西,经数百里,最终抵达到西京洛阳。这也是大宋朝最重要的一条官道,大宋朝虽然共有四京,但在政治地位上,无论是北京大名府,还是南京应天府,都无法与西京河南府相提并论,更不必说首府东京开封府了。而且,这条官道,不仅连接着宋朝两个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它还经过一个对于宋朝来说非常特殊的地区——巩县。 在那里,有着大宋朝自宋太祖以来所有帝后的陵寝。 宋朝每一位帝后,在死后,都会沿着这条官道,前往他们的永眠之所。 因此,宋廷对于这条官道的修葺维护,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熙宁十八年高宗赵顼驾崩,虽然其时宋朝财政极为拮据,赵顼的丧葬费用不过六十万贯,但山陵使司马光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些钱来,给桥道顿递使韩忠彦修葺道路桥梁。似乎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绍圣间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滔滔,在执政期间虽然躬行节俭,不治宫殿,但在她执政的七年之内,只要朝局财政稍有好转,便总会挪出一些钱来,用于修葺这条道路。 高太后此举的确颇有先见之明,绍圣七年她驾崩之际,正逢宋辽激战正酣,宋廷甚至腾不出手来办理她的丧事,只能让她先停柩大相国寺。安平大捷之后,宋朝虽然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是,东方的战争并没有战败者赔款的传统——无论战争的结果是赢还是输,都意味着国家财库的大缩水。败了自不用提,即便赢了,单单是犒赏三军的费用,便足以让许多统治者肉疼。比如这一次的安平大捷,宋廷单单是赏赐、抚恤河北将士的费用,便高达数十亿文。再加上战争的巨额花费,以及还要为接下来的北伐做最低限度的储备,宋廷自绍圣以来六七年时间的积蓄,基本上已被消耗一空,在这种情况下,宋廷根本就掏不出高太后的丧葬费用了。而高太后在去逝前也留下遗诏,宣布她的丧葬诸事一切从简。 高太后留下这样的遗诏,很大程度上自然是因为她去逝之时,宋辽的战争并未结束,她垂帘近七年,对宋朝的家底心知肚明,因此才主动留下这样的遗诏,以免给赵煦造成困扰。如果她能够预料到,在她去逝后没多久,宋军就在河北战场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而赵煦却雄心勃勃的准备继续挥师北伐——若这一切她都能事先知晓,不知道她是否还会留下如此遗诏? 这个答案已然无人能知。不过,有关高太后葬礼的发展,却也同样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不少知晓宋廷家底的宋朝大臣,都以为小皇帝赵煦会为了北伐顺水推舟,从简办理高太后的葬礼,许多人私底下预料高太后的丧葬费用不会超过赵顼的六十万贯,甚至可能更少。但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小皇帝赵煦大笔一挥,竟然拨出了二百万贯的巨款,来操办高太后的丧事! 以常情而论,赵煦要隆重的操办高太后的丧事,也是情理之中的。因为高太后毕竟只是他的祖母,中间隔着辈份,一个人若由父母带大,乃是天经地义,但若由祖母带大,就理当格外感恩一些,这是天理人情,此外,高太后曾经垂帘听政七年,不论功过如何,这总是一件颇为敏感的事,赵煦既然亲政,不管他是打算以稳定政局为重,还是想要释放出新的风向,都有必要表明他对于高太后垂帘这七年的态度——高太后的谥号、丧事的隆重程度,都是能够传递清晰的政治信号的。如果赵煦真的遵照高太后的遗诏,简陋的办理高太后的丧事,也必然会引起朝野的反弹,诸如“不孝”这样的罪名,恐怕就会扣在他的头上了,甚至于国史馆的史官那儿,也免不了会有些“微言大义”出现在史册上,那些服紫佩金的大臣中,也免不了有一部分人要被史臣拉出去替皇帝背这个黑锅。但绝大部分的大臣,都是不希望自己背上这样的名声的。而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通常会做两件事——上表表明自己的立场,然后将奏章到处宣扬,在公共场所大声议论;甚至,为了更加保险一些,他们还会悄悄的保留下有关的奏章、书信,甚至干脆就私修史书,藏在家里,等十几二十年后,再让子孙公布出来。总而言之,在宋朝是不存在愿意主动替皇帝在史书上背黑锅的“忠臣”的。有钱北伐,没钱给高太后办葬礼,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中,也绝对是难以让人认同的。赵煦既不想为了这件事被人议论——不论是生前还是身后,背个不好的名声,也不愿意在北伐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横生波澜,所以,也只有打肿了脸充胖子,大办高太后丧事。 为了筹到这笔治丧的巨款,赵煦想尽了一切办法。他考虑过节省宫禁开支,但宫禁开支从高太后时代起,就已经节省到无法再削减;他想过要增发交钞或者盐债,结果才露出一点口风,就遭到激烈反对,只好放弃此想;他甚至悄悄找到刚刚晋封的燕国大长公主,也就是温国,想以私人的名义借钱,却被温国嫌弃的拒绝——温国完全不相信他的偿还能力…… 最终,还是户部尚书许将帮他度过了这个难关。 在许将的建议下,赵煦将汴京左右厢店宅务管理下的数百段空闲“舍地”,也就是宅基地,以及一千多间空闲、损坏官屋全部拍卖,筹到了约二十万贯;又以在京店宅务的利润为抵押,和钱庄总社谈妥了一笔为期十五年,年息一分的一百八十万贯的“低息”贷款——从熙宁十年每年上缴利润超过二十一万贯后,在京店宅务的利润一直稳步上涨,如今已经稳定在每年三十万左右,每年偿还本息二十四万贯左右绰绰有余,对钱庄总社来说,这是一笔风险极低的生意。 但在绍圣时代,许将和钱庄总社谈成的这笔生意,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创举。此时无论是官府、钱庄还是私人放债,时间通常是几个月、半年或者一年,三年就是极长的周期了,十五年的贷款周期,这几乎是普通钱庄无法想象的事情;而且这个时代贷款风险很高,贷款收不回来的事情很常见,因此贷款利息也很高,正规钱庄通常是二到三分的年息,民间私人借贷利息更是高达五分、七分乃至一倍,所以当年王安石推行青苗法、市易法,规定官府给农民、商人二分息的贷款利息,结果却因为利息和市场利息相差太大,导致出现大量的腐败,经手的官吏一面不甘心让好处被农民、商人得到,于是私自提高利息,赚取差价;一面又要完成上级规定的贷款任务,加上官府主导的放贷事业如果出现亏损会影响到官吏的考绩,为了保证贷款能顺利收回,这些经手官吏就强迫放贷给那些不需要贷款的农民与商人,导致他们背上沉重的利息包袱而破产——王安石的变法,在某种程度,就是被这两分的“低息”贷款给弄得乌烟瘴气的,而许将却能和钱庄总社谈成一笔一分年息的长期贷款,对大宋的钱庄业来说,无疑是投下了一颗重磅震天雷。这甚至导致了一些御史上章弹劾许将,指责他压迫商贾,败坏皇帝的名声,在许多人看来,这根本就不可能是一次正常的商业贷款。 为了洗清嫌疑,许将主动请两府宰臣召见钱庄总社周应芳等人查问,最终证明他的确没有任何强迫行为。钱庄总社同意这笔贷款固然有讨好皇帝与新任户部尚书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出于商业考虑,因为有盐债的成功先例在前,钱庄总社将这笔贷款当成一次小规模的定向盐债来对待,在风险极低的情况下,这么大规模的贷款,一分的年息在钱庄总社看来,已经是一笔很不错的交易,更不用说这笔贷款带给钱庄总社的其他好处——有实力给皇帝和户部尚书放贷,这无疑更加巩固了钱庄总社在大宋钱庄心目中的地位。 这次成功的操作,也让新任户部尚书许将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虽属牛刀小试,但他的理财能力,也因此得到了自赵煦以下朝野的认可。 成功筹到治丧费用后,赵煦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兴办高太后的丧事。 当时仍在回京途中的石越对高太后的丧事也显得非常热衷,他还没到汴京,就迫不及待的上表主张尊谥高太后为“宣仁圣烈”皇后,宋朝自宋真宗开始的传统,凡曾经垂帘的皇太后,谥号为四字,同时皇后谥号要冠以帝谥,高太后是宋英宗的皇后,英宗是庙号,他的谥号是宪文肃武宣孝皇帝,后加谥“体乾应历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圣宣孝皇帝”,其实就是宣帝,高太后的四字谥号,除“宣”字是继承自她的丈夫英宗,其余三字,所谓“扬善赋简曰圣”、“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业曰烈”,圣、烈二字,都是美谥,也是恰如其分的说明了高太后的执政风格与功绩,但最核心的那个字,却是谥号中的第二个字“仁”——宋朝帝后谥法,皇帝最核心的谥号是倒数第二个字,皇后最核心的谥号却是正数第二个字。中国传统中,“高文武宣明”是皇帝最好的五个美谥,“仁”字本不在谥法之列,因为谥法传承自周公,而“仁”却是孔子才开始提倡的儒家核心价值。到宋朝,历史上第一次以“仁”为庙号,但宋仁宗的谥号其实是“明帝”,而石越又是第一次将“仁”当成谥号,追尊高太后。 在儒家的话语体系中,“仁”字毫无疑问是极高的评价,石越的奏章一到汴京,立即就受到范纯仁、吕大防等人的热烈响应,汴京的舆论,对此尊谥也是反应积极,一些人甚至在报纸上称颂高太后是“女中尧舜”、“千古第一贤后”。 面对朝野如此氛围,赵煦虽然内心颇多腹诽,也只能顺水推舟,接受石越的建议。而这表面上君臣和谐、母慈子孝的一幕,却让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汴京朝廷中蔓延。 许多人仅仅是透过石越给高太后上尊谥表,就已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去意——石越如此的褒扬高太后,未来又岂能不做高太后的山陵使? 但赵煦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 绍圣七年的年末,当石越和李清臣终于回到汴京之时,赵煦给石越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虽然未有如传闻一般,天子亲自出城郊迎,但规格已是大宋建国以来最高——礼部尚书安焘亲自至陈桥驿相迎,右丞相范纯仁与枢密使韩忠彦则一同率文武百官在汴京城北的长景门外出迎,而赵煦在文德殿升殿,接见石越,拜石越为左丞相。至此,石越的官爵,已至人臣之极,其余更高的官职,都是为致仕、罢免的宰相准备的荣衔了。 而石越所受的拥戴,更是前所未有。他自长景门入城后,汴京外城从长景门到内城的丽景门,内城从丽景门到皇城的宣德门,街道两旁,挤满了前来欢迎的汴京士民。当日,拥有过百万人口汴京城,竟然万人空巷,汴京市民倾城而出,石越所过之处,热情的汴京市民,一边高喊着“石相公”,一边漫天抛洒着鲜花,因为正值寒冬,鲜花极为罕见,汴京城内外的梅花,几乎被摘采一空,如此尤嫌不足,人们又用绸缎裁剪成各色花朵,和清香沁鼻的梅花一道抛洒……汴京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盛况,还是清河郡主下降。 然而,面对此情此景,石越既无过分的得意与喜悦,也没有丝毫的惶恐与不安。他坦然的享受着这应属于他的荣耀,也准备好了面对接下来的变化。 他返京拜左丞相的次日,赵煦和向太后,又一道亲临新赐的左丞相府——这是一座位于汴京内城的御街东侧,毗邻州桥与汴河的宅院,是赵煦在一天前赏赐给石越的。御赐的左丞相府占地亩积不过六宋亩左右,规模不算特别宏大,但庭院的建筑、园林,皆由宋朝最优秀的工匠设计、建造,由汴河引活水入宅,开凿溪池,围绕溪池布景,临水构筑园林建筑,而植株则以松、梅为主,从各处移植老松七棵,梅树数百株,使得整座左丞相府清雅古朴、秀若天成。更难得的是,这座府宅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墙外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州桥、御桥与汴河,而墙内却有蕉窗听雨的清幽静美。至于钟鼎之家的显赫之处,就更不用提,自正门的“左丞相石府”门匾,几乎所有的建筑匾额,都是赵煦御笔亲题。 赵煦和向太后亲临后,又是大肆赏赐,除了韩梓儿晋封燕国夫人外,向太后更是收石蕤为养女,因其年方十五,尚未出阁,依宋朝制度,以二字美名为封号,封为嘉乐长公主——这额外殊恩,完全超出了石越夫妇的意料,饶是石越已然宠辱不惊,对此也是又惊喜又感激。对石越而言,这无疑是对他所有封赏中,最宝贵的。 石蕤获封嘉乐长公主,也震惊了整个大宋朝,有人欣慰,有人嫉妒,但石越此时正如日中天,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对声音。有个别大臣为此上章劝谏,但被向太后一句“此吾家事,干卿何事?”便封堵了回去;而赵煦则对反对的大臣解释:“石相公女性情肖似延禧长公主,太后欲收养久矣。” 延禧长公主是向太后所生的长女,甚得高宗与向太后宠爱,不料十二岁即夭折,追赠为燕国公主。[延禧公主与淑寿(温国)公主,皆曾受封燕国长公主。在宋朝这是平常之事,只要不同时存在两个相同封号的公主就可。]向太后没有亲生的子女在世,赵煦说石蕤性情与延禧相似,向太后思念爱女,爱屋及乌,欲加收养,也是让人难以反对的事。 这件多少有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便就此顺利通过。 倒是消息传出的当天晚上,随石越一同返京的潘照临便来求见石越,用长孙无忌的故事,再次劝说石越。 当年武则天为了当皇后,让她母亲几次前往长孙无忌府上送礼说情,没有效果后,又和唐高宗一起,亲自前往长孙无忌府,大加赏赐,甚至就是贿赂长孙无忌,但长孙无忌始终对武则天立后持反对态度。结果,武则天当上皇后之后,对长孙无忌十分忌恨,在她的报复下,长孙无忌最终被贬惨死。 潘照临告诉石越,赵煦这次分明也是在贿赂石越,上位者不惜放下面子,去贿赂下位者,若依然遭到拒绝,恼羞成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石越若还是坚持反对北伐,必然会招到小皇帝的记恨。 潘照临的游说,一度让石越动摇。 但宋朝毕竟不是大唐,石越相信自己即使被小皇帝怨恨,落到长孙无忌一般下场的可能性并不大。因此,在他回京的第三天,赵煦在宫中单独召见,询问他对北伐的看法之时,石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让石越稍有意外的是,小皇帝赵煦虽面露不悦,但并没有特别生气。他并不知道,赵煦在他回京前,私下里在宫中见过几次桑充国夫妇。桑充国早就提醒过自己的这位学生,石越外柔内刚,不是轻易可以为外物所动的;而桑夫人也委婉的告诉赵煦,如果石越真的反对北伐,那么,只要石越不固执的阻扰他的北伐计划,便已经是极大的妥协与让步,赵煦应该视为一种成功。 桑充国夫妇对赵煦的影响毋庸置疑,这一次,他们在中间的转寰,也的确极大的缓和赵煦和石越之间可能的冲突。赵煦既然能勉强心平气和,石越也没有咄咄逼人。当然,这其中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君臣二人都知道,北伐已经是不可阻挡之事。形移势转,赵煦认为现在他已经可以不必依赖石越而北伐,那么,只要石越不破坏他的计划,他就可以暂且优容这位左丞相;而石越既然清楚北伐已成定局,他虽然不愿意勉强自己做他心里觉得不正确的事,但也无意做只有破坏却没有建设性的反抗——此时此刻如果他固执己见的阻扰北伐,个人荣辱姑且不论,对国家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只会动摇军心民心,影响政局的稳定,给辽国更充足的准备时间…… 心里认为不正确的事一定不要做,但心里认为正确的事,却未必一定要做。小恶固当毋为,择善不必固执,这是许多人无法理解的道理。但石越却很清楚,在他来的那个时空,宋朝的悲剧,乃至中夏文化的悲剧,都出在“择善固执”四个字上,人们过于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抱着“汉贼不两立”的心态不肯妥协,结果导致一幕幕的历史悲剧循环上演。大宋、大明、大清……无不如此。 因此,石越每天都要提醒自己,“毋作聪明”,不要以为自己所思所想,便一定是正确的。包括对北伐的态度,亦是如此。要反对,就一定要做个建设性的反对者,倘若不能,便宁可退一步。他的性格,也从来不是田丰那样让人讨厌的谏臣。在北伐这件事上,如果赵煦是对的,他欣然接受;如果他才是对的,他也希望给赵煦预备好台阶,事后君臣之间仍有腾挪的空间。因为,他和赵煦之间,谁对谁错,绝对没有大宋与中夏的利益来得重要。 于是,君臣之间这次召对,最终波澜不惊的结束。 次日,赵煦便下旨,以左丞相石越为高太后山陵使,礼部尚书安焘为礼仪使,工部尚书曾布为卤簿使,御史中丞李之纯为仪仗使,知开封府王岩叟为桥道顿递使,入内内侍省都知陈衍为按行使——山陵五使加上按行使,完全按着宋朝的惯例安排,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而石越在领旨的第二天清晨,便启程前往巩县英宗的永厚陵,与陈衍会合,督察山陵的相关工程,为迎接高太后合葬永厚陵做准备。 仿佛是约定好的,在石越前往巩县后,吏部尚书吕大防、兵部尚书章惇、户部尚书许将、刑部尚书李清臣、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陈元凤、京东路转运使兼京东路宣抚副使蔡京等大臣分别上表,正式请求朝廷北伐。 一时之间,不仅文武大臣应者如云,宋朝官私报纸,也都纷纷响应,鼓吹北伐,朝野都一致认定,这是收复幽蓟最好的机会。 面对朝野上下一致的呼声,一直未肯明确表态的辅政大臣、枢密使韩忠彦也很快向赵煦表明态度——既然皇帝已经决意北伐,他愿意全力支持皇帝的决策。 紧接着,另一位辅政大臣、侍中、平章军国重事韩维,也表态支持皇帝的决策。 孤掌难鸣的右丞相范纯仁自知无法阻挡北伐,决意辞相,但被赵煦慰留。最终,在陈元凤的游说下,范纯仁也终于妥协,表示愿意相忍为国,不再阻扰北伐,并将右丞相做到北伐结束。 而此时,已然是绍圣八年的正月。终于扫清障碍的小皇帝,早已经迫不及待,他甚至等不及过完上元节,便向天下颁布了《北伐诏》。 人们还在爆竹声中欢庆着新年的到来,颁诏的使者已骑着快马,从汴京出发,向四面八方驶去,很快,北伐的消息,就传遍了大宋的国土。 2 绍圣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巩县,永厚陵。 天空阴沉沉的,细细的雪砂漫天撒下。身着白裘的石越,在陈衍等人的陪伴下,巡视着永厚陵的工地,一边和陈衍闲聊:“当年谢安在雪天考校族中儿女,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他侄子谢朗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蕴回答‘未若柳絮因风起’,后人皆盛赞道蕴之才,谓之‘咏絮之才’,今日看来,其实是冤枉了谢朗。” 见众人不解,他指着漫天落下的雪砂,道:“道蕴以柳絮拟雪,想必当日下的必然是鹅毛大雪,而从来下大雪之前,必先下雪砂,你看这雪砂,岂不就象撒盐空中吗?” 陈衍愣着神,抬头看了半响,不禁哑然失笑,“相公说得是,想那谢朗也是少有文名,《世说新语》说他‘文义艳发’、‘博涉有逸才’,本是才思敏捷之辈,又岂会以盐来比喻鹅毛大雪?想必谢安出题之时,下的正是雪砂,故此谢朗才有此喻,至谢道蕴之时,雪砂已停,下的已是鹅毛大雪,故此兄妹二人所喻不同。” 石越笑道:“必是如此。《世说新语》记载此事,只说谢安听后大笑,并未评价谢氏兄妹高下,后人不解其中曲折,竟贬谢朗而崇道蕴,使谢朗蒙千古之屈。” “谁说不是呢?世人浅薄,大抵如此,谢朗的委屈,也不过其中一例而已。”陈衍意味深长的叹息道,又发牢骚道:“不要说古人,便说今日之事,宣仁太后所受的委屈,又少了么?太后尸骨未寒,如今朝中便已有谤语了。” “哦,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陈衍愤愤不平,“胆子大的可不少,老奴听说,如今汴京,颇有些新进的贵人,在官人面前,说宣仁太后垂帘之时处事不公,偏袒旧党,打压新党……” 石越瞥了陈衍一眼,淡然前行,轻描淡写的说道:“宣仁太后是女中尧舜,这是已盖棺定论的事。小人碎语,都知又何必在意?” 陈衍听到石越这句话,顿时大喜,停下来长揖谢道:“全赖相公保全。”又道:“相公为太后所上尊谥,老奴感激肺腑,早欲向相公道谢。” 石越见他如此,竟不由唏嘘,停下脚步,扶起陈衍,道:“都知不必如此,我亦不过是尽人臣本份而已。” 陈衍却连连摇头,他想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只叹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宣仁太后在世之时,若知今日之事……”说着,连连叹息摇头,却没有再说下去。 石越正打算安慰他几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头望去,见石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骑了一匹白马疾驰而来。 见到石越,石鉴吁的一声,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向石越、陈衍分别行了一礼,才对石越低声禀道:“丞相,幽蓟宣抚使司的部署已送到了。” 石越点了点头。 陈衍见状,知道石鉴是有军国大事禀报,连忙主动说道:“相公既有要事,后面的工地,由老奴督促便可,相公尽管放心。” 石越也不客气,拱手道:“那便拜托都知了。” 说罢,早有随从牵马过来,扶石越上了马,簇拥着石越骑马离去。 不多时,石越一行便回到在巩县皇陵附近的临时住所。侍从引着石越、石鉴二人穿廊过室,来到书房,房中早已烧好暖炉,侍从伺候着石越更衣,方才退去,只留下石越与石鉴主仆二人。 石鉴给石越倒好茶水,待石越坐定轻啜一口,放下茶杯,这才从容禀道:“丞相,幽蓟宣抚使司决定采纳的是王枢副的策略……” “这是不出所料之事。”石越对此没有半点意外。 但石鉴却微有不平之色,说道:“可这对温江侯不公平。” 石越微微摇头,叹道:“康时还是缺了历练。” “康时你还是缺了些历练。” 河北定州,雪后天晴,飞武一军军营校阅场旁边的一座小山包上,潘照临身穿浅白直裰,外面披着鹤氅,头戴东坡冠,一副普通的文士打扮,和锦帽貂裘的唐康一起,居高临下的观察着校阅场上著名的“定州兵”的训练。 经历过一次次的实战,这支火铳部队的装备也有了一定的调整,作战方式也发生一些变化。所有的士兵都穿着适合在寒冷天气作战的绵甲,依旧是一排腰挎短刀手持大盾的刀牌手在前方排成横队立盾防御,但刀牌手后面,不再有弓弩手和长枪兵,而是一排排手执火铳,身上挂着一根缓慢燃烧的火绳的士兵。在指挥使“第一排”、“点火”、“放”、“第二排”、““点火”、“放”……的口令声中,一排排的士兵有次序的轮番上前,将手中上好火药的火铳架在插入土中的铁架上,用身上的火绳点燃火铳,轮流射击。校阅场内,“呯呯”、“呯呯”的火铳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硝烟弥漫。 潘照临目不转睛的观看着定州兵的训练,一面幽幽说道:“以前,外人总是小瞧你,以为你能有今日之成就,靠的是身世与背景,但实际上,在川蜀、在陕西、河北,成就你的,是你身上那股勇往直前披荆斩棘的锐气。但是,康时你要明白,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你已贵为温江侯,是皇帝亲自任命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你已经真正进入到了大宋朝的中枢,面对的对手,比以前何止厉害百倍,以后行事,须比过去更加聪明才行。这一次,便当成是一个教训好了。” “先生教训得极是。”唐康低着头,一副学生受教的模样,但接下来的话,却透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这次输给章子厚,实在非战之罪。” “非战之罪?”潘照临转过头,看着唐康,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子明丞相出任宣仁太后山陵使后,上表乞解三路宣抚使,皇帝便顺水推舟解散了原来的宣抚使司,又在颁布《北伐诏》的同一天,下诏章子厚以兵部尚书兼幽蓟宣抚左使,总领北伐诸军,王处道以枢密副使兼幽蓟宣抚右使,受章子厚节度,又拜陈履善和蔡元长、章质夫三人为幽蓟宣抚副使,任命康时你为幽蓟经略招讨左使,田烈武为幽蓟经略招讨右使……皇帝煞费苦心,创出了这么多新官职,这番安排,康时你是怎么看的?” “皇上要北伐幽蓟,对河北人事、兵力进行重新部署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新创这些官职,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平衡。章子厚是兵书,但王处道也是贵为枢副,无论资序、能力,分任左、右使比分任正使、副使,要更加合理,对王处道来说,也更能接受一些。任命陈履善他们三人为宣副,我与阳信侯为经略招讨使,也不过是同样的道理,我和阳信侯资序不如陈履善三人,阶级上理当比他们低一级,但让陈履善三人来指挥我和阳信侯,我也断不可能服气,故此朝廷让我们五人各自开府治军,互不隶属,皆受幽蓟宣抚使司节度……” “只是如此么?”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着唐康,“康时以为,只是为了理顺你们几人的关系这么简单么?” 唐康讪讪一笑,道:“我还听说,这次的新安排,虽是皇上旨意,但实际是韩枢使操刀,若传闻属实,恐怕朝中的两府诸公,并不信任章子厚……” “你倒是学会说话了——什么两府诸公?不过就是韩师朴刻意架空章子厚这个宣抚左使而已!河北、河东、京东三路的军队,王处道直接控制了原来的中军行营、前军行营的军队,康时你则掌握了原来的左军行营以及折遵道、吴镇卿等部,田烈武也控制着原右军行营的军队,除你三人实力最为雄厚外,而陈元凤有原南面行营的横塞军,蔡京、章楶也有原河东、京东路的军队,只有章子厚,手里反而无兵无将……皇帝虽然聪明,但到底还是年轻,他看不出韩师朴打的算盘——韩师朴根本就不信任章子厚,所以,他才这么大费周章,目的无非就是想让他心里会打仗的王厚来主导这次北伐。” 唐康左右看了一眼,见跟随的随从兵士离得都很远,这才放心笑道:“但章子厚并不觉得王处道能有本事架空他。章子厚一向眼高于顶,极为自负,他绝对相信他能将我们六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韩枢使的这点小心思,坦然接受了朝廷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 “至少现在看来,章子厚的自信,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的。”潘照临讥道,他根本不理会唐康的难堪,继续说道:“章子厚的确高估了自己的威望,他不是子明丞相,即使有宰执大臣兼宣抚左使的身份,也无法让康时你们六人俯首听命……但章子厚也有他自己的手腕。” 唐康沉默了一会,恢复了平静,缓缓说道:“这正是我想不明白。没有丞相的支持,章子厚赢不了这一局……” “小人不明白的是,丞相为何要支持章参政?” 巩县石越的书房,石鉴也是一脸不解的望着石越。 “我没有选择。”石越平淡的回道。 “因为你们让子明丞相没有选择!” 定州飞武一军军营校阅场旁边的小山包上,,潘照临毫不客气的批评着唐康,“章子厚的屁股在宣抚左使的位置上还没坐稳,你们六个宣抚使、副、经略招讨使,就给他出个大难题,在北伐策略上,各执一辞,根本没人理会章子厚的意见。” “你以天气仍然寒冷,道路阻塞,转运艰难为由,反对从河北仰攻析津府,主张出奇兵再取蔚州,打通河北、河东及辽国西京道的联系,并调兵增援河东,和粘八葛、克列部夹击辽国的西京道,将主战场放在形势对辽国极为不利的西京道,宣称只要攻取西京道,南京道就可成为掌中之物……” “我的策略是正确的。”唐康温和但坚定的插了一句话。“观城侯也支持我……” “何止?”潘照临毫不在意的回道,“不止你的经略招讨副使慕容谦支持你,折遵道、吴镇卿都支持你,他们都算是当世名将了,此外,河东的章质夫也支持你,河北诸军将领中,支持你的人也很多。据我所知,朝中枢密使韩师朴、吏书吕微仲都倾向于你的策略……” “但你的这个策略,章子厚接受不了,蔡元长、陈履善也绝对不可能同意。用了你的策略,在这场北伐中,就没有蔡元长和陈履善的戏份了,即便章子厚,十有八九也会真的被架空!所以,他们三人必然反对你。” “呵呵!先生可听说过他们反对的理由了?”唐康讥刺道:“他们竟上书朝廷,说什么西京道远不如南京道重要,又说什么粘八葛、克列并非我大宋盟友,若冒然进攻西京道,很可能与粘八葛、克列爆发冲突,反而为辽人解厄,让我大宋军队变成腹背受敌……” “这些理由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你以为他们三人不知道仅凭这些理由,不可能说服朝廷吗?”潘照临反问道。 唐康再次沉默了。 “章子厚三人,用兵未必强过你,但皆是擅长权谋之士。正好,王处道意见与你相左。王处道觉得你的策略不可预知的风险太大,他觉得既然大宋占据优势,就没必要去冒险用兵,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步步为营攻向析津府……” “呵呵!堂堂正正!说什么主力不必急于出境作战,只需要派小股部队骚扰辽境,侦探敌情便可。而主力则先向定州、保州、雄州一线集结,同时征发民夫,修葺城墙,屯聚粮草军资,修筑甬道运粮,待一切妥当,再大举出境,进攻析津府,如此,辽军除了和宋军主力决战定胜负,将别无他法……”一提起王厚的战略,唐康就忍不住激动起来,“用兵之法,原本就是要避实击虚、以强攻弱,辽军在析津府及整个南京道严阵以待,而大同府与西京道却是遍地起火,不抓住辽国弱点下手,却去南京道和辽军主力硬碰硬,简直是不可理喻!主力决战,就算他真有自信打赢辽军,损失也小不了。” “或许你说得没错。”潘照临忍不住笑出声道,“实际上,河北、河东、京东,没人支持王处道的战略。有传言,章子厚、蔡元长私下里讥讽这是打呆仗,就算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显不出他们的功劳,反而还可能令他们受到朝中政敌的抨击;陈履善,根本没有与辽军正面决战的信心;章质夫当然希望将主战场放到西京道,这样他才有机会一雪前耻;即便是田烈武,虽然不敢公然反对王处道,但他私底下也流露出担扰,担心这样的作战方略,对刚刚遭受兵祸的河北地区来说,可能是雪上加霜……” “可惜所有人都慑于王处道安平大捷的威名!以为王处道是什么不世出的名将,明明心里不认可,但要说出来时就瞻前顾后。安平大捷!安平大捷根本就是丞相指挥之功,王处道不过是谨遵丞相军令而已。”唐康忿忿不平的发着牢骚。 “这就是你在给韩师朴的堂札[宋代臣下上呈宰执大臣的一种公文。]中,讥讽王厚‘运筹帷幄,本非所长’的原因吗?”潘照临望着唐康,忍不住叹气。“你知不知道,王处道的方略,在朝中得到了右丞相范尧夫、刑书李邦直的支持?” “尧夫相公笃信‘诸葛一生惟谨慎’嘛!在尧夫相公看来,失败机率最小的方案就是最好的方案。至于邦直参政,他出使河北一趟,已经钻进牛角尖里了,他支持王处道的原因,竟然是王处道的方案中大量征发民夫为军队效力!他竟说这是两全其美之事,可以起到赈灾、稳定河北局势的作用……”唐康放肆的讥讽着,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两位宰臣的支持,加上安平大捷的光环,王处道的方略,在朝廷中,也有不少的支持者。而你和王处道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却白白送给章子厚机会,他借机迫使蔡元长和陈履善站在他那边,然后驱虎吞狼,利用王处道来压制你。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康时你仍然没有半点退让之意,你和王处道的争执,不仅蔓延到汴京朝廷上,连在巩县的子明丞相也无法清静——不但你写信给子明丞相发牢骚,王处道碍于子明丞相的面子,对你投鼠忌器,也写信向子明丞相抱屈。你们都希望子明丞相能主持公道,但你觉得这可能吗?” 唐康又一次默然。 “子明丞相当然不可能来给他们主持这个公道,甚至不可能回复你们。这个例子如果一开,那么从此以后,不要说章子厚这个宣抚左使,恐怕你和王处道连韩师朴这个枢密使都不会再放在眼中。而皇帝对子明丞相的猜忌,也势必更加激烈。因此,子明丞相心里纵有想法,也只能劝你们二人听朝廷裁断。这也是章子厚早料到的,所以,他才放任你们打这官司。” “但这件事情,朝廷也裁断不了。宰执们各执一辞,皇帝只好找韩持国这个辅政大臣问策。不料韩持国又把球踢给子明丞相,让皇帝来问子明丞相。皇帝碍于脸面,不好派使者直接问子明丞相意见,于是,范尧夫和韩师朴只好分别以私人名义修信给子明丞相,征询他的建议……” 听到此处,唐康不由大受挫败,不甘心的问道:“难道丞相的意思,是赞同王处道的方略么?” “平心而论,其实我也无法判断谁的战略更可能取得成功。”巩县的书房里,石越平淡的对石鉴解释道。“如果是我本人在统兵,我会折中处理,让王处道率主力屯兵于河北边境,从康时、慕容谦、折遵道、吴镇卿诸将中,择一二人率领一支精兵为奇兵攻入西京道,再根据具体情况来处理下一步。” “那丞相为何不如此建议呢?” “因为,现实并非是我来出任率臣。因此,情况就要复杂得多——如果让双方各行其是,即便双方不互相掣肘,也有很大机率出现其他变化,比如一旦康时率军在西京道取得进展,王处道就绝不可能再安然于河北边境屯兵,他会迫于各种无法抗拒的压力,在准备不足的情况,提前进攻南京道!类似的事情,历史上发生过不少,以后也还会发生,而结果,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会是悲剧!” 石鉴沉默了,“所以,丞相才给范相公和韩枢使回了一模一样的话?” 定州。 “子明丞相怎么看你们的分歧,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子明丞相给范尧夫和韩师朴回了同样的话——朝廷既设置了幽蓟宣抚使司,任命了左右使副,就该用人不疑,交由幽蓟宣抚使司来决策。”潘照临悠悠说道:“子明丞相说,选择哪一种方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河北诸臣同心协力,各军将领清楚令出何处……康时你觉得子明丞相真的还有别的选择么?子明丞相并不是支持王处道,而是康时你和王处道一起,逼着子明丞相支持了章子厚!你们不仅逼着子明丞相支持章子厚,还顺带着逼着范尧夫和韩师朴也别无选择。” 唐康这一次的沉默,比任何一次都长。良久,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潘照临的眼睛,说道:“先生,我明白了。” 潘照临淡淡问道:“果真明白了?” “明白了。”唐康点了点头,平静的回答:“要我老谋深算,和章子厚他们斗法,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但我也有我立身的本事,若还有下次,我不会再去打口舌官司,先斩后奏,做了再说。” “孺子可教!”潘照临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正在训练中的火铳兵,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康时可知道陈履善也想训练火铳兵?” 唐康不屑的回道:“左右不过是想讨好许户书罢了。” 3 唐康说陈元凤想训练火铳兵是为了讨好许将,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当唐康和王厚为了北伐方略大打官司的时候,陈元凤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因为掌握的军队实力不足,即使朝廷已经宣布北伐,但他却依然没有多少话语权,因此甚至还要被迫支持章惇。 他想要突破现在的困境,就必须抓住每个机会。 而章惇最终决定支持王厚的北伐战略,则给了他难得的一点时间。 王厚下令唐康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司所部各军向定州集结,而其余诸司,除了河东禁军外,全部向雄州、保州一带集结。于是,宋军各部开始缓慢的向河北沿边诸城集结——这并非是有人在故意懈怠,而是受到后勤补给的拖累。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向沿边诸城集结容易,但数以十万计的人马过去后,吃穿住行,都必须有一定的保障。因此不可能乱哄哄的一涌而上,而是必须由宣抚使司进行统一的规划。哪些军队先行到达,哪些军队要等粮草到达后才能前往,这些都是很考验宣抚使司谟臣的能力的。 章惇、王厚的能力毋庸置疑,他们麾下也不缺能人。只是,他们也需要受制于客观条件。在李清臣的倡导下,河北各州县都贴出榜文,召募受战争影响的难民充当民夫,前往雄、保、定一带修葺城寨军营、运送粮草。然而,现实总是很骨感的,不管李清臣用心如何良苦,召募足够多的难民并且将之组织起来,本身就是一件很耗时间的事情。而且,去给前线军队充当民夫,也绝不是人们所愿意做的事情,大部分普通百姓希望的是趁着开春赶紧回乡耕种……总之,各种各样的意想不到的现实问题,让召募民夫的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但更麻烦的还是运送粮草,没有运河的支持后,粮草的运输就成了大麻烦,尽管为了减少运粮路程,章惇与王厚决定军粮全部送到雄州屯集,将雄州建设成北伐的后勤补给基地,但从河间府到雄州这段看似很短的陆路运输,就已经让幽蓟宣抚使司上下十分狼狈了。 不过,凡事皆有利弊。 趁着为北伐做战争准备的时间,章惇率先扩张自己的势力。其实,和唐康他们所想的不同,在章惇看来,田烈武掌握的军队,和他本人直接掌握的军队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上表请求重建拱圣军,并将之做为自己的宣抚左使司直属的军队。这是十分合理的请求,理所当然得到了皇帝和朝廷的批准。于是,章惇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下令,召募功臣、烈士子弟,重组拱圣军,而原本要去武骑军做军副都指挥使的刘延庆,竟又幸运的成了拱圣军的权军副都指挥使,并负责拱圣军的重建事宜。至于军都指挥使,则是由皇帝亲自指定曹太后的侄子曹诱出任,他没有急着前来河北,而是在汴京召募兵员…… 章惇的所作所为让陈元凤豁然开朗。他发现了快速增强实力的办法——抽调其他禁军到他麾下很困难,但他可以不去动别人碗里的东西,直接组建新军。而考虑到朝中的几位宰执大臣可能不太愿意再增加禁军的编制,陈元凤需要至少获得一位宰执大臣的支持,才有机会成功。他很容易就想到了薛嗣昌,想到了许将。吕惠卿既然已回福建老家,也到了该他向薛嗣昌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于是,陈元凤立即上表,响应段子介的倡仪,请求朝廷允许他组建一支火铳军,为了获得许将的支持,他的主张比段子介和许将要更加激进,他希望这支火铳军是禁军的编制,方式则是直接扩充横塞军为左右军。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这支部队既可以为北伐增加力量,同时也能够通过实战检验禁军列装火铳的可行性——之前段子介的定州兵,毕竟不是完整建制的禁军。 陈元凤的请求果然得到了许将的强烈支持。 其他宰臣对此事也不出预料的不热衷,但讽刺的是,陈元凤的计划没能成功,并不是被其他宰臣的阻扰,而是受制于火铳产量——火铳虽然在南海诸侯中大行其道,但宋朝本土却几乎没有火铳作坊,直到定州兵出名之后,宋廷才颁下图纸,在河北真定有一个军器作坊开始制造火铳,主要是给定州兵提供补给,产量非常低。除此之外,只有军器监那边,曾让直辖的作坊尝试打造了一批火铳,目的做为珍奇器物上供,以讨好温国公主,也就是现在的燕国长公主,但数量,也仅仅只有六十枝而已——这件事其实也在陈元凤预料之中,他早就私下里了解过情况,即使临时打造,以汴京的火器作坊的能力,一个月内迅速打造出一两千枝火铳,是可以做到的。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许将、薛嗣昌到处鼓吹建火铳局,却被蔡京不声不响的截了胡。 安平之战才结束,蔡京就悄悄的上了密奏,强调火炮在对辽战争中的作用,并认为未来如果北伐用兵,火炮可能会决定战争的胜负。在他后来公开的《取幽蓟十策》中,也有大造火炮,增设神卫营一策,而在此之前,他早就秘密建议宋廷立即全力生产火炮。由于安平之战中宋军神卫营遭受严重的损失,当时的枢密使范纯仁虽不支持北伐,但也认可火炮对宋军的价值,他咨询了枢密会议的意见后,果断采纳了蔡京的建议,制定了铸造三百门各型火炮的计划,并很低调的立即开始实施这个计划。 这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事情,等到许将为了陈元凤的建议实现,想让火器作坊赶制一批火铳之时,才发现宋朝火器作坊的产能,此时基本上被这个铸炮计划占据。许将想尽办法,汴京的几大火器作坊在这一个月内,最多也就能造出一百枝能用的火铳。 这也让陈元凤扩编横塞军的计划丧失了意义。这件事情最终无疾而终。但为了挽回颜面,也为了不因此得罪许将,陈元凤还是硬着头皮向朝廷申请在横塞军内,改编一个火统兵指挥,交由军部直接指挥,为未来组建火统军做准备。 陈元凤的态度保住了许将的面子,让许将不至于因此而迁怒于他。 而陈元凤也不得不将事情做得更加漂亮一点。 于是,那一百枝火铳还没有生产出来,陈元凤就找段子介借了两名训练官,开始提前训练他的“火铳兵”。同时,他还向朝廷要来火铳图纸和几名熟练的火器工匠,以幽蓟宣抚副使司的名义,在河间府征募了一批工匠,尝试自己制造火铳…… 在赵煦颁布《北伐诏》后,宋辽之间,并没有马上爆发激烈的战争,绍圣八年的正月,就这样,在平淡、繁忙与琐碎之中,消磨了过去。 4 二月八日。 汴京街头各大勾栏瓦舍,都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这是汴京的娱乐场所重新开业的日子,因为卜者的建议,给宣仁太后补办的禫祭定在二月七日,丧礼则从正月初十开始,到二月七日正式结束,这让绍圣八年的正月,过得远远不如平常那么喜庆,原本正月最热闹的上元节受到最直接的冲击,皇宫与开封府都没有组织任何的节庆活动,虽然皇帝特别以宣仁太后的名义下旨,不禁民间组织灯会,但上元节观灯的活动没有了官府的支持,真正的权贵之家也不会如此没眼力见,上元节灯会注定只能草草虚应下时节。而一切勾栏瓦舍,在此国丧期间,更是禁止营业,这让没有了娱乐消遣的汴京市民,不得不转而去看没被禁止的蹴鞠、赛马等竞技比赛,蹴鞠、赛马等等本就在繁荣发展的赛事,竟因此迎来一个发展的小高潮,各种赛事观众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因为这些赛事几乎都与关扑有关,关扑投注额更是创下前所未有的新高峰,这甚至引起了新任御史中丞李之纯的关注,认为这败坏民风的李之纯为此和开封府打了一轮又一轮的笔墨官司,但即使知开封府王岩叟和他同属旧党,并素以刚正清廉而闻名,却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向他让步,做为各大赛事唯一合法的关扑大庄家,这笔巨额收入对于开封府已是举足轻重,就是靠着这笔钱,王岩叟才能在知开封府这个动辄得罪权贵的位置上,赢得这么好的官声——即使宋朝还在打着仗,但在他任内,他已经增建了十几所施药局、慈幼局、养济院、漏泽园,修了好几座桥梁,还给开封府的官吏发了不少的津贴……而让李中丞多少有点尴尬的是,皇帝与两府大臣没人关心这事,而真正打心里支持他的,却是汴京的勾栏瓦舍。汴京的勾栏瓦舍不仅在绍圣八年正月损失了一大笔收入,更感受到了强大的竞争压力。看着解禁重新开业后,那远不如预期的客流,整个汴京的娱乐业都感受到了阵阵凉风…… 但这些小事,入不了赵煦和两府大臣的法眼,他们心里甚至因此对李之纯颇为不满,所有人都觉得,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这根本就不应该是御史中丞关心的事。 的确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根据王厚的北伐方略,河北宋军除了小规模骚扰辽境,大军一个多月未出宋境一步。这不仅让小皇帝赵煦的耐心渐渐耗尽,两府宰臣也开始沉不住气。宋军虽未出境作战,但每天花掉的缗钱却是实打实的——从幽蓟宣抚司组建的那一天起,河北三路的禁军再次进入作战状态,几十万将士每天的津贴、人马的日常用度,全部要按更高的标准拨放,再加上征发民夫的费用,在定、保、雄州修葺城寨的费用……这一笔一笔的巨额开销,仿佛象个锤子一样,一下一下的敲在皇帝赵煦以及范纯仁、韩忠彦这些宰臣的心上。 这让他们对进展缓慢的战前准备,越发的难以忍受。 他们不好直接催王厚进兵,于是不断给幽蓟宣抚司压力,责问他们为何如此缓慢。幽蓟宣抚司则将锅甩给各州县官员,指责他们征发民夫不力。 面对上司的压力,各州县官员只能变得“积极”起来,没人能承担贻误军机的后果。于是,征发民夫由自愿变成了“自愿”,大批回到家乡准备重新生产的百姓,又“自愿”成为民夫……为了支撑起王厚的计划,又满足朝廷的心意,在短时间内做好战争准备,河北各州县迅速的征召了超过四十万的民夫,为军队运送粮草、修葺城墙营寨。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河北民怨沸腾,人们怨声载道。那些在辽军入侵时聚集起来结寨自保的民众,又继续武装起来,但这次的目的,却是对抗官府。 北伐本就是万众瞩目的事情,而河北又是许多旧党以及皇亲国戚、开国功臣的老家,离开封也不远,想要隐瞒河北的情况是很困难的,更何况,章惇根本就没打算隐瞒。于是,河北的民怨,立即就反馈到了汴京朝廷。 很快,汴京朝廷中,弹劾王厚的奏章一封接一封的出现,堆在赵煦的御案上,便如一座小雪堆。其中对王厚的最恶毒的指控,是指责他这一北伐方略的真正目的,是想借机捞钱。有人甚至还扯上了他父亲王韶,认为他父亲当年开熙河,就有趁机发战争财的嫌疑。 赵煦对这样的状况,也极为不满。于是,他下旨让章惇、王厚等河北使、副“分析”——也就是让他们自己上奏章解释清楚。 赵煦下旨时,并没有就此放弃王厚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的有些不满,但是,小皇帝并不知道官场是个什么样子的——章惇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他没有强硬的自己扛下来自皇帝与两府的压力,而是将压力传递给各州县官员之时,就已经预料到后面将会发生的事情。 接到皇帝的旨意,章惇立即上表“请罪”,诚恳的向皇帝承认自己的“责任”,表示自己身为幽蓟宣抚左使,此前却被王厚在安平大战之中表现蒙蔽了双眼,失去了判断能力,以致于犯下这一系列的错误——但谁又能因此而责怪他呢?从皇帝到两府宰臣,谁又没有受到王厚在安平大捷中表现的影响? 然后章惇就开始或委婉或直接的攻击王厚,包括引叙唐康的话,指安平大捷本是石越指挥之功而非王厚之能,暗示王厚真实能力不足;又将河北的种种混乱,全部推到王厚身上,甚至对王厚的北伐战略提出反省,主张北伐利在速战…… 章惇的论调,不仅完全迎合了小皇帝的心思,连范纯仁和韩忠彦在心里都是愿意支持他的。范纯仁虽然不主张立即北伐,但从财政的角度,如果能有更好的方案,他肯定是不愿意支持王厚的战略的。 由章惇带头,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除了田烈武与内侍李舜举,河北、河东、京东诸臣,没有一个人说王厚的好话,怨声载道的地方官员就更不可能支持王厚。 而面对这样不利的局面,王厚只能反复自辩,强调自己的战略对宋朝来说是风险最小的。 然而,皇帝和两府宰相对他的信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动摇了。 王厚固然是当世名将,但总不能说河北诸臣无人知兵吧? 而章惇最后的一封攻击王厚的奏章,也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章惇在奏章中指出,就算王厚是当世名将,他本人和王厚的分歧姑且不论,但王厚镇不住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等人,那他的统率能力,难道不值得怀疑吗?王厚要怎么才能统率这些不服他的率臣打赢北伐之战呢? 章惇又向皇帝建议用田烈武取代王厚,并提出了三个极有说服力的理由——首先,田烈武是石越一手简拔,石越曾称其能;其次,田烈武性格宽厚,受到河北诸将的拥戴,与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等人都有良好的关系,绝不会出现诸臣不和的现象;最后,田烈武秉性忠良,对皇帝忠诚可靠,皇帝将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交付到一个人手中,这是举国以托之,如果不是皇帝从内心深处信任的人,必然内外相忌,不可能成功,这是无数历史经验证明的。因此,章惇认为,田烈武是比王厚更加适合的统兵大将的人选。 章惇的这番话,说到了赵煦的心坎里。 河北诸将中,再没有比田烈武更让他信任的人。 许将和李清臣率先察觉到皇帝的心意,马上明确支持章惇的建议,主张召王厚回朝,以田烈武取而代之。 范纯仁、韩忠彦对本份老实听话低调谦逊的田烈武,也很有好感。他们只是担心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而且担心田烈武资序太低,不足以服众,于是询问蔡京、章楶、陈元凤、唐康等人意见,果然如章惇所说,四人异口同声的夸赞田烈武。而实际上的内侍监军李舜举,虽然委婉的替王厚说了几句好话,但他对田烈武也很有好感,身为内侍,更不可能故意违逆皇帝,只能两不相帮。 结果,从汴京到河北,唯一对此事坚决反对的,竟然只有吏部尚书吕大防一个人。 吕大防也并不是多支持王厚,在他看来,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不管怎么说,王厚都可以说是无能,他对田烈武同样也有好感,但是,吕大防是非常理性的人,他坚持反对以田烈武取代王厚的理由,正是因为田烈武的本份老实听话低调谦逊! 而且,吕大防虽然是旧党,但他根本不认为河北闹出的那种事算什么。在他看来,选择了战争,就不要指望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发生。无数的百姓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遭受难以想象的苦难,同时,也总有人会趁机发国难财,而国家,也一定会背上沉重的财政包袱,乃至于欠上巨额的债务……不管什么样的战争,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假装这些不会发生,不是无知,就是虚伪。天底下,没有美好的战争,也无所谓正义的战争,只有值不值得的战争。 他身为旧党的领袖,支持了北伐,就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一切。因为,他相信,只要打赢了这场战争,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瞧不起范纯仁,也看不起韩忠彦,更不用提许将、李清臣了。 然而,这些真实的想法,他是没办法公开说出来的。尤其是他身为旧党领袖,这些话和旧党的价值观,是完全南辕北辙的,只要被人稍微断章取义曲解一下,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吕大防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他只能用“临阵换将、兵家大忌”这个理由来反对。 他几次三番当着皇帝的面说,他原本并不支持王厚的方略,直到现在,他也认为唐康的策略才是对的,但是,朝廷既然决定了采用王厚的战略,就应该坚持到底,不应该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而轻易动摇。 但这又怎么可能说服皇帝呢? 前线将帅不和,既然换一个田烈武就能让将帅同心同德,那又何必固守什么“临阵换将、兵家大忌”的说法呢?自古以来,临阵换将而收到奇效的正面事例,也多得很。 孤掌难鸣的吕大防,根本无法阻止事情按着章惇的剧本演变。 就在二月八日这一天,宣仁太后的丧礼刚刚结束,汴京的勾栏瓦舍重新开业争夺顾客之时,崇政殿内,赵煦也在两份诏书上,亲自盖上了自己的玺印,然后心满意足的看着内侍将它们送往政事堂与枢密院。 很快,政事堂和枢密使的范纯仁与韩忠彦,也分别在诏书上副署签押,交由堂吏送往门下后省,当值的给事中们没有半点犹豫,也在诏令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就这样,没有任何的拖延,召王厚回朝,以及任命田烈武为幽蓟宣抚右使的两份诏书,被使者以最快的速度,送往河北。 两天后,二月十日,在雄州接到诏书的两位当事人都是一脸愕然。 正在视察存放军粮的要寨修筑工程的王厚,在听完自己罢幽蓟宣抚右使,回朝仍担任枢密副使的诏书后,平静的交出了自己的印信,当天就带着亲随踏上了返回汴京的归程。而正在督促云骑军训练的田烈武接到诏书后,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半晌之后,才抛开向自己道贺的部将,回到营中,上表恳辞,坚拒此任。 但他的奏章还没写完,就被章惇闯进他行辕打断。章惇拿起他未写完的奏章看了一眼,随手就撕成了碎片。 章惇盯着田烈武,厉声质问:“北伐大计已定,大军徘徊月余,未出界河一步,徒为契丹所笑。今朝廷罢德安公,以河北数十万大军付郡侯之手,欲与契丹决战,郡侯不思进取之策以报朝廷,反作揖拱之态,此郡侯为国家大将之道乎?!” 就在田烈武愣神之间,章惇又大声说道:“事以至此,郡侯以为德安公仍可复为右使么?郡侯愿受诏令,某当与郡侯同心同德,为朝廷北取幽蓟,立此不世之功;若不愿受诏,某为左使,郡侯为右使,郡侯奉某命令,为国驱使即可,是非功罪,某一身担之,与郡侯无干。何必反复逊让,徒误军机?” 见田烈武稍有意动,章惇又说道:“纵使郡侯让来让去,朝廷诸公议来议去,除了郡侯受些虚名,于国家又有何益?北伐势在必行,石相公不愿领兵,德安公不可能复回河北,试问郡侯,今日大宋,除此二人,还有何人可居此任?最后不过是贻误军机,让将士白白送命,百姓多受苦难而已。” 章惇的这番难,是田烈武无法回答的。 他默然良久,终于向章惇低头拱手:“末将才具实不堪此任,愿听大参调遣,惟愿大参以国家为先,莫负陛下之托。” 章惇上前一步,扶起田烈武,一手指天,肃声回道:“我章惇指天为誓,必不负陛下、朝廷、郡侯之信任!” 说完,他挽着田烈武的手,一道走出行辕,大声下令:“传令,召蔡元长、陈履善、唐康时,速至雄州,后日此时,在此共议北伐之策!” 5 次日。绍圣八年二月十一日清晨,定州,幽蓟经略招讨左使司行辕。 正由侍婢伺侯洗漱的唐康,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一名亲信卫士走到门口欠身禀报:“郡侯,潘潜光先生求见。” 唐康看了一眼天色,略有些惊讶:“这么早?”旋即接过侍婢递来的毛巾,随手抹了一把,整了整衣冠,快步走了出去。 卫士将唐康领到客厅,正在那里淡定喝茶的潘照临见到唐康,立即起身,他也不见外,反客为主的朝一众仆从挥了挥手,众人看了一眼唐康的神色,转瞬之间,就退了个干净,客厅之内,只余潘照临与唐康二人。 潘照临不待唐康发问,便已开口说道:“康时,昨日使者已至雄州,朝廷已经下旨召回王处道,田烈武现在已经是幽蓟宣抚右使。” 唐康似是早有所料,但还是有些惊讶之色,叹道:“果然不出先生所料,章子厚倒真是有些手腕!” 顿了一下,又问道:“此事丞相自始至终,没有反对么?” 潘照临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丞相还是山陵使,远在巩县,皇帝若没有征询他意见的意思,他始终是不便表态的。” “吕大参也没请皇上问丞相的意思么?” “吕微仲又怎么会知道丞相的态度是什么呢?”潘照临讥道,“他可没有你我了解丞相,在吕微仲看来,田烈武可是丞相的门客出身。况且,他也不会希望朝廷始终摆脱不了丞相的影响。” “呵呵……”唐康笑了笑,“既如此……” 他正要说出自己的打算,潘照临打断了他:“康时,我来除了告诉你此事,还有一事,便是向你辞行。” 唐康大惊:“先生要走?” 潘照临点点头:“河北事了,我也该回汴京了。”见唐康有挽留之意,又笑道:“康时不必效小儿女态,车马我已备好,就在外面候着,你也不必相送,现在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好好做一番事业。” 说完,也不待唐康回答,便转身离去。唐康连忙跟上前去,一直送到行辕门口,亲自扶着潘照临上了马车,然后躬身行礼:“唐康定谨遵先生教诲。” 潘照临也不回答,只见车帘放下,车夫“驾”的一声,马车朝着定州城南驶去。唐康一直躬身行礼,待马车完全离开视线,才直起身来,朝左右吩咐:“去请观城侯,升帐议事。” 左右刚刚领命前去宣令,唐康正准备回行辕,却见一骑使者绝尘而来,他驻足观望,须臾间,那使者已至行辕门口,见到唐康,翻身下马行礼:“末将幽蓟宣抚左使司勾当公事张叔夜,见过温江侯。” “张叔夜?”唐康对张叔夜这个名字,可一点都不陌生,当日,还是他将这个张叔夜,丢到保安军的,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此前唐康也没怎么正眼瞧过张叔夜,这时不由有些好奇的打量了几眼张叔夜,笑道:“你怎么跑定州来了?” 张叔夜从怀中掏出一个封好漆印的木盒,双手呈上,回道:“末将奉大参宣使之令,召温江侯、观城侯至雄州议事。” 唐康接过木盒,笑道:“就为召我和观城侯去雄州,让你这个宣抚使司的大红人辛苦奔波了一天一夜?” 张叔夜惊讶的抬头:“郡侯如何知道末将是昨日出发的?” 唐康笑了笑,没回答,说道:“张将军一路辛苦,且好好歇息吧。来人……” “郡侯!”张叔夜着急一礼,打断唐康,“末将份内之事,不敢劳郡侯下问。只是大参宣使有令,明日就要会议,军情紧急,还请郡侯通知观城侯,早做安排,速与末将返回雄州要紧。” “明日?”唐康笑了笑,将木盒递还给张叔夜,“那就抱歉了,有劳张将军辛苦一趟,请回报章大参,我定州有紧急军情,无法脱身。” 张叔夜却不接那木盒,“敢问郡侯,是何紧急军情?末将来时,似并未见定州有何异常。” 唐康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双眼冷冰冰的盯着张叔夜,张叔夜一开始还鼓起勇气和唐康对视,但很快就退让的低下头去。 便听唐康恶狠狠的问道:“敢问足下是何官衔?有何资格问本侯这等军国大事?” “末将不敢,但大参宣使有令……” 唐康嗤笑出声,“你区区一个跑腿的使者罢了,公文既已送到,本侯也不为难你,给你一个回执,你回去复命便是。” 说罢,便甩袖转身,朝行辕内走去。 “郡侯……”张叔夜涨红了脸,还想劝说,便唐康根本不予理会,早已走远。他正想追上去,才往前一步,就见门口卫士门戟相交,将他挡在辕门之外。 张叔夜早听说过唐康的名声,也知道这趟差使未必会顺利,却从未想过,唐康竟完全不将章惇放在眼里。他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正想先去找慕容谦,刚要转身,就见一名校尉自行辕内出来,朝他抱拳一礼,冷淡的说道:“张将军,随我去拿回执吧。”说罢,仿佛猜到他想做什么,又说道:“你不必想着去找观城侯了,观城侯马上就到,他不会见你的。”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马蹄之声,几十名卫士簇拥着一名将领来到行辕之前,下马朝行辕走去。门口的谒者大声通传:“观城侯到!” 张叔夜一喜,赶紧上前,大声喊道:“观城侯,末将是……” 但慕容谦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径直走进行辕。 张叔夜犹不死心,仍站在行辕之外。唐康手下的那名校尉也不催他,只双手抱胸,陪着他在外等候。 接下来,便见一波波的将领自各处赶来,走进行辕,然而,不论张叔夜在外面喊什么说什么,没有一个人停留下来,哪怕是瞥他一眼。连原本和他一起秘谋过“大事”的武骑军都指挥使王赡,都假装完全不认识他一般。 到了这个份上,张叔夜也只能无奈的放弃,朝身边的那名校尉默默拱了拱手,随着那名校尉离去。 他刚刚离开,段子介就姗姗来迟,没发现任何异常的他,和几名同时赶到的将领互相打了个招呼,一同下马走进行辕。 幽蓟经略招讨左使司行辕正厅之内。 唐康和慕容谦分左右并坐上首,折克行、姚雄、吴安国、王赡、任刚中诸人分坐两列。段子介走进来,朝唐康、慕容谦行了一礼,然后坐到了折克行的对面。 见众将到齐,唐康起身,朗声宣布:“诸公,昨日朝廷使者至雄州,召德安公回朝。”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一眼,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朝廷已经不再支持德安公的方略。” 段子介感觉到气氛不对,讪讪接道:“但如今大军集结定、保、雄三州,郡侯之前决战西京道的方略,也不可能再实行……” “段定州说得没错。”唐康面不改色,“所以,我和观城侯商定,修改方略,率军攻入辽境,攻打易州!” “易州?”段子介一阵愕然。他环顾左右,见折克行、吴安国以下,诸将脸上都毫无惊讶之色,心里顿时一阵苦涩。 “没错,就是易州。”慕容谦接过话来,他嘴角含笑,语气比唐康温和得多,但听在段子介耳里,却让他背上更是一阵一阵发凉,“即便不能直接攻打西京道,也断不能让辽人那么轻松的腾出手来,去解决粘八葛、克列部的叛乱。我们出动大军攻打易州,辽人摸不清我们的真实意图,他们若担心我们从易州攻入山后[指辽国西京道的武、应、朔、蔚、奉圣、归化、儒、妫八州地区。],便不敢放任易州被攻陷。到时候,我们以步军围城,引诱涿州的辽军来援,再用骑兵邀击其援军……” “若涿州辽军不来呢?”段子介问道。 “不来?”唐康笑道:“易州旧城早已被吴将军毁掉,如今的易州城,不过是辽人仓促修复的,城垣低矮,根本不堪守备,涿州辽军不肯出来,我们就攻下易州,直接进兵涿州。” “涿州是辽人经营已久的大城,非易州可比,只恐轻易难以攻克。而且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即便到了涿州城下,也坚持不了几天。攻打涿州,需要章大参那边的支持。不知章大参可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们如何配合?” “兵贵神速,出兵之后,我和观城侯自会禀明章大参。”唐康轻描淡写的说着惊天动地的事情。 “温江侯、观城侯,这似乎不妥吧?”段子介硬着头皮反对。 “没什么不妥的。”慕容谦温声细语的回道:“朝廷建六司北伐,本来就是让我们各行其是,不必事事请示,以免贻误军机。抓住战机,就该果断行动,否则,有一个幽蓟宣抚使司就够了,又何必再建其余五司?” 唐康又更加露骨的说道:“段定州不必担心,只要我们进取涿、易,章大参他们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立功的,我们不会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 段子介听着二人的话,心中已经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但仍然不死心的说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不先与章大参商议……” 一边的吴安国已是有几分不耐烦,斥道:“段誉之你何必如此婆婆妈妈?雄州那边是些什么人你心里没数么?和他们商议又有何用?一群人在那里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除了束手束脚,替人背锅,还能轮得到我们什么好事?” 段子介无助的将目光投向折克行、姚雄、王赡等人。王赡避开他的目光,姚雄视若无睹,只有折克行脸上露出似乎是自嘲的笑容,淡淡说道:“段定州,难得遇上不怕担责任又懂行的上司,你操那么多心做甚?天塌下来,砸得到你头上?你我不过奉令行事。” 唐康也不由笑出声来,慨然接道:“就是永安侯说得这个理,朝廷责怪下来,都由我唐康一人担待。诸位将军只要愿意和我同心协力,我唐康把话说在明处,建功立业,人人有份,朝廷问罪,我一人负责。” 众将被唐康说得热血沸腾,纷纷回道:“末将愿为郡侯效力!”“愿为郡侯效力……” 又转头对段子介说道:“段定州若是有所顾虑,不妨留守定州……” “温江侯以为我段子介是怕事么?”段子介大怒,又摇头叹了口气:“我是怕你给子明丞相惹事……罢了!罢了!干了便是。” 唐康大喜,和慕容谦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是悄悄松了口气。 然后,唐康再度将目光投向厅中诸将,肃容宣布:“计议既定,诸将听令!” 众人一齐起身唱喏:“喏!” “即刻回营整顿兵马,明日卯正,出兵北伐!” 6 次日,绍圣八年二月十二日,正午时分,雄州,幽蓟宣抚右使司行辕。 章惇高坐大帐之上,原本的主人田烈武坐在他右侧下手,然后一左一右端坐的,是蔡京和陈元凤,两人的下侧,空了两个座位,然后又密密麻麻坐满了宋军将领。 章惇和田烈武的目光,不时投向那两个空座,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田烈武脸上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浓,而章惇脸上的不耐,也越发明显。 帐中座钟走到午正时分,清脆的钟声响起,章惇看了一眼两个空座,他耐心已经彻底耗尽,举起手来,正要宣布议事正式开始。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不多时,便见疲惫不堪的张叔夜走进帐中。 章惇见进来的只有张叔夜一人,脸色越发难看,寒声问道:“唐康、慕容谦呢?” 张叔夜单膝跪倒行礼,低头回道:“回大参,末将至定州面见温江侯,温江侯、观城侯皆称有紧急军情,不肯奉令,只让末将捎回关白。”说罢,从胸口掏出一个封着火漆印的盒子递上。 所谓“关白”,是宋朝照会上、下、平级官司的一种移文,意思请对方了解一下,我这边有这件事情发生,理论上,对方看与不看,都无关紧要。而原本唐康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司是章惇的幽蓟宣抚左使司的下属官司,按宋朝的规矩,他应该用“申状”。唐康如此举动,显然是没把章惇当成上级。 “关白?!”章惇怒急反笑,大声道:“唐康时,好样的!” 左右早已接过张叔夜递上的盒子,验过封印,将里面的关白取出,递给章惇。 章惇接过关白,只看了一眼,便气得浑身发抖,将唐康的关白一巴掌拍在面上的案几上,环视众人一眼,脸上竟露出狰狞的笑容,他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道:“也让诸位知道发生了什么!唐康、慕容谦,已于今日清晨,率军离开定州,出兵攻打易州!” “易州?” “攻打易州?” 一时间,原本肃静的大帐内,响起一个个惊讶的声音。 “他这是……”愤怒到极点的章惇本打算斥责唐康、慕容谦不听节度、擅自兴兵,然后好好收拾二人,但他话未出口,却被蔡京打断。 “大参。”蔡京平静的看着章惇,“事关重大,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章惇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蔡京,又扫视帐中,见田烈武心事重重,陈元凤沉默不语,此外,如种师中、姚麟、贾岩、张蕴诸将,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坐着,立时就冷静下来。 他已经明白蔡京想对他说什么——他奈何不了唐康。 不管是石越的余荫,还是唐康本人的交游,总之,结果是唐康在军中,拥有众多的朋友。王厚刚被召回汴京,唐康就决定出兵攻打易州,这种事情,肯定是早有预谋的,而武骑军都校王赡不可能不知情,但他却宁可得罪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兼宣抚左使,也不敢得罪唐康,没向自己透露半点风声。更不用说,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而这些人,却都和唐康穿上了同一条裤子。如此种种,都可见唐康的影响力。 如果自己真要对付唐康,自己这大帐中,除了陈元凤等人乐得坐山观虎斗,好坐享渔翁之利,蔡京、田烈武,以及种师中、姚麟等人,恐怕都不会支持自己,甚至可能将他们逼到唐康那边去,或者说,是逼到石越那边去。他们不可能不顾虑石越的香火情。连王厚和唐康发生分歧时,都不能不看石越的面子不为己甚,更何况这些人! 而更关键的是,唐康此举,看似鲁莽跋扈,其实却是暗中拿住了自己的脉门——王厚是为什么才被召回汴京的?难道自己要告诉朝廷,王厚前脚刚走,自己马上就重蹈他将帅不和、无法控制部属的履辙? 所以,在这个时间点,自己不但不能拿唐康怎么样,明面上,还得捏着鼻子帮唐康背书。 蔡京的一句话,便恍若一盆冰水浇头淋下,也就电光火石之间,章惇已经想清楚其中的关键。 “不必!”他语气中仍然带着怒意,但和蔡京迅速的对视了一眼,从他的眼神中,蔡京马上明白章惇已经清楚一切。 蔡京立即低头不语。 “有事在此处说便是!”章惇的神色仍是怒气未平,他伸手指着蔡京,厉声质问:“元长,此事该如何应对?” 陈元凤立即听出了章惇用词的微妙变化,不由扭头望向蔡京。 蔡京抬头,又和章惇的眼神对视了一瞬,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没错,这才拱拱手,平静的说道:“以下官之见,温江侯虽然有时不免年轻冲动,但观城侯、永安侯、定边侯皆是老成宿将,既然他们也决定此时出兵攻打易州,必有其道理,只不过仓促之间,无法向大参解释清楚。” 一直心事重重的田烈武听到这话,也连忙附和:“元长公说得极是,必是如此。还望大参给他们说明误会的机会。” 章惇假做沉吟。 蔡京又微微笑道:“解释其中误会,来日方长,非今日之急务。我等皆朝廷大臣,受皇上重托,率军至此,不论何时,都应当以北伐为重。和契丹速战速决,本就是大参的决定,温江侯他们的行动,说到底,也是在执行大参的方略。既如此,就不必纠结于细末小事,今日之要事,还是商议咱们如何出兵呼应。” 众人听蔡京说起出兵之事,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顿时都不由自主的集中起精神细听。 章惇见蔡京三言两语,就不动声色的帮自己转寰,搭好了台阶,他也立即投桃报李,问道:“不知元长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蔡京谦逊道,“不过,下官知道大参素以国事为先,从不在意虚名。说起来,攻取山前诸州,其实也没什么捷径奇谋可言,温江侯既然已自定州出兵攻取易州,那咱们这边便从雄州出兵,直取歧沟关便是。易州旧城已被吴镇卿焚毁,歧沟关废弃已久,辽人仓促重建,遣兵据守,但都不会太难攻取,攻下易州与歧沟关后,两军便可夹击涿州,只要能顺利攻取涿州,便可兵临析津府。” 章惇和田烈武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众将也没什么异议——从河北仰攻山前诸州,的确也没有多少新鲜的作战方略。 章惇扫视众将,清了清嗓子:“既如此,诸将谁愿为先锋,替大军攻取歧沟、范阳[范阳即涿州。]?” 种师中、姚麟对视一眼,正要起身,却听蔡京已不紧不慢的说道:“下官愿意保荐一人。” “哦?”章惇有些意外,众人的目光也都一起投向燕超。 燕超也以为蔡京打算推荐自己,正高兴的要起身请战,却听蔡京悠悠说道:“自辽军兵败安平之后,河北诸军,立功最为心切者,莫过于横塞军。而当日南面行营之战绩,也是有目共睹,简在帝心。宣武二军、骁骑军、横塞军,也有四五万人马,又是渴战已久,大参何不成人之美,遣履善公率宣武二军、骁骑军、横塞军为先锋,先取歧沟,再下范阳?” 蔡京此话一出,大帐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蔡京打的什么主意——此时众将大抵心里还是有些轻视辽军的,所以都无法理解蔡京为何要将这功劳拱手送给陈元凤。 只有章惇和陈元凤对此心知肚明,歧沟关当然不是问题,但涿州城却是个硬钉子,而唐康更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和唐康配合作战,攻打涿州,绝对吃力不讨好。 蔡京是故意将陈元凤送到唐康那边,好借唐康的手收拾陈元凤。至于攻下涿州的功劳,即便陈元凤拿到了,也不重要,反正北伐的真正功劳,必定是在析津府城下。 章惇也早就想收拾陈元凤和横塞军了,他对唐康也是一肚子的不满,现在有蔡京开口,他更是乐得顺水推舟,转头问陈元凤:“履善可愿为大军先锋?” 陈元凤还未回答,立功心切的王光祖、王襄父子已经起身:“末将愿往!”宣武二军都校也跟着起身,道:“末将愿往!”骁骑军都校本不愿做这个先锋,但这时候,也丢不起这个人,只能跟着起身大喊:“末将亦愿往!” 其实不管陈元凤心里怎么想,他既然被蔡京架了上去,这个先锋也是无法推辞的了。此时他也只能起身说道:“请大参放心,下官定为朝廷收复涿州!” “不只是要攻下涿州!”章惇盯着陈元凤,“而且还要唐康时他们之前,攻到涿州城下,要让他们知道,大宋朝,不只是他们几个会打仗!” “大参放心,定不会让大参失望!”陈元凤欠身许诺。 7 六天后。绍圣八年二月十八日,辽国南京道歧沟关前。 歧沟关闻名天下,大宋之人,只要稍知本朝历史,对此关无不知名。但其实歧沟关从来就算不上什么天下雄关,而只不过是一座小关隘。歧沟关也并不难打,虽然太宗之时,曹彬伐辽,兵败歧沟关,使得宋朝收复幽蓟的努力彻底失败,但当时的歧沟关其实是在宋军手里——曹彬是在涿州与辽军对峙,因为缺粮而不得不退兵,结果为了保护民众撤回宋境,曹彬下令以主力殿后,但在大雨中退兵,宋军无法维持阵形,被耶律休哥追至歧沟关而惨败,当年的歧沟关,还曾经保护了数以万计的汉人百姓。 在某种意义上,歧沟关的历史,正是宋朝的某种缩影——为了坚守自己的价值观,结果付出了惨重的现实代价。人们可以嘲笑当年的曹彬和宋军的愚蠢,也可以喜欢他们的坚持——这是在五代那个黑暗的乱世之后,或者,这是自三国时代季汉灭亡之后,中国大地上,第一次有一支军队,会将普通百姓保护在自己的身后。但结果,他们输得一败涂地。 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会看到不同的东西,无所谓对错,只关乎选择。 虽然绍圣八年的歧沟关,已不再是曹彬时的那座歧沟关。但当陈元凤在叙阳之下,登上山坡,远眺这座两山之间的小小关城之时,依然忍不住唏嘘。 一百零八年过去了,人固已非,物亦变换,但不变的,是人心。陈元凤看着远处的歧沟关,想着自己即将率军攻取此关,将它重新纳入宋朝的控制之下,这种特殊的历史意义,让他一时间不禁心潮澎湃,甚至感觉被章惇、蔡京算计也不算什么了。 但这样的幽思也不过一闪而过,想起自出兵以来的遭遇,陈元凤立即回到了现实之中,心中闪过一丝的担忧。他看了一眼正在关前布阵的宋军,转头对身边的王襄说道:“昭武,速战速决!” 王襄点了点头,轻拍坐骑,疾驰下山。 很快,歧沟关前,鼓角齐鸣。三个宋军方阵,抬着仓促制造的简陋长梯,涌向歧沟关,在一声声号令下,万箭齐射,箭矢如乌云般遮蔽了小小的歧沟关,又象蝗虫一样密密麻麻的落到关内。 简简单单一次冲锋,宋军就冲到了关城之下,十几架长梯靠上了低矮的关城,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身披铁甲宋军将士手持利刃,踩着长梯,一波波杀入关城。 在山上观战的陈元凤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关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关门突然打开,数以千计的宋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杀入关内。 然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歧沟关墙上,到处都是振臂欢呼的宋军将士。 陈元凤惊讶的看了看左右,“这就攻克了?” “陈帅[宋朝宣抚使、副使、宣抚判官,皆可称某帅。]运筹帷幄,三军用命,自当攻无不克。区区一座歧沟关,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陈元凤听到这奉迎之语,回过神来,亦不由得自嘲的一笑,道:“一座几百守军的小关隘而已!” 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易州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一名勾当公事上前禀道:“回陈帅,就是攻关之前,收到消息——温江侯十二日出兵,以河套蕃军与渭州蕃军为前锋,十三日,前锋就兵临易州城下。但不知为何,这支前锋没有攻城,只是将易州包围。直到两天前,温江侯与观城侯才率主力至易州城下,开始攻城……” “两天前!”陈元凤沉吟了一会,微微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我们集结大军虽然慢了一点,多花了点时间,但仍有机会先至涿州。传令,今晚夜宿歧沟关,明日行军,赶到涿州城下!对了,别忘记,派使者给章大参报捷!” 说罢,拨转马头,拍马驰下山去,只留下一串飞扬的蹄尘。 当晚,雄州,幽蓟宣抚左使司行辕。 看完陈元凤使者送来的报捷文书,章惇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他将报捷文书丢到案几上,烦燥的来回踱步,忽然停下脚步,走到门外,对卫士下令:“去请阳信侯与蔡宣副来行辕议事!” 卫士唱喏离去。 没一盏茶的功夫,田烈武和蔡京便前后脚赶到。 章惇请二人坐了,将陈元凤的报捷文书递给二人传阅,一面说道:“陈履善顺利攻克歧沟关,明天便可至涿州城下。唐康时那边,据说他们原本是计划围困易州,引诱涿州辽军来援,但辽军应该早就做好了部署,涿州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出动救援易州,他们已决定改变方略,先打下易州,再率军前往涿州。易州原本驻扎有接近两万辽军,一万步军驻扎易州城内,一万骑军驻扎于城外涞水北岸,吴镇卿本想引诱这支辽军渡河再加以歼灭,但在得知唐康时他们的主力部队将要赶到后,涞水北岸这支骑兵突然撤退,往涿州方向跑了,连吴镇卿都没有追上。据守易州的那一万步军,也不是什么精锐部队,易州城又是仓促修补,这支辽军应该也撑不了几天,全军覆没,是迟早的事。” 蔡京观察章惇神色,笑道:“既是两军进展顺利,为何下官见大参反倒面有忧色?” 章惇双眉紧锁,道:“元长你好好看看陈元凤的报捷文书!” 蔡京翻弄了一下手中的报捷文书,调侃笑道:“想来大参应该不是为歧沟关竟有五千辽军而忧心!” 原本一脸沉重的章惇也不由被逗笑,“这陈履善……” 歧沟关只有五百辽军据守,这是章惇等人早已一清二楚的事。陈元凤要夸大战功,是可以预料的,毕竟他率四五万大军,破个五百辽军据守的关隘,也要报个捷,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但谁也没想到,陈元凤大笔一挥,竟将辽军兵力夸大了十倍。不过这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他们也不会为这种事去和陈元凤较真。因此蔡京才拿这事亏陈元凤几句。 “大参担忧的,是辽人可能在坚壁清野么?”随口开着玩笑的蔡京,很快发现了重点。 “据陈履善这几日的报告,自他率军出雄州踏入辽境后,直到歧沟关,都未见辽军一兵一马,沿途也没见到一个辽人,田地无一棵庄稼,房屋全被烧毁,新城县也被辽人放弃了……易州那边通报的情况,也相差无几。”章惇说着,脸色也再次凝重起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辽人显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就是要打算效仿耶律休哥的故伎,加剧我军的补给困难,拉长我军的粮道,然后再通过截断我军粮道来击溃我们。新城县干脆放弃,易州也是说放弃就放弃,歧沟关的少量兵力,应该也只是用来给涿州预警的。辽军的目的,应该是将我军引诱到涿州乃至析津府,再进行决战。” 田烈武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说道:“曹武惠王当年之事,不可不防,等我军到涿州时,就是对粮道的第一道考验之时。” 蔡京却是始终神色轻松,笑道:“这是辽人的阳谋,也是我们北伐必然要遇到的困难。知道了又能如何?总不能真如德安公所说的那样,修一条雄州到涿州的甬道运粮吧?” 这件事情,章惇的确暂时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他摇了摇头,叹道:“其实唐康时他们的想法,我也能明白,趁着辽国在西京道陷入麻烦,尽快打到析津府,使得辽人腹背受敌,首尾难顾。但今日之大宋非百年前之大宋,但今日之大辽,也非百年前之大辽。曹武惠王时,在山前山后攻取一座城池,是极简单之事,就算涿州这样的大城,几天之内,数度易手也是常事。但如今辽人已非当日之辽人,他们也会筑城之法、守城之术,辽人摆明了将第一道防线收缩于涿州城,便意味着涿州城,绝不会如曹武惠王时那么好攻取。而如果涿州城久攻不下,那接下来,就将是辽军考验我军的粮道补给之时……” “那又如何?”蔡京笑道,“当年曹武惠王是率主力在涿州与辽军对峙争夺,而今日出现在涿州的,可并非我军的主力!而且,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都算是本朝名将,辽人未必就守得住涿州城。” “正是如此。”田烈武也点头赞同,“大参也不用过于担心,如今我大宋也有不少骑军,以骑军对骑军,我们的粮道也没有当年那么脆弱,当年耶律休哥欺负我大宋骑兵不多,甚至敢派兵至保州、定州断我粮道,今日辽军再敢效此故伎,定让其有来无回。” “没错。”蔡京笑道:“粮道的风险固然是有,但也不必象德安公那样,先自己把自己吓住了。若是大参真的担忧涿州城坚难下,不妨派神卫营带着火炮前去增援,安平之战时,原左军行营的火炮损失惨重,唐康时他们到了涿州城下,恐怕会有点头痛……” “元长、田侯说得极是。”章惇在二人的鼓舞下,精神一振,“但神卫营还是要和主力一起行动,没必要将所有的筹码压在唐康时、陈履善身上。既然唐康时、陈履善将至涿州,我想元长也是时候出动了……” “下官听从大参调遣!”蔡京有些惊讶,但他很好的掩饰住了,表态表得十分坚决。 章惇果然很是满意,点头道:“我想让元长与燕将军一道,率军抄掠永清、固安、武清一带,若有机会,就攻下固安城。” “下官必不辱命。”蔡京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第二天,蔡京就和燕超一起,率京东兵出境,抄掠永清、固安、武清等地。蔡京很清楚,这其实是章惇对他一系列支持的回报。幽蓟宣抚、招讨诸司中,蔡京所掌握的军事实力是最弱的,甚至还不如陈元凤,他原本一直在试图争取将神卫营的火炮部队纳入自己的麾下,但无论是王厚还是章惇,对火炮部队都极其重视,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部队交到蔡京手下。为了补偿蔡京,章惇给了他这个立功和发财的机会。南京道东南的永清、固安、武清等地,是辽军守备极为虚弱的地区,辽军绝不可能在这些地方浪费兵力,蔡京可以很轻松的获得攻城略地的功劳,而且因为是“抄掠”,还有机会发笔大财。如果有选择,蔡京当然更希望率大军兵临析津府,立不世之功,但手里筹码有限的情况下,他也不是好高骛远的人,当然是能多攒一点功勋,就算一点,先把能捞到手里的东西捞实了,再慢慢等待时机,寻找更多的机会。 然而,让蔡京没有想到的是,辽人这次竟下了如此大的决心——他与燕超率军进入永清、固安、武清等地后,发现这些地区的辽人,几乎已经全部撤离,只有在城寨中,才有少量的军队与百姓存在。 “坚壁清野”四个字,不断的浮上蔡京的脑海,让他对这次北伐的前景,也隐隐担忧起来。 两天后,攻破易州、迫降了易州辽军的唐康与慕容谦,也率军抵达涿州,和陈元凤所部,分别在涿州城西、城东扎营布阵,将涿州团团围困起来——虽然蔡京说这不是宋军主力,但实际唐、陈所部作战部队相加,也已经有将近十万之众! 而这十万之众,在涿州坚城之前,也不免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他们缺少攻城器械,不仅如此,涿州附近,根本没有足够大的木材采伐,供他们打造攻城器械。 在向章惇请求神卫营的火炮支援被拒后,唐康只好一面派人回定州,将仅存的火炮运来涿州,一面用土办法与辽军对峙,他让吴安国率所部便宜行事,令其北渡涿水,切断涿州与外界的联系,然后从定州征发了一批民夫前来,准备在涿州城外堆起数座土山,和城内辽军对峙。 这种耗日持久的攻城战法,对宋军的后勤补给能力,将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而与此同时,蔡京也和燕超率军兵临固安城下,对固安城进行了试探性的攻打,但固安辽军守备严密,二人没有强攻,很快便率军离开。让他们有些意外的是,当他们准备撤军之时,耶律昭远竟从固安城中跟了出来,主动找到蔡京,希望他让自己见章惇一面。 对耶律昭远此举,蔡京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出于一种极为微妙的心理,蔡京派人礼节周到的将耶律昭远送到了雄州。 在雄州见到章惇的耶律昭远,再次向宋朝表达了议和的愿望,但被章惇断然拒绝。但章惇也没有为难耶律昭远,客客气气的派兵将他一路护送到歧沟关以北。 自此,宋辽之间的外交往来,便正式断绝。 宋朝的北伐战争,也进入一个互相比拼耐心与意志的阶段。 辽朝在涿州构筑第一道防线,并在涿州以南地区,全面的坚壁清野,集中兵力,只固守少量坚城,与宋军相持,宋军一面派出机动部队在整个涿州以南地区四处抄掠破坏,一面在涿州与辽军进行着漫长枯燥的攻城战——究竟是涿州先被攻克,还是宋军的补给先出现问题,双方都在耐心的等待对方先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而在这场战争中,表现最出人意料的,不是唐康,也不是陈元凤,而是章惇。 虽然在和王厚的权力斗争中,章惇曾经严厉的抨击王厚的作战方略过于谨慎、笨拙,然而,当他自己接过指挥权时,他却并没有任何冒进的意思,表现得极有耐心。他拒绝将他和田烈武所直接指挥的主力禁军投入到涿州战场,而是让这些禁军轮流休整,完全按着王厚在任的安排,继续有条不紊的向保州与雄州集结…… 由于章惇文官的身份,让他在面对来自朝中的催促、批评等压力时,表现得远比王厚强硬。极为讽刺的是,章惇的这种表现,竟反过来让汴京朝廷,从皇帝赵煦到两府宰臣,突然之间,都颇为安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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