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场革命

新秀  作者:珞珈

一大早苏琪就和母亲陈家英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擦地。在擦完最后一根踢脚线后,苏琪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舒坦地说:“色色清(真干净)!” 

“平常让侬做桑活,侬跑了比兔子还要快,今朝觉啊伐困了,倒是晓得来帮忙了。”陈家英叉着腰站着,踢了踢苏琪说,“起来,起来!地上还有水,侬衣服当揩布啊?又弄得咧窝鹾八蜡!”

“做撒啦?我欢喜!屋里厢五百万,侬叫我用舌头舔清爽我也开心。”苏琪翻了个身,眼睛都粘在了地板上说,“地板橡木的伐?嗲死了!”

“侬看侬个吃相,啊里像小姑娘啊?帮侬五百万房子买好,侬快点去行个男朋友回来!”

“我房子有了,哎要男宁做撒?侬看得上一般男宁啊?”苏琪又翻了个身说,“但是话刚回来,我真碰到一个蛮灵的。”

母女俩在五百万新房里的美梦还没做完,苏琪听到手机邮件的提醒声。她打开一看,一下子坐了起来骂道:“册那(操)!公司昂三(不上路子)哦!”

“小姑娘勿瞎七搭八(胡说)!”陈家英扑通跪了下来,也贴过来看,看一眼,就一起骂道:“册那!”


每个月除了大姨妈,银行账户余额是王晓菁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了。这个月除了每月还债的两万块,她又多转了两千块给母亲——周红梅上周刚做了一个胃息肉切除手术。现在,她的银行余额只剩下九百多块了。幸好工资比信用卡账单要先到,公司还有慷慨的报销制度,否则她就得过上石器时代的生活了。

这时,她的手机也发出了邮件的提醒声。

当侯捷睡眼惺忪地打开股票软件时,当许嘉峰刚把一个LV袋子塞进柜子深处时……他们这级的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公司HR系统发出的会议邀请邮件。

此时是早上七点半,而会议将在两小时后就开始。就好像有人差点忘了邀请他们参加这个会议,或是希望他们所有人都会不小心错过这个会议,再或者他们工作都很忙,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会让他们无法参加这个会议。总之,有人希望这个会议最好都不要开,却又不得不开——

王晓菁坐在会议室的长桌一头,看到另一头的罗锐恒嘴巴不停地在动,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罗锐恒试图迅速结束和他们的对话。他向来言简意赅,今天更加简短。这样也好,因为任何长而委婉的话语听上去都会很虚伪:公司准备给他们这级减薪20%。

这只是今天的第一场通气会,罗锐恒之后还要和每一级去解释。他没有给大家留表达惊诧或愤怒的时间,会议只有短短五分钟就结束了。

苏琪在罗锐恒还没有起身时就第一个冲出了会议室。她像辆小坦克一样一路碾到了大家经常悄悄话的小会议室。其他几位忧心忡忡的年轻人也随后就到了。

“呵,他们真会挑时间啊!在巴黎回来之后,在周一上班的一大早!我以为我在做噩梦!这还是罗申吗?”苏琪气急败坏地说。

王晓菁姗姗来迟,苏琪没好气道:“把门带上!”

可看到顾超逸在门外一闪而过,苏琪又喊:“把门开开!”

顾超逸挤了半个身子进来问:“你们开什么秘密会议?怎么不带我?”

“你刚才怎么没来开会?”苏琪问。

顾超逸连邮件都没收到,有人给他解释了一下情况,他拖长声音道:“哇哦……看来经济形势真是非常不妙了。”

苏琪替大家把所有的抱怨都汇总了一下,抱怨道:“这太不公平了!我看公司根本不是商量的态度,就是来通知我们的。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给我们减薪?我们拿的是公司最低的工资,把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恐怕还不如减一个合伙人的钱多!”

“之前我听公司隐约有谣传,我们上两级的人说的,没想到是真的了。公司当真缺钱吗?缺钱还让我们去巴黎培训,住那么好的酒店?”许嘉峰说。

“乔伊不是说酒店是赞助的吗?”顾超逸说。

“减薪20%啊,那我的工作量是不是也可以减少20%了?我一会就拿这个邮件给项目经理看去。”侯捷说。

 “罗总说是‘plan(计划)’,也说要听一下大家的意见,也许还有转机?”赛玲娜说。

“‘听大家的意见’意思是不管我们的意见如何,管理层都不会改变主意了。”许嘉峰讽刺道。

 “对!如果我们不反对就不会有转机了!今天能减薪20%,明天就能把我们都开了,你信不信?”苏琪说,“我还指着罗申的工资来还房贷呢,我刚买了一套五百万的房子,每个月还贷就要一万八!”

“富婆啊!不像我,最近股市不好,我还指着工资补仓回本呢!”侯捷说,“唉,我们得赶紧计划一下怎么说服那帮老顽固改变决定。”

“所以大家都同意了吧?我们一定要统一战线,明确地表示反对意见,让管理层撤回决定。如有必要,罢工都是可以的!”苏琪的话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应允。 

 “王晓菁,你怎么不说话?你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嘛?这时候怂了?”苏琪看着王晓菁。

王晓菁双手揣兜靠着墙边站着。从踏进小会议室起她就一直很安静,听到苏琪的问话,她终于开口了。


上海的春天是一年中最值得赞美的季节。蓝天白云映在环球商业中心镜子般的外立面上。八十层某扇窗户突然拉开了窗帘。赛玲娜从减薪的讨论会上跑了出来,举着电话走到窗边,走到了浮动的白云之间。

电话里传来风呼啸的声音,然后便是一个男声:“今天天气还挺舒服的。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开会呢。你旁边是什么声音?”

“你是说这个吗?”

轰隆一声,像是一踩油门一骑绝尘的汽车引擎声。

“你在开车?”

“嗯……不过我好像有点迷路了。滨江大道……环球商业中心……”

赛玲娜从窗户往下看,一辆红色跑车徐徐停在了楼下。

“我好像看到你了。”电话里那个男声说。

赛玲娜一边嘴上说着不可能,一边马上回到位子上拿了个小包,又小跑到了电梯前。在电梯下行的这一会工夫,她对着电梯里的镜子补好了妆,又整了整头发。连大家关于减薪的讨论会都抛之脑后了。

最后,当她走出旋转门时,一个身着黑色针织衫、蓝色牛仔裤的男人正倚在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前等着她。车头正对着大门,那枚黑色骏马的标志[指法拉利的标志。]让人无法忽视。

“都这个点了还没去吃饭?太拼命了吧。”男人淡淡说道,转身就从副驾驶座位上捧下一大把粉色洋牡丹,送到了赛玲娜面前。

赛玲娜马上就被这一大捧鲜花和花香,以及周围关注的目光淹没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洋牡丹?”

“我不知道。只是路过花店时看到这花,和你的感觉很像。我也不确定这个点你是不是在公司,还是有人约你吃饭了,就赌了一把。”

“所以……你赌赢的赌注是什么?”

“还用说吗?走吧,陪我去吃午饭吧。”

这个叫做于帆顺的男人为赛玲娜拉开了法拉利车门。他坐到驾驶位上时,又为她系好了安全带。他的动作缓慢又仔细,任何女性都会从中解读出某种值得琢磨的意味。

在五月的春风中,赛玲娜同他相视一笑。他们彼此已经很熟悉了,就好像他们在巴黎的和平咖啡馆萍水相逢的感觉从未断过,一直延续到了此时此地。


今日公司发生了大地震,到了午饭时间公司里不像往常那样坐满了边吃外卖边赶工作的人。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像一种无声的抗议。

但是艾瑞斯还在他的位子上。趁着没什么人,他又在那个坏掉的烟雾报警器下面吞云吐雾了起来。

一个埃菲尔铁塔的冰箱贴吸在了他的电脑屏幕上。

“哟!”艾瑞斯拿下冰箱贴把玩了一下说,“人在巴黎还远程遥控我,我活该给你们当老妈子用嘛?就这么个小破玩意就想打发我呀?”

“就这么个小破玩意有第二个人想着给你吗?没有吧。”王晓菁扒在他的隔板上问,“你怎么不去吃饭?”

“没看到我在减肥吗?”

“抽烟不是更胖吗?我看公众号上说的。”

“胡说!我看的都是抽烟可以减肥。那些说长胖的你别看就是了。呸呸呸!”艾瑞斯又吸了一口说,“说吧,你来肯定不是找我吃饭的。又啥事?”

“校友返校日的活动是谁负责组织?”


陈雨思给罗锐恒的办公室送完资料出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格子间一闪而过,向着HR部门的办公室跑去。

陈雨思跟了过去,推开门就看到王晓菁在她的座位前弯着腰,不知道在干什么。

“王晓菁,你在做什么?”陈雨思走过来,把一叠材料往桌边推了推。

王晓菁直起身,讪讪笑道:“这个给你。”原来她也给陈雨思带了个冰箱贴,刚刚是在即时贴上留言。

“哦谢谢!”陈雨思问,“在巴黎玩得开心吗?”

“开心……不过再开心现在也开心不起来了吧。雨思,我想问你一件事。”

“打住,如果是关于减薪,你还是别问了。”

“不是这个。我想问问你校友返校日的安排。”

“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个了?”

王晓菁一愣,问:“还有别人关心吗?”

“许嘉峰之前也问过。”

“原来这样……我问是因为转正之后每个人不都要做一些extra 10%(行政事务)的事吗?我听罗总说校友返校日快到了,他负责、你组织,我想你们一定还需要个苦力对吧?”

“是需要一个。不过我没想到这苦力的活都这么抢手了,我给谁呢?”

“我不介意两个人一起帮忙。我下一个项目也是罗总的,要商量返校日的安排随时可以商量。我更方便一点吧?”

陈雨思犹豫着没说话。

王晓菁又暗示道:“毕竟我跟罗总时间久了,习惯他的工作方式。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的。”

“嗯,有些道理。那许嘉峰就让他下一次再参与吧。”

陈雨思把桌上一叠材料塞给了王晓菁,说是上次返校日留下来的校友资料。不过都是手写的,需要在一个月之内录入电脑。因为两个月之后就是返校日活动了。

王晓菁把资料搬回到座位上就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她知道许嘉峰是为了去结交人脉的,但她不是。她一页页地翻着,为的是找到陈浩然的资料。

然而一无所获。她早该知道,这个比通缉犯还要难找的陈浩然不会像每日殷勤的广告邮件那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她面前。但她不甘心,又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猎人。最后,她垮着脸把资料往桌上狠狠一贯,不得不承认这猎物实在狡猾。

她思忖着,陈浩然上一次没有来参加返校日。是什么原因让他没来?因为没空,因为觉得无聊,还是因为他在隔绝罗申和罗申的人?

不管什么原因,她觉得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接近陈浩然了。陈雨思或者罗锐恒那,总有一个人有陈浩然的联系方式。上一次陈浩然没来,那这一次邀请他来就是了。

这时顾超逸碰巧路过,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问她怎么了。王晓菁把资料摊给他看,告诉他这些资料这周得全部输进电脑。

顾超逸翻了翻说:“让实习生做就是了。” 

“没有预算……”

“你要记住,凡是大量重复性劳动必然能用人工智能解决,这就是人工智能存在的意义。”顾超逸打开了高信的官网,在“人工智能”产品线下果然找到了文字识别技术,可以免费试用一千次。

王晓菁看着网站上的介绍说:“我只知道我们工作的意义快要被取代了。这高信简直无所不能啊,触角伸得哪都是。”

“你怎么不夸我无所不能呢?”

“夸你?我以为你宁愿要别人夸你长得帅而不是无所不能?”

“我不介意两者都有。”

“OK,那我已经说过了。”

“哦,王晓菁,从你嘴里得到一句好话比罗总更难。问你一个问题,刚刚你在小会议室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王晓菁看着顾超逸,原来他不是碰巧路过,原来是特意来问问题的。


刚刚在小会议室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面对苏琪咄咄逼人地质问自己对减薪的看法,王晓菁平静地回答:“我是怂了。你们如果要去跟公司闹,我没意见,但是我不参加。”

没人准备过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王晓菁看上去是那种鬼点子甚多、有勇有谋又不惧权威的人。生在战争年代她一定会是带头反抗的人。对抗减薪这事,即使她不会是领导者,也会是一个重要的建议者,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逃兵。

“晓菁,你是说真的吗?”连赛玲娜都不敢相信。

侯捷则问:“你是不是在下一盘大棋啊?”

“哎哟!显得你好像多不在乎这点工资似的。装什么清高?”苏琪说。

许嘉峰抱起了手肘,一脸琢磨的表情。

“抱歉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先走了。”王晓菁不愿多解释,撇下一屋子人就走了。她满脑子都是还剩下近七十万的债和她要查的嘉华案。早在和罗锐恒开会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接受了减薪20%的最坏结果。现在她考虑的只有两点,一是怎么和何权贵求情每月少还一点。二是无论如何不能因小失大,她不能冒任何被罗申开除的风险。

但顾超逸不可能领会她的真实想法。他提问的语气就好像大家在玩一种二十世纪初的角色扮演游戏:邪恶的资本家压榨工人阶级,工人阶级要奋起反抗的脚本设定。他问:“干嘛不参与呢?你不觉得这事挺好玩的嘛?”

“我可不觉得跟公司对着干是件好玩的事。如果我们去闹,评估被打了低分怎么办?被寻了个借口开除了怎么办?最轻最轻,年终奖干脆不发你怎么办?”

“就因为这些?如果公司知道我们不敢反抗,不要说减薪20%了,只给我们发20%的薪水都能干得出来吧?”

“这不是你要担心的吧?你都不在这封邮件里。”

“肯定是因为我刚从总部转过来,还没被加进邮件群里。”顾超逸解释道,“你真不打算参与?”

“你知道现在经济有多差、找工作有多难吗?哪怕只给我20%的薪水,我都愿意留在罗申。别说只是减薪20%了。”

“王晓菁,你想想清楚,这是减薪,不是减税。我们是全中国最优秀的人才,凭什么要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哦,也许你是,但我不是。我从来就没有幻想过罗申会把我们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事实上,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就是罗申能干出来的事,我一点都不意外。没有问过我们的意见,假惺惺地开一场通气会,说是给一周的反馈时间,但根本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资本主义的套路一百年都没变过。你以为他们真的在乎我们的意见吗?”

“这真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我以为你是个很勇敢的人呢!”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就是个胆小的人。你如果要找勇敢的人,”王晓菁指了指小会议室的方向说,“他们在那里。对不起,我要去开会了”

王晓菁抱起电脑就走,可顾超逸还是跟了上来。王晓菁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可他却回瞪了一眼说:“你忘了我们俩上同一个项目吗?”


不光是同一个项目,还是同一个老板。一个小时后,王晓菁在新项目的会议上又见到了罗锐恒。看样子和每一级的通气会都开得不是很顺利,罗锐恒的脸像是在茶缸里泡过的一样,又发黄又发胀。

新客户是智能电视机厂商飞彩电视,是齐佳药业董事长万百胜介绍的项目。项目说简单也简单,是去了解新崛起的互联网电视品牌视艺科技的情况。飞彩想看看这家互联网新秀对他们的威胁会有多大,以及应对的竞争策略是什么。但说难也难,视艺科技还未上市,不过是一家只有四年历史的创业公司,公开信息不好找。

项目只配置了罗锐恒、王鸣飞加顾超逸和王晓菁,整个项目安排了两个月。但就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项目,罗锐恒硬卖出了四百万的价格——每个月四百万。

“虽然我知道他们请的是罗申,值得起这个钱。不过这个价格也够丧心病狂的,”王鸣飞说,“充分反映了飞彩这个中国排名第一的传统电视机厂商急迫的心情。看来他们也被互联网企业吓得不轻啊。”

“现在才知道动作,已经晚了。现在市场上主流的智能电视都是采用安卓的操作系统,和互联网内容都有链接。但是像视艺这样独立建视频内容网站、和硬件深度绑定的只此一家。飞彩这种纯硬件厂商完全看不懂新模式。”罗锐恒说。

“飞彩一贯稳定的销量从三年前开始下滑,而去年变成了断崖式下跌。三年前正是视艺开始量产的时候。视艺只通过网络渠道销售,通过社交媒体炒作,搞饥饿营销。从市面上看买视艺电视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王鸣飞说。

“视艺的价格便宜太多,别人卖两千的电视他就卖一千。还免三年的会员费,又抵一台电视机的钱了,相当于买一台电视回去一分钱没花。在年轻用户里很受欢迎,连我都想买一台了。”顾超逸说。

“罗总,我昨天试图找视艺的数据,公开渠道几乎没有。有不少宣传稿,但看上去比软文广告还虚,比如出货量这种数据完全找不到。”王晓菁说。

“可以理解,毕竟模式创新怕别人抄嘛。视艺的保密工作是业内出了名的。”顾超逸说,“不过也许可以从投资视艺的VC[Venture Capital,指专注投资早期创业企业的风险投资基金。]那得到点信息。我有些投资界的朋友可以问问。”

他们几个人讨论了半天数据来源的问题,看样子方法还不少,似乎不是很难做。就连罗锐恒看上去也不是很担心,还说会放手让王鸣飞带这个项目。王鸣飞到了要升合伙人的窗口期了,是时候开始独立领导项目了。

开完会已经下午两点了。王晓菁一人坐在休息室里,打开早已凉透了的外卖。红烧茄子已经被油浸泡烂了,蠕软得像一坨shit(屎)。上班要处理各种shit,连吃饭也逃不过这倒胃口的东西。

罗锐恒过来拿了一瓶零度可乐。王晓菁暗暗惊讶,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喝饮料了?她看着罗锐恒走进来,眼看着他又要走出去。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像在比试谁能忽视对方更久一点。

在罗锐恒就要踏出休息室时,王晓菁终于忍不住喊住了他,说她已经和陈雨思说过了,会帮忙校友返校日的策划活动。

罗锐恒走回来坐下说:“你怎么就吃这种东西?”

王晓菁本想回一句“现在连这种shit也吃不起了”,但她不知为何开始丧失了一点对罗锐恒说反话的底气,说:“我每天都吃这个,不想动脑子想每天吃什么。”

“哦。”

眼见罗锐恒又要走,王晓菁终于问:“减薪是您决定的吗?”

“这么大的事不会是我一人说了算,是公司综合考虑的。”

“那我们之前做的那些宏观经济分析,是用来支持这个决策的吗?”

“算是吧。”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助纣为虐了。”

“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你们不要分心,现在大环境不好,努力工作才是立身之本。”

“您放心,大家都还在正常工作。就是……就是有点寒心。”

罗锐恒今天一定见识过无数人对减薪的反应了。王晓菁可能已经是其中言语最轻的一个了。

而王晓菁看到罗锐恒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以为自己产生了一种错觉。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令他的语言少了一些锋利,令他的目光也少了一些严苛。

罗锐恒站起身说:“我这段时间可能出差会比较多。减薪了,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告诉我。”

王晓菁扬起头笑着说:“没事,没什么困难。”顿了一下,她又问,“这个决策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罗锐恒只是看了一眼王晓菁,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但是以王晓菁对他的了解,没有回答也算是一种回答吧。


深夜,赛玲娜回到家中时却收到了王晓菁的电话。半个小时之后,拖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大包的王晓菁出现在了赛玲娜家门口。

王晓菁落魄疲惫地说:“我看我在上海要混不下去了。幸好有你收留我,要不然我又要流落街头了。”原来王晓菁住的群租房不知道被什么人举报了,大晚上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

赛玲娜洗漱好进卧室时,王晓菁已经把被褥铺好了。一张床上铺着两条被子,赛玲娜那条是蓬松的丝绒被,王晓菁那条软踏踏得只有薄薄一层,还套着一个格子花纹的旧被套。

“这是成大发的被套吗?”赛玲娜问。

“你怎么知道?”王晓菁已经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了。

“我在北大时发的也是这种被套,原来全国都一样啊。”

“Ok,大一新生,抱歉又要让你体会一下大学宿舍生活了。”

“如果室友是你的话,我不介意再多读四年。但是……”赛玲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晓菁瞬间就明白了,说:“赛玲娜,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住在群租房。咱们就别让其他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吧。”

赛玲娜点了点头,感激王晓菁没有戳穿她的谎言——之前她让大家都以为她住在一路之隔的高档小区红玺公馆里。

“过几天等我找到房子了,我就会搬走的。”王晓菁又说。

“我又没赶你走,你那么着急干嘛?就是我这床小了一点,回头我买张大一点的床。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合租吗?你是说我们可以合租吗?”

“嗯,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你愿意的话!”王晓菁一下抱住赛玲娜说,“我很爱干净的,会打扫卫生、还会做饭……”

“我又不是找阿姨。”赛玲娜哧哧笑了起来,“而且看你乱糟糟的办公桌,我可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爱干净。”

王晓菁一笑,又笑出了个哈欠来,道:“我实在太困了,不过我真的好高兴。而且我觉得你这几天好像也很高兴。我看到你今天收到了一大束花,是哪个仰慕者送的呀……”

赛玲娜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就是……一个朋友。”

她再一偏头,王晓菁脸上挂着笑容已经睡过去了。赛玲娜为她盖好了被子,也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世界上糟糕的事情总会过去,只要还有朋友在身边,高兴或不高兴总会有人跟你一起分担。


减薪的消息出来后,王鸣飞作为新人们的“班主任”,首当其冲成了靶子,被苏琪和侯捷等人请进了会议室质询。

“这是谁决定的呢?”赛玲娜问,“亚当斯吗?还是罗总?”

“这是整个管理层的意见,不关哪个人的事。”王鸣飞说,“削减开支是总部的要求,难道你们还想找全球主席吗?”

“他们我们够不着。我们只找我们能够得着的,反正就是那几个合伙人呗。”苏琪说。

“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去找老板们的麻烦。不是说了是‘计划’么?没有形成定论之前,你们找任何人都不会得到明确答复的。”王鸣飞说。

“但我们也不会安静地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啊!您身为我们的‘班主任’,就应该为我们向上反映,为我们建立起一个与管理层沟通的渠道。否则我们真的会用自己的方式,到时候会怎么沟通就不知道了。”苏琪半威胁道。

“鸣飞老板,我们现在都无心工作得很。公司今天能减薪,明天呢?明天是不是就要把我们扫地出门?谁能相信罗申也会有减薪的时候?这传出去公司以后还怎么招人?” 侯捷说。

“好了!罗申不是幼儿园,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我相信你们都知道分寸,不会影响工作的。我跟你们一样很不爽,我也要减薪,我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好。罗申不是央行,不是财神爷的口袋有用不完的钞票。虽然公司不能要求大家同舟共济,但现在的确也没有比罗申更好的去处。”王鸣飞说,“你们放心,大家意见都挺大的,我想公司一定能给出一个合理的安排,满足大家的诉求。”

王鸣飞的回答公事公办,自然没什么人信。他走后,大家仍然在商量对策。许嘉峰的意思是,他们跟管理层对抗要有凭有据、有礼有节。不如就用咨询的办法,找出另外两家竞争对手博纳公司和合益咨询的薪水福利做比较,看看罗申的薪水是不是有竞争力。这也可以给管理层造成一种压力,如果罗申的薪水不到位,他们集体跳槽到竞争对手那都有可能。

大家都同意,可王晓菁依旧没有出声,她看得出大家对她是有怨言的。苏琪说她想要搭顺风车,就连赛玲娜也在频频用眼神劝她。

面对集体的压力,王晓菁依然坚持道:“你们可以把我排除在外。我不想跟公司作对,我也不想搭顺风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们保密并祝你们好运。”

“不用给我们保密,后面的讨论你都不用来了!”苏琪说,“这是一场革命,革命不需要懦夫。”

王晓菁走到苏琪面前,只是打量着苏琪。这张年轻稚嫩的脸,在革命中就是一张炮灰的脸。

她可不是什么懦夫,她经历过的“革命”,那些在嘉华厂、在市政府和省政府门口为了讨回补偿款的一次次的上访,可比他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大呼小叫的“革命”要真刀真枪多了。

但王晓菁没有辩白就走了。她去找王鸣飞汇报时特地路过了一下罗锐恒的办公室,发现他果然不在。

王鸣飞难得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整个汇报的过程中一直皱着眉头。王晓菁知道他刚有了孩子又换了个郊区大平层,正是穷得叮当响的时候。现在项目又遇到了瓶颈,视艺的数据不好查,连艾瑞斯都没翻出个所以然来。罗锐恒又不知道干嘛去了,一时间很多事都少了主心骨。

王鸣飞哀叹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项目,公开渠道查不到数据就算了,熟知视艺的人,不管是内部员工还是投资人,嘴巴都跟锁在银行金库里了一样。一家创业公司的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好,有点蹊跷。他提醒王晓菁在查的过程中也要注意一下这点,查查背后的原因。

王鸣飞大手一挥道:“实在不行,你们去一趟深圳吧,看看代工厂那边能不能挖出点东西。” 

“明天视艺在上海有一场新品发布会。我和超逸想去看看,看完后再去深圳吧。”

“好。”王鸣飞顿了下又问,“晓菁,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做?我说减薪的事。”

王晓菁摇了摇头,说他们一盘散沙,还毫无头绪呢。

“那就好。”王鸣飞似乎松了口气,说,“晓菁,我看你今天没怎么说话,这是对的。你在罗总的项目上,如果连你都挑头闹事,会让罗总很难办。枪打出头鸟,哪个老板都不会对过分出头的人手下留情。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开除了。”

“罗总真会这么做吗?他一直都挺维护我们这级的不是吗?”

“罗总上面也有老板。那些工作起来没什么劲头,闹起事来却比谁都积极的人,会第一个被干掉。”

这就是王晓菁担心的。她相信王鸣飞一定会和罗锐恒或者别的什么老板汇报他们这级的动向,包括今天会上大家各自的表现。她懂得“明哲保身”,可是其他人就未必了。


观众们从陈列着青铜文物的玻璃展柜前涌过。前方人群已经从入口处溢了出来。但是更多的人在费力挤进去,试图挤到上海博物馆的中庭前。

上下几层楼都坐满了媒体代表、KOL[KOL, Key Opinion Leader,关键意见领袖。]和粉丝代表。中庭里悬挂着四面巨幅液晶屏幕。灯光暗了下来,大屏幕上出现了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一段动感视频将青铜大克鼎到王安石的《楞严经旨要》再到孙位的《高逸图》无缝连接了起来。液晶屏将文物局部的细节都展现得异常逼真,甚至连古画上绢本的毛边都能清楚看到。一时间让人在历史与现实中恍惚了起来。

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声响起:“大家好,欢迎来到视艺公司的新品发布会。那些以为走错秀场、来到奢侈品服装发布会的朋友可以离场了。”

在观众们的笑声中,王晓菁看了一眼顾超逸,他正在跟着大家一起拼命鼓掌,还附上了几声口哨,就像十几岁的追星少年。

主讲人向前走动了两步,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好像有点不确定他脚下的地面是否结实。接着他抬起头,以一个标准的微笑说:“我是视艺的创始人余跃。首先要抱歉的是,这只是我跟各位开的第一个小玩笑。第二个小玩笑就是这四块液晶显示屏。这些不是普通的液晶屏,而是视艺公司即将上市的超大屏互联网电视——泰山系列……”

余跃背景神秘,传说他只有三十出头。这个从太行山山沟里走出来的青年在服装厂打过工、跑过长途、又倒卖过电视机顶盒,不知道怎么就干起了互联网电视,一创业居然就做出了一家估值几百亿的企业,把传统电视行业搅得天翻地覆。那些老牌电视机厂商恨他破坏了规矩,连价格战都还没开打就直接把全行业的利润率拉到了倒贴消费者的水平。视艺背后的钱像中东那些浅层石油一样源源不断,没人知道它能烧多久,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最好不要和它比烧钱。

像任何一个互联网大佬一样,余跃喜欢穿黑T恤、牛仔裤,戴眼镜。你能从他的装扮上找到乔布斯的影子,又能从他的举手投足间看到高信董事长刘威附体,而他风趣的语言风格又像中国科技届的教父马云。总之,每个人都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喜欢的一面。他就像一个集大成的创业者,是这个时代最炙手可热的创业明星。

但他的确不算一个人。

“……泰山系列会集成视艺的人工智能助手‘小艺’。大家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们不会想在电视上看到我这张脸。我们为消费者提供了十个外观的智能助手形象。等等,台下有观众提问……哦不,没有林志玲小姐,抱歉。也许下一版我们会考虑……”现在在大屏幕上的其实是一个闪烁着晶莹的二进制编码、风度翩翩的虚拟偶像。余跃的真实样貌没人见过,他从不出现在公众场合,也不接受采访,只通过社交网络发声。发布会上的这个“人”其实是用人工智能手段在代替余跃演讲。

但这让粉丝们更疯狂地追捧他了。人们喜欢带有神秘色彩的英雄。出身草根、挑战传统、年少成名,满足了和平年代每一个人对英雄的幻想。人们既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又将自己的追求都代入到了他的身上。在互联网疯狂造星的今天,高科技行业娱乐化,精彩程度不亚于娱乐圈。

走出博物馆,王晓菁透了一大口气。博物馆里的气氛热烈得像个桑拿房,令人肾上腺激素上升,像磕了药一样晕头转向。她再看顾超逸,他现在就是这副样子,脸上挂着傻子一样的笑容。

王晓菁说:“余跃说视艺准备全面开花,进军手机、虚拟现实和智能汽车行业,再加上已有的视频网站。提醒我一下,还有什么烧钱的行业是他没进去的?我怀疑央行是他家开的,要不然他怎么能支撑得住这么大的摊子?”

“你看你,你也掉进那些传统行业的思维定势里了。视艺赢在商业模式创新上。一台互联网电视就卖一千多块,价格是传统电视的一半,靠的就是让消费者绑定视艺网的会员,用内容和广告收入来补贴硬件价格。” 

“我明白了,原来视艺是在烧投资人的钱,为了让每一个中国家庭都拥有一台电视。这企业这么伟大,不该算创业公司,应该是一家慈善组织。”

“你先不要急着黑视艺。先免费再收费的做法是中国互联网市场几乎必走的道路。视艺是一家互联网公司,拿传统商业模式来判断它是不公平的。” 

“新模式也没说不应该关注KPI(核心指标)呀。逻辑上说得通、账算不过来的生意到处都是。现在只知道出货量的目标、估值这些虚头巴脑的数字,你看核心的会员数量、广告收入他们从来都不披露。这些VC(风险投资基金)就这样咣咣砸钱,都砸到D轮了据说还没盈利。也不知道被割韭菜的到底是用户还是投资人。”

“这不是挺正常的么?现在创业,烧钱是本事,赚钱倒是次要的。”

王晓菁见顾超逸为余跃唏嘘赞叹,撇撇嘴说:“我做多了PPT(幻灯片),一想到那些数字可能是拍脑袋拍出来的,看到这种在台上靠放PPT画大饼的人我心里就不踏实。”

“挂在那里的超大屏电视是真的呀!”

“你有几十亿现金,你也能搞出几块像模像样的玻璃板来。”

“数字本来就是说故事用的。在经济不好的时候,画大饼尤其重要。这是信心来源嘛。”顾超逸不无羡慕道,“他才三十多岁啊!想想以后我要是创业了,不知道三十岁时能不能做到他这个水平。”

“至少你PPT一定做得比他漂亮。”

但心底里王晓菁很难感同身受。她想起发布会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余跃张开双臂,做出了他在整场演讲中最夸张的一个姿势,说“让我们为梦想疯狂”。一片漆黑的大屏幕上也只打出了这么一句话。她念着这句话,总觉得不太对头,也许是“疯狂”二字用得不好,像对视艺的一个预言。

可是观众们都站起身来,为这个虚拟偶像热烈鼓掌。他们的表情和顾超逸的一样,眼里是向往的光亮。互联网缩短了抵达成功的时间,又扩大了财富的想象边界。这是打破传统的地方,是造梦的地方,也是会发生奇迹的地方。而每一个人都觉得身在其中,离此不远。


赛玲娜很晚才到家。王晓菁坐在床上,看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还捧着手机回消息,就问她是不是恋爱了。

王晓菁问得平淡,赛玲娜却吓了一大跳,连连否认。

王晓菁仔细地打量着她,半晌说道:“果然是。你就差把‘我在恋爱’四个大字画脸上了。恋爱中的人会散发一种独特的气息,面色红润,眼神发亮,就像你现在这样。”

“有那么明显吗?”赛玲娜躺下来,转身面对王晓菁说,“好吧……是有个人在追我。”

“哦?你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对方是什么人?”

“八字还没一撇呢,等确定了我再告诉你。”

“你这么维护他?我好像已经看到八字那一捺了。他做什么工作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还没到那么熟呢。”

“搞不懂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聊多久了都还不知道这个?你们是在谈精神恋爱吗?”

“好像……是的。总之和他在一起感觉挺好的,很放松。”

王晓菁又逗赛玲娜说了一会,心里是真为她高兴。眼看着赛玲娜已经把罗锐恒抛在脑后、彻底走出来了。不管是什么人,能让她开心就好。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要回到赛玲娜从巴黎返程的那天。那天运气很好,飞机座位超售,她被免费升到了公务舱。刚登机时她旁边坐着一个外国人。可是没一会过来一个人,对那外国人说:“先生,我们认识,您介意换个位子吗?”

赛玲娜惊讶地抬起头,于帆顺就站在面前。她犹豫了一下,对邻座说:“对,我们是认识。”

于帆顺摆放行李、坐下来的过程中,赛玲娜一直在看着他,带着一副既惊喜、又有很多问题想问的表情。

可还不等她开口,于帆顺就说:“我过海关时就看到你了。你穿这件白衬衫很显眼,我远远就看到了。我还在想,这个年代很少见一个女孩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而且还穿得这么好看,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你。我就想不会那么巧吧,会不会是同一个航班?结果果然是。”

于帆顺的语调像是为他那斯文的长相专门配的。他从五官到衣着都像是经过了细心的考量,细腻又稳重。赛玲娜想,他的性格大概和他的衣着一样,细心敏锐,可是又不会让人感觉被冒犯。他说话的语气有种难得的真诚,却又韵味深长,总是留有点让人揣摩的余地。她这才意识到从咖啡馆的那一遇开始,她其实一直在惦记着他、揣摩着他。

巴黎飞上海的飞机有十个小时,他们愉快地聊了一大半时间。书籍、音乐、去过的地方……理想、喜好、喜好的异性的类型……其实回想起来好像也没聊得特别深入,但是在他们都困得必须要睡了之前,赛玲娜突然感受到这种投入进了解彼此的热情带来了一种被照顾的感动。被倾听、被理解——这是她长久以来不曾获得的,也是从未在罗锐恒身上得到过的东西。

夜空中,一架小小的飞机在银白色的月光下穿越了云层。今夜没有星光,今夜的星光都在这小小的舷窗内、在偶遇两人临睡前望向彼此的目光中。


紫色灯光下,乐师在钢琴键上敲下了第一个音。一位身着黄裙的女歌手把话筒掰到嘴边,红唇间吐出的是经典爵士歌曲《My Funny Valentine(我可爱的情人)》。[《My Funny Valentine》是Chet Baker演唱的一首歌曲,发行于1937年。]

王晓菁和顾超逸混迹在深圳一间酒吧里。顾超逸低声问:“你确定这个女人知道我们要的信息?”

“她知道知道那些信息的人。”王晓菁说,“她叫秦沁,你叫她秦姐就好。”

女歌手唱着唱着就坐在了钢琴上,踢掉了一只高跟鞋,再一翘腿,又拿掉了一只。最后她像只慵懒的猫,脚步轻盈地在钢琴上跳起来舞,眼神如情人般勾引。

“哦……”,顾超逸赞叹了一声说,“我大概知道她是怎么获得信息的了。”

王晓菁瞪了他一眼说:“闭嘴!”

女歌手下台后径直走到了王晓菁这桌坐下,拿起王晓菁的饮料就喝了起来。

“秦姐……”

“臭丫头!这时候才想起来看我?”

王晓菁讪笑道:“这么久没来看你,发现你果然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哼,看在你带了个小帅哥来的份上。” 

“哦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同事,顾超逸。”

“秦姐好。”顾超逸欠了下身说。

“同事?”秦沁打量着顾超逸说,“不是男朋友吗?”

王晓菁连连否认。

“哦?真不是吗?我刚才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他全程一直盯着你看……”秦沁说。

顾超逸倒是坦然地搂上了王晓菁的肩说:“秦姐也觉得很般配吧?”

王晓菁一头汗,在深圳这么热的地方,她觉得更热了。她掀掉了顾超逸的手,拉过秦沁央求道:“秦姐,江湖救急的事,工作能不能保住就靠你了!”

“行了行了,每次都说工作保不住了。上次那个医疗机器人的问题也是,最后不还是解决了嘛。”

秦沁带他们打了辆车,从灯红酒绿的高楼大厦间出发,开出去了很远,直到道路逼仄才下了车。他们穿梭在夜晚的小街小巷里,左右像鸽子笼一样的楼房压缩在一起,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风。路边都是烧烤小饭馆、网吧和手机店。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招普工4000包吃住”的广告。

空气里有菜香味,也有汗味。衣着寒酸、神情倦怠的年轻人在饭馆里排队打着盒饭,或是抓紧时间在网吧里打游戏,也有的坐在窄小窗台上无所事事地看着街上的人。

王晓菁抬头看去时,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抽着烟、神情冷漠地盯着她。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曾经坐在过窗台上,茫然无措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却看不到希望。

一盆脏水泼了下来,那女孩抬头叫骂了起来。

这里是深圳关外的马蹄山,高信、视艺、华为、腾讯……全中国一大半高科技公司的代工厂就在附近。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的年轻人就是这城中村的租客。

这个情形对王晓菁来说很熟悉,对顾超逸来讲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顾超逸之前拜托了一些投资界和科技界的头头脑脑,本以为身在高层的人会清楚视艺的秘辛,结果得到的却是一些语焉不详的信息。所以他们才会进入丛林一样的深圳城中村,想通过工厂内部打探消息。

秦沁是王晓菁在华强北打工时的老板,做手机配件起家。财务自由、婚姻自由后就爱唱唱歌,没事去酒吧驻唱一下,广深这带“秦姐”的名头响当当。

“等一下进去小心说话,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虎头哥脾气不好,他要是看你顺眼,你求他帮忙就没问题。要是两句话不合意,把你们丢海里都有可能。”秦沁说这个虎头哥掌管着马蹄山一带所有的招工渠道,城中村里一半的店都是他“关照”着的,代工厂里谁放了个屁他都知道。而视艺的代工厂就在他的地界上。

他们走进一栋昏暗的楼,电梯间正在修理,工人让他们走楼梯,说昨天这电梯刚砸死过一个女孩。一个工人啐了一口道:“妈的,晦气!这楼尽死人了!”

顾超逸一进安全通道就要上楼,秦沁说了句:“往下走。”

在布满了电线和管道的地下室里又绕了三层后,他们终于在一片布帘子前停下了。布帘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嘈杂声。掀起帘子,他们一头扎进了十几张麻将桌拼在一起的地下赌场中。

一个脸上乌青乌紫、吊着半个胳膊的眼镜男带路。他们来到了隐藏在最深处的小间。

一个光头上纹着虎头、穿着绸褂的瘦小老头坐在牌桌上位,在吞云吐雾中摸着牌。他身后供奉着一尊关公像,是这屋子里唯一光鲜亮丽的东西。

“吃糊了!” 他牌一推,就把桌上的钞票都拢到了怀里,然后挨个拍着周围人的脑袋骂说,“你们这些衰仔!这种技术怎么去赚那些烂赌鬼的钱啊?”

“虎头哥,韭菜也要割一茬养一茬呀。”秦沁走上前去,为虎头哥的茶杯里添了点水。听上去两人颇为熟稔。

“小秦来啦。哟,”虎头哥瞄了一眼王晓菁和顾超逸说,“这两位是来做厂妹厂弟的,还是来做‘公主’‘少爷’的?”

秦沁凑到虎头哥耳边嘀咕了几句。虎头哥拧了拧眉头说:“先摸两圈。”

王晓菁和顾超逸强作镇定地坐上了桌。秦沁也要上桌,虎头哥却只叫她看着,让那个眼镜男坐了上来。

王晓菁低声问顾超逸:“你会打吗?”

顾超逸说:“不知道是不是一个路数的,随机应变吧。”

“那就往赢了打。”


第二天一大早,秦沁都回家睡了一大觉了才收到了王晓菁的微信,说快结束了。

秦沁掀开帘子,那尊关公像前供的香依然烧着。帘子里的人还像昨晚那样坐着,就好像一晚上都没有挪过位置。

但是她低头一看,就知道昨晚这里发生过很多故事。地上有十几个空酒瓶,有血迹,有折了的棍子,还有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像破纸箱一样被丢在角落里,半死不活。

王晓菁手上还打着牌。最后,虎头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把打了一半的牌胡乱地推了,说:“干你老母!小秦,你带的什么人?故意来拆我的台是吧?我看他们不要走了!”

他的手下人都打起了精神,一下都站了起来。顾超逸在桌下暗暗抓住了王晓菁的手。王晓菁拍了拍他,示意他松开。

秦沁拍了王晓菁一下说:“臭丫头,还不赶紧道歉!”

王晓菁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盯着虎头哥看,毫无惧色。

虎头哥说:“哟,人不大,脾气不小!我看这两人可以在我这干,叫那帮赌鬼输得妈都认不得了。每桌给你们抽一成,慷慨吧?”

“我们到这不是来打牌的,我们有些事要问。今晚我们赢得这些应该够换一两个问题了吧?”顾超逸说。

“衰仔,不懂我们这规矩是吧?虎头哥给的脸居然敢不要?”虎头哥招了招手便上来两个人,押着了顾超逸。

“等等!”王晓菁开口了,“虎头哥,其实我是马蹄山出去的,我在您这租过房子,就在隔壁的地下室,五年前。”

“这小妹自己人啊?”

“秦姐是我师傅,我跟着她卖过东西。但是后来我去上大学了,成大商学院第一名毕业。您不记得我,但我一直记得您,我还记得您女儿……”

虎头哥一拳锤在了桌子上。桌子狠狠地震动了一下,顾超逸也震了一下。

但王晓菁像根本没注意到这一拳,面色如常道:“您说过我的房租要交一辈子,说马蹄山的年轻人没有希望,这里进来了就出不去”

虎头哥瞪着红通通的眼睛说:“对,我是说过!”

“您还说过谁要是混出名堂来了,就来找您喝酒,您给答应个请求。”

“我说过这话吗?”虎头哥转头问眼镜男说,“我说过这话?”

“您……您好像是说过……”眼镜男喏喏道。

王晓菁把一把牌扔到了桌上说:“就冲我们今晚赢的这些牌,算不算是混出名堂来了?”

虎头哥指着秦沁说:“这小妹像你!”

“这小妹比我厉害。”秦沁说。

虎头哥又指着眼镜男,对王晓菁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早给你们叫来了。我们马蹄山能混出去的不多,但全中国都离不开我们这个地方。什么南山区、什么中关村,祖宗根源在我们这马蹄山CBD,你知道吧?他们一个普工一个月赚四五千,睡睡觉、打打游戏就开心了,这不够的呀!没奔头!你以后要常回来,还要把这里的年轻人多带几个出去,知道吧?”

王晓菁他们走出来时已经到上工的时间了。人流都在往外涌动,分流至各个代工厂里。眼镜男带他们进了一家早餐铺子,云吞面都吃下去了两碗却什么也不愿意说。

顾超逸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眼镜男碗边。眼镜男收下了,这才说道:“你们问视艺的事,我帮不了你们。”他指着自己吊着的胳膊说,“你看这个,之前我手下的人透露了点视艺的底细,人都不见了,我就给打成了这样。衰!”

王晓菁很意外,问:“我在‘虾条’论坛上也没问到。他们的保密工作怎么做得这么好?”

“这背后都是钱啊!你现在去问他们家的工厂,没一家敢告诉你的。他们的单子虽然不大,但是给的价不低,哪家都不愿意丢了这样的单子,得罪不起。”眼镜男说。

顾超逸在一旁问道:“你的意思是视艺找了很多家代工厂?”

“我可没说,这是你说的。”眼镜男说。

顾超逸又试图旁敲侧击地从眼镜男口里套出点话来,无奈眼镜男口风太紧,给钱也不说。最后,顾超逸没好气地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眼镜男才说:“你问虎头哥?那个衰佬,他女儿大学没考上跳楼自杀了,就从我们刚才那栋楼上。老婆也离了。后来他天天就守在那里,我看他才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从马蹄山出来时,秦沁问王晓菁昨晚发生什么了,王晓菁说没什么,就是一个欠债的被切了一根小拇指,一个调戏小姑娘的被教训了一下。

顾超逸还说虎头哥看上去人挺好,一口一个“少爷”叫他叫得还挺尊敬的。秦沁和王晓菁笑而不语。秦沁和她拥抱了一下作别,说:“臭丫头,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拼命。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秦沁走后,顾超逸问王晓菁“顺其自然”指什么。王晓菁想了想说,大概是指我们这个项目吧。


在视艺零星的公开信息里,王晓菁和顾超逸只看到过一家工厂的名字。王晓菁去了这家,顾超逸又偷偷跟踪眼镜男去了另一家。两人各自坚守了一天,晚上回到酒店吃饭碰头。

“你那边怎样?”顾超逸问。

王晓菁摇了摇头,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但是现在她根本不困,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毫无头绪的情况。

白天她在工厂外晃悠了一会,很快就有人来赶她,害得她不得不在附近找了一栋高层呆着。然而进出工厂的物流看不出名堂,因为视艺故意分散了代工的产能,每个代工厂还在生产其他公司的产品。

“你那边呢?”她问。

顾超逸也摇了摇头,但他说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视艺的代工厂有很多家,这对一个创业公司来讲有点奇怪。现在除非能卧底进视艺的代工厂,否则什么信息都拿不到。

王晓菁若有所思。

吃完晚饭,顾超逸和王晓菁说:“真可惜,只在深圳呆了两天。” 

“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没看到海啊。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顾超逸心血来潮地去租了一辆敞篷跑车。王晓菁坐了上去,他说:“你也不问我带你去哪?”

“不管去哪,明天还不是要一起回上海?你爱去哪去哪吧,反正深圳我比你熟。”王晓菁伸了个懒腰说。

夜色如水,他们开的车像一艘小船,像远处划去。风很大,听不清彼此说话的声音。顾超逸开了音乐,王晓菁在这风声和音乐声中想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东西。她想起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在深圳打工的日子,想起每天在关外和一帮五大三粗的男人抢货的日子,想起和很多年轻人一起住在马蹄山、打牌吃烧烤的日子,想起她和其中一些人成为了短暂的朋友,可是那些朋友现在都不知道飘落到何处去了。

他们来到大小梅沙的海滩上,夜晚的人还是很多。王晓菁脱掉鞋子拎在手上,和顾超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沙滩。远处有人点了篝火,还有人弹吉他唱歌,细密的人声飘荡在海滩上。

“他们在唱什么?”顾超逸问。

“朴树的《那些花儿》。”

他们驻足听了一会。顾超逸看着王晓菁似乎在回忆什么的神情,说道:“王晓菁,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特别不合作吧。”

“对,谈判起来像男人一样凶狠,还特别狡猾、特别坚强、特别漂亮。”

“嗯,前两个我同意。漂亮?我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漂亮。你要不要去查查视力?”

“在我眼里你就是很漂亮。”顾超逸认真地说,“很难描述得出来的漂亮,无所畏惧到发光发亮的样子。”

王晓菁仰脸看着他。顾超逸伸出手来,像是要抚摸她的脸庞,可是却在她脸颊边停下了,握拳收了回来说:“但是光亮是很难抓住的,你就是那种让人抓不住的光亮。”

王晓菁低下头,转身继续走了。她知道顾超逸跟在她身后,她也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应。可她无法回应这些话,即使他说得很动人。

他们沿着浪边走了好一段,终于她想好了怎么说:“你只看到了光亮,你没看到光亮背后的阴影。”

“每个人都有阴影吧,我也有。”

“我的尤其深,而且你不会想知道的。”王晓菁在顾超逸张口欲问前堵住了他的嘴,“我也不想知道你的。顾超逸,这两天我们过得很糟,但是现在在海边,是这两天里唯一快乐的时候,我们应该好好珍惜才是。不要问那么多的问题,也不要猜测那些问题的答案。如果你对我的印象还不错,那我希望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谢谢你。”她又补充道。

“谢我什么?”

“不知道。虽然我不知道要感谢什么,但是觉得现在说这个很合适。”

“我也要谢谢你,我没想到来罗申还能有这样一个收获。”

“听上去像是肩负什么重任来的。收获一个朋友是吗?”

“比朋友更多。”

王晓菁静静地看着顾超逸。风不大,海浪声也不够大,不足以掩饰她无法回应的沉默。她也许有说些什么的冲动,但微妙的情感就像正在舔舐她脚面的浪花一样,瞬时而起、瞬时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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