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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针锋相对新秀 作者:珞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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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琪把报告最后一页打在了幕布上,房间里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这是案例竞赛的倒数第二天,凭借顾超逸早早得到的数据,他们组比其他组做得更从容。数据就如酒店的肌理,他们这些企业的“医生”已经下好了自信的诊断。 于是他们有了更多时间花在报告的制作和排练上。苏琪作为总结陈述的人,以流利的英文赢得了外国同事的赞赏。她从大屏幕前走回到位子上,偷偷观察着顾超逸的反应。顾超逸低头在看电脑,等她拉开椅子的动作过大,他才抬起头笑了一下说:“讲得不错。” 这是今天顾超逸对她说的第几句好话,以及第几次笑了?苏琪在心中盘点着。自从那日她换走了王晓菁的名牌混进这组后,顾超逸对她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但她发现,如果工作表现出色的话,顾超逸是会愿意和她多说几句。可是当她试图和他说些工作以外的话时,往往得到的却是简短的“嗯”或“好”。 于是苏琪将羞赧的心情藏在更加卖力的工作表现中了。 顾超逸志在必得,终于不再藏着掖着了。他憋了几日没去打探王晓菁的组——在他看来,王晓菁未必是最强劲的对手,但一定是他最乐意看到成为自己手下败将的对手。 倒数第二日,组委会给了一天时间让大家准备案例竞赛,但已经不太可能有什么大的突破了。大家都在做绝望的冲刺,把报告美化成艺术品,或是把台词背背熟。 王晓菁抱着一杯美式咖啡,在餐厅角落里工作着。顾超逸就坐旁边一桌,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他们组的成果,一点都不避讳。可一个小时过去了,王晓菁都没有和顾超逸说一句话。 “表面上云淡风轻得很,骨子里却要拼个你死我活。”顾超逸屁股下面拖着椅子,坐到了王晓菁面前。 王晓菁提防地看了他一眼。他头一撇说:“我在说那些老外。” 王晓菁点点头,又开始打字,把他晾在一边。他没事找事地问:“都来巴黎了,还喝美式咖啡?” “习惯了。这你都要管?” “王晓菁,你知道我们拿到数据了吧?为什么没来问我要呢?” “你会给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你要是真想赢,就要想方设法,包括向你的竞争对手求助。” “算了吧,黄鼠狼给鸡拜年,也不知道我们谁是黄鼠狼、谁是鸡?我现在不想考虑输赢,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没什么信心。我想,能站到台上、把我们的观点都展现出来就已经足够了。” 顾超逸对王晓菁谨慎的回答没有准备。可她又不像是在打太极拳,眼中闪亮,一定在酝酿着什么。 “王晓菁,你为什么不愿意再和我们组斗了?” “因为我发现了别的乐趣,无关乎输赢。”王晓菁想起前一晚和赛玲娜探寻酒店秘密时的奇妙旅程。而她的电脑屏幕上,此刻展现的是一家名为“斐阳房地产基金”的网站。 这时他们俩都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争吵声。三点钟方向围聚着一帮人,闭着眼睛都能听出苏琪咋咋呼呼的声音。 酒店里到处都是各组焦头烂额的身影。有些先前不知努力的组干脆自暴自弃了,甚至骚扰起了其他组。 侯捷正在大堂沙发上调算模型。一胖一瘦的两个意大利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对他做了一个眯眯眼的鬼脸。他刚要发作,就听胖子说:“嘿,中国人,你是中国人吧?你们中国人就会钻空子。跟蝗虫一样,到处钻,连罗申都能钻进来!” 侯捷怒道:“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面对高自己一头的胖子,他握起拳头就要挥上去,却被人抓住了手腕。他回头一看,拉住他的是许嘉峰。许嘉峰对那俩意大利人说:“你们是不是喝多了?” 瘦子朝许嘉峰喷了口酒气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都说你们中国的经济最牛。你说我们要怎样才能和中国合作,建设意大利的经济呢?” “看来真喝多了。”许嘉峰皱眉道,“要想建设意大利的经济,首先你们大概得戒酒。” 侯捷还想辩论两句,许嘉峰却劝他不要惹事,明天就要决赛了,今天他可不会想要先进警察局。许嘉峰连哄带拉地要拖走侯捷。 谁知那俩意大利人硬要拦住他们。胖子挑衅道:“你说,我们多给中国人发签证,让他们来旅游、来购物,这个主意怎么样?我看法国已经这么做了,我们应该好好学习一下。” “你们国家的GDP增长应该感谢中国游客的一部分贡献。”侯捷回击道。 “你说得对,反正偷渡来罗马的中国人已经够多了,我们也不在乎再多一些吧。哈哈哈……”瘦子大笑了起来。 苏琪过来了,问清了情况后说:“还跟他们啰嗦什么?揍他们啊!” 许嘉峰没好气道:“你也不看看我们这个身高差距,能靠嘴赢就不要靠拳头。明天还要比赛呢!” “哦,也对。”苏琪打量了一下人高马大的意大利人,换成英文对他们说,“我再给你们一些建议吧。开放你们大片优良的土地,让中国人来耕作,可以丰富你们贫乏的蔬菜种类;让我们来参与你们的基础设施建设,修高铁,修核电站,可以带动你们低迷的就业率;把你们在地中海沿海的港口长期租借给我们的货船,这样你们的港口也不至于荒废。”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听不出这是暗示变相殖民吗?”瘦子说。 “你错了,这不是暗示,这是明示。你管这叫‘变相殖民’,我会管这叫‘经济合作’,随便你怎么称呼。但事实是,中国正在崛起,而你们的国家深陷债务危机多年,早就已经走下坡路了。所以要不要搭上中国这艘快船,还是选择继续衰落下去,决定权在你们自己!”苏琪说,“顺便说一下,欧洲的几个国家在中国很有名,我们取了个名字叫‘欧猪五国’,意大利是其中最大的一头。” “这太侮辱人了!我们绝不能接受!你们这些支那人!你们要给我们道歉!要给我们下跪!” 胖子挥舞着拳头。意大利人说话就这德行,手势眼花缭乱,仿佛拳头是他们语言的一部分。 侯捷挡在了苏琪和许嘉峰前面,昂头挺胸道:“滚你妈的!冲女生晃拳头算什么本事?” 没想到胖子的拳头真冲侯捷挥了过来。就在拳头快挥到侯捷胸前,胖子却突然脸色一变,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整个人像块面团拍在了地上。 “哎呀,不好意思,脚滑了。”胖子倒下后,出现在他身后的顾超逸蹲了下来,看着龇牙咧嘴的胖子,又使劲戳了戳他被自己踹到的小腿问,“疼吗?” 王晓菁带着两个酒店的保安赶过来了。保安架走了骂骂咧咧的意大利人。大家着实被愚蠢的意大利人恶心了一把。没想到种族歧视在罗申这么讲究平等的大公司也会存在。 侯捷嗔怪顾超逸没有给他出手教训意大利人的机会。 “就你那个小身板?”苏琪不屑道,“你还不如明天决赛上好好表现,那才是真的教训他们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侯捷就比苏琪高一点。每个人离开时都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 王晓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出国,对于外国人怎么看待中国特别敏感。那天晚上抓到她和赛玲娜破坏暗门的是个法国员工,在酒店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路易。路易听说她们是中国人,一开始的表情也是倨傲甚至有点鄙夷的。 “哦,又是中国人。这酒店就毁在中国人手上了!”路易说。 就凭这一句话,王晓菁嗅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她压住了反驳的念头追问了下去,才知道原来酒店在两年前被中国来的钱收购了大部分股份。可惜路易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一个劲地叹息“酒店的灵魂已经追随圣母玛利亚去了”。 咨询公司的工作有时像侦探,要从浩瀚的数据和信息中发现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能拨开繁杂洞悉真相。然而侦探的本事不是天生就有的。要在无数枯燥的信息里翻来覆去地查找、检验、证实,需要耐心,需要坚韧,更需要敏锐的直觉。 王晓菁通过一条语焉不详的旧新闻,终于翻出了大歌剧院酒店的“里子”。酒店曾经由一个法国家族经营。大家长去世后,后代不愿再管理酒店,便在两年前将95%的股份卖给了一家房地产基金。但是新闻里没有披露这个基金的名字,只说了是一家有中国背景的基金。 王晓菁顺着这条线索,倒查了那段时间前后所有中国在海外并购酒店的交易,发现这个在英国、法国、意大利收购了大量酒店的斐阳房地产基金最像。基金低调的都没有在网站上放出具体收购酒店的名字,只放了一张照片,正是大歌剧院酒店的正面照。 “前几年中国企业进行海外地产收购的项目很多,可是因为有海外资产转移的嫌疑,所以都处理得很低调。”赛玲娜说。 “难怪东家易主这么大的新闻都没有披露出来,费了我好一番功夫找。”王晓菁说,“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别的组都没发现这个。”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基金是由国内两家私募基金和一家地产公司共同发起的。这个叫‘正阳地产’的,业务遍布全球,在总部也有分公司。你猜怎么着?我搜到了这个。”王晓菁把一张正阳总部分公司开张庆典的图片给赛玲娜看。正中间站着的是正阳地产的董事长,而他旁边则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大歌剧院酒店的面子和里子,也许这就是答案。”王晓菁说。 赛玲娜会心一笑说:“你说,我们要不要问问他,那天他被偷的钱包里有多少钱,值不值得换一份大歌剧院酒店的财报?” 乔伊一见到赛玲娜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这倒让赛玲娜有点意外,她不记得自己向乔伊介绍过。 乔伊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关于天气和至少十个英法两国互相鄙视的笑话。赛玲娜耐心听完后,说明了来意。两杯咖啡上桌后,乔伊才说道:“那个财务经理不好对付吧?不过他也是奉命行事。二战之后法国人就再也没有被英国人指手画脚过,想必他不太高兴。” 虽然是个笑话,但赛玲娜没笑,说:“您不觉得这个命令不太公平吗?信息应该是公开透明、一视同仁的。” “我亲爱的、天真的小姐,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项目,你觉得数据会那么容易拿到吗?你想想,哪一次客户不是在种种刁难之后才给的?哪一次不都要我们自己通过各种渠道去推算?我们肯定要给这个案例设置各种难关。让你们通过观测客流量去推算酒店入住率只是一个小小的技能测试罢了。要不然就不叫competition(竞赛)了,而是vacation(度假)了。怎么样?难不难?” 赛玲娜有点无语,说:“……抱歉,您说得对,我不该和您争论这点。但财务经理只是说从他那里只能给一组人数据,并没有说我不可以从别的渠道要。” “听上去挺合理。”乔伊轻松地说,突然又反应过来,指着自己说,“哦!你是在指我吗?但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有?” “就凭这个。”赛玲娜把手机里的照片放在了他面前。 “Bravo(好哇)!居然还真有人查到了。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碰到了一个酒店老员工,他说酒店换过主人。后来就是我们自己查出来了斐阳基金和正阳地产,还有您是正阳地产顾问的信息。我想您一定有办法拿到他们的财务数据吧?” “这当然要比英国的‘脱欧方案’容易多了。不过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组呢?” “您刚才说是在模拟真实的项目。真实项目中,我们就是会凭借人际网络去寻求帮助。嗯,我知道那天我们和您说了‘不用谢’,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要一点‘感谢’。抱歉我说得很直接。” “哦不,不用抱歉,这很合理。而且你来得正巧,我手上是有酒店的历史数据。” 赛玲娜喜形于色道:“那太好了!能发给我吗?” “不过,我有点贪心,请再多给我一个好理由。” 赛玲娜可没料到乔伊还会来这么一出。她想了又想,只能孤注一掷道:“既然大家都是靠估测的,假如我们估测的营收数据足够准确的话,您是否可以‘奖励’我们历史财务数据?” “可以。不过怎么定义‘足够准确’?” “嗯……和真实数据的误差不超过20%?” “5%。”乔伊果断地说。 赛玲娜咬咬牙道:“好吧,5%。” “成交!请说吧小姐。你别说,我还真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你的答案呢。” 赛玲娜不禁有点咋舌,5%可是个很勇敢的挑战。但她还是勇敢地回答道:“我们推测的结果是……去年酒店的收入大约是6100万欧元。” 当赛玲娜回到小组时,大家都期待地围了上来,除了阿西莫夫。阿西莫夫看着她,像是屏住了一口气,脸色有点痛苦。 赛玲娜走到阿西莫夫面前,轻轻抱住了他,说:“你太神了!” 原来酒店去年的真实收入是6120万欧元。他们组只差了区区二十万,连1%都不到。乔伊已经把历史数据发到赛玲娜的邮箱里了。 阿西莫夫呼出一口气,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用他那俄罗斯黑手党的口音吼道:“我就知道!我就他妈的知道!这数字比俄罗斯的GDP数据更没谱,但是老子就是能算对!那个他妈的ADR(已售客房平均房价),我敢打赌比酒店经理的老婆拿皮尺量的三围更精确!” “伙计,看来普京可以调你去矫正GDP数据了。”拉加什摇着头说,“一定是神在保佑我们这组。我昨天看到神迹了,明天会是个好兆头……” 王晓菁则在一旁刷着赛玲娜拿到的新数据。在大家的高兴劲还没过去时,她却说道:“诸位,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个?” 王晓菁在大堂工作时无法专心,总是忍不住抬眼看看与她隔了三张桌子的位置。罗锐恒就坐在大堂吧中央,与一位背影优雅的女士交谈着。他专注地看着对方,难得还会微笑,态度恭谦,让人忍不住好奇对面坐的到底是谁。在送走了那位女士后,罗锐恒回到了位子上,继续喝着威士忌,浏览着邮件。 王晓菁奇怪他居然没有看到自己。她一会出现在了大堂吧的吧台处,一会又走到窗边往外看,一会又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终于她没法子了,走到罗锐恒那桌坐下。 罗锐恒说:“你还是不能喝酒,对吧?”他招了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橙汁。 王晓菁问:“您在巴黎还有朋友?” “是同事,总部过来的。怎么,又想找我点茬当把柄?” “我可没这个意思!” “说吧,你发现什么了?”罗锐恒见王晓菁一愣,说,“我是说案例竞赛。”。 “……酒店成本控制太厉害了,最近一年减少了建筑修缮投入,砍掉了很多客房服务的配套,布草[布草属于酒店专业用语。泛指现代酒店里差不多一切跟“布”有关的东西,包含床单、被套、浴巾、台布等。]降了档次,连迎宾礼物玛德琳蛋糕都不发了。而顾客是能感知到这些变化的,旅行网站上的点评分数比以前差了不少,入住率也显著降低。两年前一家中国房地产基金成为大股东后,酒店表面上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酒店,但内部的管理运营已经变了样。新主人希望通过成本控制来提升盈利,却事与愿违。这大概就是你说的‘里子’吧?” 王晓菁说完,罗锐恒晃了晃酒杯中的冰块,问:“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 王晓菁看着他,没说话。 “哦,我忘了你不能向竞争对手组的导师透露。”罗锐恒戏谑道。 “不是,告诉您也无妨,因为我们打算什么都不做。” 王晓菁发现的好消息和坏消息引起了组里迄今为止最大的争论。好消息是,营收数据除了验证他们的模型计算的总体收入是正确的,连各分项收入的比例基本都是对的。用最笨的、最野生的方法推算出来的结果很难做到那么精确,连正田都很惊讶,连夸他们基本功扎实。 但坏消息是成本项暴露的酒店运营的问题很多,远比他们之前想到的要多。他们要做个决定,是否要增加一大块对成本项的分析。可是离比赛汇报只剩下不到十二小时,再做分析和访谈已经来不及了。大家的争议就在于此。他们进行了举手表决,两人支持增加对成本项的分析,两人反对,一人弃权。而赛玲娜和王晓菁的看法恰恰相左。 以王晓菁拼命三郎的性格,她是无法忍受在明知道还有缺陷的时候不去弥补。但是赛玲娜认为分析应该有所侧重,他们组能脱颖而出的地方不在成本项上。何况王晓菁之前看到过顾超逸的报告,对成本项的分析已经很完美了。她们能得出的结论和顾超逸的大同小异,还不如以己之长、辩其之短。 “你还记得齐佳那个项目吗?”赛玲娜问王晓菁,“后续要卖第二阶段时,罗总不是放弃掉了吗?有时候放弃是为了争取更多。” 王晓菁时时刻刻想要反驳罗锐恒,但是这句话让她无法反驳。她改变了主意,同时建议赛玲娜去告诉罗锐恒,他们找到了大歌剧院酒店的“里子”了。 “不,还是你去吧。”赛玲娜说。 “你……不想见他吗?” “我应该试着离开他了。但是,”赛玲娜说这话时眼中隐隐闪着泪光,近乎是请求的语气道,“我想他一定很希望我们能获奖,你去告诉他也是让他放心。” 王晓菁交代完了每一处细节。她也在观察罗锐恒的反应,譬如一眨眼、一扭头,或是任何微妙的表情里揪出罗锐恒的真实情感——他没有那么珍视赛玲娜。她知道有这样的预设是不对的。如果她客观冷静地想一想,她可能只是在为自己发不出来的火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已。 然而罗锐恒的表情平淡得就像在听一场正常的工作汇报。他沉吟了一下道:“虽然我很意外,但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您为何那么重视这个案例竞赛?” “中国区是罗申第三大收入来源地,但和所有的跨国公司一样,总部对地区分部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过去外资咨询公司擅长把海外的成功经验介绍到中国。如今这招不灵了,中国公司在业务模式、产品创新方面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国外公司。现在罗申中国更多的任务是把中国的经验传播到海外。过去的学生成了老师,过去的老师当然很难接受,而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让他们接受。” “听说罗申中国区的一把手从未任命过一个中国人,一直都是总部指派的外国人担任。看来总部对中国区既不放心也不真的重视。罗总,这些就是您想做一把手的原因吗?” “我何时说过……” “放眼望去,整个中国区您的资历最高。如果连我这种小朋友都能想到您是最适合的一把手人选,我想您也一定想过。” “谁给你胆子跑到我面前来讨论这种问题?还有王晓菁,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放肆了!”罗锐恒终于有点忍无可忍。 王晓菁居然笑了起来。罗锐恒应该知道她有一万个理由在他面前放肆,而他没法拿自己怎么办。看到罗锐恒生气,尤其是因为她猜中了罗锐恒的心思,让她颇有一点成就感。 王晓菁话锋一转道:“所以您说只有站到台上才能被看到、被听到,您是希望我们在总部面前多表现?” “对你们个人的职业发展也有好处,要抓住一切可以表现的机会。”罗锐恒看出王晓菁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手指敲着桌子说,“这不是急功近利地向上爬,而是你的意见被重视的唯一渠道。让你的价值被看到,让你的意见被听到,如果你自己不显露出来,没人会帮你做。” “可我们不过是新人,靠我们去改变总部的看法……” “恰恰因为你们是新人,你们在罗申呆的时间会比任何人都久,影响也会更长远。不光是你们,这是我、是每一个中国区的人都该做的事。去影响罗申这家国际公司的氛围,去营造一个中国和其他国家平起平坐的公平氛围。王晓菁,等有一天你成为合伙人的时候,你也会这么想的。” 有一天?王晓菁心话,她可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王晓菁的组做出了最终决定,放弃在成本项上过多的分析。但是好不容易拿到的历史财务数据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吧。于是当天下午,除了顾超逸组以外的所有组都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是穆罕穆德发出的历史数据。当“公平”的机会到来时,没人会拒绝,更不会去考虑这背后的动机。所有组都为此通宵起来,都想在已经做好的报告上锦上添花,有的组甚至大刀阔斧调整了方向。 决赛的当天早上,拉加什看到仍有人顶着黑眼圈在改报告。他问一起吃早饭的沙特土豪:“穆罕默德,我想你不是真那么好心吧?你给其他组只是为了让他们自乱阵脚。” “哦我的兄弟,有一句阿拉伯谚语要送给你——‘风并不按照船的要求吹拂’。数据发给他们了,怎么用是他们的事。”穆罕默德说。 “玩计谋还是不要和古老的东方文明玩。”阿西莫夫说。 二十个组上台演讲的顺序是抽签决定的。苏琪和王晓菁抽完签各自对视了一眼,她们一个抽到了第二名,一个抽到了第十八名。 王晓菁可以想象,到了下午他们组汇报时评委们都已经昏昏欲睡了,除非在他们耳边唱歌,否则很难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评委中三位是来自罗申的资深合伙人,四位是酒店管理层。乔伊和罗锐恒不出意外都是评委。王晓菁他们盘算着可以提前锁定的票数。罗锐恒可以算半票(毕竟他是顾超逸组的导师),乔伊大概算半票,其他的并不确定。 角逐开始了。第一组汇报得中规中矩,能看出来有些分析是在昨晚拿到新数据后加的,PPT(幻灯片)都是临时赶出来的。评委们像参加本科生论文答辩,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走过场,很快就让第一组下去了。 顾超逸带着全组人上台了。五个人站成一排,一水的黑色西服。阿西莫夫私下评价道,在俄罗斯只有黑手党出去“干活”时才会穿成这样。 顾超逸以花哨的法语开场:“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现在请忘却你们的身份,把自己想象成为大歌剧院酒店的大股东。两年前,作为大股东的你收购了酒店95%的股份。可惜的是酒店近年来的经营情况并不好,换作是你,你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呢?自然就是你投进去的每一分钱是不是花在了刀刃上。” “我看我们开场那段法语还是省了吧。”赛玲娜悄悄和王晓菁说,“他的法语比我的好多了。看来语言天赋应该不差,我都奇怪他中文怎么那么糟糕?” 王晓菁紧了紧鼻头。顺序排在后面就是有这点不好,花招都被前面人用完了。而且顾超逸他们也发现了酒店大股东易主的秘密,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方法。她这组又少了一张可以用的王牌。 每个人都想从顾超逸这组的报告中挑出一点毛病,最好是致命的。可是致命的毛病没发现,致命的优点到处都是。从PPT(幻灯片)的设计到数据分析的详实,从汇报的流利到一些调节气氛的小玩笑,都无可挑剔。 王晓菁一直绷着身子,目光不肯放过PPT上的任何一处细节。顾超逸果然把重点放在了成本项的分析上,而且果然一点错误都没犯,连标点符号都没漏写。 底下的评委也来了精神。完美激起了他们的挑战欲,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可是都得到了完美的回答。 顾超逸下台时,特地从王晓菁身边绕了过去,看着她直笑。王晓菁也回应了他,笑得虚伪而勉强。 之后每组的表现各有千秋,但共同的一点就是对成本项的分析都很详实。赛玲娜说本指望有一组能杀出重围,至少和顾超逸组一争高下,现在看来他们公开给所有组的数据算是白给了。 “我坐那快要睡着了。”阿西莫夫说,“人们应该为做无聊的演讲而被枪毙。” 王晓菁敬畏地看了阿西莫夫一眼。阿西莫夫又说:“但是在俄国我们枪毙的都是底下的观众。”说完他自己呵呵笑了起来,可能觉得讲了一个不错的前苏联式的笑话。 “的确应该枪毙。每组说的都差不多,我以为他们在重播。”穆罕默德说,“金子和黄铜混在一起,是金子也发不了光了。” “但我们是钻石。该我们上场、用不一样的观点去wake up(唤醒)评委们了!”赛玲娜说。 “诸位,”拉加什伸出手来,“我现在觉得我们是最屌的!和你们一起工作是我的荣幸。让他们看看谁才是他妈的冠军吧!” 五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赛玲娜走上台时,罗锐恒就坐在台下看着她。她迎着罗锐恒的目光,向前迈出了一步,举起了一支鹅毛笔,说:“过去,大歌剧院酒店每一间客房的写字台上都会放着这样一支鹅毛笔。自十八世纪末酒店落成,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莫泊桑……法国最伟大的文豪们都住过这里,用这样一支鹅毛笔书写过他们的作品。”赛玲娜又掏出了一支圆珠笔说,“但是现在,客房用笔却被一支普通的圆珠笔取代了。事实上,被取代的不止一支笔,整个酒店正在变成一家毫无特色的商业酒店……” 王晓菁和赛玲娜那晚在酒店里游荡时,没想到会挖掘出酒店背后深藏的一段历史,而这多亏了那位老员工路易。 虽然路易一开始的态度不太友好,但架不住两个中国女孩的哀求和好话。路易说他遇到了那么多组罗申的人,还没有哪个愿意坐下来听他说说这酒店的历史。原来十八世纪末,穆朗伯爵在此建立了一座辉煌的宅邸,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他的夫人。伯爵夫人热爱文学,常在此处举办沙龙,结交了一批作家。可惜伯爵夫人早逝,伯爵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后人就把此处改成了酒店。 “……再后来旁边建起了著名的巴黎歌剧院,每晚歌剧结束后,无数名流汇聚于此,晚宴聚会通宵不歇,就在我们的头顶上。酒店顶楼有一间房间,当了多年的储物室,当年却是全巴黎最有风度的人汇聚的宴会厅。酒店一直保持着对作家的尊重,那里也成为了作家们最爱去的地方。”赛玲娜说,“对于任何一张酒店的资产负债表来说,酒店的资产无非就是可以出售的房间、会议场地、餐厅等等。可是大歌剧院酒店有一项无与伦比的资产,就是她的历史底蕴。可惜的是,这份珍贵的资产不仅被新来的大股东忽视了,也被之前十七组同事们忽视了。” 拉加什接过了话筒,说:“基于此,我们的分析重点放在了利用历史文化来重塑酒店的品牌,希望通过吸引新兴市场国家的高端游客来改善入住率并提高ADR(已售客房平均房价)……” 之后便是一系列数据的分析。王晓菁注视着几位评委的一举一动。有人从昏昏欲睡中坐直了身子,有人动笔记了起来,有人——比如罗锐恒,抱起了手肘。尤其那位总经理梅耶先生,八字胡随着点头一颤一颤的,这可是个好迹象。 她其实有点紧张,与众不同是需要勇气的。这种大方向上的豪赌,赌得准屁都是战略,赌得不准战略就是个屁。 轮到王晓菁总结陈词了。罗锐恒像在办公室那样后仰着贴在了椅背上,就差把脚翘在桌上了。就算此刻她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他还是在用老板的目光审视着她。 “……在亚洲,是的,你们没有听错,在亚洲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对标酒店,就是曼谷的文华东方酒店。同样是历史悠久、同样有毛姆等诸多名作家下榻过。文华东方将几个套房命名为‘作家的房间’,将一处酒廊命名为‘作家长廊’。我们建议,可以将顶层那间储物室改造成一处餐厅酒廊。预计单这一项改造就会为酒店新增约20%的餐饮收入……” 王晓菁在说着给酒店的改进建议时,看到罗锐恒皱起了眉头,她来不及细想,继续说了下去:“中国和法国有着惺惺相惜的灿烂文明。我们的国家深受法国文化的影响,我们的领导人曾经在巴黎求学,我们从小读的是法国的经典文学。当我们来到巴黎时,希望能满足我们对浪漫的所有幻想。在这个项目的初期,我们曾经走过一段弯路,就是太关注数据本身,而忽略了酒店行业其实是服务业,本质是满足人的需求。酒店就是一个满足人们逃脱真实生活、短暂体验不一样世界的地方……我会建议客人们寻个酒店的高处,在晚上好好看看巴黎。夜晚总会揭开一座城市真正的样貌,也许到时候你就会有不一样的体会。这也正是大歌剧院酒店应带给顾客的价值——亲见历史,体验不凡!” 王晓菁话音落下,评委席上响起了难得的掌声,鼓掌的几位是酒店管理层。罗申的合伙人们都秉持着不动如山的镇定,没有流露丝毫赞许或反对的意思。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这组‘极其富有创意的、大胆的’报告。”罗锐恒说。 “我也很高兴听到这句表扬。”王晓菁说。 “我开玩笑的。”罗锐恒变了语气。 果然罗锐恒在这种场合上也不会放过她。他马上开始了一连串的质问。 “改造宴会厅的钱从哪来?” “会短期增加成本但长期受益巨大。” “如果大股东希望短期内提升盈利水平呢?” “可以考虑出售一部分股份,引入新的投资者。” “为什么是改造成餐饮而非客房?” “酒店客流量和周围几家竞争对手相比差距很大,靠客房难以提升客流量。我们希望通过餐饮来提高酒店的认知率,餐饮的客流也能转化为入住率的提升。” 双方你来我往地交锋了几个问题。最后,罗锐恒说:“我承认你们的报告很有特点,但这报告里的想象大于理性,而想象力是最不可靠的。咨询靠的是严密的逻辑和精准的数据分析。想象力得来的结果就跟你买彩票一样,赌对一次算你运气好,但你不能保证时时都有运气。” 这已经不是问题了,这是一个尖锐的批评。 “罗总,您说的想象力,我换一种说法也许您能接受。想象力在我看来就是商业直觉。就我们这几天对酒店行业粗浅的理解,这是一个不光需要理性,也需要感性和想象力的行业。” 王晓菁礼貌地反驳道。 “我完全同意!”梅耶先生插入道,“很高兴看到你们没有像大多数组那样闭门造车,而是去了解酒店的员工和顾客的看法。这家酒店的灵魂就是她的历史,不像那些只提供劣等茶包的美式连锁酒店,为了赚钱毫无优雅可言。冷冰冰的数据是没法体现我们这行的真谛的。我相信你们是真正理解这家酒店、真正希望她能恢复从前声誉的人!” 比赛结束后会在当晚的庆功宴上宣布名次。王晓菁他们组的表现太突出,以至于很多人都提前过来祝贺。王晓菁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刚才台上没有那么紧张,反而是下台后心脏怦怦直跳。 “说实话,如果我是游客,我会希望余生都在这间酒店里度过,死在这里也愿意。你们的演讲非常蛊惑人心!”顾超逸走过来夸赞道。 “这是酒店不是殡仪馆,不过我接受你的赞美。话说回来,你的方案应该更讨大股东喜欢吧。”王晓菁说。 “是啊,不像某些人那么一味讨好评委。酒店的生意最终还是钱的生意。而脚踏实地的做法才是最踏实的通往钱的道路。”苏琪走过来说。 “最好的做法难道不是把我们两组的方案合二为一吗?”赛玲娜总是能为一场针锋相对的谈话找到一个善意的结尾。 离庆功宴开始还有三小时,王晓菁要赶快去处理一些未尽事宜。她匆匆赶往老佛爷百货,在门外踌躇了一下,最后选定了回国要带的礼物。然后她又赶往卢浮宫。眼看只有不到两小时就闭馆了,但好的一点是游客很少,“镇馆三宝”[卢浮宫“镇馆三宝”指《断臂维纳斯》雕像、《胜利女神》雕像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画像。]前都没什么人围观。 不过她最想看的却不是这些。她学画的时候,对卢浮宫里珍藏的一幅《梅杜萨之筏》印象深刻,总想来一睹真迹。现在,她放弃画画已经很久了,但是这念想还在。 她坐在《梅杜萨之筏》巨大的画面下,被那混乱扭曲的画面带来的震撼力冲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坐在那里仰视着。眼泪流淌了出来,而她却不自知。 有人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也仰头看着道:“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的画……” 王晓菁转过脸来时,顾超逸抬手擦去了她的眼泪,继续说:“……还会为此哭呢?” “我没哭……” “以前我一直觉得这幅画很丑。虽然是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但是一点都不‘浪漫’,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绘画不光是追求‘审美’,‘审丑’也是另一面吧。在我眼里这画并不丑,只是表达出的情绪让人不那么舒服罢了。” “是啊,我以为女孩子应该喜欢布歇那种华丽的洛可可风格呢。但是你……这得内心多悲观才会喜欢这幅画?” “悲观不算丢人吧?”王晓菁说,“你知道如果不是籍里柯画了这幅画,两百年前那桩死了一百五十人、被路易十八国王试图掩盖的船难就会彻底被人遗忘吗?人命是大事,可一百五十条人命照样会被掩盖……实在是……太无足轻重了。这才是这幅画那么有感染力的原因吧。” “但籍里柯也画了远方救援的船,还是给了人希望的。” “这才是最叫人悲观的地方。因为历史上并不存在救援,画家为了安抚观众创造了希望,是因为现实中只有绝望。” “王晓菁,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王晓菁认真悲戚的神情一下模糊了起来。她几乎未对什么人敞开过心扉,现在也不打算。她起身说:“要闭馆了,我该走了。” “等等,”顾超逸拉住了她,“你不知道现在才是卢浮宫的最佳欣赏时间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博物馆已经开始清场了,他们逆行在人流中。顾超逸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向更深处快步走去。当他推开一扇已经关上的大门时,卢浮宫最富丽堂皇的“阿波罗长廊”赫然出现。 他们头顶上是金箔和大理石的雕刻,极尽复杂绚烂。勒布伦和德拉克罗瓦在天花板上画下了数幅巨画,彰显的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野心和荣耀。身处在这样一处满眼奢华的长廊里,人心会毫无缘由地膨胀。而这种膨胀的快乐此时只有他们两人在分享。 “现在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顾超逸问。 王晓菁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是看着顾超逸被黑框眼镜遮住的目光,她却无法看清那是真诚还是逗趣。她有些迷惑了。 “可惜这不是我家,否则我会更开心一点。”她说。 “唉,贪得无厌。”沉吟了一下,顾超逸又说,“王晓菁,对不起,比赛我们用了一些不公平的手段。但如果是你问我要数据,我一定会给你的。” “没事了,我们不也耍了手腕吗?人要成功需要朋友。但是‘贪得无厌’的人一般想要巨大的成功,是需要敌人的。” “我是你的敌人吗?” “不再是了。” “做你的敌人或朋友都可以。作为敌人,是我的荣耀。作为朋友,是我的幸运。” 他们是被警卫骂着赶出卢浮宫的,有点狼狈。从一个偏门出来时,两人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夜幕下,他们走过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一阵冷风吹过,只穿着单薄西装的王晓菁不禁搓手哈了口气。 顾超逸掏出一只皮手套给了她。王晓菁看着手套问:“为什么不是两只?” “因为我要戴啊。”顾超逸给她戴上了一只,自己又戴上了另一只,然后很自然地用没戴手套的手牵住了王晓菁的手说,“这样就都暖和了。” 玻璃金字塔旁的喷泉喷了起来——它们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创造气氛。 他们回到酒店时,远远就看到苏琪拿着手机在酒店门外走来走去。看到王晓菁和顾超逸一同回来,她的脸色变得跟焦糖布丁的颜色一样。但她只是过来拉开了顾超逸,嘴上埋怨着庆功宴已经开始了、打他电话也不接。王晓菁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酒店,慢慢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比赛结果在庆功宴进行到一半时宣布了。结果是,顾超逸的组得了第一,王晓菁的组甚至都不是第二名,而是第八名。 王晓菁看着前三名都登上了领奖台,从乔伊手里接过了胡桃木框镶着的奖状。那个和她在卢浮宫里漫游的顾超逸,高高举起了奖状。你可以从他自信的笑容和举动看出他知道自己是今晚在场的最大赢家,是那个最聪明和最受喜爱的人。 就算再怎么不在乎输赢,看到这个名次还是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之前期盼太高,摔下来时疼倒是其次,愕然才是第一感受。 不光不是滋味,王晓菁心里有点内疚,怀疑是不是因为在答疑环节表现得太咄咄逼人才拖累了分数。其他几个组员倒是完全没有自省的意思,一起大骂第一名一定采取了不公正的手段以及评委眼瞎。阿西莫夫的脸色让人真担心他在喝完下一杯后就要端出AK-47扫射那些评委。 赛玲娜借着酒精也骂了几句脏话,而王晓菁灌下了一大口红酒,把她积攒了许久的不甘心都注入到了一个词上,说:“傻b!” “骂得好!”赛玲娜又给她倒了一杯。 王晓菁已经喝得太多了,但仍然来者不拒。她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看到罗锐恒在主桌上和高管们推杯换盏。 她走了过去,步伐完全踩在了宴会音乐的节奏上。在罗锐恒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时,她把大半杯红葡萄酒倒在了他头上。她就站在那里看着红酒从他的头顶上流了下去,像几百条红色的小蛇,爬到他昂贵的西服上,并染红了同样昂贵的、袖口绣着“LRH”三个字母的浅蓝色衬衫上。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就连乔伊都愣愣地看着王晓菁。 罗锐恒没有发怒也没有报复。他抹了一把脸,问:“这是你一直想做的吧?现在你高兴了?” 王晓菁说:“是的,现在我高兴了。” 全场爆发出了笑声。公司请的漂亮女演员们在台上表演康康舞[康康舞起源于法国,原是一种轻快粗犷的舞蹈。高踢腿是其中的经典动作。]。她们的大腿高高抬起,胯下是那些男性观众惊奇撑大的嘴巴。王晓菁仍然端着酒杯站在自己的桌边。罗锐恒也仍然好好地坐在主桌上意气风发着。 王晓菁背对着那个热闹的舞台,端着酒杯走出了宴会厅。在路过一簇繁盛的鲜花时,她把酒连同恶毒的幻想都倒进了花瓶里。 十岁那年父母带她第一次出去旅游。那趟行程的目的地是北京,她吵着要看故宫已经好几年了。他们一家住在四环外一间很便宜的小旅馆里,为了省钱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车才到了天安门。她还记得进故宫时要经过层层安检。那是夏天,她已经热得走不动路了,王河山把她背了起来。她贴在父亲背上,她的汗水流到了他脸上,再融合进他的汗水里,一起从他的下巴尖上滴答了下去。 而现在,她站在雕刻着繁花与葡萄的大理石阳台上,遥望着巴黎。 楼下的庆功宴已接近尾声,但是音乐和觥筹交错声仍未断。王晓菁远离了人声,独自一人来到了顶楼这间荒废的房间。她远离了那些,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 并不是她没有跻身于那些成功、聪明的人群中的资质。而是想起父母,想起他们一家经历过的痛苦,她觉得任何让她体会到快乐和享受的生活都是她不配拥有的。 也许那个第一名不给她是对的。 她羞于承认,但事实是,有那么一些瞬间,当她投入进咨询的工作里,她会连进入罗申的初衷都忘了。在巴黎的这一周,她一心想要追求比赛的成功。在这一周内,她没有想过一丁点关于嘉华的事。就好像同一时间她只能保持一个清晰的目标,同一时间她只能走在一条通往目标的道路上。 她多想大方地说出来,她冲着巴黎宽广的夜幕,多想喊出来——她渴望竞争、渴望成功、渴望证明自己,甚至渴望那些奖励成功与聪明的纸醉金迷的场景。 但她厌恶有这样想法的自己,这让她觉得罪恶。 “你为什么不在下面呆着?” 那个发声的人、那个表情模糊不清的人就站在她身后。罗锐恒一定是跟着她找到这个地方的。 他左右看了看,说:“阳台倒挺大。” 王晓菁趴在阳台上,晕乎乎地指着斜对面的巴黎歌剧院说:“你看,居然有人在那办婚礼。” 这不是醉话。歌剧院此时灯火通明,白色鲜花的装扮都延伸到了门外。大门敞开着,轻柔的乐声从那里传了出来。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坐在台阶上抽着烟,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孩走了出来,低头和她说着什么,然后给了她一个吻。 “想象力有什么不好?顾客看到这一幕,谁他妈的都会觉得住在这样的酒店里就跟做梦一般吧?想象力他妈的有什么不好?”王晓菁大声问。 “你喝多了?” “但我脑子还在转。你回答我啊!” “你那不是想象力,你那是投机取巧。你知道评委里酒店管理层占多数,你说的那些自然讨他们喜欢。” “呵呵,你都看出来了,你什么都知道。可是‘客户至上’也是你教我的啊!说些好听的有什么不对?合理的建议碰巧也很好听,有什么不对?罗锐恒,哦不是,罗总,你肯定给我们打了低分对吧?” “是的,估计是最低分。”罗锐恒毫不掩饰道。 王晓菁觉得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为了看看自己的反应,为了激怒自己。哦,那她偏不会让他得逞。她学着罗锐恒惯用的语气,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字:“呵……” “咨询的工作应该是中立的,你不能因为客户想听什么就给他们想要的。我们的工作应该建立在公正严谨的分析和调查上,应该建立在完备的逻辑上。王晓菁,如果让你们得了第一名,会给其他人造成一个错误的印象,以为靠天马行空的想象就可以忽悠客户去了。如果你坚持这么去干咨询的工作,那你的根子就错了。一棵根子长错的树,我得把她掰正回来,她才能长成一棵好树。你明白吗?” 王晓菁笑着指着自己,说:“我是那棵树吗?我是一棵树吗?我他妈的是人啊!你也是啊!可你为什么总能做到完全不带感情色彩地去看待我们的工作呢?理性在大多数时候都可以赢,但是能领导理性的恰恰是感性啊!罗总,我真心希望,我和你掏心窝子说,我真心希望罗申不要那么冷酷、冷血……你也不是一个冷酷冷血的人,我都看到了……” 王晓菁想到了罗锐恒和那个流浪汉在一起的画面,晃悠了一下。罗锐恒向前了一步,似乎要伸出手扶她。就在这时,罗锐恒的手机响了。刺耳的铃声让他收回了手。 王晓菁看到那是一个国内的陌生号码。罗锐恒端着电话走到屋内,很快说了两句,又回到了阳台上。 王晓菁已经撑在阳台上站直了。罗锐恒说:“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哦,你还在对嘉华案耿耿于怀吗?王晓菁,你对嘉华案为什么那么上心?” 王晓菁被刺地清醒了一下,摆了摆手,笑着说:“不不,我对罗申所有的项目都很上心。我是罗申的好员工,不是吗?我不是在指责某一个项目,我是在说罗申所有做过的项目。二十年后,当我们谈论起罗申时,我们是会想起罗申现在的地位,还是罗申过去做的事?” 罗锐恒刚要开口,王晓菁却晃了晃手指头说:“不不,你不要说话,这是一个反问句。反问句要自问自答。我告诉你,当然是过去做过的事了!但人们谈起过去时,谈起的是感受、是印象,不是你严谨的逻辑和数据。谁他妈的会记得市场规模有多大,增长率是5%还是15%?大家只会记得罗申做过的项目都带来了什么影响,好的、不好的,一目了然。” “你喝多了,这里挺冷的,该下去了。” “罗总,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当然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没关系……您的MBTI(性格测试)结果是什么?” “INTJ。” “INTJ……难怪。” “不要试图用这个揣摩我。你的是什么?” “ESFP。”王晓菁仰视着罗锐恒说,“难怪我们不对付。” 王晓菁说着说着身子又软了下去。罗锐恒不清晰的面容依旧不清晰。他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标准地演绎了他惯有的不相信和鄙夷的意思,并没有上前来扶住她,只是说了一句“下去吧”就走了。 王晓菁跟在他身后走回昏暗的房间里,跌跌撞撞地碰到了不少东西。她在黑暗中走错了不少弯路,就差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酒精模糊了现实和幻想,在她意识断掉之前,她心里是恐慌的。但是隐约中她感到终于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向一扇透着微光的小门走去。 第二天一早,王晓菁醒来时宿醉还没有消去。她头疼得厉害,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昨天的衣服,被子搭在身上。她喝断片了,完全不记得昨晚在阳台上和罗锐恒的对话,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她发懵地坐在床上,只觉得心里像倾吐完什么后获得了一种松快的感觉,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她叫来客房送餐,摆在了阳台上,最后再和巴黎这座浪漫的城市相处一会。她向阳台下望去时,看到了顾超逸,又看到了罗锐恒。等她目光再转向时,看到赛玲娜也走到了阳台上。 当我们摆脱掉了常年所处的环境和生活,来到异国他乡时,我们就会懂得,在这里获得的所有体验,包括我们的感受和如何看待世界的方式一定是最纯粹、最真实的。我们要珍惜这种体验、记住这种体验,因为当我们回到现实生活中后,它可能很快就会被磨灭掉,被抛到记忆的深处。有可能某天我们会再想起来,有可能永远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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