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们老了

新秀  作者:珞珈

周一一早,亚当斯看完了办公桌上的信,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些90后啊……”

“这些90后啊,”林姿绮的办公室里,菲利普摇了摇手中的信,说,“真是胆大妄为!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一点苦也吃不得。不像我们那时候有份工作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和公司对着干?”

“我怎么觉得你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林姿绮说,“我以为每周一早上是你固定抄心经的时候?你不念佛,来见我做什么?”

“佛祖可以等等。现在我哪静得下心来?这封信给罗锐恒制造了多大的麻烦,谁让他那么心软,非要留什么给员工反馈意见的时间。我当初就说应该一纸命令下去,谁不愿意接受减薪就滚蛋。谁叫他不听我的?我等不及要看他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了!”

烂摊子就是原定于周一召开的管理层讨论会取消了。取而代之是跟各个级别员工的讨论会,听取大家对减薪的意见。

新人这级一接到通知就到大会议室里集合了。大家心知肚明,麻烦是他们制造的。他们就像黄昏中等待行刑队枪决的革命者一样,心里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热血。

本以为罗锐恒会来听取意见,谁知进来的却是菲利普。和蔼可亲的菲利普开场就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口气软的把一场革命变成了请客吃饭。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他都答应了下来。

眼看结果不错,菲利普漫不经心地问大家,是谁提出给管理层写请愿书的?屋里热烈的气氛一下冷却了。见没人回答,他语调一变说:“现在请你们都出去等着,我要一个一个谈话。”

苏琪是第一个。

大家等在门外时已经没有了那种浪漫的革命主义情怀。他们意识到公司派了菲利普来找他们谈话,这是一个不对劲的信号。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达成一致,绝不会出卖任何人,为的就是防范这一刻。没想到睡了一觉这一刻就到了。

“为什么不是罗总来谈话?减薪的事不是罗总负责吗?”侯捷说。

“有菲利普,还有林总参与。”王晓菁说。

“你怎么知道的?”许嘉峰问。

“道听途说的。”王晓菁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个大祸。

苏琪出来时脸色苍白、眼圈泛红。还未等对口供,王晓菁马上就被召唤了进去。

菲利普面前摆着一个空白的记事本。他手里转着笔,笑眯眯地说:“晓菁,你们这级里你最聪明。你说说看,这个匿名信是谁写的呢?”

“菲利普,我理解公司的顾虑,毕竟老板们都不希望公司里存在不听话的员工。但是知道和聪明是两码事,再聪明的人,不知道的也只能说不知道。”王晓菁说。

“那你猜一猜呢?”

“这我不敢猜,公司这么大,也不好猜呀。”王晓菁说着这话时,看到菲利普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记的,但愿菲利普只是试图造成压力诱供而已。

“是吗?猜不出来吗?公司各级减薪的幅度就数你们这级最大,你们怨气最大也可以理解。但是这个怨气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和挑拨,变成了撒气可就不好了。如果你能告诉我,到底是谁在背后挑拨你们写匿名信,我保证一定会保护好你们,也会让公司减少对你们减薪的幅度,甚至可能会取消。”

王晓菁在想苏琪面对这一番话的时候,她的回答会是什么。想了一想,笑了一笑,王晓菁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晓菁,其实这是很好推断的。坦白说减薪的事就我、罗总和林总三个人负责。今天管理层开会讨论也就只有我们三人和亚当斯而已。而匿名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今天开会之前放到我们桌上,说明写信的人是知道这个会议时间的。”

这就是王晓菁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的大祸。她无意中暴露了罗锐恒可能泄密了。为了不让菲利普在这点上继续纠缠,她装出希望认真探讨的样子说:“也许这就是一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的巧合呢?我连那封匿名信都没见过,而且听上去牵涉了很多人,怎么可能推断得出来呢?也许您可以让我看看那封信,我也许能从那上面判断出来什么。”

菲利普把信甩到了王晓菁面前。王晓菁仔细看了半天,又磨掉了五分钟。

菲利普在她看完信后问:“大侦探有什么线索吗?”

王晓菁摇了摇头。

菲利普已经没耐心再和王晓菁磨洋工了。他拍了下桌子说:“知道为什么是我来见你们,而不是罗总吗?因为公司里罗总对新人的要求最严格。他是新人杀手,你听过吧?减薪也是他要求对你们减得最多。你们一个个什么都不说,自以为在保护什么人,却不知道你们正是被他害了!被他利用了!”

王晓菁第一直觉是不相信,她不相信罗锐恒会对他们这级痛下杀手。没什么理由,就是不相信!

 “王晓菁,你不要跟我装傻,也不要磨时间。你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苏琪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现在你有三个选择,第一,什么都不说但是做好被裁的准备吧!第二,告诉我匿名信是谁写的!第三,告诉我是不是罗总教你们这么做的!”

王晓菁看着菲利普,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她恨选择题,从她上学考试时她就恨这种非黑即白的题型了。但她后来的人生里遇到的几乎都是选择题。

王晓菁出来时,脸色和苏琪的一样苍白。苏琪把王晓菁拉到了一旁说自己在周六晚上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说管理层会在周一确定减薪方案,所以她才召集大家周日晚见面。她问这封匿名邮件该不会是王晓菁发给她的吧?

王晓菁矢口否认。苏琪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

王晓菁问苏琪是怎么回答菲利普的?比自己出来的快多了。

“回答什么?哭就是了!一看你就是没什么经验。”苏琪说,“眼泪是女人最好用的武器,不管你面对的什么样的男人。”

午饭时大家聚在一起,都显得忧心忡忡的。没有人讨论上午菲利普问的那些选择题,王晓菁一度怀疑只有她自己被问到了。但是一个上午过去了,没听说任何人有麻烦。她相信是因为他们这群人都坚守了承诺,没有走漏风声。

但是她不能把风波就此平息的可能性都指望在大家的团结上。新人们暴露的风险可能不大,但是她对自己自作聪明给罗锐恒带来的风险却无法预估。她越想越恐慌,赶紧给罗锐恒发了一条微信,约他晚饭时见。

她特地订了一家离公司远一点的餐馆。


亚当斯在办公室里发了火。罗锐恒看到员工们在外面探头探脑地看着,走过区拉上了百叶窗,然后又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听亚当斯的训斥。

“我们不是做慈善事业的。你对员工这样心慈手软,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他们觉得这是应该的!”亚当斯说,“我要知道谁写了这个匿名信。在我的公司里,绝不允许挑战权威的人存在!”

“亚当斯,反对的人是因为有反对之事的存在而存在。我们应该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请您先让我解决减薪的事情,我保证一周之内会风平浪静。另外,”罗锐恒说,“总部给中国区每年的员工薪资预算都卡得很死。这次减下去了,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涨上来。我们的盘子本来都快跟美国区持平了,这次恐怕差距又要拉大了。我更担心的是这个。”

聪明的人,比如罗锐恒,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会带来什么影响。聪明的人,比如亚当斯,也知道什么样的话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更好。衡量一个地区的成就不光是营收,还有人员数量和预算金额。这关乎公司地位,更关乎一把手的面子。

罗锐恒出来时看到了王晓菁的微信。捅了这么大篓子,他还没有找她,她倒知道来找自己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回复王晓菁,而是把吴瑞刚和朱莉先叫出去喝咖啡了。


王晓菁在餐馆坐下时罗锐恒还没到。她没心思研究菜谱,不时地看着门口,又看着微信,掐着表算罗锐恒会到的时间。下午她去问陈雨思罗锐恒晚上的安排,陈雨思说罗锐恒出去喝咖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想,哦,咖啡,他还有心情喝咖啡。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也许他像任何时候一样把所有难题都解决完了。

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说辞和借口,可是当罗锐恒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时,所有的想法就跟滴到水里的墨一样烟消云散了。她想她还是老实承认错误吧。

罗锐恒一坐下来就用劲把餐桌布甩了开来,说:“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

王晓菁刚要说话,可罗锐恒连让她承认错误的机会都没给,接着道:“我那么信任你,把管理层开会的时间都告诉你了。我还特地叮嘱你不要说出去。你倒好,转头就告诉所有人了。”

“罗总,对不起。但事出有因,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事关大家的福利,我当时只想阻止管理层的决定,没过脑子。我也没告诉所有人,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只告诉了你们这级是吗?”

王晓菁不说话。

“行!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

“我不想骗您。”

“你不说我都能猜得出是你们这级干的。小孩子把戏!你脑子里只有你们这些人的福利,你脑子里就没想过会给我带来多大麻烦吗?”

“对不起……您的麻烦会很大吗?有没有我能弥补的地方?”

“弥补完了呢?接着再犯?我怎么觉得你在我这已经养成屡教不改的习惯了?”

“可是我以为您之前留出了一周的沟通时间,难道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会有人写这样的请愿书吗?”

“我做好的准备是大家会理性地沟通,你看其他级是怎么做的?每一级都通过班主任或者直接找到合伙人向上反映。大家协商,看怎么才能和公司一起共度难关。只有你们这级,怎么就非要跟其他人不一样呢?还大言不惭地代表全体员工。谁要你们代表了?你不知道亚当斯最反感的就是有人挑战公司的权威吗?”

“我们也不知道其他级都沟通过了。我们也通过鸣飞去反映了啊,但是总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

“对,回头我也要找他算账,对你们太宽容了,把你们带得无法无天!你觉得找他没结果,难道你们不会来找我吗?”

“您不在啊。我们是想过要找您的。”

“哦,所以的确是你们这级干的了!真是有本事!还说想找我?省省吧,王晓菁!邮件、微信、电话,你有的是办法可以找我。但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找我!你们都觉得自己年轻、有本事,天不怕地不怕。犯一两个错,谁都会原谅你们。但是做事不能只凭一腔勇气,要凭脑子!你们这样把整个管理层推到了对立面上,还指望会有人给你们说话吗?”

“那您呢?您不会为我们说话吗?”

“我不为你们说话,我坐在这里干嘛?”

突然有很多言语争先恐后地要从王晓菁口中冒出来。她想反驳、想辩解,更想理清楚她心里一直存在的某种困惑。她告诉罗锐恒她一直都相信他,但是她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她低下头去,她花了很大力气才突破了心中的屏障,却因为这句真心话而觉得难为情。

她整了整情绪,抬起头说:“菲利普告诉我是您主张给我们减薪最多的,我当时听到完全不相信。他还一定要我说出个名字,说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我们的。”

罗锐恒不屑地笑了一声,看上去完全不担心,而是更关心别的。他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在菲利普抛出那三个选择题时,王晓菁就打算拒绝后两个选项了——她既不打算说出匿名信的作者,也不打算栽赃是罗锐恒教唆他们。这只留给了她第一个选项:冒着被裁掉的风险去袒护其他人。可是她也不打算告诉罗锐恒她的选择。

“罗总,我真没想到本以为是为我们这级争取公平的手段,反而会害到您头上,是我自作聪明、欠考虑了。您说的对,我当时完全没有考虑到您的处境。您说我不信任您,或者说我自私、愚蠢,都可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任何惩罚?王晓菁,我们不要他妈的在这上演‘感动中国’的戏码!我怕你承受不了‘任何惩罚’!”罗锐恒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上一次不知道是谁差点要滚蛋,跑到我家要死要活的,连威胁人的手段都耍出来了。年纪轻轻的,就只知道用嘴来吓唬人吗?”

王晓菁视死如归的悲情剧被他这句话破了功。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心结,或者说这可能只是王晓菁一人的心结,居然就被一句话轻轻松松地解开了。

罗锐恒把一张纸扔到了王晓菁面前。王晓菁打开一看,是菲利普今天在她面前做的记录。她看到最后一行上写道:不合作,疑似始作俑者。

王晓菁愣在那里,头皮发麻地盯着这张纸看。她的目光垂落在那行字上,盯到那行字变得模糊了起来。

“你打算说些什么吗?”罗锐恒问。

王晓菁勉强扯动了一下面部,说:“这不就是你们想得到的答案吗?”

“你真觉得我在乎谁领头吗?王晓菁,你们这级的人我太熟了。从你们进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来告诉你有哪些人参与了此事:苏琪脾气冲,肯定有她,多半还是她领头;赛玲娜就是个文艺青年,满脑子理想主义;侯捷和顾超逸肯定是为了好玩;许嘉峰是随大流。至于你……”

“您别说了,是我干的,跟其他人没关系。我领着大家闹事是因为我们家就靠我这点工资……”

“至于你,王晓菁,”罗锐恒打断她,执意要把话说完,“以后你要再耍小聪明,拜托先让我知道。如果不想让我知道,你就自求多福。我真怕有一天你的小聪明能把地球都毁灭了,到时候我没本事收拾!”

王晓菁靠在椅背上,听罗锐恒讲完了话。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她对判断自己的心情都麻木了,对判断自己的命运更是模糊不清。

“罗总,对不起……除了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那您说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这事我现在不方便出面了。”

“啊?”王晓菁听罗锐恒讲话就像过泼水节,凉水一盆接一盆,现在直接是拿水管子喷了。

“但是,有人愿意帮你们。”

罗锐恒结完账时遇到了林姿绮。林姿绮看了一眼远处,看到王晓菁坐在那里郁郁寡欢。她说:“你倒是懂得利用人心。这些孩子怕是还蒙在鼓里吧,真以为自己是受迫害的英雄了。”

罗锐恒说:“我不喜欢‘迫害’这个词,也不喜欢菲利普搞这种打小报告的把戏,把公司弄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

“那个小报告的本子你不是硬逼着他给你了吗?”

罗锐恒从内兜里掏出来,翻了翻说:“他给每个人写的都是疑似始作俑者。他不是为了找出始作俑者,他是为了找出我。”

罗锐恒把记事本递给了林姿绮。他看了看王晓菁,她还在低头思忖自己的错误,没发现他和林姿绮在说话。

罗锐恒又说:“他们想要寻求公平就得自己争取发声的机会。恰巧,他们自己发现了这个机会。”

林姿绮也看向了王晓菁,说:“机会是他们自己发现的,时机大概是别人给的吧?”

“无心之举。”罗锐恒说完欠了下身,向王晓菁走去。林姿绮目送着他带王晓菁离开,随手把记事本扔进了垃圾桶。


其实愿意帮新人们的不止一个人。第二天,其他各级的薪资讨论会上,每一级都把匿名信的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这些高年级的员工说起来嘻嘻哈哈的,还挺自豪,让菲利普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琪私下里问左安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左安平说,怎么可能让他们这级新人承担全部责任?他们恰恰做了大家都想做、但没胆量做的事。

“法不责众。保护一小撮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所有人都站出来。”左安平笑道,“感觉我又年轻了一回!”

而王晓菁则从朱莉和吴瑞刚笑而不语的表情上读懂了一切。她早该知道昨天罗锐恒的咖啡没那么简单,那时候就应该是想好对策了。

减薪的方案跟每一级沟通后也定了下来。减还是要减的,只不过幅度比原来小很多,而且时间推迟到明年进行。新人这级也不再是减的最多的了。但是公司会通过削减其他福利,以及严格控制报销政策来填补亏空。

最后一项政策和合伙人有关,就是砍掉了几条亏钱的业务线,比如农业和食品行业,“恰巧”都是菲利普的领域。于是菲利普跑去和亚当斯一大通抱怨:“今天所有人能反对减薪这事,明天就会反对别的事。这些员工能被挑唆起来,是完全没有把您放在眼里。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向,您要多加注意!”

亚当斯知道菲利普在说谁,也知道菲利普说这话的动机,但是并不代表他没听进去。

亚当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员工们是,我是,有些人也是。菲利普,你说是吗?”

菲利普刚想说对,又觉得亚当斯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老板的意思就是让人不明白的意思。他讪讪笑了。

亚当斯拍拍他的肩膀,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亚当斯说:“菲利普,我一直都很看好你,不要计较这点小事。你是个做大事的人,也能担大任。我其实很期待你的表现。”

一番话让菲利普心花怒放。尤其是“担大任”这三个字,让他琢磨了好半天。最后他得出结论,亚当斯一定是在暗示中国区一把手的位子想传给他!至于期待他的表现,期待什么表现?亚当斯的意思一定是要他帮着一起管好公司吧?这不就是“担大任”前的锻炼吗?

菲利普就像得到了尚方宝剑,瞬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公司好,腰板都挺直了。


晚上,林姿绮在亚当斯身边刚躺下,亚当斯就问她怎么看这一出减薪风波。她说就是一出小孩子的闹剧,不用放在心上。

“咨询是一个很得体的工作,他们倒好,一点尊严都不要了,和那些工地上讨薪的农民工有什么区别?”亚当斯忿忿道,“罗申培养的是精英,时刻都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我真是太震惊、太失望了!你看到他们做的那几个分析图表了吗?给客户写报告都没那么认真!那可是罗申教会他们的!居然反过来对付我们了!”

“说明我们招进来的确是聪明人。你应该庆幸这些年轻人只是写了一封请愿书,而不是甩手不干了。现在说走就走、什么‘世界那么大要去看看’的年轻人太多了,工作对他们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国家总得有人要工作的吧?你说挑头的会是谁呢?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我不知道,我对这级不是很了解。你就不要琢磨了,知道了又能怎样,又不能把他们抓起来。这级的能力还是可以的。你不追究、他们不再闹,彼此各退一步,就算息事宁人了吧。”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菲利普和我说是罗锐恒怂恿他们的。”

林姿绮想起昨日在餐馆里碰到罗锐恒,罗锐恒说他与菲利普最大的差别就是年轻人的血气和单纯在菲利普眼里一文不值,在他眼里却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林姿绮尽量以一种平缓客观的语气回答道:“菲利普在一开始就提议裁员,罗锐恒极力反对。菲利普又提出大幅度减薪,而且主要是针对低层员工。最后大家各自妥协,先给各级一周的时间反馈意见。在这之中会发生任何可能,我们都是有预料的。我想你也不意外对吧?”

“请愿书不是意外,我意外的是这么多人站出来袒护新人们。如果说这背后没有人鼓动,我是不相信的。”

“亚当斯,”林姿绮笑了,说,“要是我跟你说如果我还年轻个十岁,我也会袒护他们呢?如果我不是合伙人,没准我也会去写个请愿书,或者干脆罢工了。这背后没有人鼓动,不是菲利普,也不是罗锐恒。事实是,我们都老了。”

亚当斯咀嚼着林姿绮的这句话,最后不得不承认道:“好吧,要承认这点很难。大多数时候我都忘了自己的年龄,也忘了在罗申呆了多久了。”他牵起林姿绮已显老态的手,把自己更显老态的手叠在上面比较了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姿绮拍了拍他的手说:“周末去打壁球吧。”


去北京跟飞彩总部做的中期汇报不算顺利。飞彩抱怨罗申得出的结论都太表面,和他们自己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没什么区别。

“……说什么他们花这么多钱不是为了买到一个已知的答案。”候机时,顾超逸不以为然道,“他们可没想过用爬虫技术去抓数据,光那个数据就值很多钱了。他们把咨询当成什么了?给他们制造意外和惊喜的行业吗?”

顾超逸见王晓菁没有反应,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说:“你还好吗?”

王晓菁晃过神来说“没事”。

从上飞机开始王晓菁就觉得胃里的不舒服越来越明显了。她忍着恶心坐在了顾超逸和王鸣飞之间。飞机起飞后的颠簸却加重了恶心。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吐了半天,出来时脸色苍白,王鸣飞和顾超逸这才发现异样。

罗锐恒坐在公务舱里,看到几个空姐匆匆忙忙往后舱走去,手里还拿着急救箱。他回头一看,发现王晓菁的座位上围了很多人。他几步跨了过去,见王晓菁满头是汗、表情痛苦,问:“怎么了?”

“胃难受。”王晓菁说,“罗总,没事,您回去吧。”

罗锐恒问空姐说:“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找就近的机场迫降?”

王鸣飞惊讶地看着罗锐恒。

“没……没事,我能忍到上海。”王晓菁说。

“罗总,这里交给我们吧。”顾超逸说,手上还端着一杯水。

可罗锐恒还是一手摸到了王晓菁的额头上,说:“好像还有点发热。你是不是吃坏了?”

“有可能……”

罗锐恒又对全舱旅客喊道:“机上有没有医生?”

一位自称是医生的旅客挤了过来,给王晓菁看了看说没有大碍,应该就是食物中毒。但罗锐恒还是坚持让王晓菁坐到他的位子上。

王晓菁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刚挪出去了一步,罗锐恒就把她抱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路抱到了公务舱安顿下她。王晓菁实在没力气争论这种形式是否得体,任由他把自己放平在了座位上,又盖好了两层毛毯。

王晓菁闭上了眼睛,罗锐恒才坐到了后舱她的座位上。他语气不太友好地问顾超逸:“你们昨天吃什么了?”

下飞机时,罗锐恒把王晓菁的行李都拿了下来。顾超逸要帮忙拿,他还犹豫了一下才给了顾超逸。他又打了电话叫司机黄师傅把车停在最近的出发层。

“……不能停车?那就想办法!扣分、罚款都没关系,算我头上。我这有病人,你先送她去医院!”

罗锐恒挂了电话,转头问王晓菁自己能走吗。王晓菁连忙说没问题。

三个男人把王晓菁送到了迈巴赫上。罗锐恒坐到了副驾驶位上,关上了车门。顾超逸和王鸣飞就站在路边看车子发动了起来。

可是车开出去了两步,罗锐恒又下来了。他走到两人面前说:“我让司机陪她去医院了,我家不顺路。我们去打车吧。”


王晓菁看着细管里缓慢滴下的药水,哀叹了一下。一个小小的食物中毒变成了要挂水的结果,她这个胃太不争气了。也难怪急诊医生教训了她半天,以后要按时吃饭,压力不能太大。这么说来,这应该算工伤吧?

要挂六个小时的水,这一晚要交代在急诊室了。王晓菁打发走了黄师傅,一个人坐在并不舒服的椅子上。她周围都是挂水的病人,一个个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王晓菁也觉得在这浪费生命很无聊。突然想起来包里还有几份消费者调查问卷,她举着挂水瓶,把问卷递给了几个正在玩手机的年轻人。没人会拒绝一个病人的请求,尤其是在无聊的时候。她坐回椅子上时,心想这几个小时总算不会浪费,她还可以再准备一下其他的工作。

“王晓菁,你真行啊!不要命了啊?”顾超逸走了过来,把她刚打开的电脑收走说,“远远就看到你在发问卷。大家都是病人,怎么就你那么不老实?”

“你都看到了怎么不过来帮我发?你到这来不会是为了教训我吧?”王晓菁抬了下手,露出了挂水的针头说,“我可是个病人唉。”

顾超逸坐下来说:“知道自己是病人就好,知道了就不要逞能。现在感觉怎样?”

“没事,已经好多了。医生给开了点药,说完全好了之后来做个胃镜。”

“到时候我来陪你做。胃镜要全麻的。”

“到时候你不要趁我昏迷乱问问题就行。”

“你有什么问题害怕人知道的呢?比如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王晓菁吓了一跳,不知道顾超逸为什么突然阴阳怪气的。

可是顾超逸又问了一遍:“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就是好奇。说吧,你不会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吧?”

“好吧,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也为了打发时间,我可以告诉你。”王晓菁说,“我喜欢聪明能干的男人,要像个男人样、能承担责任的人。”

“你说的是罗总吗?”

罗锐恒如果再走近一点就能听到这番对话了。他此时就站在急诊中心的门口。他本来叫阿姨熬了粥。阿姨是白日的钟点工,今天都睡下了硬是被他叫起来熬粥。阿姨很不高兴,若不是看在他给了五百块的份上,才不会半夜三更给他送青菜粥来。

但是等罗锐恒拿到粥后,却犹豫了。最后他两手空空来了医院。

罗锐恒是问了司机才知道王晓菁在哪家医院,也是从司机那知道她要挂六个小时水。他其实早就到了,就站在立柱后面,看到王晓菁坐在椅子上不舒服地扭来扭去,也看到她在给周围的病人发问卷。就在他准备走上前去时,看到顾超逸从另一头过来了。

罗锐恒远远地看着他们坐在那里聊天。他不知道顾超逸说了什么,王晓菁突然变了脸色。

“你在胡说什么?”王晓菁对顾超逸说。

不是吗?我从来没见过罗总那么紧张。要么是你喜欢他,要么是他喜欢你。你们两人中间一定有一个动了心思。

王晓菁一晃神,她做好了准备顾超逸会说出她臆想的话来。但是没有发生,顾超逸在她再次开口之前就去查看她的吊瓶,嘟嘟囔囔地抱怨公立医院的挂水区对病人太不友好。

王晓菁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为什么会晃神,因为她似乎感觉到罗锐恒就在附近,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看着她。她抬起头看,心想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但还是把四面八方的角落都搜寻了一下。

罗锐恒走出了急诊中心,在花坛前抽了一根烟。他总是随身带包烟应付社交应酬,但从不主动抽。很久不抽的结果就是,这一根烟辛辣呛人,让人很不好受。


朱可青细细地嚼着菜,也在细细地打量着饭桌对面的于帆顺。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于帆顺比她的话更少。她提一个问题,于帆顺回答几句,双方都克制而得体。但是朱可青注意到了他的举止。他始终在照顾着饭桌上的两位女士,添水、夹菜。赛玲娜多动了几筷子的菜,他吩咐服务员又上了一份。

这个“龙井草堂”的餐馆选得也称心如意。餐馆在龙井山上,四周是茶园。八间独立的园林院子,每院只招待一桌。他们三个人坐在偌大的堂中,服务员轻声讲述有机食材的出处,譬如土鸡蛋来自丽水农村、竹笋来自桐庐富春江边、豆浆是自家手磨的。赛玲娜只告诉过于帆顺母亲性格安静、口味清淡,他便精心选了这个地方。菜品表面看都是家常菜,可是因为出处罕见,价格可并不便宜,味道和面子都给足了。

赛玲娜偷偷观察着朱可青的表情。午饭后,于帆顺和司机把他们送到西湖国宾馆,朱可青让赛玲娜下午不用陪她了。那时候赛玲娜就知道,母亲应该是十分满意了。

坐在车上,于帆顺问赛玲娜他今天的表现如何。

“明知故问。”赛玲娜说,“就没有你搞不定的人。”

“怎么能说‘搞定’呢?那是你妈妈,我当然要万分用心对待了。这下她应该放心我们交往吧?未来的女婿还不算让她丢脸吧?”于帆顺说,“只可惜这次没有见到你爸爸。”

赛玲娜迟缓了一下道:“他在外地任职,等他回来吧。我们现在去哪?”

“去杭州大厦吧。刚看到阿姨的包被蹭脏了一块,我们去买个包吧。”于帆顺俯身握住赛玲娜的脚腕抬起来说,“还有你这鞋跟是不是不舒服?都磨脚了,给你换双鞋吧。”

晚饭后,于帆顺将母女俩送回酒店。朱可青兴致很高,又拉着赛玲娜在院子里散步。西湖国宾馆占据里西湖最好的位置,一湖之隔就是苏堤。她们沿着湖边走着,对面的人、树、桥轮廓都很清晰。还有一座塔,半隐在堤柳中。

赛玲娜问朱可青那座塔是雷峰塔还是六合塔?朱可青说那是雷峰塔,六合塔从这里是看不到的。

“……上一次我住西湖国宾馆还是六年前了。每次来杭州我都喜欢住这,这里是看西湖最好的地方了,紫薇厅的菜也不错……”朱可青念念叨叨说。

赛玲娜心中一惊,她记得母亲上次来杭州是跟父亲一起。她很怕朱可青会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然后又像往常一样脸色突变、甩手离开。不过还好,朱可青的注意力都在西湖的美景上了。

“你看他的名字,‘一帆风顺’,”朱可青轻轻笑了,说,“父母一定不是什么有文化教养的人。”

赛玲娜在北大里接受的是自由平等的教育。但面对母亲这番评价她只能不置可否。她想到晚饭时朱可青从于帆顺手中接过香奈儿包的礼盒时,也只是随手放在了一边而已。现在她又摸不清母亲对待于帆顺的态度了。

“为什么会选择在杭州见呢?”朱可青又问。

“这不是周末嘛,顺便就来玩一趟了。”赛玲娜小心翼翼地说,“我可能和他提过一句,您小时候在杭州住过几年。”

“这个于帆顺倒是心挺细的,我看他对你也挺好的。”

“嗯。”

“他跟你还很亲密,我看他走路是贴着你走的。”

“有吗?”

“你们有没有……”

朱可青顿在了这里,但赛玲娜知道母亲的意思。她马上解释道她和于帆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他一直彬彬有礼,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朱可青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比如于帆顺有没有什么爱好。赛玲娜想起于帆顺给她做裙子的一幕,说:“没有,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工作。”

至此,关于于帆顺的所有问题,赛玲娜都自觉回答得滴水不漏。

朱可青快走了两步,直接走到了堤岸边。赛玲娜看着母亲孤独的背影立在水边,不敢上前。她很怕母亲下一个举动就是跳进湖里——即使她知道这不可能发生。可能因为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曾在深夜的未名湖边久久伫立。湖中景物影影绰绰,如另一个世界在诱惑着,她差点一步踏进湖里。

朱可青转过身来,像下了多大决心似地说:“小玲,我的女儿,你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成功。我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做人。”

赛玲娜不知道该说什么。每每这时,朱可青一旦开始了教导,她最好的回答就是沉默。

“这世界上的坏人太多,图谋不轨的人也太多。你长大了,要万分小心,不能被人骗。你要保护好自己,只要你自己的行为端正,坏人坏事就不会找上你。我一直很担心你谈恋爱。我知道那些年轻男女之间会发生什么。你还小,不要轻易去尝试。你最珍贵的就是你的身体和名誉。有些事情是要留到结婚之后才能做的。你明白吗?”

“妈妈,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

朱可青笑了,走过来搂住了赛玲娜说:“我看人向来很准。于总年轻有为,为人正派稳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我允许你们处对象。”

赛玲娜被母亲搂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她的目光越过了母亲的怀抱。很晚了,对岸的路灯已经灭了,可她仍能辨别出堤岸上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一个习惯了黑暗的人眼中是那么清晰。


罗锐恒破天荒地给王晓菁开了一天病假。但是王晓菁却利用这一天推开了一扇挂着“首席战略官”牌子的门。

“王小姐,感谢你申请战略部分析师的职位。你之前几轮面试的结果我都看过了,非常好。今天我也不想当作一个严肃的面试,我们就随便聊一聊吧。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想申请这个职位吗?” 面试官江淮成问。

王晓菁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堆,间或夹杂着“梦想”“拼搏”这样的词。最后,她半开玩笑道:“如果我告诉您还因为罗申在减薪,您相信吗?”

“罗申第一年的分析师很少有申请外部工作的。你要是说这个理由的话,我倒觉得是最让人信服的。其实咨询这种靠忽悠为核心能力的行业有什么好的?年轻人一毕业就应该出来闯荡,先去最苦最累的创业公司锻炼几年,一定会受益匪浅。”

王晓菁有点惊讶这位首席战略官会说咨询的不是。他曾是咨询中人,是博纳咨询的高级合伙人。

她又谈了下自身经历。说完,她没有像一般面试者那样等待面试官发问,而是主动问道:“对贵司我做了大量研究,但有一些问题始终没有答案。我想正好也利用这个机会向您请教一下。”

“哦?你说吧。”

“怎么解释‘生态核反应’战略?”

王晓菁在问这话的时候,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霓虹灯制作的logo(标志),看不出来到底是艺术品还是商务礼品。这倒符合视艺的一贯风格,用艺术的手法做生意,让人看不明白还不好意思说看不懂。


苏琪从便利店出来,嘴里大嚼着一串关东煮。她远远看到顾超逸走来,连忙囫囵地吃了两颗圆子,剩下的都扔进了垃圾桶。她赶紧拿掉了发圈,把头发散了下来,又捋了两下,确保头发能遮住一半她过分突出的婴儿肥,这才放心地迎上前去。

“Hi超逸,这么巧,吃过了吗?”苏琪用中文问。

“吃过了。”

“那我也吃过了。你去做什么?”

“呃……我们还是说英文吧。”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工作中可以说英文,但私下里要说中文吗?”苏琪的语调像钢琴上的高音键般跳跃,“作为你的中文老师,我要对你负责。”

“那幸好我需要你负责的时候不多。我就是想出来休息一下,不想动脑子了。”顾超逸依然用英文说。

“哦是的,我们这工作真叫人没办法。我也不想再动脑子了,你要去哪?”

“不知道。”

“我陪你一起吧,我保证你和我在一起不需要动脑子。”苏琪说,“我们往左还是往右走?”

顾超逸无奈地看着苏琪。在飞彩项目的这段时间,他几乎每顿饭都是和王晓菁一起吃。可是今天王晓菁却不辞而别。不光是今天,从医院回来的那天起,王晓菁都好像在刻意躲避他。

顾超逸其实想去的是一家唱片店。小店挤在高楼大厦背后的小巷里,卖的都是盗版CD。苏琪进门时叽叽喳喳地说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没倒闭。老板脸色不悦,但看在顾超逸是老主顾份上,还是把他们带到地下室去挑起了CD。

顾超逸在一盒子CD里挑着,拿出了一张朴树的合集,封面上写着《那些花儿》。从CD店出来,他们往公司走去。顾超逸没什么话好说。苏琪在他旁边走着走着,哼起歌来:“……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我为你来爱我不顾一切……”

可是顾超逸无动于衷,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眼看要走到公司楼下了,苏琪终于忍不住说:“你喜欢朴树的歌是吗?周末我们一起去K歌吧。”

“我不喜欢唱歌。”顾超逸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又说,“苏琪,对不起,我也不喜欢你。别再给我发那些莫名其妙的信息了,我的中文比你想象的要好。”

“你喜欢的是王晓菁吗?”

顾超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他听到了苏琪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的伤心人好像都会问相似的问题,并且都得不到答案。


于帆顺抱歉地在电话里对赛玲娜说,今晚不能陪她一起吃饭了。

“……我也爱你。”他放下电话时,办公室的门正好推开了,一个带着知识分子气息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把几份文件摊开了放在余帆顺面前。于帆顺拿起笔,在她所指的地方签了字。

“又是天元的协议,最头疼了,我都懒得看。这一层层的架构设计下来,说是只猴子持股我都信。”

“这是保险起见。我都看过了,你可以放心签。”

于帆顺换了某种方言说:“保险、不动产、股票账户……我怎么感觉再签几个字,这公司都要是你的了。”

“那就在签字之前,好好看看你签的是什么呀。”

“不用了,我相信你。”

年轻女人似笑非笑道:“我也相信你。”


王晓菁的问题并不特别,江淮成在很多场合下都被人问到过,因此回答起来轻车熟路。但是王晓菁并不像一般的面试者那样被一个答案就说服了。

她说:“电视、手机、虚拟现实、智能汽车、视频网站,这些全部都是烧钱的行业。同时间把摊子铺得这么大,不要说一家创业公司了,BAT[BAT指百度(Baidu)、阿里巴巴(Alibaba)、腾讯(Tencent)。]都不敢这么干呐!抱歉我说得可能比较直接,但视艺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

“王小姐,你这不是‘比较直接’,是‘非常直接’。视艺在进行的是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商业试验。正是因为太大胆、太超前了,所以你不敢相信是正常的。人们对未知总会怀有恐惧。视艺的内容和服务平台如果垄断市场,覆盖上亿用户,这几乎就是源源不断的现金流,足以支撑我们硬件上的任何投入。”

“江总,您也用了‘如果’这个词。如果视艺不能垄断市场呢?逻辑合理的计划在现实操作中就一定能成功吗?您做过咨询,应该知道被咨询那套逻辑做死的公司也不少。视艺想用内容、服务等软性的收费来补贴硬件制造,这需要保证生态系统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被打断。手机的净利润不到5%, 电视不到1%,都是极其脆弱的行业。今天的王者明天说没就没,诺基亚倒下去连一年都没用。”

“诺基亚是纯硬件公司,和我们这种软硬结合的没有可比性。王小姐,看来你很质疑视艺的战略嘛。”

“我不是质疑,我真的是想从您这获得一个答案。视艺的PPT(幻灯片)做得太漂亮了,‘生态核反应战略’看上去也太完美了。但是商业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完美,完美是一种风险。作为未来有可能工作的公司,我当然关心我的职业风险。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如何应对这些风险?”

“现在是创业时代,商业世界的逻辑也变了。我们有强大的融资能力,在风险拖死我们之前,我们就会先化解风险。只要到最后市场上只剩下视艺一家独大,就会形成一种‘虹吸效应’,用户和钱都会向我们涌来。而且,我们现在跟十五家地方政府都在合作建产业园,拿了大量的免费土地。你知道在中国最值钱的就是土地了,这也是视艺的资本。”

很好,王晓菁心想,这又坐实了视艺圈地的传言了。

“江总,您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有人说,不知是视艺为干事钱不够了来圈钱圈地,还是视艺为圈钱圈地而假装干事。”

“看来他们又有新段子了,视艺为段子手们提供了不少素材啊。王小姐,如果你不是在罗申工作过,我都要怀疑你是媒体派来的卧底记者了。”江淮成笑笑说,“你刚开始看不见,看见了看不懂,看懂了来不及了。新物种就这样到来了,人们要学会接受它的存在。那些能接受新物种的人,都是少数的有远见的人。你看,视艺为什么能吸引各行各业的精英加入?因为那些人大多数都有远见,也都有梦想。”

王晓菁摇摇头说:“我不太相信梦想,我更相信常识。”

江淮成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候选人。王晓菁更像是来面试他的,而不是来被面试的。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江淮成却当下就决定给王晓菁Offer(录用),薪水比罗申的高了20%。

“您这个看上去像是一个赌气的Offer。”王晓菁说。

“我希望你来视艺工作一段时间,也许会彻底扭转你的看法。聪明人一旦改观,会发挥出更大的能量。”

江淮成把王晓菁送出了门外。对面就是董事长办公室。门也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

“那是余跃吗?”

“对。” 

“余总是一个怎样的人?”

“非常努力上进,很有人格魅力,不像一般商人那样油滑,有理想又脚踏实地。他每天都是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不喜欢应酬,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他是真的相信能把视艺做成一项伟大的事业。”

王晓菁在江淮成的眼中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光芒。江淮成带她参观了一下视艺的办公室。在这幢十六层高的崭新大楼里,到处都是为梦想而奋斗的年轻身影。梦想有了实际的轮廓,几乎让人无法怀疑。

但王晓菁还是逆着人流,走出了这幢正在疯狂制造财富的大楼。


陈雨思在临睡前收到了王晓菁录入的校友信息。同时,王晓菁在邮件里建议把之前累积的校友信息都发给她,她可以整合在一起,更新一下校友库。

陈雨思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便把过去二十年的校友通讯录都发给了王晓菁。在长长的名单里,陈浩然的信息一闪而过,最后变成了王晓菁手机上正在输入的一串号码。

上一章:第五章 下一章:第七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