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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心如金石同谋国新宋 作者:阿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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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绍圣八年,三月二十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时节,驰道两旁,柳絮如雪,落满了路边的水沟。 汴京城西的官道上,石越和他的爱女石蕤各骑了一匹白马,在数十名卫士的簇拥下,按绺徐行,一面悠闲的欣赏着官道两旁即将逝去的春色。 这是这许多年来,石越最为轻松的时刻,宣仁太后的葬礼已经正式结束——通常来说,皇帝从大行到归葬山陵,需要七个月的时间,但宣仁太后是和英宗合葬,工程量要少很多,所以,他这个山陵使,也不需要做那么久。卸了山陵使的差遣后,石越回到汴京,立即向皇帝赵煦递交了辞呈——这也是一个必须要走的程序,赵煦当然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同意,但还是体贴的给石越放了十天假,让他可以不用上朝,也不必到政事堂值日,可以好好陪陪家人。 皇帝这样的态度,简直就如同在优容德高望重的老臣,而石越也坦然接受。这个假期,他几乎每天都在陪女儿逛这逛那,买东买西。 这一日,是石越亲自陪着女儿去汴京城西十余里的一个燕家庄,替她招揽两名女子相扑好手——大宋朝这项历史悠久的传统竞技项目,石越虽然早有听闻,但还从来没有亲眼观看过。他听说女子相扑分为两种,一种在这个时代来说,非常开放,比赛的选手会光着臂膀,袒露大半个胸脯,是旧党一直想禁掉却未能成功的活动,而另一种则相对比较保守,主要比拼的是选手的格斗技巧。十五岁的石蕤疯狂的迷恋后一种相扑比赛,拥有一个男子相扑社和一个女子相扑社,这让他夫人韩梓儿十分的担忧。为了挽救自己的女儿,韩梓儿用了很多办法搞破坏,但因为燕国长公主的支持,总是不太成功。原本韩梓儿期盼着丈夫回家后,能帮她教育一下这个女儿,然而,石越虽然对相扑这项在宋朝极受欢迎的运动不太了解,但并不认为女儿拥有两支相扑社有什么不妥,反而对石蕤采取了放纵支持的态度,不仅让自己精通相扑的卫士帮忙训练她的男子相扑社,而答应帮石蕤的女子相扑社再签下几名高手。这让韩梓儿发了好几天脾气。 这个时代的相扑手主要还是走传说中的相扑高手燕青的那种路线,特别讲究灵活性,这次石越父女在燕家庄招揽的这两名女子相扑手,身材都非常娇小,但爆发力都不可小觑,在和石越卫士的对战中,竟能不落下风。石越不知道这个燕家庄和传说中的燕青有没有关系,但很肯定这两位高手身价不菲——为了和她们签下五年契约,他一次性付出了一百贯安家费,此后五年内,他不仅要包吃包住,食宿都有相应的标准,还要给二人各安排一个女仆并承担女仆的开销,然后每个月还各付二十贯的薪俸。 但贵归贵,只要能让女儿高兴,石越也认了。托大宋朝的福,贵为燕国公、左丞相的石越,薪俸还是很高的。 招揽成功,父女两都很高兴,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往汴京城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许久没有的幸福感,弥漫在石越的心头,他不由得希望时光能停在这一刻。 但现实总是格外的让人讨厌,石越心中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远远的,他就看到了自己在此时此刻绝对不想看到的脸。 前方官道的柳树下,潘照临骑了一匹黑驴,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迎面而来的石越。 见着石越,潘照临拍了拍胯下的黑驴,缓缓靠近,朝石越和石蕤拱了拱手:“见过丞相!见过嘉乐长公主!” 石蕤在马上回了一礼,好奇的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她父亲的第一谟臣。石越却是有些无奈奈何的扶了扶额,问道:“先生怎么有雅兴在此?” 潘照临笑了笑,也不介意,轻轻拨转驴头,和石越父女并绺而行,一边说道:“特来告诉丞相一个消息。” “先生可知我现在在休沐?”石越委婉的拒绝。 但潘照临根本不予理会,自顾自的说道:“这个消息,恐怕丞相非知道不可。” 石越笑了笑,没有接话。 只听潘照临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们的‘盟友’没了!” “我们的‘盟友’没了!”崇政殿内,枢密使韩忠彦一脸的苦涩。“种朴亲自出境确认的情报,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斩首过万,秃骨撒自缚请降,被送到辽主宫中成为奴隶。磨古斯率数千骑向西逃窜,耶律冲哥正纵兵追杀,一旦他彻底解决磨古斯的后患,将粘八葛、克列二部收编的耶律冲哥,会是个大麻烦……” 殿中,赵煦及范纯仁、吕大防、许将、李清臣众臣,都是表情凝重,众人的视线偶尔还会似不经意的扫过枢密副使王厚,此时,崇政殿内的每个人心里,都不免会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初采纳的是唐康的方略,结果又会如何?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的坏消息,王厚面无表情,接着韩忠彦说道:“此外,据蔡京报告,他抓获了一个辽国贵人,据此人招供,进入辽境的高丽军队,已被辽军击溃,高丽军队被斩首五千级!密院已经派人去设法查证此事真伪,但恐怕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高丽军队无关紧要!”吕大防冷静的分析道:“真正的心腹之患,是耶律冲哥。在他彻底稳定山后局势之前,我军至少应该攻下涿州,否则山前的局势恐怕会崩溃!” “涿州那边战况如何?”赵煦问道。北伐局势的变化来得太快,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召回王厚后,北伐军队迅速出兵,一路势如破竹就攻到了涿州城下,这让赵煦对北伐充满了信心,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在期待涿州传回捷报,幻想着北伐大军攻克析津府的那一刻。谁知道,北伐军队屯兵涿州城下师老无功,一个多月没半点进展,前线传来的,却是极为不利的消息。 这让赵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他隐隐的后悔当初没有采纳唐康的建议,后悔召回王厚太晚了。 “唐康还在和涿州辽军激战。”韩忠彦委婉的报告。 “章惇、田烈武呢?”坏消息让赵煦有些不耐烦。 被章惇算计的王厚嘴唇动了动,没做声。 赵煦又更直接的询问:“可否令章惇、田烈武出兵增援涿州?” “陛下,章惇现在的方略没有太大的问题。”韩忠彦连忙回答,“枢密会议推演过,如果章惇和田烈武将主力全部带到涿州,会给我军的粮道增加成倍的压力,辽军只要在涿州坚守十天以上,我们很可能就会自己把自己拖垮。” “增兵的确没有必要,但臣以为不妨令神卫营带着火炮去增援。”王厚不动声色的下着眼药。 “火炮……”赵煦沉吟了一下,“此事陈元凤也提过好几次,但章惇坚决不同意,他不愿意在攻打析津府前,火炮再出现任何损失。” “章惇既打定了主意,朝廷纵下指挥,恐怕他也不会听从。”韩忠彦无奈的说道。 赵煦更是烦燥,“唐康几次上表,希望朝廷下旨,让陈元凤所部暂时听他指挥,或许……” “陛下,陈元凤官阶比唐康高,怎会答应?”许将连忙帮陈元凤说话。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究竟当如何?”赵煦终于发起火来,小皇帝从御椅上腾的站了起来,大声问道:“难道就只能这么看着唐康他们在涿州城下师老无功么?”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右丞相范纯仁突然轻声说道:“陛下何不问问左丞相呢?” 此刻,城西的官道上,石越听完潘照临带来的消息,瞥了潘照临一眼,状似随意的问道:“不知为何,我似乎觉得潜光兄很高兴?莫非潜光兄还在想着我临危受命接过北伐的指挥权么?” 潘照临没有回答石越的问题,而是唏嘘感叹:“我好久没听到丞相叫我潜光兄了!” “是么?”石越愣了一下神,也不觉感叹道:“原来我们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同一时间,西梁院职方司内,司马梦求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右手竟在微微颤抖。良久,他长叹一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潜光兄,真的是你么?” 2 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高丽军队疑似全军覆没……石越并没有因此决定提前终止自己的假期。这并不是他不关心北伐战局,而是石越对于北伐的困难,有着比其他人更加清醒的认识。现在的辽国,在军事上仍然是一个强大的帝国,而且还拥有着耶律信与耶律冲哥这样的名将,如果北伐势如破竹没有一点风险与挫折,那才是不合常理。大辽不可能仅仅因为粘八葛、克列部的叛乱而动摇,宋军的北伐也不可能寄希望于高丽军队,对此,石越早有心理准备。更让他能如此从容镇定的,是章惇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明智谨慎,而现在在涿州的,是唐康所辖的军队——这些军队以蕃军为主,说得不好听点,即使真的全军覆没,也动摇不了宋朝的根本,而唐康麾下拥有着慕容谦、折克行、吴安国、姚雄这样一大批名将,在兵种上更有大量的骑兵部队,所谓的“全军覆没”,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算两耶律率辽军精锐齐至,唐康所部最多也就是吃点小亏。所以,石越非常的镇定,只要章惇保持现有的谨慎,他心里早盘算过最坏的局面——北伐失败,陈元凤部损失惨重——最坏也就如此而已了,这又有什么好慌张的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石越自北伐以来,可是一直站在局外当旁观者的! 其实,在得知耶律冲哥在西京道取得大胜的消息后,石越心里在好奇,辽军在南京道的指挥官究竟是谁?宋朝君臣一直默认在南京道指挥作战的是耶律信,这可能也是章惇这样嚣张的人也极为谨慎的原因。哪怕耶律信在南侵时吃了大败仗,但人的名、树的影,宋朝君臣将相,心里面还是很认可耶律信的能力的,没有人真的敢轻视他这样的名将。石越一开始也是认为在南京道指挥辽军的必定是耶律信,但随着宋军与辽军在山前的一系列交战,他对这个判断,其实已经有些怀疑了——辽军表现得太中规中矩了,甚至有些消极被动的感觉,似乎完全在照搬当年耶律休哥的战术,而在石越的心里,耶律信却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将领。这让石越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但这种直觉性的东西,此时说出来也没有意义,而且,宋朝君臣将辽军主将默认为耶律信也是有好处的,料敌从严总比麻痹大意吃亏上当强。所以,石越也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他心里的怀疑。 和潘照临在内城的宜秋门附近分手后,石越甚至没着急回府,而是又和石蕤一起去转道去白水潭附近一座燕国长公主的赛马场,看了一场赛马——和每年冬至前开封府在城北举办的赛马大会,或者汴京其他面向民间的赛马比赛不同,这个马场竟然是会员制的,主要只招待汴京的势家权贵,这让石越颇为惊讶。他在这里,看到了不少勋臣外戚权宦,汴京各省部寺监的官员,世代显宦之家的衙内,甚至还有班直侍卫与禁军将领出入其中。石越随便一询问,才知道这个赛马场虽然开办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但在汴京上层圈子里已经非常有名。因为这个赛马场的门槛非常高,宗室要求两代以内有公爵以上爵位,内臣要求两代以内做到入内内侍省的内东、西头供奉官以上,其他则需要家族中三代以内有人做到常参官,也就是升朝官,或者甲科进士出身……才有资格申请审核,但这些只是最低要求,十个申请者里面,大约只有两到三个人会被同意加入。但越是这样,这个赛马场就越是炙手可热,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获得来这里下注的资格。 这让石越有些后悔出现在这里。想都不用想,这里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赛马场这么简单。他旁侧斜击一问,便从石蕤口中得知燕国长公主经常在这里接见诸侯国的使节……这让石越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位长公主殿下,越来越不象是传统的宋朝公主了。但好在石蕤还是比较单纯的,她来这里,纯粹是来给她家松漠庄的一匹赛马助威的。 可惜的是,石越家的这匹赛马不是太争气,在八匹马的比赛中,跑了个第七名,把石蕤气得嘟着的小嘴都可以挂油瓶了。而夺魁的那匹马,主人竟然也是个女孩子,而且也是出身名门,是吕公著的孙女,现任国子监司业吕希哲家的千金。 燕国长公主的这座赛马场,由一座座的两到三层宫殿式建筑组成,这些建筑互相独立区隔,连出入的通道都是单独隔离的,可以保证互不打扰,这也是很多权贵之家的女眷很喜欢这里的原因。 吕家那位姑娘和石蕤大约是老对手了,从未想过石蕤会带男眷过来,她赢了比赛后,为了更好的享受胜利的乐趣,在石蕤的伤口上快乐的再撒上一把盐,于是得意洋洋的便带着一干随从冲了过来,不料刚刚闯进石蕤的小楼,抬头却看到了当朝左丞相,吓得她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扭头就跑,场面一时既尴尬又欢乐。 石越得知对方的身份后,也是非常的惊愕,他很难想象吕公著的孙女、吕希哲的女儿会是一个赛马的狂热爱好者,更难以想象吕家会这样放纵她,这让他感觉非常的不合理,但仔细想想,她的曾祖父是吕夷简,一切又似乎非常合理…… 但不管怎么说,石越还是非常感激她的,没有她这个小插曲,石越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哄好自己的女儿。 休沐的时间总是要走得格外快一些。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消耗殆尽,当石越父女回到州桥附近的左丞相府时,汴京城内,已是灯火辉煌。 一行人刚刚踏进家门,石越就看到庞天寿领着两个小黄门脚步匆匆的从自己家里的正厅迎了出来。 朝石越行了一礼,庞天寿就焦急的说道:“石相公,官家召见。” “现在?”石越不由抬头看了看已然全黑的天空,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假期,结束了。 迅速的换了一身衣服,石越随着庞天寿从东华门入宫。这时候就显出住在州桥附近的优越性了,比住在学士巷时,入宫的时间节省了一半以上。 入夜以后的禁中大内,大部分宫殿都没有点灯,有些黑漆漆的,和宛如白昼的汴京城比起来,显得有几分寒酸。石越知道这是从宣仁太后开始削减宫中开支导致的,从这方面来看,高太后固然是贤太后,赵煦其实也是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宋朝在河北对辽国的战争也好,现在发动的北伐战争也好,并没有太严重的影响汴京市民的生活,反而是皇宫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这是绝大部分君主都做不到的,尤其是赵煦统治的,是一个相当富庶的帝国。虽说宋朝皇帝受到文官政府的强大制约,但毕竟仍然是君主制的帝国,赵煦若然真的要放纵一下自己的欲望,也是很容易做到的,当年强大如关陇集团,也阻止不了李治和武则天夫妇,则天皇后随便找几个李义府之类投机分子,就可以将李渊、李世民父子两代辛苦建立的政治秩序瓦解破坏,宋朝的文官秩序,又能比当年的关陇集团强多少呢?帝制就是帝制,皇权就是皇权。跟在庞天寿身后的石越,有些心不在焉的放散着自己的思维,又想起潘照临曾经拿长孙无忌和自己相比,突然觉得,在某些方面,自己和长孙无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当年的长孙无忌,虽然是在山东士族集团接受教育并长大成人,但最后却阴差阳错成为关陇集团最后的领袖与守护者;自己同样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宋朝士大夫,然而,在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真正的士大夫相继去世后,自己似乎也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宋朝士大夫秩序某种意义上的保护者……想到长孙无忌和关陇集团的悲剧性命运,又想起另一个时空中北宋的结局,石越忽然间竟有了一丝害怕,他真的不会重蹈长孙无忌的覆辙吗? “石相公,请在此稍候。”庞天寿的声音将走神中的石越猛然惊醒,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崇政殿外。 他点了点头,庞天寿趋着小步急急入殿通传,很快又出来,对石越躬身一礼:“官家宣相公入殿。” 石越稍整冠袖,大步走进殿中。却见崇政殿内,燃着十几枝巨大的蜡烛,但烛火中闻不到香料的味道,显示这些蜡烛看起来壮观,但其实是些便宜货。明亮的宫殿之内,最显眼的,则是东侧的廊柱间,挂着的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石越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河北、河东及幽蓟地区的地图。小皇帝赵煦就站在那幅地图前,目不转睛的望着地图。 石越心里很清楚,小皇帝的这个姿态是特意摆给自己看的。他也不慌不忙,行礼如仪:“臣石越拜见陛下。” “相公免礼。”赵煦亲自过来,扶起石越,拉着他一道走到那幅巨大的幽蓟地图前,单刀直入问道:“耶律冲哥之事,相公可知道了?” “臣已得知。” “那相公可有应对之良策?”赵煦转头,满脸期待的望着石越。 石越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了一眼殿中的一座座钟,没头没脑的说道:“陛下,现在已经快到亥正了。” “啊?”赵煦有些莫名其妙。 “臣以为,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陛下回寝宫安心酣睡。” 赵煦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太高兴,“相公莫要开顽笑,军情不利,朕如何能睡得着?” “陛下,如今的情况,就算臣在雄州任宣抚使,除了好好睡上一觉,也别无他法。”石越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臣知道陛下担忧什么,但现在在涿州的将领是慕容谦、折克行,还有吴安国,如果他们几个都没有办法,臣也不可能有办法。” 赵煦沉默了一会,他打量着石越,似乎想从石越的表情中,判断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还只是在推搪自己。过了好一阵,他才出声问道:“话虽如此,倘若,朕是说万一,万一北伐……相公愿意再替朕去一次河北,主持大局么?” “陛下放心,只要章惇不失章法,必不至有不堪言之事。”石越镇定的给赵煦派着定心丸,“若果真有那一天,臣亦义不容辞。” 得到石越的这句许诺,赵煦顿时大喜,高兴的说道:“相公果然赤诚为国……” 赵煦的这次深夜召见,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君臣之间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睦,赵煦拉着石越,问了许多他统兵和西夏、辽国作战的经验,石越的性格到底没有富弼那样的强势,不至于张口就说什么“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赵煦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但也不多说半句,饶是这样,已是让赵煦兴致勃勃,如果不是向太后几次派人来劝他回去睡觉,石越怀疑赵煦能和自己聊一个通宵。 从禁中出来后,石越的马车穿行在汴京的夜市中,石越坐在马车,心事重重的发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回神,从车窗外看到路边出现一个似曾相熟的身影——一个算命的老头,打着卦幡从路边走过,石越看了一眼周围,不由一阵愰乎,竟然真的到了当年他送诗册给楚云儿的地方,“停车!”石越连忙喊道,仪卫马上停下了脚步,所有随从都莫名其妙的看着石越,但没有人敢多问什么。石越快步下车,回头去看那个算命的老头,但对方早已消失在汴京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石越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就是当年自己曾经在那里抽过签的老头。那种注签的内容,他二十余年来,一直记得很清楚——“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石越凝视人群很久,才惘然回首,却没有走回马车,而是走向当年送诗册给楚云儿的那座酒楼。只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贵为大宋朝的左丞相,他刚刚朝酒楼的方向走去,随行的石鉴使了个眼色,四名班直侍卫便已抢先几步,准备进去清场。 石越不由叹了口气,更觉意兴索然,停下脚步,正准备放弃这“扰民之举”,却听到旁边的酒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子明相公!”他循声望去,赫然看到,大宋朝的右丞相范纯仁,正在街另一边的酒楼上,一脸微醺把头伸出窗来,毫无仪态的朝自己挥着手。 同一个晚上,开封府鄢陵县外的一座小山坡上,一身黑袍的司马梦求,一人一马,居高远眺,在他的视线中,是一座映印于松柏之中的小道观。 3 次日,三月二十一日早晨,因为非朔非望,在待漏院等候上朝的官员,都是大宋朝的高级官员,少监、少卿、侍郎、侍御史、起居舍人、中书舍人……差不多都是这等级别以上的官员。在事先没有半点风声的情况下,他们惊讶的看到,好久不曾出现在朝会上的左丞相石越,竟顶着个巨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了待漏院,脸上还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然后,他们又看到素来很重视仪容,永远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右丞相范纯仁,也是满脸的倦容。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石越正在休沐中,他突然来参加朝会,已是足以震动汴京的大新闻,而左右丞相的这副样子,更是让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竟让石越和范纯仁都通宵未眠,让石越提前结束休沐。即便韩忠彦、吕大防等宰执大臣,也是同样的惊讶,他们一边过来热情的和石越打着招呼,一面忍不住旁敲侧击,心里不免暗暗担心,难道耶律冲哥又搞出什么大事来了? 一肚子心思的石越,一面心不在焉的应酬着众人,一面在心里判断,呆会哪些人会是自己的盟友,哪些人会是自己的敌人,哪些人则可以争取……还不时的拿眼睛瞟在一边独自出神的范纯仁。 石越心里面回想着昨晚和范纯仁见面的情形——当范纯仁和石越打招呼的时候,虽然在石越看来他只是“微醺”,但实际上,范纯仁已是有几分醉意了,否则,以范纯仁的性格,其实是做不出当街喊石越一起喝酒的事情的。 而石越一上去,范纯仁就和他滔滔不绝的聊了起来,说是“聊”,开始的阶段,大多数时候其实只是范纯仁一个人在说话。石越到这时,才知道范纯仁身上背负的压力,一点也不比自己小,而就两个人的性格来说,范纯仁其实远比他辛苦。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范纯仁也打算辞相。 想着大宋朝的左右丞相都计划着辞相,不知道为什么,做为当事人的石越,在当时真实的感受,并没有什么伤感或者沉重,而是很想笑。他莫名的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只是顾忌喝多了酒的范纯仁,只能拼命忍着。 和石越不同,范纯仁的辞相是被逼的。高太后给他的遗言,就是“相公宜早归去,让官家自用新人”,从高太后的遗言中,石越能感受到她的无奈,眼不见则心不烦,高太后心里很明白,在她死后,小皇帝真想做什么,别人难拦不住。她不指望范纯仁、吕大防他们,也没有指望石越,而是希望范纯仁能有个好下场……这是高太后的智慧,这位宣仁太后比起石越,要更早一步看清楚皇权就是皇权! 这让石越十分的唏嘘,他隐隐有种感觉,虽然政见迥异,地位不同,但高太后,其实也是应该归为王安石、司马光这一代人之列的。 但范纯仁内心深处,没有高太后那么看得开,放得下。他内心深处,不想辞职,不希望旧党交出对朝政的主导权,更不想让赵煦就这样轻易的决定了大宋这艘大船的方向……他也有他想要坚持维护的东西。 这让他内心中深受折磨,是做诤臣,还是明哲保身?但坚持不妥协不退让,真的就是对的吗?若不遵从高太后的遗嘱,会不会被人讥笑贪权恋栈?但即使留下来,倘若矛盾激化,党争再次走向激烈,他岂非又成了大宋的罪人?可是,就这样放弃,不仅难以甘心,更觉得自己象个逃兵,辜负了国家,辜负了高太后、高宗皇帝,辜负了司马光,死后更不知道要怎么样去面对自己的父亲…… 一直背负着沉重压力的范纯仁,在收到北伐不利的消息后,仿佛最后一根弦崩断了。他支持北伐、相忍为国,这样的妥协,真的是对的吗? 这个晚上的范纯仁,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己又应该坚持什么放弃什么……他故意不再理会平常对自己的约束,故意让自己去做一些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包下汴京的一座酒楼,毫无节制的喝醉…… 但仿佛是宿命一般,范纯仁竟见到了石越。 虽然各自立场不同,但是,范纯仁心里知道,石越是除了他父亲与司马光外,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他也不在乎会被石越看了笑话,或者说,在内心的深处,是故意如此,他把头伸出窗去,喊出了石越的名字。 而范纯仁的心情,石越心有戚戚焉。或许,此时此刻,整个大宋,也不会有比石越更明白范纯仁心情的人存在了。 两人都有想要坚守的东西,但都迫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撒手退让妥协,同样的,他们心里,都无法肯定自己的选择就是正确的。 过于固执的坚守所谓的正确的东西,结果却经常诞生难以承受的恶果。但妥协退让,真的就能海阔天空吗? 这就象关扑,即使是石越和范纯仁这样,已经位极人臣,也无法知道答案。 于是,听着范纯仁吐露心声,石越感觉每句话都是在说自己,然后,他也不知不觉喝多了,他和范纯仁说起了长孙无忌的事。 范纯仁先是惊讶的听他说着什么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然后,他就听到了范纯仁的哈哈大笑。 “就算子明你说的那什么关陇集团、山东士族真的存在,大唐之世,门阀已衰,士族将亡,长孙无忌的失败、则天皇后的胜利,亦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而大宋,却是士人兴起的时代,一个是早晨的朝阳,一个是傍晚的落日,又怎可同日而语?门阀士族自东汉兴起,至五代衰亡,经历了几朝几代?朝代或有更替,大宋也未必不会亡国,但士人的时代,却不会随大宋之兴亡而结束!想不到石子明你也会有发杞人之忧的一天!” 喝多了的范纯仁,说着即使在宋朝,也有大逆不道嫌疑的话语,大声的嘲笑着石越。 但他不经意的话语,却如同闪电劈过夜空,惊醒了石越。范纯仁是对的,哪怕经历了蒙元的浩劫,宋朝的士大夫没了,但明清的士绅却崛起了,即便丧失了理想与尊严,充斥着犬儒主义,甚至满身的奴才味道,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士人的时代,都持续了一千多年! 也许是喝得太多了,趁着几分醉意,石越向范纯仁提出了一个想法。 然后,听得手舞足蹈的范纯仁和石越约定,就在今天的早朝,将这个想法公开说出来。趁着他们两个还是左右丞相,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办了。 事实证明,人喝多了,胆子是要大许多。 当二十一日的清晨,石越被韩梓儿从宿醉中叫醒后,他马上就一阵头疼——这个时代的酒在宿醉之后是不怎么会头疼的,尤其是范纯仁昨晚请的酒品质算是很好的,但约定就是约定,是个炸弹,今天也得扔出去。否则,他和范纯仁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了。石越只好仓促的写了一封奏章,让人抄好,揣在袖子里,前来上朝。 因为临时要写奏章,石越来得有点晚,在待漏院没呆一会,早朝就正式开始了。石越、韩忠彦在内侍的引导下,领着文武臣僚上殿,觐拜皇帝。然后,石越、范纯仁、韩忠彦各自落座。 行礼如仪后,御座上的赵煦目光落到了石越身上,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笑道:“昨晚见过子明相公后,朕算是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 殿中众臣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了石越身上。大多数人,都是又惊又喜。不管对石越的态度怎么样,君相不和的隐忧,一直萦绕在大宋朝廷之上,对以旧党、石党为主的宋朝朝廷来说,多数官员还是希望朝局稳定一点好的。 没想到,一夜之间,皇帝和石越的关系就得到极大的好转。 众宰臣之中,对此最为高兴的,是韩忠彦和曾布,两人喜形于色,和面不改色但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其他宰执大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皇帝主动示好,石越当然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更不用说他今天还有求于人,连忙回道:“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实乃天下之幸,但天下之重,系于陛下一人,臣还望陛下保重龙体,陛下万寿安康,才是大宋最大的幸事。” 赵煦越发高兴了,点头笑道:“朕知道了。”又笑着问道:“听说子明相公昨晚回去后,和尧夫相公在白衣楼喝酒了?” 这下,殿中众臣更是惊讶了。 对皇帝知道自己昨晚和范纯仁喝酒的事,石越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以他和范纯仁的身份地位,晚一点,全开封都会知道这件事。而早朝之前,肯定会有内侍将这事告诉皇帝。不过,他们喝酒的地方叫白衣楼,石越却是现在才知道。 他朝赵煦欠身拱手,一本正经的回道:“回陛下,臣昨晚的确是路过白衣楼,偶遇尧夫相公,故此停留,与尧夫相公一道商量一件大事。” 范纯仁脸红了一下,也朝着皇帝欠身拱手,但没有说话。 “哦?”赵煦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是何大事?” “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亲览。”石越从袖子里掏出奏章,双手捧起。庞天寿连忙过来接过奏章,呈给赵煦。 赵煦打开奏章,认真浏览起来。 石越一边向其他宰执及殿中众臣介绍:“臣昨晚与尧夫相公商议的,是关于门下后省之事。” “自熙宁新政以来,立门下后省给事中之制度,行之有年,亦可称效果斐然,但总还是有些弊端,最大的问题是诸科给事中权力既太大又太小,一个给事中,就可以封驳两府宰臣签押之事,这让给事中免不了有邀名之事,即便给事中公允正直,也免不了受限于个人的学识与才能,做过错误的封驳;另一方面,则是给事中也免不了有贤愚不肖,这其中便有漏洞可钻,皇帝、两府有事担忧给事中封驳,有时会刻意绕过刚直的给事中值日之时,等好说话的给事中值日时,才将赦旨送到门下后省,结果又让门下后省形同虚设……” “因此,臣与尧夫相公商议,建议对门下后省进行改革。改革的重点,是扩大诸科给事中的人数,一方面,由各路、军、州致仕官员、曾考上举人的儒生、侯爵以上勋臣、以及每年纳税额在一百贯以上人家,共同推举本路、军、州士绅清流若干名,经考试经义、律令、钱粮水利之学合格后,授‘给事中里行’之职;同时,也增加诸科给事中名额,使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人数相当,诸科给事中由皇上与左右丞相、枢密使副、参政知事荐举任命,宰执大臣得各荐举一名诸科给事中,其余诸科给事中则由皇上选任。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共同组成门下后省给事中会议,凡事至门下后省,即由诸科给事中与给事中里行共同审议,投票决定是否通过,都给事中、副都给事中自此只负责安排议事日程,主持议事,考核给事中品行等事务,除非投票为平局,否则无投票权……” “如此,则给事中之封驳大权,全出于公议,兴利除弊,门下后省制度,将可完善。” 石越说完,赵煦也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奏状,他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默默将奏章放在面前的御案上,目光在石越和范纯仁身上游移。 “子明相公、尧夫相公,你们真的只是想要改革门下后省制度么?”赵煦提出质问时,嘴角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他目光投向其他宰臣,问道:“诸卿以为两位相公的建议如何?” “臣以为不便。”许将见到皇帝的眼神,第一个出声反对。“两位相公所献门下后省新制,规模过于宏大,牵涉过多,朝廷平添许多官职,每岁所增薪俸之费,便已可观;且给事中一多,必增纷扰,每逢一事,争来议去,拖延时日,亦非国家之利。此去一弊,增两弊,臣未见其便。” “臣亦以为不便。”李清臣也站了出来,高声说道:“汉朝之时,为除郡守不廉少忠之弊,而设刺史,其后地方之权,遂归刺史,而郡守反成下僚。今若设此给事中会议,则是以给事中之职,凌驾于宰执之上,日后天下之事,必不在两府,而在门下后省。臣未见其可。” 许将和李清臣接连表态,而且抨击的地方都在要害之上,石越虽然从未敢小觑天下英雄,但也不由有些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却是吕大防也站了出来,高声道:“臣亦以为不便。天下大事,当出一二人之口,决一二人之手,若兴此议,日后给事中挟所谓‘天下公议’之名决是非,朝中大事,军国大政,必皆媚于流俗之论,朝廷若欲行此政,臣纵血溅墀前,亦必死谏!” 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吕大防竟然一开始就摆出势不两立的绝然态度。石越扫了一眼范纯仁,见对方面露犹疑之色,显然,他内心也动摇了。 但即使是石越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吕大防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最后连韩忠彦也断然反对自己。“臣亦以为不便。”韩忠彦语气温和,但言辞却十分犀利、坦率,“门下后省之制,虽然是熙宁中子明相公所倡,然并非子明相公一人之私见,制度之形成,乃是当时先帝与许多大臣共同的见解。其中不乏各种争议,亦包含许多妥协,许多制度,看似不甚合理,其中却有先帝与熙宁群臣之深意在焉。便如门下后省之制度,表面上看,的确有各种漏洞,但中间却有先帝的大智慧。先帝之目的,是欲以门下后省制约宰臣,不可以为所欲为,但同时,又让给事中不能真的凭封驳之权,便凌驾于两府之上,给事中官卑权重,其作用,不过是替皇上、替朝廷、替大宋把守最后一道门的守门人,所以,给事中既重要又不重要,便如子明相公所言,权力既太大又太小。但臣以为,这不是门下后省之弊,而正是门下后省制度最巧妙之处。天下之事,若全然寄望于最后的守门人,这个天下,也就不成为天下了,给事中是否出于公议,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韩忠彦的这翻话,可以说说到了赵煦的心坎里,门下后省是皇帝用来制约宰臣的重要工具之一,如果按石越与范纯仁的建议改革,即使皇帝可以任命大量的诸科给事中,但这个给事中会议如此有代表性,打着“天下公议”的旗号,以宋朝的士大夫的秉性,这些人必定会成为皇帝最大的掣肘,赵煦才不想亲自给自己带上脚镣……但他不能亲自出来反对石越的建议,因为赵煦年纪虽小,却并不傻,他知道大宋是与谁共天下,石越的这个献议,明显是站在士大夫立场上的,是讨好全体士大夫阶层。 但正因为如此,它反而不可能成功。 所谓“全体士大夫阶层”是个虚无飘渺的东西,讨好所有人,实际就意味着讨好不了任何人。这殿中的大臣,都属于士大夫阶层,但是,没有明确的敌人,没有明确的反对者,那就没有急迫性,他们就会本能的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在这方面,他们的利益和赵煦是完全一致的,皇帝不想被掣肘,难道两府的宰臣会愿意吗?难道各省、部、寺监的官员会愿意吗?现有的门下后省制度他们就很烦了。没有急迫的危机悬在头顶上,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会真正为了虚无飘渺的所有人的利益,去牺牲自己的切实利益呢? 这个时候,赵煦只要稍稍退一步,不去用实际行动提醒殿中的大臣,皇权和士大夫之间是有对立一面的,现有的制度下,士大夫们对皇帝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硬性制约的手段,那大部人都会满意于现有的和皇权之间的和谐关系,没有人会去思考,为了换一个制约绝对皇权的硬性手段,是否应该放弃、牺牲点什么…… 说白了,石越和范纯仁所说的门下后省制度,在本质上,根本不是一个所谓的“好制度”,它反而是牺牲了很多好的东西,而目的却只是为了预防某些最坏情况发生。这个代价是否值得,不同时代的人,会因为自己的切身遭遇,而有不同的答案。这一点,韩忠彦是错的,石越和范纯仁的门下后省,才是真正的最后的守门者。 但包括石越在内,这殿中的大臣,没有人会想到,还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对这件事情,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赵煦的老师桑充国平时都在研究些什么,他们对桑充国的了解,还停留在十五年前的《天命有司》阶段……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说过,白水潭学院有个“三代社”,这是一个主要对石越的《三代之治》进行推衍、研究的学术性社团,社员人数很少,不到二十人,但是桑充国、程颐都是其成员,他们的学术成果并不公开刊行,外界少有人知道,表面上,这似乎是一个没什么影响力的高端纯学术社团,但实际上,这个少有人知的社团,可能是绍圣年间最重要的组织。因为,皇帝赵煦,是“三代社”的成员!这是除了桑充国和程颐,无人知道的秘密。连三代社的其他成员,都不清楚,他们为皇帝赵煦亲政后如何处理和宰臣之间的关系,如何迅速掌握权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石越并不知道,他已经“过时”了。他在绍圣八年提出来的东西,三代社早就对类似的制度做过无数次的推演与讨论,赵煦和桑充国也不知道悄悄聊过多少次,桑充国对他毫无隐瞒,其中的利弊,尤其是涉及皇权方面,赵煦早已经一清二楚。 石越的建议被宰臣们否决,是赵煦所乐见的,但是,他并不想石越下不了台,他和这位左丞相的关系好不容易得到缓和,他还指望能在北伐上依靠石越。赵煦在其他事情上,都可以找到石越的替代者,惟独在北伐上,在他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石越。而讽刺的是,北伐是赵煦最重视的事情,却正好是石越最消极的事情。 韩忠彦说完后,殿中大臣一个接一个的发言,除了曾布和苏轼帮石越缓颊了几句,其他大臣基本都是认为“不便”,即便曾布和苏轼,也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显然二人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是反对。曾布是出于党派利益,苏轼则应该是不想落井下石…… 赵煦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观察着他的两位丞相——范纯仁显然没有料到现在的局面,有些如坐针毡,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应该是想先等石越进行回应;而石越的表情一开始是明显的惊愕,但慢慢的便恢复了正常,这表示,他对现在的局面,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这让赵煦心里很有些好奇,明明有所预料会受到激烈的反对,那为何石越还要上呈此议呢?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一浮出来,他脑子里忽然就闪过桑充国夫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有些时候,有些大臣会向他上一些明知道会被驳回的奏章,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奏章这件事,本身就有其作用。 那石越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呢? 赵煦原本想替石越找个台阶,但突然明白过来石越并没有指望毕全功于一役,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静观其变,看石越如何拆招。 又等了好一会,殿中所有想发表意见的人终于说完了一轮,便见石越从容的朝自己行了一礼,然后呵呵一笑,然后轻描淡定的说道:“陛下,既然诸公都如此反对,想来臣和尧夫相公的思虑,或确有不周全之处,便如师朴相公所言,熙宁新官制,臣虽有倡议之微末功劳,但真正成功,却是先帝与熙宁群臣群策群力的结果,今日之事亦然,诸公言之成理处,臣断不敢置若罔闻,门下后省改革,本非细事,也正该广纳天下之言,兼听则明,臣请陛下将此事下两制以上杂议,若朝议果然以为不便,臣亦不敢敝帚自珍,愿听公议。” “公议?今日朝会之上的声音,还不够公议么?子明你是要听公议,还是想挟流俗以自重?!”石越的话音刚落,不止是赵煦,殿中许多人,瞬间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吕大防马上愤怒的质问。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流俗”,却也引起了许将等新党官员的不满——这个词,正是当年旧党经常用来批评新党的。 “微仲公此言差矣,朝廷两制以上官员,怎么也称不上‘流俗’吧?”石越淡然回道。 今天的形势出乎意料,尤其吕大防和韩忠彦旗帜鲜明的反对,更是石越没有想到的。但是,他并没有被情绪所左右,保持住平心静气后,石越甚至觉得他们的反对意见挺有道理的,因此,他更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至于他的改革建议,昨晚和范纯仁喝了酒后灵光一现想出来,上朝之前匆匆而就写成奏章,如果他指望这样的东西能一鼓作气在朝中通过,那他应该是宿醉至今未醒。 虽然喝多了和范纯仁做了约定,的确是一个重要原因,但石越做事,从来都是很在意步骤的。很多时候,决定事情成败的,往往就是做事的节奏。 想给皇权套枷锁,不由分说拿着手枷脚镣就上?二十几岁的石越都没有这么一厢情愿过,更不用说现在。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很清晰——将门下后省的改革,做为朝廷严肃讨论的一个改革方案,拿到朝会上,拿到皇帝面前来讨论。它否决了是必然的,但从此,这个方案,就不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构想,而成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政治方案。只要这微妙的一步迈出来,有石越和范纯仁联名背书的门下后省新制,从此将永远的成为一个正式的选项。 它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成为现实,甚至不会被讨论,但它会一直在那里,告诉皇帝,告诉士大夫,在必要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方案可以采用……甚至可以对皇帝构成一种隐晦的威胁,如果你任性妄为,咱们还有另外一个选项…… 有人说自由关乎选择,其实权利也一样,权利的本质就是有选择。 一个门下后省新制这样的选项,它不必落实成为现实的制度,就足以对皇权套上一层无形的枷锁,有时候效果甚至比落实了还好。因为正在实施的制度,永远会有各种毛病,但未实施的制度,有再多的问题,它也可以是完美的。 石越一句话把吕大防怼得说不出话来。而殿中众臣,基本上都是极聪明的人,是这个时代的人杰,韩忠彦马上察觉到了石越的真实意图,只要石越不是真的想搞那个什么门下后省新制,让朝议讨论讨论,挺好的。大家都知道原来还有这一种这么不方便的新制之后,就会更加珍惜现在的门下后省制度。但石越的影响力太大,韩忠彦不免担心结果玩脱了,因此说话也很谨慎:“下两制以上杂议自无不可,这是两位丞相一起提出的新制,若有争议,也理当交朝议讨论。但子明、尧夫,倘若朝议否决,又当如何?” 石越回答:“三年之内,此事不再提起。” 范纯仁此时也明白过来,也点头说道:“若朝议否决,三年之内,我与子明皆不再重提起此事。” “三年……”赵煦此时的心情而言喻,他想要反对,但是石越的要求完全合理,左右丞相的建议,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未免太说不过去。而且他不想和石越在这时候闹不愉快,只好将目光换向李清臣。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李清臣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子明相公和尧夫相公想将此事下朝议,原本亦无不妥,只是,如今朝廷正在北伐,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现在朝廷诸事,还当以北伐为先,臣以为,何不暂缓时日,待北伐结束,再下朝议讨论此事?”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赵煦正打算开口将这个缓兵之计给敲实了,但石越看到他的表情,哪里会给他说话的机会,马上抢在他前面驳斥:“邦直此言差矣!北伐固然是大事,但朝廷也没有必要因此停下一切事务。况且这两事之间,并不冲突,恕我直言,难道朝廷让邦直你花几天时间来思考下门下后省新制,就会影响到北伐战局不成?” 石越的讥刺不留情面,范纯仁也默默的跟上,补上一刀。 他语态温和的接着石越的话说道:“当日淝水之战,关系东晋生死存亡,谢安遣将调兵后,便高坐谈笑,而桓冲忧心忡忡,时刻担心披发左衽之祸,但最终不管是谢安还是桓冲,都并不能影响到淝水之战的结果,决定胜败的,是在淝水作战的将士。臣不才,忝为右相,但北伐之军在幽蓟,而臣在汴梁,相隔千里,除了尽量调和各种关系,保证前线补给外,臣所能做的,就是让朝廷在战争中维持正常的运转,以免后院着火,给北伐拖后腿。臣以为,就目前来说,似乎还谈不上事务繁剧,让人分身乏术,除了关注北伐外,无暇他顾。反而,维持北伐之外的国家事务正常运转,才是臣的日常事务,所以,臣觉得邦直参政的担忧,似属多余。” 李清臣被二人这么一说,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又羞又恼,想要反唇相讥,但嘴皮微动,便看到石越讥讽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又咽了回去。他是希望迎合皇帝,以巩固自己在宰执之中的地位,但他并非是一个弄臣,而是堂堂宰臣,倘若真要受了太大的羞辱却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应,那就是弄巧成拙,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做到这个份上便可以了,皇帝不会责怪自己害怕出头,而输给石越和范纯仁,皇帝也不会觉得是他无能。李清臣瞬间用理智控制住了息的情绪,默默的不再作声。 赵煦无奈的将目光投向许将,但许将也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反对石越的新制,是担心现在进行改革,门下后省会被旧党和石党控制,尤其是地方士绅举荐的“给事中里行”,必定以同情旧党为主,这明显不符合新党的利益。但察觉到石越并不能真的让新制落实,那许将也就不担心了——未来这个方案,未必就不可以为新党所用,用来巩固新党的势力。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新党的许将,对赵顼去世后,高太后执政新党所受到的打压,记忆深刻,现在的皇帝虽然再度倾向新党,但未来呢?下一任皇帝又会是什么倾向?在帝位更迭之时,石越的这个门下后省新制,不失为一件不错的武器。到时候,完全可以根据储君的倾向,而决定使不使用。打着这样主意的许将,决定退后一步,静观其变。 许将不肯出头,赵煦只好将目光投向下一级别的官员,他亲政后,也慢慢简拔了不少新人,但是,他的目光扫过去,众人纷纷躲避,有少数几人鼓起勇气想要站出来,但在石越的注视下,勇气瞬间消散。 背后上奏章也就罢了,当面对抗当朝左右丞相,二人背后还各自有着根深叶茂的石党与旧党,就算有皇帝的支持,也还是太难了一点。尤其是石越,他可从来不是范纯仁那样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自石越以下,石党之人,留给外人的印象,通常都是“长袖善舞、敢于任事、极有手腕”十二个字,也就是说,石党大多朋友众多,经常惹事,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他们虽然都想让皇帝喜欢自己,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但他们并不想成为皇帝和石越斗法之中的炮灰。 而这个时候出头,不成为炮灰,可能吗? 赵煦并不清楚他简拔的这些新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他们的畏惧,对石越的畏惧!而这也让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洌。 权臣! 赵煦心里冒出了这个词。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最直观、最真实的感觉。即使是他亲自提拔的人,也害怕石越甚于害怕自己。倘若这不是权臣,那什么才是权臣? 但,他才是皇帝! 就在一瞬间,赵煦下定了主意,他不能退缩。至少是此时此刻,他不能退缩。 “子明相公、尧夫相公说得确有道理,但邦直参政所言,也不能不慎重考虑。兹事体大,仓促之间,朕亦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下朝议,改日再议!” 皇帝情绪的变化,也让接下来的朝会气氛变得微妙。 虽然在赵煦开口后,石越和范纯仁都没再就下朝议的事情过多纠缠,然而,众宰执大臣,包括李清臣在内,却也没有一个人理会赵煦的情绪,每个人都视若无睹的继续朝会的程序,公事公办的讨论各种议题…… 而赵煦胸中那憋闷的情绪,就这样一直压抑在胸中,无法发泄出来。宰臣们那种对他情绪的刻意忽视,更是让他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 我是皇帝! 我才是皇帝! 赵煦在心里不住的呐喊,却只是让自己越发的生气。 直到朝会结束,赵煦回福宁殿的路上,还是怒意难平。 这一天也是多事的一天。赵煦还没到福宁殿,便有内侍前来禀报:“职方司郎中曹谌求见!” “曹谌?”赵煦怔了一下,马上吩咐:“让他去内东门小殿。” 4 内东门小殿。 稍显阴暗的殿内,只有赵煦、庞天寿、曹谌三人。 “司马梦求秘密调查了左丞相左右之人,在安平之事前后的行踪?”赵煦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如此大的行动,司马侍郎再厉害,也需要调动大量的职方司资源,臣忝为职方司郎中,想要完全瞒过臣,即使是司马侍郎,也做不到。而且,臣觉得,司马侍郎根本没有想瞒臣,反而是有意无意的,故意让臣知道这件事……但这也是臣费解之处,职方司私自调查左丞相左右之人,这……”曹谌隐隐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当着皇帝的面,他也不敢问皇帝司马梦求是不是奉了密旨,只能装傻。 “朕知道了,此事朕自会让司马梦求解释。没朕的旨意,你也不得外泄。”赵煦轻描淡写的说道。 “臣领旨。” “那司马梦求查到什么没有?”赵煦装做随意的问道,他心里很清楚司马梦求为何故意让曹谌知道他的调查。 曹谌其实也明白自己的角色是什么,当下心照不宣,老老实实回道:“除潘照临外,其余诸人,皆无嫌疑。”他又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臣亦核实过,司马侍郎的结论没有问题。” “潘照临?”赵煦皱起了眉。 “潘照临自离开左丞相幕府后,向来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其行踪难以查明,原本亦属正常,不好由此便断定其与安平之事有关,况且,从对左丞相身边左右之人的调查结果来看,潘照临和左丞相在安平之事前后,亦无任何联络……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可以推除潘照临嫌疑。” 听到这个结论,赵煦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如果这就是最终结论,现在向自己报告的,应该是司马梦求,而不是曹谌。 果然,便听曹谌说道:“但是,臣发现,这次调查中,关于潘照临的内容,太简单了。” “嗯?什么意思?” “司马侍郎对其他人的调查,都非常详尽,只要读过这些调查的内容,任何人都不会对将他们排除嫌疑再有任何疑问。惟独关于潘照临的部分,实质性的内容太少了,虽然这可能和潘照临的特殊有关,但是,臣总觉得,这不是我们职方司的能力……” “你是说?”赵煦的眼睛瞬间瞪大,望着曹谌。 “臣不敢揣测什么。”曹谌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臣有些不放心,冒死做了个决定。臣通过家中在军中的关系,悄悄借了两名精锐探马,让他们跟踪司马侍郎!” 内东门小殿内,突然间无比的安静,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结果,臣发现,司马侍郎仍然在调查潘照临。也就是说,司马侍郎觉得潘照临仍有可疑,只是他还拿不定主意,所以,刻意没有让臣知道。” “这是正常的吧?”赵煦强行挤出一丝笑容。 “的确是正常的。”但曹谌的声音仍然在抖,“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昨天晚上,司马侍郎去了鄢陵县的白鹤观,臣的人看到了潘照临的一个随从出入观中,还带回来几个人的画像,其中一人是……是以前经常出入雍王府的一名道士李昌济!” “雍王?”赵煦越发的惊讶,“李昌济又是什么人?” “据臣所知,李昌济是当年雍王的重要谋主,石得一之乱后,他便不知所踪……”曹谌说着这些事情,背上冷汗直冒。 “石得一之乱!”赵煦腾的起身,“你是说,潘照临和那个李昌济有勾结?” “并非如此,臣派去的人回报,似乎那个李昌济,是被人软禁在白鹤观……” “被人软禁?”赵煦有些莫名其妙,只觉得整个事情非常的复杂,头绪越来越多,但却一团混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潘照临怎么会和当年雍王府的扯在一起,而曹谌的意思,又是潘照临将对方软禁。“这李昌济身上有何秘密?还是他和潘照临有何故旧?否则,不是应当将他举报官府么?” “此非臣所知。”曹谌也是不甚了了,“臣只是据此推断,潘照临并不简单,他也不是闲云野鹤独自一人,而司马侍郎会继续暗中调查他,说明他除此之外,应该还有更多的疑点……” “而臣这边,除此事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也和潘照临有关——三天前,负责监视周国使者的亲从官提交了一份报告,说周国使者曾数次见过潘照临……” “这有什么可疑的么?诸侯国交好贿赂大臣左右亲信,不是很平常么?”赵煦语带讥讽没好气的说道。 “这本来是很平常。只是,只是,臣突然想起了一桩陈年秘辛……” “陈年秘辛?”赵煦奇怪的看着曹谌,突然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他是曹家子弟,曹彬的后代! “当年欧阳修修成《新五代史》,提到周世宗之子熙让、熙诲时,称不知其所终,臣当年一时好奇,便追问家父熙让、熙诲下落,家父告诉臣,太祖陈桥兵变后,赵韩王[赵普。]欲尽诛恭帝以外周世宗诸子,太祖仁德,不忍,于是将熙诲交由越国公卢琰抚养,改姓卢氏,而将熙让交由郑王潘美抚养,改称潘氏,并称潘美为叔。后熙让及其子皆在本朝为官,至真宗皇帝时,真宗对其都格外优容,只是后代不才,其家族便渐渐没落,此事开国诸臣,大抵知晓,只是牵涉太多,各家通常都不会对外宣扬,故此世人知之者甚少。到欧阳修时,这些秘辛,更是没几个人知道了。” “潘美……周国……潘照临……”赵煦惊讶的望着曹谌,“你是说……这应该只是巧合吧?而且,我赵家对柴氏不薄,纵然他果真是周世宗后代……” “的确,即便潘照临确是周世宗后裔,也不能说明他就心怀叵测。但司马侍郎经常对臣等说,偶尔发生一两件巧合可能是巧合,但若同时发生三四件巧合,那就绝对不可能是巧合。潘照临身处嫌疑之地,他的身世若还藏着如此大的秘密,纵要说他清清白白,恐怕也难以让人相信。臣调阅了所有关于潘照临的资料,他的父母身世,无人知晓。但这件事情,他却瞒不住,有人肯定知道?” “石越?”赵煦脱口而出,但马上摇头,“石越多半并不知情,倘若潘照临真是周世宗后代,他图谋必大,以石越的身份,和他牵涉毫无好处。除非石越在熙宁之初刚认识潘照临之时,就有谋反之心。但这么多年,他屡次掌握兵权,若早有反意……这根本不合情理。” 实际上,在石越自解兵权回京后,赵煦已经彻底不相信石越有什么谋反的意图了,他之所以还要暗中彻查安平一案,担心的正是石越左近之人有非份之想。只不过,这些话,他没必要对曹谌说。 而曹谌也根本不敢接关于石越那一茬的话,低头说道:“臣说的不是左丞相,而是周国公和他的特使。” “他们……”赵煦摇头道:“就算他们知道,他们也不敢承认的……” 曹谌壮着胆子说道:“若是陛下亲自给特使压力,同时亲口许诺不追究周国公……” “你觉得周国有牵涉其中么?”赵煦突然问道。 “现在还无法确定潘照临的身份,不过,臣觉得,就算被臣不幸言中,这对周国公也没有半点好处……” “倘若被你说中,那潘照临所谋划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赵煦呵呵冷笑,“潘照临这样的人物真要发起疯起来,谁能又保证可以置身事外?周国公!呵呵!石越的事还没有了,又要扯上柴家么?”赵煦想起太庙里的那块誓碑,顿时一阵头大。 这又是一桩只有宋朝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在宋朝的太庙中,有一间夹室,里面立了一块石碑,平时用黄布盖着,进去打扫的内侍,都必须是不识字的。每位皇帝在继位之时,都会由两个不识字的小黄门领着,进入其中,跪拜恭读碑词。那块石碑上,刻着宋太祖留下的三条遗训——“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石越的事情已经够棘手了,又扯上了当年的雍王与石得一之乱,现在难道又要扯上柴家? 但曹谌却不知道宋太祖誓碑的事,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潘照临就是周世宗的后代。而一切事情,都与此有关。所以,现在是解开一切谜底的好机会,在他看来,周国是个软柿子,如果潘照临真的有特殊的身世,只要皇帝肯定对周国公和周国使者恩威并施,他们肯定会为了周国的社稷考虑,抛弃潘照临求自保。这也是他来求见皇帝的原因,曹谌为此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如果他的直觉是错的,他的后半辈子,估计都得在闲职上度过了。但对曹谌而言,他的机会本就不多,既然面前出现了,他就绝对会不顾一切的抓住。 “安平一案扑朔迷离,臣以为,周国也许就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曹谌努力的游说着赵煦。 但这却让赵煦生起无名火来,“证据呢?朕要证据!没有证据,你以为仅凭朕施点压力,周国使者就会哭着喊着向朕求饶吗?” “陛下,这样的案子,这样的对手,不到一切水落石出之时,不会有证据,最多也就只有线索!”曹谌颤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凭着这点线索,朕没办法轻易将一国诸侯扯进来!” 曹谌咬了咬牙,“若是陛下不肯将周国牵扯进来,那么臣斗胆,请陛下允许臣率人突袭白鹤观!潘照临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软禁李昌济,李昌济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是职方司郎中!这种事情,你自行判断!”赵煦疲惫的挥了挥手,决定结束这次召见,他径直走下御床,头也不回的走出内东门小殿,留下独自一人跪在殿中的曹谌。 殿外,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狂风暴雨,长松摧折。开封府鄢陵县白鹤观的山门外,一袭白袍的司马梦求手持油伞,轻叩观门。 观门“吱呀”打开,看门的道童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前来,口里一边嘟囔着:“谁啊?”抬眼看见司马梦求的风姿,一时竟是呆住了。 司马梦求微笑着看了道童一眼,温声说道:“这位小道长,还烦替我通传一声,便说故人司马梦求求见。” “不敢。”道童下意识的谦逊了一句,忽然惊悟过来:“司马梦求?你是司马侍郎?” 司马梦求微笑点头,笑道:“看来这白鹤观果然不寻常,连一个看门的童子,也知道在下的身份。” 他说话之间,那小道童连伞都来不及打,就顶着大雨,朝着大殿后面跑去。 这白鹤观规模不大,不一会,一名身着黑色道袍的青年便打着伞不紧不慢的迎了出来,见着司马梦求,眼中微现惊讶之色,却没有半点失礼之处,朝司马梦求行了一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式,道:“侍郎,请。” 说罢,自己在前面带路,引着司马梦求进了观中,一路绕过大殿,来到大殿后方的一排厢房前,倾盆大雨之中,雨水自厢房的屋顶飞泄而下,仿佛给厢房挂上了一道水帘。随随便便穿了件灰色道袍的李昌济早已在其中一间厢房前相迎,见着司马梦求,隔着水帘长揖一礼,笑道:“无上天尊,不料今日竟能得见故人。” 雨中的司马梦求也优雅的回了一礼,笑道:“意外的应该是在下才对。” 宛如真的是故人久别重逢,李昌济言笑晏晏的将司马梦求请入一间厢房,两人隔了一座茶台对坐,一名黑衣青年进来奉上茶点,便轻轻退出房间,房间之内,只留下司马梦求和李昌济二人。 司马梦求没有动茶台上的茶水点心,一直打量着李昌济,说道:“在下冒昧打扰,实是心中有太多的疑惑,还望先生能为在下解惑。” “你能找到此处,所谓的疑惑,解与不解,其实已不再重要。”李昌济悠闲的喝着茶,一面笑着回答,“别人的事情,我不能替人回答你。我的事情,只怕你也没什么兴趣。” “能够知道先生的事情,梦求便已感激不尽。旁人的事情,便如先生所说,我自会去问他本人。” “原来如此。”李昌济饶有兴致看着司马梦求,笑道:“司马纯父,果然与众不同。不知足下想问什么?” “世人皆道当年先生是雍王的谋主,在下想请问先生,八年前的事,究竟雍王是先生的主公,还是先生的棋子?”司马梦求看着李昌济眼睛,缓缓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不愧是司马纯父!”似乎是没有料到司马梦求首先追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李昌济脸上闪过唏嘘、伤感之色,但他马上恢复正常,决然的说道:“当年的事,雍王是无辜的。所有一切,都是我们这些左近之人,瞒着雍王,妄图非份之福……” “八年过去了,先生对雍王,还是忠心耿耿啊!” “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何必要虚言欺瞒?”李昌济叹息道。 “空口无凭,先生这样说,我也很难相信。”司马梦求笑道,“而且,倘若雍王真的不过是先生的棋子,不是应该将罪责推给雍王才合理么?棋子本身就是可以随时牺牲的,哪有棋手替棋子担罪的道理?” “看来,纯父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李昌济慢悠悠的喝了一茶,才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其实是南唐之后。” “李后主?”司马梦求倒是真的惊讶了,但却仍有点疑惑:“李后主只有一个儿子活到成年,他儿子也只有一子,他孙子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此后虽有过继之后代,却不过是为了使其祭祀不绝,并非真正的直系后裔,足下……” “李煜……呵呵,纯父不愧是主管职方司的兵部侍郎,对这些亡国之后的情况,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李昌济自嘲的笑了笑,“旁人不知虚实的,听说我是南唐之后,也会想当然便以为我是李煜之后……呵呵!谁又会知道,我其实是元宗长子文献太子之后!” “文献太子?”这可真是司马梦求怎么也想不到的。文献太子李弘冀,是后主李煜的长兄,也是南唐元宗李璟诸子最有军事才能的一位,堪称智勇双全,因为与其叔父皇太弟齐王李景遂争位,断然毒杀李景遂,得罪了迂腐的李璟,最后离奇而死,南唐的皇位才落到了李煜手中。若南唐是由李弘冀继位,赵匡胤要实现他先南后北的战略,混一天下,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但仔细想想,也正因为李昌济是李弘冀之后,才会心有不甘吧?若他是李煜的后代,亡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纯父兄明白了吧?”李昌济苦涩的笑道,“所以我才有光复之志,雍王不过是被我利用而已。” “原来如此。”司马梦求点了点头,“先生还真是一片苦心,宁可告诉我这样的秘辛,也要保护雍王。不过先生放心,如果需要上呈朝廷的话,我会按先生所说的来写。” 李昌济无奈的摇了摇头,但他也知道,想要骗过司马梦求这样的人,本就是极难的。对方既然有此许诺,他也可以满意了,当下朝司马梦求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纯父。” 司马梦求受了他这一礼,站起身来,问道:“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在此,虽受礼遇,但应当不是自愿吧?” 李昌济默然。 “不愿意杀你,又不能放你去雍国,看来,先生是真的知道潜光兄的大秘密呢……”司马梦求似是自语自言的笑道,又朝李昌济行了一礼,翩然离去。 厢房之外,风雨更急了。 司马梦求离开白鹤观几个时辰后,正是鄢陵县城之内华灯初上的时分,大雨滂沱之中,数十名职方司亲从官,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骑着快马向白鹤观疾驰而去。 到了山门之后,众人熟练的分兵两路,一队人向两边包抄,将白鹤观包围,曹谌则领了十余人下马,一脚踢开观门,闯进观中。 但观中的情形,却让曹谌的心沉到了海底。 触目所见,是一具具服毒自尽的尸体,整个观中,已无一个活人。 他走到李昌济的尸体前,满腔愤怒无处发泄,突然拔出佩刃,大吼一声,一刀砍在旁间的一具古琴之上,古琴被劈成两段,琴弦裂断的铮铮之声,响彻道观。 5 五天后,三月二十六日,早朝之后。 崇政殿内,赵煦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着庞天寿的报告。 “那个李昌济死了?” “是的。” “五天前的事?” “是的,曹谌上表请罪,称他追查了五天,但线索全部断绝,没有任何收获。”庞天寿小心翼翼的禀报着,“他去过白鹤观的事情,应该瞒不住司马梦求,司马梦求多半已经知道曹谌在跟踪他……” “白鹤观十余人,全是服毒自尽?并非遭人杀害。”赵煦又问道。 “经核验,十余名死者,皆无被强迫的痕迹。” “潘照临真乃奇士。”赵煦赞叹道,“不过,这也算是不打自招了。” “但不管怎么说,证据没了,线索也断了……” 赵煦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你敲打下曹谌,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去打周国使者的主意。”他将手里的朱笔丢到案上,叹道:“牵涉诸侯国,特别是周国,事情必然闹大,现在朝廷一摊子事,不能再扯上这个麻烦。” “奴才领旨。”庞天寿低眉顺目的答应着,不敢接后面的话。 但赵煦却有一肚子牢骚不吐不快,“石越真的不是好相与的。一面盯着门下后省新制的事不放,天天问下朝议的事情,非但如此,他还又上了一个奏章,请求朝廷选派官员,在中书省增设两个编修所,由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任提举,分别修定民法诸典与刑法诸典,以后县令只能裁判民法诸典案件,刑法诸典案件由提刑使另遣属员审理,县令只有监督之权……他还真是不消停!按说不应该先集中精力于门下后省新制,以免分散重点么?” 庞天寿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这主意一出接着一出的,连许将、李清臣都觉得他多事,更不用说范纯仁、吕大防诸人,你说说,咱们这位石相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奴才不敢妄议朝政。”庞天寿吓得声音都发抖。 “偏偏这次,不管是朕还是两府宰臣,都不好意思再驳他面子,毕竟他好歹也是朝廷的左丞相,又是刚刚在河北立下不世之功回来,还办了宣仁太后山陵使的差,怎么算都是劳苦功高,可一回朝廷,一个门下后省新制,就碰了一鼻子灰。再提这么一个事情,虽嫌多事,但夺县令之权,重提刑司之任,也不算大事,依本朝制度,牵涉刑罚之事,县令本来也没多大权限,不少案子,都是各县在越权断案,听说冤假错案也实在不少……大家都觉得石越上这么一事,只是为了挽回一点面子,再要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未免过份,只好且顺他意一回。他这事情倒是不大,可琐碎得紧,又赶上北伐这当口,他这是故意给许将和李清臣找事情做么?” 宋朝党争之中,故意用繁剧琐碎的事务为难政敌,让政敌出丑,是极为常见的手段之一,也怪不得赵煦会疑心于此。 “但朕总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此事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政事堂内,值日的吏部尚书吕大防一边批阅各处送来的公文,一面和礼部尚书安焘、尚书左丞梁焘、尚书右丞张商英聊着天,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石子明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本来还奇怪,以他的性格,怎么会递什么门下后省新制札子,原来是为了修什么民法诸典、刑法诸典。若不是此事于民有利,他真以为我会不好意思驳他面子么?” 梁焘还是不敢相信,道:“子明相公乃是左丞相,门下后省新制被驳,也是大失脸面的事,为了这什么法典,何至于此?” “脸面?呵呵!”吕大防讥道,“你以为石子明很看重这东西么?熙宁以来,他每次要弄点什么新花样,何曾似上门下后省新制札子这样直来直去过?他的札子呈上朝廷之前,私底下早就已经说服了皇上,说服了两府诸臣,只有范尧夫那样的实诚君子,才会相信他是喝了一顿酒灵光一现弄出来的……” 声音传到正在另一间房里召见几名地方官员的范纯仁耳朵里,范纯仁起身将门关了,权当自己从没听说过这番话。 安焘见此情形,忍不住发笑,接话道:“此事若是旁人,我不会相信,若是子明相公,他玩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不无可能。” 张商英领悟了其中三味,在旁击掌赞叹:“若真是如此,实是妙招。先提一案,被驳回后,利用大家的愧疚亏欠之心,马上再提一案。不错过任何机会,连失败都能利用到极致,真不愧是子明相公!” “石子明又不在此处,天觉何必如此?”吕大防不屑的嗤笑道。 “微仲公成见太深,自是难以领悟其中益处。”张商英可不是好相与的,马上反唇相讥:“昔日范文正公作《岳阳楼记》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吾辈士大夫,本来就不应该过于计较个人荣辱得失,苟能有利于国家,区区脸面,又算得了什么?此正是微仲公大不如子明相公之处也!” 一番话说得吕大防哑口无言,但他的确是比不上石越,这是无法强辩的,胀红了脸半晌,只能哼了一声,斥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左丞相府。 湖心水榭之中,白色纱帘之后,石蕤素手轻调,正在弹奏着一曲《醉翁吟》,这首由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衍生创作的琴曲,是此时非常流行的曲目,深受人们的喜爱,连苏轼都曾经重新给它填词。不过石蕤的琴技还是颇为生疏,她的年纪,也领会不到那种士大夫“适于山水之间”的志趣,也就是刚刚能将一首曲目弹奏完整的水准。 而在座听琴之人,是皇帝赵煦之下,大宋朝位极人臣的三人——仅存的三个辅政大臣,这三人中,除石越外,韩维、韩忠彦都有极高的艺术鉴赏水准。听着这刚刚入门的琴声,韩维、韩忠彦比起听孱杂乱耳的噪音都要难受,但看到石越闭着眼睛,一副如痴如醉陶醉于琴声之中的模样,二人也只好礼貌的装出欣赏琴技的样子来。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石越热烈起身的鼓掌,二人心里好笑,却也身不由己的跟着起身,一起鼓掌,口里还完全不受控制的说些言不由衷的夸赞之辞。幸好此刻水榭之中再无他人,否则,嘉乐长公主精擅琴艺的名声,恐怕用不了一天,就会传遍汴京——其实眼下的情况,也同样难以确保类似的情况不会发生,这完全要看石越的节操,而对此,二人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石蕤在三位辅政大臣的掌声中,抱着琴出来致谢,很喜欢收藏名琴的韩忠彦一眼就看出她怀中抱着的,竟是前唐开元制琴名家雷威所制的名琴“九霄环佩”,他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只觉明珠暗投,莫过于此。 但他没想到,还有更让他难受的事情出现——只见韩维言笑晏晏的夸赞着石蕤的琴技,然后轻轻击掌,一名随从抱着一张灵机琴走进水榭,韩维接过琴来——那竟然是仁宗时斫琴名手卫中正卫道士的作品——韩忠彦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它被送到了石蕤手中。 直到石蕤喜滋滋的抱着韩维送的礼物告退,韩忠彦心中,还是颇觉怅然,他语带欣羡的说道:“子明生了个好女儿啊!” “就是顽皮了一点。”石越虚伪的谦逊着。 韩维却是误会了韩忠彦的意思,叹道:“可惜我家没有这个福份。不过,日后有得子明头疼,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找门好亲事已是不易,原本还可以指望榜下择婿,看看能不能遇到个少年得志的进士,但令爱竟被赐了公主封号,这下子,连进士都难找了。” 石越原本没有想到这节,此时被韩维这么一点,竟是愣住了,醒悟过来后,不禁忧形于色。 倒是韩忠彦想得开,笑道:“找个进士女婿有什么好?游宦半生,跟着到处奔波,不知要吃多少苦,令爱又用不靠着人家受封荫。倒不如挑个不想当官的,只要出身名门,勉强配得上令爱的身份就行。一生富贵,还不用卷入朝中的苟且事中,那才是神仙日子。” “师朴说得有道理。”石越转忧为喜。 “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惜你我三人,陷在这朝中的苟且事中,是出不来了。”韩维笑着摇头,“子明,你说吧,你究竟在打的什么主意?北伐这么大的事,耶律冲哥这么大的麻烦,你不去操心,却在搞什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 “实非蓄谋。”石越笑道摇头,“只不过是门下后省新制碰了一鼻子灰,我想着这么大的亏,不能白吃,怎么也得捞回来一点……” “你当自己是市井小贩么?”韩维笑骂道。 “总是一件好事。若是平时提出,朝中只怕得吵上两三个月也不见得有结果。”石越笑道,“不瞒持国、师朴,此事是我思虑已久想要做的事,当年提举编修敕令所,就已有想法,原本以为根本没有机会了。没想到,竟会有柳暗花明之日……” “你让许冲元、李邦直主持此事,也是故意的?”韩维问道。 石越点了点头,“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做成的,眼下朝廷只是编撰法典,真正难的事情都在后头。许冲元、李邦直都是皇上面前的新贵,我将事情交到他们手里,虽然现在看起来是麻烦事,但待到太平无事之时,却算得上一桩大政绩,算是白送一件大功劳给他们。日后我若不在朝中,也不至于人亡政息。” 韩维和韩忠彦相互对视一眼,和其他人一样,二人对这件事其实也并不是太关心,便如赵煦所说,宋朝制度与历代不同,县令在刑事案件上权限本来就很小,也就是能审理一些治安案件,稍大一点的案子,只有州府一级才有权限审理,虽然因为宋朝广泛采用判例法,导致经常有县令援引汉唐先例,越权的事也时有发生,但那毕竟是少数,也不是轻易能够解决的问题。在二人看来,石越的方案,其实只是进一步的理清地方官员的权责,清理旧弊,编撰诸法典,也不过是比过往的编修敕令前进了一步,成体系的法典能帮助大部分素养不高的地方司法官员更好的理解、执行法令,提高他们的治理水平……也就是说,石越这次的方案,和门下后省新制不同,不是试图推倒重建,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修补完善,这符合旧党一贯的思路,也易为旧党所接受,而促进司法专业化,同时又是新党自王安石时代开始,就在追求的改革方向,虽然石越改革的方向和新党完全不同,但同样也是新党可以认可的行为——如此调和新旧两党的政见,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第三条道路,则正是典型的石越风格。因此,虽然韩维和韩忠彦都隐隐觉察到石越的方案背后,可能还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会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害怕全新的事物,认为新的事物背后总伴随着巨大的未知风险,但对于修补旧事物,却很容易感到放心,因为他们觉得那始终是自己熟悉、了解的事物……因此,只要不触犯到自己的利益,在这方面妥协,是相对容易做到的事。 韩维和韩忠彦的关注点,自然而然的就转到了石越“日后我若不在朝中”的话题之上。 韩维悠悠叹道:“子明果然已有归隐之志,现在便在为日后做打算了。” 石越毫不介怀,笑道:“这不是题中应有之义吗?范尧夫也和我差不多,日后朝廷,便要多赖师朴了。原也瞒不过持国——现在我就是趁着皇上有求于我,尽量多塞点私货。这种日子可不会太多,一旦康时他们攻下范阳,皇上的态度就会转变。” 韩忠彦惊讶的问道:“子明已料定唐康他们能攻取涿州?” “一半一半吧。”石越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他的怀疑:“从辽军的表现来看,我有些怀疑辽人在山前主事的,并非耶律信,而是辽主或者萧岚。辽主与萧岚虽皆非无能之辈,但面对慕容谦、折克行、吴安国,终究还是要稍逊一筹的。” “那就是说,北伐成功的可能性很大?”韩忠彦不由得兴奋起来,“只要攻下涿州,北伐诸军就能在山前有个可靠的据点……” “纸上谈兵,又岂足为凭?耶律冲哥随时可能回师山前,还有个不知动向的耶律信,纵使攻下涿州,还有析津府这座易守难攻的名城……此时恐怕没人能预料到未来的胜负。”石越摇头给韩忠彦泼了一盆冷水,“但北伐之成败,关键的节点可能是在攻克涿州之后。” “这又是为何?”韩忠彦对石越的意见,显得极为重视。 “因为攻取涿州之后,前面就是析津府。从皇上到朝中诸公,到幽蓟宣抚使司,到北伐诸将,所有人的心态,都可能发生巨大的转变,甚至对面的辽人也是如此……此前的作战方略,都可能重新调整,而是对是错,却难以判断。” “原来如此。”韩忠彦长叹一声,道:“不瞒子明,我请持国相公来你这相府,就是想和二位商议,攻下涿州之后,该如何进止……” 石越大吃一惊:“涿州真的被攻克了?” “暂时倒还没有。”韩忠彦摇头道:“不过,我昨晚得到的消息,因为唐康时与陈履善在涿州城下各自为战,互相指责,章子厚有点沉不住气了,已令种师中率龙卫军前往涿州增援,阳信侯随后也亲自率领云骑军护送着大批粮草前往涿州,接掌指挥权。章惇上札子说,他已经准备妥当,一但攻克涿州,就将尽起大军,观兵析津府,趁耶律冲哥回师之前,凭借优势兵力,集中火炮,以迅雷之势,攻取析津府。” “这哪是因为康时和陈履善不和,章子厚还是在担忧耶律冲哥!他只是要面子!”石越叹道,“师朴准备如何回复他?” “王处道坚决反对,但枢密会议意见不一,故此我才来向二位问计。” 韩维摇头笑道:“北伐之事,还是要问子明的意见。” 石越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正待开口,忽见石鉴领着一名内侍脚步匆匆的走来。便见那名字内侍走进水榭,向石越、韩维、韩忠彦行了一礼,道:“韩侍中、石相公、韩枢密,官家召见!” 6 “诸卿!诸卿!”崇政殿内,小皇帝赵煦意气风发,就差手舞足蹈了,自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高丽军队疑似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汴京以来的压抑、紧张的情绪,更是一扫而空。他的目光扫过殿中一众大臣,喜不自胜的宣布:“刚刚传回捷报,昨日唐康、慕容谦,已率部攻克涿州城!北伐大军的前面,就是幽州城,也就是辽人的所谓析津府了!” 顿时,崇政殿内,除石越、韩维、范纯仁、吕大防几人还能稍稍控制自己的情绪,其余大臣,脸上都情不自禁的露出惊喜交夹之色。众人一齐向赵煦道贺:“此全赖陛下威德,播于四夷!” 赵煦高兴的摆摆手,矜持的说道:“攻下涿州虽是喜事,但此时称贺为时尚早,待到攻克幽州,收复山前诸州,再与诸卿同贺不迟。” 说罢,他目光复杂的望向石越,道:“当日子明丞相对朕说,涿州之事,尽可信赖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诸将,相公识度,果然过人啊!” “陛下谬赞了。”石越微微欠身,谦声回答,心里面却是在忍不住叹息。 赵煦的感慨是有原因的,宋军出乎意料的迅速攻取涿州城,的确便是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四将之功。 耶律冲哥大破粘八葛、克列部的消息传到幽蓟后,坐不住的人,不止是章惇、田烈武。章惇借口唐康与陈元凤不和,不仅让种师中率龙卫军增援涿州,更让田烈武亲自率云骑军以护粮的名义前往涿州,但是,不用说田烈武,连种师中的龙卫军尚在路上,涿州便已被攻破。 因为唐康与慕容谦诸将,比他们更加担心耶律冲哥自山后杀出,抄了自己的后路。 屯兵涿州城下的唐康等人,一开始并不想为涿州城付出太大的代价,他们也很清楚,真正的决战还在后面,而他们手里的军队,是他们建功立业最大的筹码。因此,唐康等人很抗拒正面蚁附攻城,尤其是陈元凤、王光祖父子率部扎营涿州城外,更让唐康一门心思的打起了他们的主意,他一时威逼,一时利诱,坑蒙拐骗,手段用尽,就是想哄骗陈元凤去打主攻。 但陈元凤是什么人,横塞军又是什么样的军队?不是他们不肯上当,而是实在没有上当的胆子!不管唐康手段用尽,陈元凤都不为所动。他让宣武二军和横塞军在涿州城外扎起坚实的营垒,又让骁骑军各营轮流巡逡于涿州与雄州之间,遮护粮道,每天从容不迫的垒着土山,擂响战鼓,声势极大,但其实就是吓人而已。 一开始,负责涿州防务的萧忽古还有点担心他们,每天严阵以待。但时间一长,连萧忽古也看出了攻城宋军之间的矛盾,知道城东的这支宋军并无真正的威胁,只需集中精力对付城西的那支宋军就好——在城西主持攻城的慕容谦,虽然没有发动过正面强攻,但给辽军的压力却是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又是垒土山挖地道;又是试图截断涿水,利用春汛水淹涿州城;时不时还会发动夜袭,趁着夜色偷偷派小股部队摸上城墙;还有无耻的骚扰战术,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就鼓角齐鸣,搞得辽军连觉都睡不安稳;更有好几次,他还让宋军冒充辽军援兵在凌晨赶到城下,想要赚开城门……再加上吴安国部在涿水以北的活动几乎切断了涿州城与外界的联系。涿州辽军面对这支宋军,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真是一刻都不敢松懈。 因此,萧忽古自然而然的,将防守的重心,倾向了城西的宋军。 耶律冲哥的消息传到唐康军中之后,因为对这位大辽名将的忌惮,慕容谦下令姚雄亲自率领横山蕃军右军近万步军,断然发动了正面强攻。虽然这几次强攻都被辽军艰难击退,但横山蕃军的红底白尾鹞战旗,还是让涿州辽军望之胆寒。 无法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宋军为何突然就开始不顾伤亡的强攻,接连几天的强攻,让萧忽古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对抗横山蕃军的强攻之上。 至于城东的宋军,基本上已经被他们忽视了。 然而,就在三月二十五日,当城西的横山蕃军再度集结,发动强攻之时,城东的“横塞军”也开始出动,配合攻城。之前与横塞军有过几次试探性交锋的涿州辽军,根本没将这支部队放在眼里,以为这和以前一样,不过是城东宋军迫于同僚压力的一次佯攻。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次在城东攻城的宋军,是穿上了横塞军战袍、打着横塞军旗帜的飞骑军与河东蕃骑,折克行麾下的这支残部,虽然已经没有了战马,但是其作战之凶悍程度,即便是横山蕃军也要甘拜下风。准备不足的辽军,面对这支折家军的强攻,仅仅一次擂鼓,就被攻上城头。 而在城墙上的白刃战中,这支噬人野兽一般的折家军,更是让辽军胆战心惊。随着飞骑军与河东蕃骑在城墙上控制的区域越来越大,极为擅长观察形势的陈元凤也果断下令真正的横塞军与宣武二军加入战斗。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折家军凶悍的攻击下,勉力抵抗的城东辽军完全已经失了方寸,眼见又有一支穿着同样战袍、打着同样战旗的横塞军加入战场,假李逵在他们眼里,也变成了真李逵,辽军的士气,顿时溃散,东城几乎是瞬间失守。 眼见兵败如山倒,萧忽古亲自统率的城西辽军主力也跟着溃败,大势已去的萧忽古下令在涿州城内,点起早已准备好的火堆,然后率军向北突围,涿州城内火光四起,进城的宋军忙于救火,无暇追击萧忽古,让其得以从容逃往析津府。 宋军就这样,攻取了涿州城。 但便如石越所说的,涿州城的易主,对于北伐的宋军也好,对于防守的辽军也好,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 攻取涿州城后,唐康、陈元凤、章惇分别遣使告捷,三人立场完全不同,描叙的过程与侧重点,自然也是大相径庭。唐康站在自己的立场,不免要夸大萧忽古与涿州辽军的实力,然后盛赞慕容谦指挥得当,姚雄、折克行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吴安国深入敌境智勇双全……然后顺便抨击陈元凤、王光祖父子胆小怯战,隐射章惇自私自利、处事不公诸如此类。而陈元凤的重点,则是自己屡为唐康所迫,但相忍为国,顾全大局,并不计前嫌,最终在攻克涿州城的战斗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顺便给章惇上一回眼药。至于章惇,他身为北伐最高指挥官,自然毫不客气的将胜利的关键归功于自己,并且暗示涿州辽军本就不堪一击,之所以迟迟未能攻克,主要原因还是兵权分散,唐康和陈元凤互相观望云云。 三份捷报三种说法,但胜利可以掩盖一切问题。攻取涿州,击败的还是萧忽古这样的北国宿将,耶律冲哥带来的阴霾被冲散了,自赵煦以下,大宋朝廷中,再次弥漫着一股乐观的气氛。耶律冲哥的胜利,只能证明粘八葛、克列部的弱小,在强大的宋军面前,辽军的战斗力不过尔尔。当宋军认起真来的时候,就算萧忽古这样的宿将,依托涿州的城墙,也是不堪一击。 就算是依然保持冷静的那部分人,也不免怀疑是否耶律冲哥带走了辽国宫分军中的精锐部队,否则,涿州不应该如此快失守……惟有石越坚定的认为辽军仍然是劲敌,但是,远在汴京的他,也无从判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辽军采用的策略,真的是在山前拖住宋军推迟决战,由耶律冲哥率精锐部队先行扫清后患,再回师与宋军决战? 石越本来也不是什么军事天才,他拥有的,只是丰富的经验。但他的经验没办法让他猜到辽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能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他和小皇帝赵煦的关系,将再度变得微妙——赵煦一旦觉得北伐进展顺利,他对石越的依赖,就再度降低了。 果然,石越和赵煦的关系,几乎是在迅速的冷淡下去。 谈不上过河拆桥,北伐还没有尘埃落定,赵煦还要维持和石越的关系,以便不时之需。但是在某些事情上,赵煦觉得已经没必要再纵容石越,比如门下后省新制下朝议之事,赵煦便直接决定留中,他再度借口北伐进行到关键阶段,拖延对此事的讨论。 但石越却不依不挠,照旧不断的上奏章给赵煦施加压力。 这并非石越不愿意妥协或者不识好歹,而是他已经看透,他和小皇帝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甚至说在私人感情方面,两人之间还是有点互相欣赏的。但是,他们有各自的政治利益,所以,不管他怎么做,他们之间的实质关系也不会变好,同时,他们之间的表面关系也不会变坏——他和小皇帝之间,是真正的结构性矛盾,新君与前朝宰相之间,是不可能水乳交融的。赵煦受制于种种原因,必须对石越至少在表面上保持尊重,在有求于他的时候,还会特别热情,但只要有一点点机会,赵煦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削弱石越,降低他的影响力。 回朝之后的石越,已经很快适应了这种全新的君臣关系,因此,他毫不在意的持续向赵煦施压,这显然不会让赵煦感到高兴,二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很微妙。 而与此同时,章惇开始大举进兵,他下令云翼军、威远军、骁胜军、铁林军、宣武一军、环州义勇、雄武一军、神卫第十营、第二十营诸军自雄州、保州两道并进,前往涿州集结,并将手里能抽调的所有火炮与炮手全部补充进神卫第十营与第二十营,只在雄州留下镇北军、重建的拱圣军、神射军残部以及河北诸镇厢军、巡检驻守,保护粮仓。 得知这一消息后,石越立即请求赵煦下诏给章惇、田烈武,严令其不得轻率冒进,提醒二人从雄州到析津府有一段漫长的距离,即便有涿州做为中间的支撑,也同样需要特别注意防护粮道,建议他至少分出两支精锐骑军驻守涿易,保护侧翼。 但许将却认为大军在外,利在速战,辽人自熙宁以来刻意经营析津府,这座北国名城本就难以攻克,应该利用耶律冲哥大军不及回师的时间,打一个时间差,集中兵力争取迅速攻克该城,完成对整个山前地区的控制,否则,一旦耶律冲哥率军回师,北伐可能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对宋朝的财政极为不利。他用石越的话来反驳石越,要求给章惇自由裁量之权,朝廷不宜随便指手划脚,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 许将的担忧不无道理,朝中大部分宰臣也因为财政原因,赞同冒一些“有限的风险”。赵煦也希望北伐能速战速胜,质疑石越是否过于保守。 但石越坚决反对章惇在攻克涿州后突然改变策略,由之前的稳打稳扎,变得急功冒进,认为不应该轻易受到耶律冲哥或者涿州之战结果的影响。他同意尊重章惇的指挥权,但要求章惇向朝廷详细解释他做此决策的真实原因。 不说石越左丞相的身份,仅仅是他的履历,就足以令他对北伐的策略拥有旁人无法置疑的话语权,赵煦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下旨,询问章惇原因。 使者在汴京与涿州之间不分昼夜的接力疾驰,传递信息。 因为从河北到辽国的南京道,都有非常出色的官道驿传系统,这也让汴京和幽蓟宣抚使司之间的沟通变得顺畅不少,中午颁下的旨意,最快在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收到章惇的回复。 章惇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他根据在山前地区活动的探马收集的情报判断,自河北败退后,辽国内部出现了剧烈的权力更迭,耶律信已被罢守东京道,高丽军队之所以遭遇大败,就是因为他们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遇到了耶律信这样的名将。而且燕地还有传说,称辽主自南征失败后,面对内忧外患,意气消沉,已经返回中京。此时辽主在中京,耶律信在东京道,耶律冲哥则仍在西京收拾残局,在南京道主持大局的,是外戚萧岚。章惇认为这是上天庇佑,是送给大宋的机会,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故此,他决定趁辽主重新振作、耶律冲哥回师之前,聚集最精锐的力量,迅速的攻下析津府,抵定大局。 对于北伐,章惇也有自己的理论,他从根本上就反对持久战,认为屯聚大军于幽州坚城之下,本身就是巨大的风险,根本不是什么万全之策。从雄州到幽州城漫长的补给线,他在涿、易之间部署再多的军队,也难策万全,被动的防守没有出路,就算建起甬道也不能让粮道绝对安全,辽军甚至可以绕过涿、易,攻到宋朝境内的保州、定州。这是天然的劣势,不可能因为外力而扭转,解决办法只有三个,要么进攻的宋军在兵力上拥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要么调动精锐骑兵主动出击,率先找到正隐藏在某地等待机会的辽军骑兵,或者设计将其引诱出来决战,彻底破坏辽军的机动力;要么就是争取在有限的时间内,谋求迅速攻克幽州城。 章惇认为前两个办法要么不现实,要么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而第三个办法,在火炮出现后变得有可能实现,因此,这本来也是他早就在暗中谋划的方案,并非临时改变方略。他宣称他的战法,完全符合兵法“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精神,并且反问宋廷,反正要冒险,为何不选择对宋朝来说利益最大的冒险呢? 章惇的解释成功的说服了汴京君臣,自赵煦以下,人人都大受鼓舞,众人几乎一致认为,现在的局面,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越原本对章惇的情报来源仍有怀疑,但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质疑,韩忠彦便已经将他“料事如神”,早已经猜到辽国在南京道主事的可能是萧岚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虽然帮石越挽回了面子,但是,也让他再也无法针对章惇情报的准确性进行质疑了。不管章惇的情报是否准确,他的结论和你的推测是一样的,那质疑还有何意义呢? 最后,石越只能无力的提醒,萧岚也并非昏聩之人。 但这种话毫无价值,即使是石越也得承认,相比面对两耶律或者辽主,萧岚已经算是最好的对手了。 这样的结果,也让赵煦非常的畅意。形势愈来愈对北伐有利,也让赵煦对石越愈发的不满,尤其是得知石越早就猜到是萧岚在主持辽国南京道的战事之后,他更加觉得石越过于谨小慎微了。庞天寿早先也曾告诉过他陈元凤对石越的评价——“善应逆境而不善应顺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此时的赵煦,非常认可石越这位“布衣之交”对他的评价。赵煦内心深处也同意,如果要将大宋从棘手的困境之中带出来,普天之下,舍石越不做第二人想,但是,如果是要带领强盛的大宋,走向更加辉煌的时代,石越也许就不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赵煦并没有想过,他父亲留给他的这位左丞相,其实同样也想将大宋朝带入一个更加辉煌的时代。只不过,他们心中所幻想的那个美好而辉煌的未来,有着很大的不同。 7 涿州。天幕阴沉,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这座面积不大的北国名城,城内城外集结了超过二十万的宋军将士,还有大量的马匹、车辆,以及十余万随军的民夫——还有数倍于此的民夫正在前来这座城市的路上,整座城市因此变得拥挤不堪,宛如一个混乱的大军营。城内到处都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宋军士兵,纵马在街道上疾驰的信使,冒雨用肩膀搬运一袋袋粮食物资的民夫,胆大的随军商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营妓…… 在城内的大街小巷,很难再见到原来的涿州居民。他们的房屋基本上都被宋军强行征用,除了少数投诚的官员富室豪族,原有居民几乎全部被征发为民夫,集中在城外的几处地方居住,并在投诚的官吏的指挥下,帮助宋军修葺城墙、砍伐运送薪柴、建造营房……少数人幻想中宋军秋毫无犯之类的美好场景并没有出现,也许在未来的史书或者某些作品的记载中,故事会全然不同,但真实的世界,却经常只会让人失望。尽管涿州城的居民也是以汉人为主,但无论是做为胜利者进入城中的宋军,还是涿州的汉人居民,彼此在心理上都已经不将对方视为同国同族之人,因此,在唐康等人看来,不进行大规模的公然劫掠,不屠城,便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至于其他的,当然要以宋军的利益为绝对优先。 于是,唐康和慕容谦率先带头,他们麾下的横山蕃军、折家军、河套蕃军、武骑军、渭州蕃骑、定州兵等部队,在进城后,毫不客气的占据涿州城内最好的那部分房屋——包括辽国原来的各级官衙、佛寺、道观、学校以及靠近这些地区的民居;陈元凤也有样学样,宣武二军、横塞军、骁骑军则占据了剩下的部分。 当种师中率龙卫军赶到后,涿州城中便已经没有他的军队立足的地方了,还是唐康看在未过门的大儿媳妇的面子上,将城西的营垒让给了种师中进驻;至于随后而来的田烈武,虽然贵为幽蓟宣抚右使,但唐康只肯将涿州州衙让出来给田烈武做行辕,至于云骑军,他爱莫能助。田烈武气得拒不进城,表示他不会离开云骑军。最终还是陈元凤不愿意得罪田烈武,下令骁骑军移驻城东的营垒,将房屋腾出来,让给云骑军。云骑军进城后,田烈武也不去原涿州州衙,而是将行辕设在了城东的州学之内。 而在田烈武之后才赶到的军队,基本上就不用考虑入城的事了。州衙田烈武不住,唐康就继续将之空出来,留给章惇,表示他的“尊重”。至于其他的事情,一律免谈。章惇要求给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在城中提供驻地,但无论是唐康还是陈元凤,都毫不客气的予以拒绝。他们甚至都不用编造理由,听说要让出驻地给火炮部队,二人麾下军队都是群情激愤,找二人说理,质问:“坐拥利器,取涿州未立尺寸之功,城破之后,反欲令披坚执锐冒死杀敌陷城之士避让居所,天下安有是理?” 这口大锅唐康和陈元凤自然不会背,他们立即对众将士表示,这全是幽蓟宣抚左使章大参的意思,他们绝对支持将士的合理诉求,只要他们还在涿州,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一个人都别想进入涿州城中。 于是,后续赶来涿州的军队,统统只能自己想办法在城外找地方扎营。春末夏初,正是雨水绵长的时节,在城外扎营,住起来那自是舒服不了,士兵怨声载道自不用提,更辛苦的还是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这些火炮部队,为了防止火药受潮、骡马生病,他们必须优先将营房用于存储火药、火炮,喂养骡马,士兵只能先忍受风吹雨打,虽说没有睡在泥地那么夸张,但半夜被雨淋醒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幸运的是,这里是北国幽蓟之地,若是南方,恐怕用不了几天,就会疾病横行。 但这种事情,也怨不得旁人。军队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互相谦逊礼让的,许多事情,原本就是要靠争、靠抢,这“争抢”除了自己要争气,主要还得看命。禁军将士如果赤膊上阵争抢营地,按宋军军法,会被毫不留情的全部处死,性质严重一点,还会连累到家人被刺配流放,但长官有脾气有本事,那麾下将士就可以住好房子,吃香喝辣,开开心心的看着友军淋雨。这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对长官很重要。 横山蕃军、武骑军们,有唐康出头顶着,陈元凤稍差一点,出卖部下换好处时他不会犹豫,但没有好处的时候,他依然会为部下争取最大的好处,田烈武顾不了所有人的时候,也会首先关照自己的云骑军……惟有章惇是高高在上的宰执大臣,在他眼里,所有的军队都是他的部下,无所谓亲疏远近,他会从大局出发试图关照一下火炮部队,但同样也会从大局考虑,撤回他对火炮部队的支持。营寨而已,住哪里不是住?这不是章惇需要过多操心的事情,各军各营这么多将领,如果连自己军队的住处都解决不好,那要他们何用? 斤斤计较、不识大体,这些都是武人固有的毛病,唐康和陈元凤利用武人的这些小心思,刻意讨好手下、收买人心,同时试图给自己添堵——章惇对这些洞若观火,心里一清二楚。但在他看来,这只能说明二人格局不高,站在不同高度的人,眼里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蚂蚁用尽全身的力量,以为可以让大象感到疼痛?章惇在意的,是未来左丞相的位置,是他在史书上的位置,是他未来配享帝王乃至孔庙时的位置……而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未来的史书上甚至提都不会提起。 因此,没有长官照顾的其他诸军,就只能各凭本事,比如象种师中那样有些关系的,就能争到城东、城西的旧营垒,那基本上也是城外最好的位置了,不仅有现成的营房,而且肯定有较少有蚊虫,离水源近,砍柴也不会太远等等诸多的好处。而没能耐的,吃亏受苦,那也是活该,不会有人同情他们,有的只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友军。 而高居庙堂的章惇,更绝不可能和他们同甘共苦,他理所当然的率领幽蓟宣抚左使司进驻涿州州衙,在此设立行辕。 涿州州衙是一座典型的宋辽官署建筑,钟鼓二楼、三班六房、五间宽的正堂,后面还有二堂和一座不大不小的园林,园林的景观和州衙一样,中规中矩,普普通通。州衙的规模其实也承载不了幽蓟宣抚左使司众多的将校僚佐,但章惇同样无意在这些琐事上乱费时间,因为在他看来,涿州只不过是前往幽州析津府的一个中途驿站而已。进驻涿州州衙后,幽蓟宣抚左使司的将校僚佐,连行李都懒得从马车上卸下来,只是迅速的部署了警备与仪仗,章惇就在州衙的正堂击鼓升帐,传令官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骑着快马从涿州州衙内疾驰而出,前往各宣抚、经略招讨使司及各军军营。 第二通鼓响之时,便已经有各军都校、副都校陆续前来。到第三通鼓响,涿州州衙的正堂内,已是众将齐聚。紫袍玉带的章惇高座正位,一身戎装的田烈武坐在他的右侧,在二人的下首,陈元凤、唐康分坐左右,再往下,便是慕容谦、折克行等诸军将领。除了河东的章楶和仍在清理永清、固安、武清一带的蔡京,北伐宋军的主要官员、将领,几乎已齐聚于此。 点卯过后,章惇环视众人一眼,便直入主题:“诸公!涿州已复,幽州近在咫尺——自唐玄宗安史之乱开始,这座边塞名城,不听中原号令数百年,至石晋割让于契丹,舜之十二牧、汉之十三刺史部,召公封茅之地、陈子昂赋诗之所,沦陷膻腥久矣!今吾与诸公,拥雄兵二十万,火炮千门,观兵于幽蓟,不世之功,唾手可得!兵贵胜,不贵久,某已决定,明日便挥师北上,以迅雷之势,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他话音一落,陈元凤便立即起身,朝章惇抱拳为礼,慨声应道:“愿听大参号令,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紧接着,陈元凤麾下王光祖父子等将领,幽蓟宣抚左、右使司直辖的诸军将领皆一齐起身唱喏:“末将愿听大参号令,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一片慷慨激昂的表态声中,唐康、慕容谦及其麾下诸将,却全是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显得格外的刺眼,也让堂中气氛,变得格外的尴尬。 章惇脸色微变,他伸手示意陈元凤与众将坐下,然后转头逼视唐康,冷冷的问道:“温江侯可是另有高见么?” “高见不敢,但既蒙大参下问,唐康不敢不答。”唐康朝章惇拱了拱手,毫不顾忌章惇的脸色,顺着竿子说道:“下官以为,当日耶律冲哥未定山后之时,我军若能迅速用兵,抵定山前,自无不妥,但如今山后粗定,便不宜再求速胜。现在二十万大军齐聚涿州,我军却只有一月之粮,要在粮尽前攻取幽州,恐非易事。倒不如暂时不取幽州,全力经营涿州,一面派骑兵劫掠附近州县,一面屯聚粮草,辽人断然不可能坐视我们长久占据涿州,我们不去幽州,他们便只能来涿州找我军决战,如此,我军便能反客为主,以逸待劳,只要能在决战中击败辽军,幽州传檄可定,又何必兴兵二十万顿兵坚城之下,为敌所乘?区区浅见,还望大参三思。” 章惇哼了一声,讥道:“温江侯想的未免太一厢情愿,若辽人不来呢?我们数十万大军空耗于外,每日要消耗多少钱粮?兵法云:兵久而利于国者未之有也!此前大军逗留河北,逡巡不进,给了耶律冲哥时间平定山后之乱,已属失策!殷鉴未远,我们不思亡羊补牢,反要再蹈覆辙,坐等耶律冲哥从容回师?” “大参,恕下官直言,若照着兵法打仗就能不败,世间再无败军之将!”唐康端坐不动,但辞锋却不饶人。 他身旁的慕容谦也帮着说话:“大参明鉴,大军在外,日久无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想要速战速决的,未必只有我们!山前诸地是辽人最富庶的所在,如今全在我军铁蹄刀锋之下,辽人只能龟缩于幽州城内,易地而处,若我们处于辽人现在的处境,可能做到淡然处之?就算耶律冲哥、萧岚不在乎,山前诸州的豪族也能不在乎?在山前诸州有诸多产业的辽国贵族也不在乎?我们每天空耗钱粮,尚且肉疼,辽人之疼,岂不倍之?水无常形,兵无常法,此前末将与温江侯皆主张速战,但现在形势已全然不同,再求速战,恐非智者所为。恕末将直言,想在耶律冲哥回师前便攻下幽州名城,才是真正的一厢情愿!” “观城侯久在西陲,对北边的契丹所知还是太少。”章惇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之意,“观城侯对辽人的想象,不过是以己度人。辽人与我大宋不同,我大宋圣天子以仁德治国,四海之内皆天子子民,百姓若子,天子似父,父子之间,总是一家骨肉;而辽人以力服四夷,以兵威临域内,其国中各族,皆为臣仆,而辽主则是主人,臣仆事主,稍不如意,便遭鞭鞑,若敢冒犯,则百死莫赎。故辽国之事,皆决于耶律氏与萧氏,无论是辽主,还是耶律信、耶律冲哥、萧岚,平时便不太在意国内各部族之想法,涉及辽国国运之战,更不可能在乎。山前诸州,本以汉人为主,他们又何曾能真正影响到辽国的军国大政?肉疼也好,淡然也罢,辽主和耶律冲哥、萧岚可不会和他们讲道理,倒是会用宫分军的战刀教他们懂道理!他们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纵然如大参所说,山前诸州,那也是辽主自己的家当,耶律氏与萧氏,在山前也有大量的土地财产,辽国财赋,半数以上出自山前诸州,辽人绝不可能不在乎!”唐康慨声争辩,“就算他们现在不心疼,我们也可以打得他们心疼!辽人无力在整个山前实施坚壁清野,除了各州、县城之外,涿州以北的乡村之中,也有大量百姓,我们可以派出军队,四处抄掠人口,或安置于河北,或赠送给南海诸侯……” “温江侯!”章惇厉声喝斥,打断了唐康,“朝廷的训诫,你还真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下官不敢!”唐康也察觉到自己失言,闭上了嘴巴,但却怨恨的看了对面的陈元凤一眼,陈元凤迎着他的眼神,呵呵笑道:“温江侯年轻气盛,行事偏激,容易行差踏错,我也是为了你好!” 唐康冷冷的回道:“多谢宣副赐教,唐康必当铭记在心!” “记住就好!日后温江侯自会明白我的苦心。”陈元凤呵呵笑着,仿佛长辈对待叛逆的少年一般回答着唐康。 章惇看着针锋相对的唐康和陈元凤,心中不由得暗暗摇头。 这是两人刚结下的一起新怨。 唐康、慕容谦攻下涿州之后,对于陈元凤越发的不满与不屑,陈元凤资序本在二人之上,但攻下涿州后,大到战利品的争夺、补给的分配,小到驻地的划分,唐康都是盛气凌人,陈元凤只能捡他剩下的东西。涿州的府库、辽军留下的器械军资,陈元凤几乎一点也没捞着,不仅如此,陈元凤看中了涿州城内最大的佛寺,想将自己的行辕设于寺中,问唐康讨要,也被唐康拒绝,反而将之分配给了姚雄做横山蕃军的军部。 受到羞辱的陈元凤自然不会善罢干休,他马上写了一封奏章,弹劾慕容谦等诸将军纪败坏,称在围攻涿州之时,慕容谦所部,特别是吴安国部军纪败坏,四处抄掠,胡汉不分,滥杀燕地汉人,还暴出吴安国在容城抄掠府库的旧事。并告御状说吴安国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唐康与慕容谦故意放纵包庇。 在奏章中,陈元凤又大赞田烈武治军,一向军纪俨然,秋毫无犯,在河北便深受百姓爱戴,并编造了一些“流言”,说燕地汉人对田烈武也是翘首以盼,希望来的是田侯的军队。他向赵煦进言,宋军北伐的目的,是收复幽蓟,未来是要在幽蓟地区实行长久统治的,因此取得战争的胜利不是全部,收揽民心至关重要,他请朝廷重申纪律,下令约束唐康、慕容谦部,令其部诸军,直接听田烈武节度。 事关重大,赵煦召集两府宰执合议。 枢密使韩忠彦一直很欣赏唐康,对此弗然不悦,对赵煦说:兵者凶器,在敌国土地上,岂能效妇人之仁?将领偶尔不那么守纪律,也是难免,朝廷不当深究。 唐康、慕容谦刚刚立了大功,赵煦本无意追究过去的这点小事,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委婉的反驳韩忠彦:为将来计,似亦不当过于残暴。又说,燕地汉人也是汉人,也是他的子民,不能视为敌国之民。否则,大宋又有什么资格说是在“收复幽蓟”? 赵煦觉得自己所说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正理,于是顺口询问石越和范纯仁的意见——他认为二人在这件事情上,是必然赞同自己的。 然而,石越和范纯仁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二人非常的尴尬,吱吱唔唔半天,虽然没有反对他,却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 赵煦并不知道,他说的虽然很有道理,但是,这个问题实际上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 现在已经不是宋初了,宋初之时,幽蓟地区的汉人,都认为自己的故国是中原王朝,而现在,又过了一百多年,他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就是大辽的子民。燕地汉人的确也是汉人,而且这正是宋朝收复幽蓟的正义性与合法性的最重要的因素,然而,尴尬的是,燕地汉人却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宋人了……那么,他们到底是敌国的子民,还是宋朝的子民呢? 吴安国的作战任务,本来就是四处抄掠,破坏辽国的基层组织,给辽国造成压力的同时,也削弱辽国的战争潜力——在本土作战的辽军一个重大的优势,就是可以方便的获得本国百姓的各种支持,吴安国的任务就是破坏这种支持的能力。让吴安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必须甄别汉人与契丹?甚至不能抄掠杀害燕地汉人?那是让吴安国去率军游行么? 然而,即便对这些复杂的问题再怎么心知肚明,身为宋朝的左、右丞相,又真的可以在朝廷上公开讨论燕地汉人的身份认同么? 而且,大宋朝再怎么说,也是奉行儒家伦理的国家。身为宋朝的文官领袖,同时也天然的必须是儒家伦理的维护者,石越和范纯仁有任何立场反对小皇帝的话么? 没办法反对赵煦的话,可如果明确支持的话,一旦在场有某位宰执决定趁机对唐康、吴安国落井下石,他们连转寰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但他们的这种态度,却给赵煦造成了严重的误会。 原本就在和石越关系迅速冷淡中的赵煦,觉得这是他的左、右丞相在和自己故意作对,想给自己难堪。连如此明显、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都不愿意公开表达一下对自己的支持与赞美! 这让赵煦心里异常的愤怒,他当即表示,应该依陈元凤所奏,令唐康、慕容谦部诸军直接受田烈武节度。 将北伐的指挥权分割得七零八落,原本就是赵煦和韩忠彦各自打着小算盘的结果,现在皇帝要再次统一北伐指挥权,吕大防、许将、李清臣立即不约而同的表示支持。 心中耿耿的赵煦,再一次故意询问石越的意见。 石越完全没有意识到赵煦心里憋着气,于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慕容谦、折克行、吴安国之材远在田烈武上,不如许其自便。 赵煦越发不忿,道军中终须有上下阶级。 石越终于察觉到皇帝的情绪不对,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实话实说:田烈武忠厚,如折克行、吴安国辈,皆桀骜之将,非田烈武所能制。若强令其受节度,只恐反伤田烈武威信。 赵煦大为生气,质问:如此军中纪律何存? 石越回答:堪为大将者,必各有性格。故自古以来,选任率臣,皆须慎之又慎,若任用不当,必致败军辱国。折克行、吴安国辈,皆国之虎狼鹰犬,田烈武才能、威望、战功、资历、性格,无一可令其心服,朝廷不能善择其人,反问纪律何在,是无道理。 赵煦怒问:如此,唐康、慕容谦,又有何可令其心服者? 石越回答:二人才能、威望、战功、资历,未必能胜过田烈武,然其气味相投,又能折节下交,故能使其听命。 赵煦逼问:既如此,唐康、慕容谦可真受田烈武节度否? 石越依旧老实回答:不能。若令其真受节度,田烈武必为二人所欺。陛下若心意已定,臣请陛下念唐康薄有微功,召回唐康,全其性命…… 君臣二人,就这样,一句顶一句,火气越来越盛,眼见着小皇帝要被石越顶得下不了台了,范纯仁和韩忠彦连忙出来打圆场缓颊,最后的结果,是赵煦下旨严厉的训诫唐康与慕容谦,要求他们此后约束部属,严守纪律,要象对待宋朝子民一样对待燕地汉人。但同时拒绝了陈元凤的其他请求,重申唐康、慕容谦仍另为一营,受幽蓟宣抚使司节度如旧。 这件事情的始末,章惇从自己的消息渠道已打探得一清二楚,据说退朝时赵煦很不高兴,而章惇同样也很不高兴。所谓“受幽蓟宣抚使司节度如旧”,这“如旧”的意思,就是唐康和慕容谦仍然保留了很大的自主权,他这个幽蓟宣抚左使,只是唐康和慕容谦名义上的上司。没听到皇帝和石越的对答吗?“真受节度”,意思就是原来的“受节度”是假的呗……皇帝一气之下,连最后那层遮羞布,都当众给扯下来了。虽然皇帝和石越说的只是田烈武这个幽蓟宣抚右使,但他这个左使又能如何?一切只差明说了,唐康他们这些什么宣抚副使、经略招讨使,真正的上司其实是枢密院,而不是幽蓟宣抚使司! 但尽管如此,唐康和慕容谦所掌握的军队,仍然是章惇无法轻易放弃的强大战斗力。 他不耐烦的打断了唐康和陈元凤之间唇枪舌箭,对唐康、慕容谦说道:“温江侯、观城侯,北伐方略,朝廷已有决断,毋须多言,徒乱军心。两位不会连朝廷敕令也敢违逆吧?” “下官(末将)不敢。”唐康和慕容谦当然不傻得在这种事情上授人以柄。 “那便好。二侯但遵朝廷敕令便可!”章惇也不再纠缠废话,直接提出要求:“某欲令二侯仍率诸军为前锋,二侯可愿听令?” 章惇目光逼视着唐康和慕容谦,这样的大事,慕容谦是武将,绝不敢直接顶撞章惇这样的宰执大臣,他也将目光投向唐康。 唐康名不改色,迎着章惇的目光,拱了拱手,淡然回答:“大参,下官所部涿州一战损失惨重,将士疲惫,恐不堪重任,有负大参所托,前锋一任,关系重大,还望大参另委贤能!” “温江侯果真不愿?”章惇寒声再问。 “实是力不从心,恐误军机!”唐康没有半点动摇。 “既是如此!”章惇狠狠的看了唐康一眼,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从此不再用正眼看他,他冷冷的说道:“那亦不勉强!”说完这句话,突然厉声喝道:“种师中!” “末将在!”种师中连忙起身应道,他低头行礼,既不敢看章惇,也不敢去看唐康。 “姚麟!” “末将在。”被点将的姚麟也连忙出列。 章惇看着二人,下令命令:“令尔等二人为大军前锋,以姚麟为正、种师中为副,率云翼军、龙卫军,明辰出发,限后天天黑之前,扎营于幽州城前!” “喏!”姚麟、种师中喝喏领令。 “陈元凤!” “下官在!” …… 随着章惇一道道军令颁下,仿佛一台机械被启动,涿州城内外的宋军都高速运转起来,各军都开始传达命令,清点人马,将军资粮草装车,准备开拔。 章惇的作战命令非常简单,云翼、龙卫二军为前锋,先行赶到幽州析津府,威慑辽军;威远、铁林二军为策前锋,带着数万民夫一同出发,对道路、桥梁做必要的修葺;他和田烈武则率其余主力部队跟进。唐康既然借口部队需要休整,那么就留他们驻守涿州兼保护、运送粮草。 他虽然很看重如横山蕃军、折家军这些强悍的部队,但章惇将攻克幽州析津府的赌注,压在了火炮部队的身上。至于唐康、慕容谦部,有他们当然更好,没他们也不是不行,唐康的推脱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万一未来作战不利,还可以将责任推到唐康和慕容谦身上。 议事结束后,离开涿州州衙的各军将领,都是又兴奋又紧张,惟有唐康、慕容谦部将领,面色都是非常的凝重,他们大多认同唐康和慕容谦对战局的看法,但是,没有人甘心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守着涿州运送粮草。这让他们内心都十分的矛盾,然而,他们更不敢轻易卷入到唐康与章惇的对立当中…… 而做为当事人之一的唐康,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他面无表情的出了涿州州衙,在随从的服侍下穿上斗蓬,由一众卫士簇拥着上马,没和任何打招呼,便径直返回了自己的行辕。 唐康的行辕设在城东的二圣祠。这座所谓的“二圣祠”,是当地人祭祀安禄山、史思明的——唐人道德观念混乱,强力的历史人物,不论忠奸善恶,都受到民间的祭祀,如著名的唐朝叛臣吴元济,死后在蔡州竟也受到祭祀,一直到入宋之后,古文运动兴起,欧阳修等人再次强调忠奸善恶之别,吴元济祠才被禁毁,而在辽国的涿州,祭祀安禄山、史思明的“二圣祠”却一直香火不断,直到唐康攻破此城,见到这座二圣祠,当即下令砸了门匾,捣毁安、史塑像,找人画了同为涿州人的祖逖的画像,挂于正殿之中,点香供奉,并将这里改成了自己的行辕。 出身于范阳祖氏的祖逖,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唐康的偶像。祖逖是历史上著名的儒将,以北伐中原中兴晋室为志向,为人慷慨仗义,永嘉之祸后,以一介儒生率族人南下,沿途无数家族都奉他为领袖,但他同时也有任侠放纵无法无天的一面,为了实现北伐之志,不仅公然招揽亡命之徒,甚至还亲自率领门客抢劫偷盗富人,并且对此行为毫不掩饰。唐康无论是出身背景还是行事作风,与祖逖都颇有相似之处,在循规蹈矩为主流的大宋,他很难有性格相契的朋友,因此引古人为知己,以祖逖自况。如今率军打到祖逖的家乡,尊奉祖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外人看来,都会以为他是在借此表明北伐的决心。 但世间之事,大抵如人饮水,是冷是暖,只有本人才能真切体会。 回到行辕后的唐康,卸下了人前强势的伪装,看到大殿中悬挂的祖逖画像,想起祖逖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豪情,北伐受制于权臣士族,壮志难酬的郁郁,联想到自己的遭遇,自北伐以来,他的正确意见,没有一桩被采纳,欲以一己之力改变北伐的方向,却屡遭挫折,不由悲从中来,拔剑而起,就在祖逖的画像之前,舞起剑来,发泄胸中的愤怨。 只见殿中衣袂飞扬,剑光潾潾,舞得兴起之时,唐康信口占得一绝,高声长吟:“雪洗虏尘静,吹角古城楼。何人写悲壮,击楫誓中流!”[此作者化用南宋张孝祥《水调歌头》,知者不必骇怪。] 吟罢一剑劈中殿中案几,剑刃入木数寸,唐康弃剑哈哈大笑,转身出门,连斗蓬也懒得再披,一人纵身上马,便冒雨朝着田烈武的行辕疾驰而去。 到了田烈武行辕,也就是原涿州州学前,唐康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卫士,也不让人通传,大步朝田烈武所居的讲堂走去。 州学讲堂的正中间,仍然悬挂着孔子的画像,和宋朝一样,辽人也素以“华夏”自居,两汉以后,既为诸夏,便没有不祀奉孔圣的道理,辽人对孔圣祀奉甚恭,田烈武虽然暂据州学为行辕,但于此事同样也不敢怠慢,孔圣画像之前,燃着香烛,恭恭敬敬的摆着三牲水果等供品。 唐康走进讲堂之中,不管不顾,先捏起三枝香来,点香拜祭孔圣。田烈武正与几名将领在安排开拔前的准备事宜,见到他进来,连忙挥了挥手,令众将先行回避。 待众将离开,偌大的讲堂中,只剩下田烈武与唐康二人。唐康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转身看着田烈武,问道:“田侯也和章大参一样,以为可以速战速决,攻取幽州么?” 田烈武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回答:“庙堂筹算,非我所长。康时与大参的策略,各有利弊,若让我来选择,我会倾向康时之策,但朝廷既已定策,我为朝廷大将,断无违逆之理。” “纵然明知是错,也要奉行?” “我为武臣,岂有不遵朝廷号令之理?” “即便可能因此败军辱国,也要奉行么?” “康时!”田烈武提高了音量,正色道:“两军交战,胜负之数,未必只决于庙算!朝廷已有决断,章大参乃诸军率臣,既已定策,我便怀必胜之心,持决死之志,只要诸将皆能同心协力,士无贰心,纵居逆境,亦能转祸为福。何况便如章大参所说,辽军自河北败退以来,屡战屡败,士气必然不高,如今辽主以萧岚为大将,耶律信在东京,耶律冲哥在西京,趁此良机,一鼓作气,攻下幽州,也大有可能。我军胜算,未必有康时你想的那么悲观!” “但我与观城侯、永安侯、段子介、姚君瑞、吴镇卿推演过数十次,我军绝难在耶律冲哥回师前,攻下幽州!” “战场上的事,康时真的便可以如此下定论么?”田烈武反问:“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多少,康时你也应该很清楚。庙算推演也只能做参考,康时可知宣抚左使司同样也做过推演,结果却与你们的截然相反?” 唐康默然。 田烈武又轻描淡写的说道:“我的宣抚右使司也做过推演。” 唐康顿时瞪大了眼睛。 便听田烈武继续轻声说道:“结果没有你那么悲观,也没有章大参那么乐观,但是,即便一切并不如意,推演显示我们仍然有足够的机会及时应变。章大参的方案,并不是孤注一掷!这一次和国初的情况不同,我们的筹码足够多,既然如此,稍稍冒险尝试一下,又有何不可?” 他反过来劝唐康:“康时,我知道你一心为国,但军国大事,岂能尽如己意?我为大将,自当以奉行朝廷命令为先,你是大臣,又岂能不以维护朝廷大局为先?纵使朝廷与章大参的决策有误,你我若齐心协力,未必不能转祸为福,但若因此各自为战,岂非坐视原本不高的胜算变得更低?” “况且,康时你若真的率军留守涿州,可曾想过皇上会如何看你?汴京的相公参政们,会如何看你?” …… 当天晚上,雨停之后,月明星稀。 刚刚修好的雄州通判府内,灯火通明。一身便装的吴从龙手中捏着一颗黑子,面色凝重,皱眉看着棋盘,思虑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将手里黑子扔进棋篓之中,投子认负。 “下官输了!先生棋艺精湛,恐李憨子亦不能胜。” 他口中的“李憨子”本名李重恩,是仁宗朝以来大宋第一国手,平生除了弈棋之外,一无所知,专精于棋艺,故人称“李憨子”。吴从龙的棋艺非一般官员可比,就算和宫中的棋待诏对弈,也经常是互有胜负,堪称国手,故而他才会将能胜他的人与李憨子相比较。 但坐在棋盘对面的潘照临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他摇头叹道:“昔日宋素臣[即宋白,宋朝著名词人、藏书家,曾与李昉共同主编《文苑英华》,为宋朝四大类书之一。]论弈棋之道,称简易而得之者为上,孤危而得之者为下;宽裕而陈之者为上,悬绝而陈之者为下;安徐而应之者为上,躁暴而应之者为下;舒缓而胜之者为上,劫杀而胜之者为下。今吾与君对弈,陷孤危之地,悬绝而陈之,躁暴而应之,以劫杀而胜之……呵呵,谈何国手,谈何与李憨子相比?!” 说完,弃子起身,走到院子之中,抬首仰望星空,不胜萧索! 与此同时,几百之里外。月光如洗,司马梦求骑着一匹白马,在河北的官道上纵马疾驰,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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