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碎时分

新秀  作者:珞珈

飞彩项目临近最终汇报了。客户再次发来邮件提醒道,需要见到至少五个视艺内部员工的访谈记录。王鸣飞只好去问王晓菁,有没有可能再尝试一下用第三方付费方式去约视艺内部的人,王晓菁却一下交给了他八份访谈记录——她同时申请了视艺战略部分析师和市场专员两个职位,一共参加了八轮面试。

“你别问我是怎么得到的。”面对惊喜异常的王鸣飞,王晓菁说,“完全合法且不是通过做梦得到的。”

王鸣飞心领神会道:“我假装我们花了大价钱得到的。”

项目组会议上,王晓菁在白板上写下了一组数据:手机一百亿,智能汽车四百亿,虚拟现实和电视各三十亿,视频网站三百亿。

“这是视艺战略部的人给的数据。所有主营业务还需要再融资近九百亿。经济上行、钱多时没问题,但是经济下行、地主家都没余粮了,谁掏得起九百亿呢?”王晓菁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为了融资而融资。”

“视艺以音速融钱,却以光速花钱。他的那点实体经济根本无法支撑千亿美金的估值。”王鸣飞说。

“我们这是在质疑一家独角兽企业啊,是被天元、格志看中的独角兽企业啊!”顾超逸说。

“现在遍地都是独角兽。创业公司拿根马桶拔子戴头上都敢叫独角兽了。”王鸣飞说,“就算有人愿意给九百亿的融资,在视艺烧完这些钱之前,他得保证核心业务的造血能力不能断。”

“就我这些天访谈视艺内部的人来看,他们仍然说不出那些关键的经营数据来。可笑的是,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真不知道。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空泛地谈论视艺的生态战略。”王晓菁说。

“但这些都是我们的推断,没有真凭实据。”顾超逸说。

“你更相信自己的推断,还是相信视艺的宣传?”王鸣飞问。

“我相信聪明的钱的选择。”顾超逸说。

“如果钱是站在骗子那一方的呢?”王鸣飞反问道,“一个小谎是谎言,一个巨大的谎言反而会变成真实。

“我还是不敢相信。”顾超逸说,“至少它的商业模式里还是有可取之处,以内容收入来补贴硬件。”

“这个我不否认。所以我们的结论就是飞彩无需担忧视艺的挑战,但他们可以借鉴视艺的一些做法,比如和第三方视频内容平台合作,通过预装和广告收入分成来补贴硬件成本。”王鸣飞最后问看着他们争论的罗锐恒说,“罗总,您的意见呢?”

罗锐恒思忖了一下道:“Let’s take a step back(让我们后退一步)。我们现在手上有什么线索?”

他卷起了袖子,在白板上边写边说道:“我们知道,第一,视艺从不公布销量和收入;第二,顾超逸的爬虫数据结果和消费者评价不匹配,水军的评论太多;第三,在多个代工厂分散产能生产,违反规模经济效益原理,对于创业公司来说很诡异;第四,所处的行业净利润都极低,波动风险大;第五,到处跑马圈地的房地产玩法,刚才王晓菁说是十五家……嗯,比媒体上披露的还多了十二家;第六,还需再融资九百亿人民币……”

王晓菁看着罗锐恒在白板上书写,条理清晰,字迹也很漂亮。尤其是他卷起袖子,一笔一划,风度从容。全部板书写完,这个头绪纷乱的项目也变得一目了然了。

罗锐恒在第五和第六点上用红色圈了一下说:“问题就在这。视艺所做的一切,画了那么大的饼,都是为了土地和资本。但这个模式是不可持续的。生态闭环中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就会出现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但凡出现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融资能力就会受限。这很像一个创业届的‘庞氏骗局’。”最后,罗锐恒盖棺定论道,“各位,不要相信想象力或者梦想,要相信逻辑和常识。这个国家不缺梦想,缺的是脚踏实地。”


开完会,王晓菁一回到座位上就打开手机,短信箱里终于有了一条新信息。她打开一看却是:请不要再给这个号码发短信或打电话了。我不是陈浩然,这个号码是被注销过重新卖的。

王晓菁赶紧回拨了这个号码,可是发现自己被屏蔽了。她又在支付宝上倒查了这个手机号,发现账号名的确不是陈浩然。她泄了气,晃动着鼠标,她还有一个陈浩然的邮箱。不管怎样,至少可以邀请他来参加校友返校日的活动吧?

“你怎么没跟我说你访谈到视艺内部的人了?”顾超逸突然出现,王晓菁赶忙把电脑屏幕上陈浩然的信息隐去了。

“怎么?听你这语气,是在怀疑这些访谈都是我瞎编出来的吗?”

“那倒不是。就是……就是你这些天都去哪了?为什么不和我吃饭了?”

“我就是胃还有一点不舒服,想吃清淡一点。医生说要按时吃饭,我怕干扰到你工作,就都自己去吃了。”

“我可以陪你按时……”

顾超逸话没说完,就听到罗锐恒的声音:“王晓菁,来我办公室一趟!”

王晓菁进去时看到罗锐恒正倚在桌边。桌上放了一杯水,罗锐恒示意是给她的。

王晓菁端起来喝了一口,居然是温水。她心头一暖,可是罗锐恒开口的话却让她吓了一跳。

“跳槽的Offer拿到了吗?”

“啊?”

“啊什么啊?王晓菁,前两天我说什么来着,下次你再耍小聪明的时候,要提前告知我一声。你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是吗?”

“哎哟,我胃疼……”

“行了,别装了!以后这种打入竞争对手内部的办法慎用!”

“罗总,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但我怕又闹出上次医生访谈的麻烦来。公司那么多条条框框,不知道又会触动到哪一条,万一再把您牵连进来……”

“我感谢你为我着想。不过你怎么就不想想,万一打草惊蛇呢?视艺的首席战略官和我是……”

“是哈佛大学的校友是吧?我查过他的履历。”

“你都知道了还去?”

“我是想过你们可能认识,也想过万一他和你通气。但是,嘿嘿,我觉得您应该不会生气的。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给客户一个交代,我们至少访谈到视艺内部的人了。每一场面试我都记了访谈记录,可以给客户看。”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但几乎可以肯定会得到怎样的回答,问,“您刚才说慎用这招,那意思就是还可以用咯?”

“我说慎用,是怕你哪天让人发现了被人打。不管是什么工作都不值得你冒人身安全和法律风险。如果你需要被打一顿才能意识到,你以后还可以再试试看。”

这时候罗锐恒的手机响了,他掐掉之后问了一句王晓菁胃怎么样了。王晓菁说没事了,想起来又问罗锐恒的父亲怎样了。罗锐恒只说了一句,有些事到了这个年龄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


赛玲娜从杭州回来后心情飞扬。她真想与王晓菁分享这份好心情,便说服了于帆顺见见她这个最好的朋友。

王晓菁跟着赛玲娜一路走进雍福会餐馆,喋喋不休地问了好多问题。

“你说我是对他严厉一点,还是和善一点?要给你撑腰对吧,所以得严厉一点?就像这样?”王晓菁拉下脸来,扮了个鬼脸。

“不用,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见到他根本严厉不起来。”

“我可要多挖他一点八卦。你们恋爱谈到现在,除了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你连他有几套房子、做什么工作都不清楚。我得好好替你把把关。”

“我知道他人好,对我好就行了。还有,我知道他的工作,他做高科技。别的其实我也不太在意了。”

“唉,小姑娘就是那么好骗。不行,我还是得问问,要不然真不放心把你交给他。”

“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阿姨都见过了?你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赛玲娜只是笑。王晓菁说那她更要问个明白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包间。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讲电话。赛玲娜上前拍了他一下。

于帆顺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王晓菁。

王晓菁第一反应是后退了一步,退出了包间看了下包间号。在确认没有走错地方后,她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于帆顺。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王晓菁去视艺面试的时候。

江淮成把王晓菁送出了门外。对面就是董事长办公室。门也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

“那是余跃吗?”王晓菁问。

“对。还有他的夫人。”江淮成说余夫人是一位优秀的学者,别看年纪轻轻,却是信息科学领域的正教授了。

余跃走过来和江淮成打了个招呼。江淮成指着王晓菁说他正在说服这位优秀的女士加入视艺战略部。

余跃推了一下眼镜,温和地对王晓菁说:“如果你有任何条件,尽管提出来。视艺向来能为优秀人才创造一切条件。”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余跃虽然没戴眼镜,但她还是认了出来!

竟然是视艺的创始人余跃!王晓菁心里狠狠砸了一下。余跃从未在公众面前现身,所以赛玲娜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她想起在江淮成的办公室外见到余跃时,旁边站着的年轻女人分明是他妻子。她再看赛玲娜的脸色,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应该不知道余跃已婚了!

于帆顺也愣了一下,但是立刻堆上了笑脸,主动和王晓菁握手说:“我是于帆顺,早就听赛玲娜说起你了,幸会。”

“于帆顺?哦,对,于(余)总,幸会。”王晓菁握住了于帆顺的手,明显感觉他用力握了一下。

“你们俩这表情,你们难道认识吗?”赛玲娜问。

“不认识!”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顿饭吃得很正常。于帆顺全程表现自然,对赛玲娜殷勤热烈,对王晓菁照顾有加。王晓菁也很淡定,没有显露一点异常。

到家后,赛玲娜问王晓菁对于帆顺的看法。王晓菁斟酌了一下说:“你觉得你了解他吗?”

“你这话说得好奇怪。当然我们相识的时间还不够长,只有三个月。不过我妈妈都已经认可他了,我想他能过得了我妈那么挑剔的一关,应该没问题吧?晓菁,看来你比我妈还挑剔呢!”赛玲娜依旧是欢快的语调,完全没有意识到王晓菁的担忧。

“你说他对你很好,有多好?他带你见过家人了吗?”

“那倒没有。但是是他主动要求见我妈妈的。而且,他带我见过他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了。他家我也去过。”

“为什么不带你见见他的家人呢?”

“太快了吧。虽然他是透露了一点结婚的意思,但是我还没准备好呢。我妈的意思也是先不用那么着急。”

王晓菁若有所思。赛玲娜见她不说话,有点奇怪她不太积极的反应。

就在这时,王晓菁接到了一个电话。她一看号码是江淮成的座机打来的,马上掐掉了。她找了个借口去楼下便利店买东西,一出楼道就回拨了那个号码。

“江总,您好。”

电话里的人沉默了一下,说:“我是余跃。”

王晓菁马上抬头向赛玲娜家的窗户看去。确定了赛玲娜没在窗口,她赶忙加快了步伐说:“你有什么事?”

“六十万,年薪六十万。”

王晓菁冷冷道:“你在收买我?”

“不,我只是求贤若渴。”于帆顺顿了一下说,“再加四年六百万的股票期权如何?”

“余跃,于帆顺,究竟哪一个是你的真名?”

“这重要吗?”

王晓菁不吭声。

“于帆顺。”于帆顺回答道。

“好,于帆顺,你听好,如果你觉得我会为了钱去欺骗赛玲娜,我不怪你,因为你不了解我。但是如果你觉得钱能买到赛玲娜的爱情,能为你欺骗她赎罪,那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那你想怎样?你今天没有当场戳穿我,为什么?”

“我在等你联系我。”


王晓菁回到家里时,赛玲娜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冷不丁的,突然听到赛玲娜的声音:“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我妈妈来电话了。”

“晓菁,你还没告诉我你对于帆顺的印象怎么样呢?”

“你先告诉我,你真的爱他吗?”

“是的,重获新生的爱。”赛玲娜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嫁给他,而且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我谈的都是恋爱,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动了结婚的念头,他是第一个。就好像我们在一起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结婚是唯一的结果。”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

“你确定于帆顺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见我父母呢?晓菁,你这些问题好奇怪啊。”

王晓菁在拿捏吐露真相和不伤害赛玲娜之间的分寸。她说:“只见了一次,我说不准对他的判断。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经历丰富、心思很重的人。人们都说热恋期只有三个月。我想你现在并不急于跟他结婚对吧?也许应该再等等,也许会有什么变化也不好说。”

“晓菁,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啊。”

“我很难过,你居然会这么说。难道你不为我高兴吗?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走出罗锐恒的阴影,这多亏了于帆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他偏见这么大。会有什么变化呢?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变化呢?难道你希望我们分手吗?”

“你冷静一点,我只是说也许。不管你处在爱情中的哪个阶段,都要对各种可能做好准备,对吧?”

“不!我没有准备好跟他分手!我不能再回到过去那样的状态了。我差点得了抑郁症!你不知道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王晓菁在理性的世界里如鱼得水,在感性的世界里却跌跌撞撞。面对赛玲娜逐渐失控的情绪,她只好闭口不言。她拉过赛玲娜的手想安慰赛玲娜,却被甩到了一边,两人背对背地睡了一晚。


飞彩项目临近结束,王鸣飞分别找顾超逸和王晓菁谈话,宣布这个项目的表现评估分数。顾超逸看到评估表上那个醒目的3?分,惊讶道:“这个‘?’是什么意思?是打错字了吗?”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表达疑问的意思,就是对于要不要给你一个‘3分’有疑虑的意思。”

“不至于吧?我觉得至少是3+吧?怎么会这么差?”

“你先看一看评语是不是合理吧。”

顾超逸看完评语倒不争辩了。评语说他商业直觉不够,对战略方向的把握出现了明显的偏差,以及虽然没有点明数据作假,但是暗示了“对访谈结论进行了不符合逻辑的解读”。他问:“这分数是罗总给的吗?”

“是我跟罗总讨论后决定的。”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王鸣飞摇了摇头。

顾超逸捏着评估表走出办公室,把一团纸揉进了手心里。他来到王晓菁的座位,问她得了几分。

王晓菁见顾超逸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表现评估是各人的隐私,问人或者被问都是一件尴尬的事。

但她还是告诉顾超逸自己得了3+。顾超逸看上去闷闷不乐,就像那种努力用功的好孩子把书都背透了,最后考试却得了个六十分。他意外而不解,总觉得是罗锐恒的标准出了问题。他在工作上的努力罗锐恒好像完全没看到,却抓着几件小事小题大做。

“我就是没办法接受这结果!我在总部的项目都是4分。我要跟他去理论理论!”顾超逸脑门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

王晓菁突然注意到顾超逸说话有个习惯,都是以“我”开头。当他和颜悦色时没那么明显,当他气急败坏时却显得格外突兀。

她看着顾超逸离开时那因气愤而握住的拳头,把压在笔记本下的评估表抽了出来。评分一栏里写的是“4分”。她把这张轻薄的纸锁进了抽屉里。


赛玲娜一直在微信和工作文件的界面上来回切换。于帆顺今天一条微信都没有回,而她已经发了八条给他了。

“没出事吧?”她忍不住发了第九条。

过了很久之后,于帆顺终于回复了。赛玲娜一看到他的回复,一下捂住了嘴。

她快步走到小会议室里,给于帆顺打了个电话:“你在微信里说的是真的吗?”


王晓菁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一直注视着塞琳娜的座位。等到赛玲娜握着电话冲进了小会议室,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赛玲娜进去了好半天,王晓菁走到门口,只听见轻轻的抽泣声。她推门进去,趴在桌上的赛玲娜抬起了头,双眼泪盈。

王晓菁问:“出什么事了?”

赛玲娜把微信给她看,于帆顺写了: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王晓菁问:“他说什么理由了吗?”

“他说……说他生意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他有可能坐牢,他不想牵连我进去!”

王晓菁心想,这个于帆顺终于想清楚了。

昨晚,王晓菁在电话里告诉于帆顺,她希望他能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尽可能减少对赛玲娜的伤害,马上分手。

“……不幸的是,我和你有一点共识,我想我们俩都不希望她知道你已经结婚了。”王晓菁在便利店的货架间绕着圈转,一边对于帆顺说。

“我同意。但是王晓菁,虽然这话很直白你可能不愿意听,我的确很爱赛玲娜。她那么纯真可爱……”

“够了!既然你知道她单纯可爱,但你所谓的爱一点都不单纯,对她难道不是一种玷污吗?”

“如果你不说、我不说,这份爱情仍然可以维持它纯真可爱的一面。”

“直到让赛玲娜发现真相吗?那会要她命的,你信不信?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为赛玲娜离婚吗?”

于帆顺沉默了一下说:“事情没那么简单,我……”

“好了,那事情已经变得很简单了。于帆顺,我不想和你扯你的爱情有多伟大纯真,这不是一段不正当关系的理由。当爱情被当成一个借口时,就已经不再是纯真的爱情了。我就一个要求,放过她吧,跟她提出分手!”

“你不能替她做决定!这是她的感情,她的人生!”

“呵,你是想和我扯逻辑吗?”王晓菁不耻地笑了起来,“我是干咨询的,你要真想扯逻辑我不介意。你这又算什么呢?难道不是在以欺骗的方式左右她的人生吗?你在操控她,以浪漫爱情的方式,让她在蜜糖里溺死。我见过她差点溺死过一次,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只要我在,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的!”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

“你会的。这么显而易见的结果,你我都知道你一定会的。”

“凭什么呢?你算哪根葱,凭什么呢?”于帆顺的语气突然阴冷了下来。

王晓菁在冷柜面前站住,从琳琅满目的饮料里选了一杯酸奶拿在手上。她居然还淡定地看了一眼生产日期。

于帆顺的口气变得像个生意人了,道:“你知道我是谁对吧?你知道我背后都是什么人吗?我可以让你在上海毫无立足之地,哦不,甚至全中国。”

“于帆顺,我算不上哪根葱。但正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你才要格外小心。你以为你的身份是保护伞吗?那恰恰是你的软肋。你作为视艺的创始人从不露面,说是炒作神秘性,谁信?你其实担心的是风险吧?”

“风险?我能有什么风险?”

“简直太多了。”王晓菁差点忍不住说出那些代工厂的秘密,但她不能暴露罗申在调查视艺,“哦对了,你们D轮融资刚刚开始吧?不知道VC尽调关不关心创始人的婚姻是否牢靠呢?”

“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威胁如果不赤裸裸,还有什么用呢?”王晓菁笑了起来,“于总,赛玲娜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女孩。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请让她继续保持住这种单纯善良,不要让她对爱情失去了信心。她受过的伤害已经够多了,我不忍心再看到她伤心难过。短痛是个教训,长痛却会毁了她一生的。你能理解‘纯真的爱情’,想必也能理解‘纯真的友情’。我虽然不算哪根葱,但是为了朋友,我会想尽办法去阻止别人伤害我的朋友。请你收手吧!”

于帆顺听了只是一直冷笑着,说:“你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你不过就是在嫉妒她。嫉妒她找了一个有钱人罢了。”

王晓菁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和于帆顺就不是一路人。最后她说:“你的世界里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真的吗?我想你沉浸在谎言里太久了,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了。不要把更多的人拖进你的谎言里,好自为之吧!”

王晓菁去收银台付款,营业员小哥一直在瞟她。

“好听吗?”她问。

“啊?”

“我问你别人的电话好听吗?”王晓菁拿过一根吸管,chua地戳破了酸奶包装。

营业员小哥连忙摆手道:“我什么都没听到。”


王晓菁庆幸赛玲娜没有察觉她昨晚和于帆顺的这一通电话。可当她继续安慰赛玲娜时,却没注意到小会议室的门没关紧。

顾超逸懊恼地来找王晓菁,想约她出去喝一杯。可是看到她座位上没人,电脑还在,就四处寻找她。终于走到了小会议室门前。

赛玲娜语无伦次道:“他说他生意出了问题,我就知道会有问题! 他胆子太大了,拆借投资人的钱。我不知道是什么掏空了他的公司,拆东墙补西墙的……他平时称兄道弟的那些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他说都是他惹不起的人。如果出了事,他肯定是第一个被牺牲的!”

赛玲娜告诉王晓菁那次在白马别墅吃饭时的情景。那顿晚餐上,客人们谈笑风生,几十万的红酒罗曼尼康帝空了好几瓶,为庆祝他们打通了套现出海的渠道。赛玲娜和王晓菁都是学商科的,当然知道在资本严管的当下,巨额的资金出海意味着什么。

“嘘……小声点。我们别在公司说这事好吗?”王晓菁说,“我们回家说。”

可是赛玲娜却冲动地一直在说:“……似乎这些人的钱都从他那过账,用什么方式套现出来。晓菁,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这些?天啊,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王晓菁一时觉得不对劲,可是又不懂这水深之处的操作究竟是什么。但是隐隐约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视艺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阴谋,一个恐怖的阴谋。她觉得不光她自己不应该知道,赛玲娜知道这么多也不好。

 王晓菁问:“是我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你知道你在交往的人究竟是谁吗?”

“难道你都知道了?怎么可能?”

王晓菁慢慢瞪大了眼睛,难道于帆顺告诉了赛玲娜一切?

“你究竟知道什么?于帆顺对你说了什么?”

赛玲娜深吸了一口气道:“于帆顺就是余跃,是视艺科技的创始人!”

王晓菁细细观察着赛玲娜的眉目,试探道:“就这个吗?”

“这还不够吗?”

“你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是啊,但是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所以我也没告诉你。他这个人很低调。”

“低调?你确定他不是在骗你吗?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敢示人的人,你相信他对你的爱吗?”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他为我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先不说这些了,保护好你自己要紧。他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应该离他远一点。”

赛玲娜诧异地看着王晓菁说:“我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他呢?他正是最需要我的时候啊!”

王晓菁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说:“你疯啦?你现在不跟他分手、不赶紧撇清你自己,难道你想跟他一起进去吗?”

王晓菁的话一定令赛玲娜想起了她那身陷囹圄的父亲。赛玲娜扬起了脸,擦了擦要流未流的眼泪,说:“王晓菁,为什么你昨天说的话今天就应验了呢?你是不是跟于帆顺说了什么?”

“怎么会?我们都没有互留联系方式,你也看到了。我不管他是什么创业公司的大佬,我只是对他的感觉很不好。赛玲娜,我是担心你啊!你不要再犯傻了!”

“我不需要你的担心!”赛玲娜冷冷地抛下了这句话,推门就要走。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趔趄的脚步声。赛玲娜推开门的一瞬间,王晓菁也看到了顾超逸慌乱离去的背影。

王晓菁追了出去,顾超逸已经进了罗锐恒的办公室。她后脚跟了进去,却被顾超逸挡了出来。一面玻璃墙之隔,王晓菁眼睁睁地看着百叶窗在她和顾超逸之间阖上了缝隙。

她在门外走来走去,罗锐恒的办公室严丝合缝,连点声息都不透。所幸没有等太久时间。顾超逸出来时,她焦急地上前问道:“你跟罗总说什么了?”

顾超逸却讥讽道:“你不如亲自去问罗总。”

王晓菁进入罗锐恒办公室时,罗锐恒正准备把百叶窗拉开。王晓菁却说:“您能别拉开吗?”

罗锐恒停下了动作。他回到办公桌前,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王晓菁小声问道:“顾超逸是不是和您说什么了?”

“他来找我肯定不是来喝水的。你们说话怎么都藏藏掖掖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视艺在玩资本套现的把戏。”

“就这些?”

“看来你还知道别的内幕?”

“呃,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你并不惊讶?”

“那样的公司发生什么我都不惊讶。”王晓菁岔开话问,“那您打算告诉客户这个内幕吗?”

“嗯,我也许……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罗锐恒突然换了腔调。

“不能说!我不建议告诉客户!”

“理由?”

“这不是核实过的信息,我们怎么证明?江湖上的传言不能当作真相。”王晓菁小心翼翼地问,“您认为呢?”

“我也不会告诉客户。”

“理由?”

“飞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足够他们做出决策。视艺的内幕不应该由我们披露。一是我不想给罗申惹麻烦,二是视艺迟早会出事。视艺的背后都是聪明的快钱,以前他们赚钱赚得太容易了,以至于忽略了风险和规则。我们没有义务给这些聪明而贪婪的钱做投资者教育。市场上只有一种投资者教育,那就是亏损。没有视艺,也会有X艺教育他们的。”

罗锐恒玩弄着一支笔,立起来又放下去,说:“而且这会变成对整个市场的投资者教育。这些年踏踏实实做实事的人太少,想挣快钱的人太多。没有一些血的教训,人们是不会痛改前非的。”

王晓菁在松一口气之余也深深敬佩起罗锐恒来。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理由却振聋发聩。她仔细想了想,就算没有保护赛玲娜的考虑,她也绝对想不到这个层面上。

她礼貌地退了出去,去找顾超逸算账。她质问顾超逸为何要偷听别人的谈话。顾超逸却反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视艺的内幕却不说。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王晓菁说。

“赛玲娜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们难道从来没有谈论过吗?”

“项目组之间有防火墙,我们从来不谈论各自的项目!”王晓菁怒道,“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都不是全部的真相,你怎么能跟罗总去说这些呢?顾超逸,我没想到你是打小报告的人!我告诉你,今天我和赛玲娜的谈话你要敢泄露出去一个字,我不会饶了你的!”

“算了,晓菁,我不想跟你争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偷听。我不希望在你心中变成打小报告的人,这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超逸看上去很苦恼。王晓菁心软了下来,但依旧很失望。

“你是为了那个‘3?’分吗?”

顾超逸苦笑了一下说:“现在也没意义了,罗总不同意改分。”

王晓菁不意外,那是罗锐恒,怎么可能和他去bargain(讨价还价)分数呢?

“下一个项目我们还会在一起做吗?”顾超逸问。

“不知道,也许吧。”


半夜,王晓菁从噩梦中醒来,身旁空无一人。她坐起身来,看到赛玲娜穿着睡裙,像幽魂一样站在窗前发呆。对面红玺公馆的霓虹灯印在赛玲娜身上,像一摊血。

她们睡前一句话都没说。赛玲娜的目光一直回避着她。王晓菁甚至都有冲动说自己还是搬出去住吧,但终究没说出口。是担心还是舍不得赛玲娜?都有。

冷战持续了好几天。有一晚,赛玲娜很晚才回来。王晓菁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赛玲娜挤在床边小声地抽泣着。她本能地转了个身,从身后抱住了赛玲娜,轻轻地拍着。不知过了多久,赛玲娜睡着了,她却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王晓菁走到环球商业中心楼下,竟看到了于帆顺的妻子从旋转门进去了。于太太穿着白色香奈儿套装,那种知识分子气质在人群中特别显眼。王晓菁紧张地跑去追她,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一大早赶着去投胎啊?”苏琪站在她身边冷嘲热讽道,手上端着一杯咖啡,悠然地喝了一口。

“你……你去拦着那个穿白套裙的女人!快去啊!”王晓菁飞快解释了两句,苏琪一听,转头就去拦住了于太太。

王晓菁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苏琪已经在和于太太争执了。

“于太太,”王晓菁说,“你不能上去。”

于太太说:“我不认识你们,凭什么拦我?再拦着我,我要喊保安了!”

“于太太,你这身衣服是不是特别贵?”苏琪突然问。

还没等于太太回答,苏琪的咖啡就泼到了她的裙子上。


赛玲娜坐在电脑前打着字。她手在动、眼在动,可是脑子完全不转。于帆顺删了她的微信,她去公司找他,甚至去他家找他,最后只见到了一面。

“不要再来找我了。”于帆顺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

“这不是真的!你不能不要我!”赛玲娜哭着说,“你爱我对吧,你还爱我对吧?”

于帆顺嗫嚅了半天说:“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赛玲娜跑上去抱住了他,在他怀里哭成一片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但正因为我爱你,我们才必须要分手。我会害了你的。”

任凭赛玲娜哭得肝肠寸断,于帆顺还是硬把她塞进车里送走了。

赛玲娜想到和于帆顺这三个月间的一幕幕,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心上像扎着一把刀,一直在流血。整夜的失眠让她心力交瘁,常常是在眼泪中睡过去,又从眼泪中醒过来。

那天晚上当王晓菁从身后抱住她时,说了一句话:“好的感情一定不会让人睡不着觉。”

理智已经明白了,感情却不愿放手。

赛玲娜这么想着,头一抬看钟,发现才早上九点半。新的每一日对她都是折磨,没有于帆顺的日子她不知该怎么捱过去。

她站起身,她需要去买杯咖啡。


王晓菁对苏琪真是刮目相看。这泼咖啡的手段太惊世骇俗,连于太太都懵住了。她们三人在大厅一角坐下。于太太拿着纸巾在裙子上拼命擦着,像一个强迫症患者。

王晓菁等她平静下来说:“我知道你来找谁,你要找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你最好的朋友做了什么好事吗?”

王晓菁看看苏琪,又看看于太太,说:“我知道。但是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是无辜的。是于帆顺骗了她,于帆顺隐瞒了已婚的事实。我理解您的感受。她还年轻,请您原谅她吧。”

“年轻不是幼稚的理由。况且,这年头有真正年轻到幼稚的女孩吗?”

于太太的教养倒是真好,能心平气和地在这对话。心平气和就好,心平气和就能讲理。

“她恐怕真是那样的女孩。她很单纯,对爱情很执着……”

“对我丈夫她的确很执着。你知道她来找他了吗?你知道现在是她不肯放手吗?”

“所以您要来让她身败名裂吗?”

“恰恰相反,我来是为了保护她。她应该知道真相,应该知道于帆顺是一个怎样的人,也应该知道现在是她远离身败名裂的最好时机。” 于太太看了一眼环球商业中心宽阔的大堂说,“在这种地方工作的女孩,一定很优秀。是于帆顺配不上她,她不应该把人生浪费在于帆顺身上。”

这下轮到王晓菁和苏琪发懵了。

于太太整了整衣服说:“我想你们一定是她很好的朋友。作为朋友,掩盖真相未必是帮助朋友成长的最好方式。”

话说到这里,于太太的目光飘忽了出去。王晓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居然看到了赛玲娜端着咖啡走了过来。

王晓菁本能地起身要挡在于太太面前。可是于太太却拨开了王晓菁,说了一句“放心吧”,就走上前去。

王晓菁和苏琪坐在沙发这里看着于太太和赛玲娜站在远处说话。苏琪问:“怎么会出这种事?这种拎不清的事你怎么能让赛玲娜干出来?”

“她被骗了。”王晓菁简而言之道,“不过今天谢谢你了。”

“我也不是为你。”

“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还用你说?”苏琪又恢复了傲慢的样子,晃了晃空了半杯的咖啡说,“浪费我的钱,还得去买一杯。”

王晓菁看着赛玲娜表情的变化就能猜到于太太和她怎么说的。最后,赛玲娜和于太太握手道别。王晓菁心想,这个于太太还真不简单。


顾超逸坐在机场出来的出租车上,司机一直在唠叨,说他的口音听上去完全不像北京人。车开到了南池子大街,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门前停下。司机说:“您住这儿?能住这儿的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顾超逸一把关上了车门,连同司机的唠叨都关了回去。他按了一下大门旁的密码,门开了,露出了一座宽大的、庭院里栽着大槐树的四合院。

一个小男孩挥舞着水枪跑了出来,围着他打来打去,还把水滋在了他的鞋子上。顾超逸心中厌烦,绕开了他,走到一个保养很好的年轻女人面前,问:“安阿姨,我爸呢?”

“他在跟刘总开会,你就不要去打扰了。”安小婷说。

顾超逸点点头。他又跨过了一进院子,站在正房外面。一门之隔,正阳地产的董事长顾长林就坐在沙发上,和高信公司董事长刘威在谈论一项新合作,丝毫没注意到长子顾超逸就站在门外。


王晓菁猛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刚刚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大雾弥漫的黑夜里行走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有些害怕,而这样的害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上海已经到了可以开窗睡觉的季节。不知为何,今晚对面的霓虹灯没有亮。清冷的路灯是大地上的唯一光源。窗帘在晚风中飘忽着,就在这一飘一落、一飘一落中,王晓菁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窗前。

赛玲娜无神地望着窗外,手中拿着一瓶啤酒。她皱着眉头,灌了一口酒。可当她准备再灌一口时,酒瓶却被人拿走了。

赛玲娜看着王晓菁,颓然地笑了。

在这黑暗之中,王晓菁看着赛玲娜,赛玲娜也看着王晓菁。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甚至连对方的视线都捕捉不到,可是她们都知道,对方能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

王晓菁喝了一口酒,在等着赛玲娜说些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赛玲娜终于出声了,声音像软塌下来的海绵。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怕你承受不了。我以为能瞒过去,对不起。”

“晓菁,我真佩服你的理智。我没有这样的理智,也许你可以教教我。”

“我一直都觉得感情是女人唯一的弱点。如果能克服感情这个弱点,没有那么依赖男人,那女人可以变得和男人一样强大,甚至更强大。”

“你是不是觉得我自己太傻了?我活该?你是不是觉得,我早就该听你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

赛玲娜转过脸来认真地说:“我是活该。虽然注意到很多不对劲的细节,但我拦着自己没有去多想。”

“为什么?”

“溺水的人,只要有东西能救得了她,管它是稻草还是救生圈。这里,”赛玲娜拍着心口说,“这里就像一个黑洞一样,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填满。可是我爸没有给我,我妈也没有给我。我只能和别人去要,哪怕再堕落、再疯狂的爱都没关系,是爱就行了。我一直在想,我妈要是知道我这么堕落,她是不是会发疯?而我爸他一定会自责的,对吧?”

“他们会伤心的。”

“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赛玲娜拿过酒来,畅快地灌了一气,冷笑道,“我就是要他们不好过!这就是我对他们的报复!”

赛玲娜想到的是在父亲孙梁玉被审判的法庭上,公诉人说孙梁玉有十几位情妇,母亲朱可青当场就昏了过去。她坐在席上,浑身发麻不得动弹。在她心目中,父亲应该只爱三个女人:奶奶,妈妈和她。而现在她知道了,知道父亲的爱多么廉价、甚至肮脏,原来被分配给了那么多人。

在父亲的丑闻见报于世时,赛玲娜甚至一度抑郁到想去自杀。有一晚,她在未名湖边站了很久。望着博雅塔在湖里的倒影,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几乎就要直接走进那片倒影里了。若不是被人打断,她可能就真的成为未名湖这片海洋下的一条鱼儿了。

孙梁玉不敢看她,她却一直冷冷地看着父亲,连眼泪流出来了都没知觉。从那一刻起,她觉得孙梁玉很恶心。她想到孙梁玉用碰过那些情妇的手碰过自己的脸,回家就拼命地洗了十几遍脸,直到脸颊脱皮。

“赛玲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父母一定很爱你。这世界上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王晓菁说。

“他们可能以为那是爱。你父母爱你吗?”

王晓菁从胸腔里叹出长长的一口气,说:“我妈很爱我。”

“你爸呢?”

“……爱吧。”王晓菁抹了两下眼睛,说,“你越寻找什么样的生活,你就越有可能拥有那样的生活。赛玲娜,你要相信你会有幸福的爱情,你一定要相信,要去寻找那样的爱、那样的人。”

但王晓菁很没底气。在面对和父母、和家庭的关系上,她们彼此都没有什么资格给出建议。她们只有失败的经历,不知道成功的经验是什么。

最后,她们能做的就是把一瓶酒都喝光了。


于帆顺走进马厩,让工人们都离开。他把豆饼做的马饲料倒进马槽里,诱得一匹枣红母马来吃。

马低下了头,于帆顺在它嚼着饲料时摸着它的鬃发。他摸过眉间那一簇白心的,想起赛玲娜曾经骑在过这匹马上,摸过这里,夸过它的漂亮。但是她今天来找他的时候,却不再像往常那样温柔,性子烈得如难驯服的野马。

赛玲娜脸色苍白,仿佛好几日没晒过太阳。她把他送的礼物扔到地上,冷静到冷酷的地步。她说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她不会再见他了。

“你知道了一切?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于帆顺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知道你骗了我!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可你还是骗了我!”赛玲娜推开他,但于帆顺把书房门关上了,不允许她走。

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温文尔雅,暴怒的时候脸上毛躁得很,近乎肿起来。他扯住赛玲娜的胳膊,把她拖到沙发前一扔。

“你知道了一切?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我为你做过什么!”于帆顺把她压在身下,冲着她咆哮道,“你真的是爱我这个人吗?还是爱我的钱?爱我的地位?如果没有这些,这些珠宝、衣服、餐馆……你还会再多看我一眼吗?”

赛玲娜圆睁着眼睛,像听到了天方夜谭。她笑了起来,说:“对!我不会多看你一眼!像你这种丑陋的人,没有这些包装,难道你指望会有人真的爱你吗?”

于帆顺一把扯开赛玲娜的衬衫领子。一颗纽扣崩了开去,掉到了地毯上。

赛玲娜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她说:“你真是可怜!”

然后她捂住了脸,从指缝中虚弱地说:“我也真可怜。”

于帆顺发了懵,不再锁住她了。赛玲娜坐了起来,在沙发上慢慢整好了衣服。于帆顺就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颓然地看着地上那颗纽扣。

他在自言自语,求她给他一点时间,求她忍下一口气,不用太长时间他们就会回到过去那样恩爱。他说这话时和刚才判若两人,可怜得像一个判了终身监禁的囚犯在讨求一口好饭吃,却始终都没有勇气直视赛玲娜。

“你是想让我做你的情人吗?”赛玲娜冷冷地问。

于帆顺艰涩地说:“是唯一的爱人。”

回想起这一切,于帆顺后退了两步,扬起了手中的马鞭,向枣红母马油光水滑的背部狠狠地抽了过去。

赛玲娜冷笑了一下,他抽了一下。

赛玲娜在他走过来时防范地起身,他抽了一下。

赛玲娜掰开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他抽了一下。

赛玲娜决然地离开,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并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他又抽了一下、两下、三下。

马厩外,工人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于帆顺在里面干什么。只听到一声声皮鞭响,以及马和男人的嘶吼声。


于太太走进书房,从地上捡起了一条蓝裙子。她比划着裙子,叹息道:“身材倒是不错。”

然后她拉开了椅子,坐在了于帆顺对面。他们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只是她坐在老板椅上,于帆顺坐在客座。

于帆顺手心一握,握住了一颗纽扣。他说:“谢谢你了,你处理得很好。”

“你有那么多名字可以用,为什么这次偏要用真名?看来这一次是动了真感情啊。”

“你知道这白马别墅的来历吧?原来是金融大鳄费云峰的房子。据说费云峰是一个骗子,靠骗钱攒了第一桶金。你觉得可笑不可笑?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骗子。”

“这世界本来就是谎言和真相共存的。”

“但我的世界全是谎言,我只想要那么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于太太哈哈大笑起来:“哦,顺子,你不会成了一个诗人吧?你不会真这么想吧?这可一点都不像你。你可不是那种胆小的人,会说这种矫情话。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一个谎言能把公司做到上千亿市值那就不再是谎言。一个真话却成就不了任何事,那再真实也毫无意义。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谎言的又怎样呢?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演久成真)。”

于太太来回转着老板椅,又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于帆顺不知道为什么于太太突然开始怀旧。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太模糊和遥远了,或者那是他不愿回想起来的过去。

“是在图书室。”于太太说,“我去东莞找工厂做样品,他们让我在那等了三天。幸好那个无聊的地方还有一个图书室,虽然都是一些旧书,但也比没有强。”

于帆顺想起来了,他不愿想起是因为那时候他衣着寒酸,是个地地道道的穷小子。工厂午休有半个小时,他为了蹭空调才会赖在图书室里,赖着赖着就看起了书。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图书室。他坐在架子下看书,她走到面前主动自我介绍,结果还是个老乡。

于太太说:“那时候我想,这个人长得还挺好看,就是穷了点,不过打扮还算干净。一个穷小子会抓紧这点时间看书,只能说明他不甘于穷一辈子,野心不小。后来也证明了我没看错。我再去东莞找你时,你欠债被人打得半死,烂在医院里。我把你带出来时,你跟我说你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你再也不要被人踩在脚底下。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你还想再回到过去吗?为了那个小姑娘,值得从头再来吗?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啊!”

“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你,那都是你的野心。”

“是我们的!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你还想再回去吗?你父母被追债的威胁,我们家门口被泼粪,你被打被骂、嘴里被塞了……那些恶心的玩意,你还想再经历一遍吗?”

于帆顺恍然呆坐,佝偻下来,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这就对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轻轻松松得来的,都要付出代价。你已经付出了多少代价了?我都不敢回头去想。那些路我不想重新走一遍,我们也回不去了!你知道的,如果现在停下,你和我,《刑法》上的罪名加起来都不够用了。”

于太太停顿了一会,给了于帆顺喘息和理清思路的时间。她走过来蹲在于帆顺面前,握住他的手说:“我们都是从太行山的小村子里走出来的,多不容易!我提供技术,你负责管理,我们配合得多完美!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没人能理解你的痛苦,只有我能。最后能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也只有我。”

于帆顺抬起头来,五味杂陈地看着于太太,唤了一声:“余跃……我错了。你说得对。”

余跃来到走廊尽头的裁缝室。她把赛玲娜的蓝裙套上了衣架,打开了那座巨大的衣橱。衣橱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裙子。余跃把蓝裙挂了进去,合上了橱门。她站了一会,又打开衣橱取出了那条蓝裙。她拿剪刀在裙子上剪了好几道,把破碎的裙子塞进了衣橱最深的角落里。


校友返校日酒会上,赛玲娜宁可端着酒杯愣神,也不愿意加入那些三五成群的前辈们中,聆听他们的教诲。她冷不丁地被人拽了一下衣服,回过神来发现原来是故人。

赛玲娜惊讶道:“天呐,我差点以为你还在罗申工作,就好像你没离开过一样。”

她面前站着徐芳琳,还是以前那副娇小害羞的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徐芳琳说,“但是你看上去变了一点,嗯,好像更成熟一点了。是遇到什么厉害的客户锻炼出来了吗?”

赛玲娜苦笑了一下。

徐芳琳又问:“你怎么不去和其他人聊天?那些校友会传授不少在罗申幸存下来的经验吧。”

“他们要是有成功的经验,就不会出现在校友返校日了。你怎么样?现在在哪工作?”

“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市场部。”

“那很好啊,适合女孩子。应该不用太忙吧?”

“比罗申应该是轻松不少的。听嘉峰说你们现在特别忙,出差特别多?”

“忙是挺忙,出差倒还好。我都好久没出差了,一直在上海做项目。许嘉峰和我在一个项目上,他没告诉你吗?”

徐芳琳突然咧嘴笑了,局促地转着手指上的钻戒,问:“你们在一个项目上?客户是哪里的?”

“上海的,所以不用出差。”赛玲娜注意到她的钻戒,问,“你订婚了?”

“算是吧。”

正说着,赛玲娜看到许嘉峰抛下了一群前辈匆匆向她们走来。他一来就搂住了徐芳琳的肩,生硬地插进她们的谈话。赛玲娜厌倦了和这个天天见面的同事聊些有的没的。她其实很想问徐芳琳一个问题,徐芳琳是不是真的过得挺好,但是许嘉峰没有给她机会。


酒会上的寒暄结束了,陈浩然没有出现;亚当斯做完了演讲,陈浩然没有出现;校友们聚在一起寒暄又散开了,陈浩然没有出现;直到服务员收掉了最后一个酒杯,陈浩然还是没有出现。

王晓菁一直守在前台。校友们签到时她就守在那些名牌前,等一个个人拿起来别在胸前。每一个陌生男子的脸她都会仔细端详一会。每一个忘了在银盘子里放上名片的人她都会提醒一下。亚当斯都已经在大会议室里演讲了,她还守在前台,等待那枚“陈浩然”的名牌被它的主人拿起。

王晓菁早就想过他不会来。他上次就没有来,陈雨思说他之前几次也都没来。她做好了失望的准备,而失望本身倒从不会令她失望。

她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她回到座位上,从锁了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那上面记着一个手机号码。她看到罗锐恒在她面前掐掉过好几次这个号码,早已背了下来。她查过这个号码没有注册过微信和支付宝。她顾不得太多了,拨通了这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每一响都像会触发“无人接听”提示的最后一声。她的整个听力世界里只有这长长的嘟嘟声,整个视觉世界里只有那年夏天陈浩然站在她家门口,推开纱窗门的样子。等到她的心像是被石磨碾子磨出了血水,终于,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

王晓菁握着电话,这绝对不是一个她预期会听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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