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平机遇

新秀  作者:珞珈

赛玲娜在给王晓菁换衣服时说过,每个女孩都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穿衣风格。如果不知道自己的风格是什么,就去找一个相貌身材类似的名人,学习她的风格。

“所以你是在模仿奥黛丽.赫本对吧。那你觉得我像谁?杰奎琳.肯尼迪吗?”王晓菁拉扯着直筒裙,觉得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套子,怎么动作都不得劲。

“是啊!”赛玲娜把她的头发散下来说,“你看,这就更像了。你是圆脸,她也是。而且你们都很瘦。最重要的是气质,她遇到过那么多困难,但是没有一件能压垮她,就像你一样淡定。我敢打赌,她私底下一定是那种会骂‘fuck it(去死吧)’的女人。”

“但是穿成这样我没法淡定,”王晓菁说,“让我也想骂‘fuck it(去死吧)’。还有这头发,这完全不像我嘛!”

可赛玲娜坚持要她试一个晚上,看看群众的反响。王晓菁妥协了,但声称都是为了让赛玲娜高兴。只是她没想到会那么快遇到罗锐恒。

一个被约束、被定义、被套上了无形枷锁的人,总会想着挣脱出去。王晓菁现在就是这样,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蠢蠢欲动的挣扎像种可爱的野性。她就像只野猫,被挂上了代表驯养的铃铛。而她烦躁地挥舞着爪子要弄掉铃铛,却惹得人更想去驯服她。

这就不难理解罗锐恒眼中玩味的意味。他说:“你今天看上去不太一样。”

“唉,我知道,看上去很傻是吧?”王晓菁泄了口气说。

“嗯……我不会那么说。”罗锐恒细细打量着说,“就是不一样。”

“您看上去也不太一样。”王晓菁的目光落在了他肩膀上的黑布,说,“节哀。”

罗锐恒扯下黑布,随手塞进了行李包里说:“我得先去喝一杯。”


电梯门开了,罗锐恒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墨绿色的裙脚。四十岁的女人敢穿着胸背全V的晚礼服,也只有林姿绮了。

“真是个惊喜啊!”林姿绮见到罗锐恒说,“我以为见不到你回来了呢。”

罗锐恒大有理由不参加三亚的旅行。昨天他还在皖南老家的灵堂前,手里拿着一页纸。

他低头看了几遍,最后把纸一揉,对着台下的人说:“我父亲这个人,大家都知道的,他这一生普普通通,没太多可说的。现在他走了,对他来说是个解脱,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是解放。”

台下,罗母失神地望着罗锐恒背后挂着的黑白相片。相片中的老人眉眼和罗锐恒有几分相似,只是阴鹜得多,即使默不作声也像在暗暗咒骂着什么。

哀乐响起,人们绕着遗体告别,向家属致哀。罗锐恒和父亲生前的牌友、酒友、可能还有一起嫖过娼的狐朋狗友们一一握手。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们了。在这之后,跟他父亲有关的一切都会随着这些人不再踏入他家而彻底消失。

人无法选择血缘关系,但幸好还有死亡可以终结这个关系。

有个老头停了下来,看着罗锐恒说:“你跟你爸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他年轻时就你这样。”

罗锐恒竟然忘了和他握手。

仪式结束后,罗锐恒把一袋子骨灰放到瓷罐里。他抱着瓷罐和罗母一起走出殡仪馆,说:“妈,我们也可以把东西撒到长江里。”

“墓地都买了。埋起来还有个地方可以祭奠一下。”

“你会去吗?我是不会去的。在我心里他早死了,”罗锐恒说,“几年前把你打成那样的时候就死了。这么多年了,你总算解脱了。”

罗母惨笑了一下:“我要是真想走早就走了。那时候说是为了你不离婚,后来其实是可怜你爸。是他离不开我,不让我走。唉,老冤家……”她抹了抹眼睛说,“锐恒啊,妈现在就你一个人了。”

罗锐恒看着母亲一瘸一拐地独自向前走去,她的背影让他心中酸痛。和往常一样,母亲和他那不良的父亲在大多数事上都有分歧,却在一件事上有惊人的共识——他们需要看到罗锐恒尽快解决终身大事。即使罗家已经从皖南的小县城搬到了合肥,但传统的闲言碎语仍是座大山,横亘在罗锐恒和父母之间。

然而罗锐恒不相信婚姻、不相信爱情。多少年来他看惯了父亲喝醉酒打母亲、打他,还有做出种种不配人夫和人父的混蛋事,他对家庭早就不抱期望。可他无法向母亲解释,这会让善良的母亲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他只能拼命地工作,用工作麻痹一切。

在他工作取得的巨大成就前,人们不会想象到他有一个多么困难的开始。事实上,成功的表面有多轻松,成功的背后就有多艰辛。

罗锐恒从来不认为今天的成就是凭聪明就唾手可得的。过去但凡有人夸他聪明,他都会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我努力。“聪明”是一个轻浮的词。相比而言,他更喜欢“努力”。因为聪明虽快,却总是伴随着自以为是的风险。努力虽慢,但往往不会令人失望。

若回首过去,他会认为这一路走来磕磕绊绊,每一个目标都要十二分的努力才能达成。比别人多出的那两分力,他都用来挪去人生道路上最艰难的一座大山——他的父亲。他花了三十年,都不敢说跨越,最多只能算绕了过去。

罗锐恒的父母都是镇上吃公家饭的。母亲身体不好很早就内退了,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卖部。一开始生意红火,可父亲却觉得做小买卖丢人,偏偏不愿意帮母亲。母亲给他钱进货,他就揣一半钱去挥霍,招待狐朋狗友,或者赌光了。久而久之母亲也不敢让他去进货,就让他帮忙看店。结果店里的东西都被他拿光充大方去了。再大的生意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母亲只得关了小卖部,去给镇上企业当门房。

父亲觉得自己读了个中专就很牛,不会在这种小地方窝一辈子。吃着公家饭还和别人 “搞项目”,还玩女人。结果被生意伙伴和女人联起手来坑了,欠了一屁股债,甚至还问他的化学老师借钱。当老师问他爸什么时候能还钱,他跑回了家,冲他父亲喊道:“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爸!”

这句话得来了暴怒的一顿揍,和一句“我永远是你老子!你永远是我儿子!”他趴在地上,眼前红了一片,血从头顶流了下来。他父亲打完他不算,还把他喂养的流浪猫给摔死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得猫了。

他父亲变得喜欢打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他挨了不少打,以至于做梦都在挨打。等他长大一点,他父亲打不过了,就主要打他母亲了。在他少年的记忆里,没有哪天家里是平静的。如果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发生,一定是他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或是去二十元一次的洗头房过夜了。

周围人都说,哎呀,你爸是拿工资、吃公家饭的,你还能要求怎样?或者说,男人打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周围哪一家不是这样?

这样的话听多了,人会麻木,自然就能忍得下来。小时候的那些经历太惨了,以至于他产生了不真实的想法,不幸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日子久了,他都到了可以视而不见的地步。

高中时他要参加全国化学竞赛。小镇的学校没有足够的实验条件,是母亲带他去市里找了大学的化学系,给管实验室的人塞了两筐鸡蛋才换来了三天实验。

他放弃了北大清华,去了中科大的高分子专业,就是因为不放心母亲,想离家近一点。他从中科大毕业又选了一个合肥的化学制剂公司工作,也是为了母亲。但就连他母亲都看出来了,他不喜欢那份工作,只是在忍受着。

母亲说:“儿子,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你为妈做得太多了,不要再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了。”

为他失败的父亲他无法找任何理由。他花了一辈子想摆脱他的父亲,可因为母亲的不放手,他就总得和他父亲保持联系。为什么不离开那个混蛋呢?他很想问。但其实答案他早就知道。他父亲威胁过,如果母亲敢离婚,他会先杀了她,再杀了罗锐恒。

“你出国吧。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国外看看吗?大学那时候就没出去,现在工作攒了点钱,妈这里还有一点,你出去吧。”

他出国倒是得到了父亲的支持。这是让他父亲觉得脸上有光、又不用花一个子儿的好事,可以炫耀一辈子了。在老家伙的一再指天发誓下,他出国两年,一回国就加入了罗申成为咨询顾问。

幸好他回来了。时隔两年见到母亲,他注意到母亲又多了不少新伤。他早该知道不应该相信他父亲的屁话。那种自童年时就有的极端又压抑的想法又滋生了出来,像荆棘缠绕着他。

小时候,他总是喜欢幻想他父亲的死——各式各样的死法很多次。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善良懦弱的母亲拦着他,他现在就该是一个阶下囚,而不是罗申的合伙人了。

他近乎有一次杀死父亲的机会。那时他已经是罗申的项目经理了,有一次项目忙得昏天暗地,他突然撂下团队跑回老家。因为舅舅打电话来,说他再不回去他妈就要给打死了。

他妈没死,但是残了一条腿,被他爸打的,仅仅是因为臭鳜鱼做得不够咸。

他在医院看到头都被打肿、腿上打着石膏的母亲,马上就回家。操起手边最近的一把木凳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了他父亲的头上、腰上和腿上。如果不是老东西跑到里屋反锁了门,如果不是周围邻居死拖活拽地拦住了他,如果不是有人喊“你进去了你妈怎么办”,他早就打死他爸了。

那一次,理智的心完全被暴虐占据。心里只剩冷酷,不再相信任何温情了。

对罗锐恒而言,没有父子关系,有的只是敌对关系。小时候恨父亲,长大了是蔑视,平静的蔑视,以至于能够平安无事地相处下来。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看父亲就如同看一滩公厕地上的污水,令人厌恶作呕,最多只会表现出皱下鼻子的蔑视。等到父亲老了,直至中风,他就只剩对父亲的可怜了。那种可怜,是对为人而不能的可怜,并不是因为他心里真的产生了爱。罗锐恒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待下去了。他把母亲托付给了亲戚,就赶了最后一班飞往三亚的飞机。他需要酒,需要看到很多人,需要很多工作。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片从小长大的环境——马头墙古色古香,他却浑身是血地蹲在墙角,守着一只死猫,满心怨恨地诅咒父亲马上死掉。


林姿绮拽起了一点裙角,显得连裙子都不愿被罗锐恒碰到。罗锐恒嘴上说着抱歉让林姿绮失望,选择走楼梯去了。电梯门关上,林姿绮想,“罗家军”的人好像都擅长让她失望。

她对王晓菁的印象始于那次三百个医生访谈的纠纷。虽然她意图惩罚王晓菁,却不得不承认利用实习生的关系网非常高明。后来王晓菁不计前嫌主动来请教医疗机器人的问题,甚至还想着发给她结果,就更让她对王晓菁高看一着了。她不得不承认,罗锐恒本人讨厌,但挑人有一套。

正阳项目上王晓菁表现也不错,干活利索,表现积极。林姿绮和罗锐恒关系一般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可王晓菁似乎不介意,积极地拉近和她的关系,现在又积极地跑到她的办公室请教问题。

林姿绮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孩,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不是在和她玩办公室政治,而是真的在钻研工作上的问题。她问:“说吧,你有什么问题?”

“林总,我们筛选出来的地块有工业用地,还有住房和商业用地,有些甚至是物流仓储用地。这些地块的性质不一样,如果正阳的目的是为了开发新兴产业园,是不是应该只选工业用地才对?”王晓菁问。

“你听说过‘土地变性’吗?”林姿绮谈起房地产行业里常见的操作。土地的用途性质可以根据城市规划的调整而变更。只要补偿不同性质土地的价差,即‘土地出让金’,和变性费用,就可以调整土地用途。物流仓储用地可以升格为工业用地,工业用地也可以变成商业或住宅用地。

林姿绮说:“正阳要考虑的是成本问题,变性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

“成本问题是指……正阳可以在不同用途的土地之间调配、抹平总成本?”

“是的。开发新兴产业园不是最终目的。正阳和地方政府谈的都是一揽子买卖。它会答应开发偏远的地区,肯定不是为了去扶贫,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以更便宜的价格在别处拿到住宅和商业用地。”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王晓菁恍然大悟道,“同时正阳也可以租金抵扣入股入驻新兴产业园的创业公司。等到这些企业将来上市或者被并购,正阳又可以套现赚一大把。”

“正是。房地产赚钱的方式有很多,不只是卖房子和收租金。”

“乔伊也说过这话。”

“你认识乔伊?”

王晓菁告诉林姿绮,在巴黎案例竞赛时她发现乔伊是正阳的顾问,还提到自己和赛玲娜帮他解围的偶遇。

“……乔伊真是个很厉害的合伙人。”王晓菁回忆道,“虽然他解决不了小偷吧,但是个很有魅力的老板。”

林姿绮静静地听着,没发表任何意见。直到王晓菁问她是否和乔伊一起共事过,她才说:“是的,我们共事过很久。就像你说的,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而且他很讨厌法国人,虽然他会说法语,但就是不肯说。所以我一点不奇怪他会栽在法国小偷和警察手上。现在他该明白法语的重要性了吧。”

王晓菁一拍脑袋说:“哦我明白了,是乔伊要求我上这项目的吗?就因为当初我发现了他是正阳的顾问?”

林姿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王晓菁离开时仍是一副琢磨的表情,这令她好像有那么一点喜欢这个女孩了。

可王晓菁从林姿绮的办公室出来后,她的疑惑更大了。她真正想从林姿绮那弄清楚的,其实是正阳和嘉华项目有没有瓜葛。现在看来似乎完全没有。

她查过嘉华地块的去向,在2013年,也就是嘉华被管理层收购两年后,嘉华地块走了正式的土地招拍挂流程被卖给了正阳。看上去正阳只是通过正当的市场交易行为进行了一起土地交易而已。

王晓菁以为柳暗花明,自己走到了探寻秘密的正确道路上,结果却是条断头路。失望之余,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心情更糟糕了。

她忘了当务之急没钱还债才是大事。


何权贵攒着手串,从破油布搭的雨棚下穿过。他审视着何家村巷子上的每处房产(如果看上去还像座房子的话)。这些人家多多少少都欠了他点什么,不是钱、就是人情。或者什么都不欠的,他也可以想办法让对方欠上一点。

他路过张小美家,看到小卖部的金属门锁上了,盘算着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欠他的二十万这间铺子就可以拿来抵债,等到拆迁可就不止二十万了。

他又溜达到何全家,看到他在往周红梅家里搬水果,便凑上去问:“何全啊,不跳楼啦?你那事啊搞定啦?”

何全默默地搬着水果不应声。可何权贵却啰嗦了起来,说:“P2P你也敢玩啊?分分钟叫你倾家荡产。这种没良心的生意我都不会去碰。我还算有良心吧?至少不会让你日子过不下去。”

“啊要给你发个锦旗?开个表彰大会啊?”

“你还是对我有气啊?不是我不借给你,干我们这行的,绝不能借钱给有多头借债的人。你看王晓菁这种情况的我最放心,从来都是按时还钱,绝不啰嗦,绝不拖着。她收入又高,而且就我这一笔债。我这钱被她欠着,比放银行理财还放心。哎对了,你后来问谁借到钱了?”

何全神色异样,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何权贵时,就听到:“老何,你借晓菁的钱要赶快还给她。她这个月还要还……”

周红梅从地下室里钻了出来,她看到何权贵,马上又钻了回去。

何权贵发起飙来,王晓菁生怕出事,连夜赶回了宁海。她向何权贵解释了来龙去脉,请求多宽限点时间。何多陪在一旁也在给王晓菁说好话。然而何权贵却指着何多家的一层半小楼,手指绕了绕圈说:“这丫头的债还不上,拿你的房子抵债也行。”

何多不说话了。他看着楼上紧闭的窗户,何全明明在家却不敢下楼来帮王晓菁撑腰。

何权贵的手下开始骂骂咧咧,要冲进王晓菁家里搬东西。黑夜里,混乱中,男女老少的哭骂声此起彼伏。这时远处亮起两盏车灯,一辆奔驰车颠颠晃晃开了过来。

穿制服的司机打开了车门,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喊了一声“廖太太”。下来一个女人。走近了大家才认出来,居然是张小美!

张小美衣服上的名牌logo(标志)像灯笼一样招摇。只大半年的时间,她便扔掉了贫民窟里寒酸的衣裳,把富贵捡起来穿在身上。她不动站在那里时,富贵于她就如一件贴身的衣服。可是当她迈开腿、甩开跨着爱马仕包的胳膊时,她又变回了何家村里长大的张小美。

张小美从司机手里拿过一个星巴克的纸袋子,扔给何权贵说:“这是我家的十万。以后表烦我奶奶了!”

她又把一个纸袋子扔给何多说:“这些应该够还你老子的债了,也应该够还我欠你的债了。”

何权贵也许感到在何家村说一不二的地位被威胁到了。他问张小美钱哪来的。

“只要你把钱收上来,你管它哪来的呢?你啊是不想要?不想要我就拿走。”张小美说。

“你这什么态度啊?”

“我就这个态度。你以为你什么东西?出了何家村你屁都不是。今天这钱还你是我好心,不还你是我本事!”

何大齐冲上来要为何权贵出头,张小美的司机一脚就把何大齐踹趴下了。

何权贵嘴上叫嚣着说要去找更多的手下来,其实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跑得比谁都快。他一走,何多与王晓菁都异口同声地问:“钱哪来的啊?”

“我晓得你们怎么想的。既然想到了,还问我干嘛呢?”张小美说。

何多把袋子扔给了张小美说:“我去要饭也不要你的钱!我嫌脏!”

“你这个逼怎么不装到别处?你老子要跳楼你怎么不装了?”

话音刚落,张小美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何多喘着粗气,盯着自己发红的手掌,仿佛不相信刚才那一巴掌是他打出来的。他推开张小美跑回了楼上。重重的摔门声让整个楼都颤了起来。

张小美拿起纸袋子,在王晓菁面前晃了晃说:“他不要,你啊要?”

看到王晓菁忿忿的表情,张小美自嘲地笑道:“你也不要?可以,你们都干净、都了不起。就我脏、就我没骨气是吧?”

王晓菁说:“你一旦走上了这条捷径,就没有回头路了。”

“那又怎样?活得轻松是错吗?我用我的脸换钱,跟你凭能力工作不是一回事嘛?都是凭本事吃饭,谁比谁更高贵啊?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张小美说,“王晓菁,你跟我这装逼,让你妈跟你一起受罪,我都替你妈后悔生了你!”

王晓菁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别处说:“你给我滚!要不然我怕我也扇你一巴掌!”

“好啊,你来事哎!又要赶我走。上次你就赶我走,这次又赶。我能走到今天都靠你!晓菁姐,我的晓菁姐,我从小到大的好榜样,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本事可以不求人,尤其不求男人!”

张小美带着钱扬长而去。王晓菁一个人在楼外站了很久,她的膝盖僵住了不能弯曲,要不然她真的觉得太累了,很想倒下来找个依靠。


但她不能。晚宴的大厅里,灯光耀眼,打在后背上有些发热。王晓菁清晰地感到汗水沿着脊梁骨流了下去。她笔直地站在台上,动着口型,注视着许嘉峰的后脑勺,还有一部分余光浮动在台下观众模糊的面孔上。

如果将意识中的领域进行分割,会有三个世界同时存在:一部分是许嘉峰领衔的合唱。新人要在夏季出游的晚宴上表演,这是一场逃不过的成人礼。许嘉峰穿着燕尾服、打扮得像只帝王企鹅,以一人之力解决了这个难题。不管他是不是想出风头,大家都很感谢他。

一部分是此时此刻罗锐恒目光中的自己。她可能显得拘谨不自在,可能正如他所讲的“不一样”,可能是驯服和可爱,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在想着父亲的死。

最后一部分,也是王晓菁的意识里最清晰、最强烈的部分,则是她脑中的世界。是当下的诸多揣测与内心的不情愿、和某些近期回忆的混杂。她在穿上裙子、化上妆、站在舞台上后,是不是变成了一个玩偶,一个杰奎琳.肯尼迪式的玩偶,利用她女性的身份和相貌获得关注和承认——她没有取悦自己的概念,如果她能坦诚地正视最真实的想法,她想取悦的是罗锐恒。


新人们的膝盖弯曲了下来。大家半蹲着做了个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动作,突出了主唱许嘉峰,作为一曲结束。

许嘉峰鹤立鸡群的身影也定格在了手机视频画面里。下台后,他回到宴席座位上翻看着手机拍摄的视频,剪辑了一番。他在微信里写道:宝贝,想我了吗?然后在通讯录里小心勾上了八个名字,把文字和视频群发了出去。

辛苦了一年,酒是少不了的,很快宴会厅内到处都是端着杯子走动的人。

吴瑞刚和朱莉在向罗锐恒敬酒,赛玲娜等在一旁。等到罗锐恒转过身来,赛玲娜举起了红酒杯,上沿碰到了他的杯底处。他们俩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点了个头而已。赛玲娜最先喝光了杯中酒,罗锐恒也喝了个底掉。然后互相笑了笑,客气而松释。

王晓菁敬过了所有共事过的同事和老板,最后才来到了罗锐恒面前。她举着半满的酒杯,未等说敬酒词,罗锐恒就盖住了她的杯子说:“你算了吧,又不能喝。”他倒了一杯水给她,说,“以水代酒吧。”

王晓菁的脸已经红了不少。其实她吐掉了很多,只有罗锐恒这一杯才是真心实意想敬的。她看着罗锐恒亲手倒的水,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面试上。她说那时候她跟罗锐恒就像两杯水,完全不可能有任何化学反应。

“也没完全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水。”罗锐恒说。

王晓菁注视着罗锐恒,能观察到他眼角的细纹和鬓上一点白发,注意到他喉咙轻轻地耸动了一下,还有看到他也在注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不像一般老板看待员工的轻率无意,而像高三的班主任在烦恼你提高不上去的成绩,或是军训的教官总想给予你正直的建议。他的目光也像知道你的过去,知道你讨厌什么、喜欢什么,知道你犯过的错和性格中的缺陷,但依旧会毫无保留地接受你、教导你。

大多数时候他的目光都如刀般锋利直接,会削去被他看着的人所有多余的想法,只会想着怎么应付他的压力。因此但凡有一点点感情流露,那种目光就分外明显,像黑夜里的月光或是山谷中的呼唤一样明显。

可这样的一个人,他明明也有压力,他也有人生难题,他的目光里却看不出一点他为自己的关心和焦虑。

她本想探究那个电话里的陌生女人是谁。她没忘,而且思绪的隐秘角落里一直在琢磨这个。但是在与罗锐恒重逢后,她想她琢磨的问题不再重要了,那女人也许只是一个殷勤的保险推销员罢了。

王晓菁坐回桌边,顾超逸拿了一瓶矿泉水说多喝水能冲淡酒精。她的酒量已经锻炼得颇有成效,但还是被硬灌下了一瓶。她连连摆手,但顾超逸又打开了一瓶塞给她。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罗锐恒发来一条微信:吃点东西比较管用。

王晓菁先是抬头望过去,又站起身来。最后她才在来来往往的身影里看到罗锐恒在和亚当斯说话。

“家里事都处理好了?”亚当斯问。

“嗯,下周就可以回来工作了。”罗锐恒说。

“不着急,毕竟不是小事。”

“有个潜在项目可能要忙一下,也先和您说一声。”

亚当斯听了罗锐恒的介绍后,说:“好像不是你的专业领域?”

“一周后就会是了。”

“竞争对手会是谁?”

“不值一提。”

“十拿九稳了?”

“恰恰相反,很可能会输。”

“哦?另有所图?”

“对,放长线钓大鱼。”

“听上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过既然只是个竞标项目,最多给你一个分析师。还有,如果在公司内部引起什么争议的话,你自己解决。”


晚宴结束后,属于新人们的夜晚才刚开始,他们还要找地方闹一闹。三亚就那么大,他们预定了KTV里最大的厅,到的时候看到王鸣飞和吴瑞刚也在,才知道老板们就在隔壁。

许嘉峰很识时务地让服务员换了一间小厅。酒水、骰子、小吃都上齐了。灯光一变成蓝色,屋里马上就暧昧了起来。

艾瑞斯和其他几个高年级的分析师也来了。小厅里快坐不下了,大家不得不挤在一起。只有赛玲娜看出侯捷不似往常活跃。她问他要不要一起玩骰子。侯捷心不在焉地扔出两个骰子,都是“6”,可他还是喝了一大口酒。

“你喝什么?明明是我输了。”赛玲娜说。

“我替你喝。”侯捷又喝光一杯,放下两个空杯问,“你说王晓菁和顾超逸是不是真好上了?”

赛玲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顾超逸紧挨着王晓菁坐,不停给她倒水。而王晓菁和艾瑞斯不知道在聊什么,笑成一团。

赛玲娜对侯捷说:“你关心的不是他们,你关心的是苏琪吧?”

侯捷摇着骰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赛玲娜逗他说:“身在恋爱中的人才会特别关心别的情侣。”

“我才不是!我是一个可怜的单身汉,眼巴巴地盯着别人的盘子!”侯捷哀怨地说。

上午爬山,侯捷累得半死,紧追在苏琪后面。苏琪不知道和谁憋着劲,把晨跑的劲头拿出来了,在前面走得飞快。侯捷追到她前面,拿着一小簇花,就是那种干爽山地边常见的紫色绒球野花,在她面前晃了晃说:“好看不?”

“不好看!”苏琪吼道。

侯捷本想把花送苏琪,见她冷淡的样子,只能自己拿着了。他讪讪道:“公司前台水池原来撒的是玫瑰花瓣,现在完全清空了,换上了苔藓和多肉植物。我看行政应该采些野花回去,更省钱。”

“你追上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些吗?”

海风削弱了苏琪的声音,但是侯捷从她张大的嘴型还是看出了她的愤怒。

侯捷回头看了看,同事们已经被甩下很远了,老板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俩站在接近山顶的地方,风吹得人有点摇摇晃晃。南海辽阔平静,像块蓝色桌布。远处海湾边竖立着一座白色灯塔,细如火柴棍。

侯捷鼓起勇气,大声说道:“你想听什么?我是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从巴黎回来你就一直不太高兴。”

苏琪脸上皱了一下,抽动了下鼻头。她绷不住地哭起来,虽然没有眼泪,但她用哭声说:“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不行?”她挥动着手,茫然无措地左右四顾,说,“我上一个项目拿了4分啊!在巴黎也是我赢了案例竞赛啊!还有,还有我是清华毕业的啊!为什么就没有人看到呢?从来没有人夸过我一句。没人说我聪明、漂亮,大家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吗?”

“我觉得你很聪明,也很漂亮啊!”

“你只是在安慰我而已。”

“不,是真话。你不光聪明漂亮,还很勇敢,会说我们不敢说的话,还很讲义气。只是你看上去是不需要表扬的人,因为太强大了。大家也许认为你优秀是自然的,或者大家都已经习惯你的优秀了。”

“那王晓菁呢?她很优秀吗?”

“这和晓菁有什么关系?”

“她上个项目就拿了个3分,我听说差点会是‘3?’。你觉得她比我优秀吗?”

“这没法比啊。就像你让我说荷花和牡丹哪个更好看,我觉得都挺好的,就是不同而已。‘各有千秋’,对,你记得《罗马假日》里那个公主说的话吧?‘各有千秋’。”

“什么各有千秋?她的分数明明比我低啊!3分和4分,有1分的差距呢!”

“她是犯了个错,但是个人都会犯错,这跟她聪不聪明没关系,可能只是运气不好。”

“你看你也在为她说话!你也觉得她很好吧?所以在我面前没法说真话。但是你们心里都觉得她很好吧?”

“苏琪,我觉得晓菁很好,我觉得赛玲娜很好,我觉得你也很好。但是这个‘好’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晓菁和赛玲娜的好,是像一个朋友的‘好’。而你的好,是因为……是因为我喜欢你!”侯捷把花递给了苏琪说,“这花我是为你采的。”

苏琪没接过来,她笑了下,好像有点不敢相信,又像侯捷开了个没分寸的玩笑冒犯了她。她说:“你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我要是个男的……呃,我当然是个男的,我一定会追你的。我现在就在这么做啊!”侯捷又把花递了过来。他期盼地看着苏琪,又看了看花。肯定不会是花不好,可苏琪就是没有接过去的意思。

苏琪从他眼里读出了认真,脸色变了。她一把打掉了侯捷的花,落荒而逃。那些野花被抛出了栈道,随风散落,飘向蓝色桌布一样的南海。


蓝色灯光打到了侯捷脸上,他懵懂地抬起头,听到周围在鼓掌。顾超逸跳到了台上,是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艾瑞斯出了一题,让顾超逸装成服务生,送果盘到合伙人的那个厅去。

“难度太低了!”侯捷拿起一个苹果咬了几大口,看上去像一只疯狂的老鼠啃过一样,放到了果盘正中央。然后对顾超逸说,“把这盘拿过去,而且必须送给罗总!”

“这就不必了吧?”顾超逸说,“罗总会整死我的!”

“你不去我们就会整死你。你选一个吧。”侯捷说。

王晓菁叫了起来:“顾超逸,别听他的!那可是罗总!”

顾超逸看看王晓菁,又看看周围这圈不怀好意的同事,耸了耸肩说:“去就去!”

大家尖叫起来。在掌声和口哨声中,顾超逸端着盘子出去了。

就这几步路,顾超逸想起那晚在四合院的大槐树下,他和顾长林眉飞色舞地说起了王晓菁的一切,夸她如何聪明、如何能干。

顾长林瞅了他两眼说:“既然这么好,你带回家让我看看。”

“人家还没答应呢。”

“你还没追到手啊?追她的人很多吗?”

顾超逸想说没有,但似乎也不对。他只能说:“有个很强劲的对手。”

“开玩笑!你是我顾长林的儿子,还能有你追不到的姑娘?”

顾超逸也是这么想的。他敲开了合伙人的厅,把罗锐恒叫了出来。放在果盘中央的烂苹果颇有点挑衅的意思,就这么举到了罗锐恒面前。他说:“罗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罗锐恒早就看到隔壁厅的一群人扒在门口看热闹,其中还有王晓菁。他说:“谢谢。不过我怎么也得回敬一下你们的心意吧?”

顾超逸撇着嘴领回了罗锐恒的“心意”——秋季校园招聘开始时,每人都要去参加至少一场校园宣讲会,分享一下这一年在罗申的经历。不算太大的惩罚,就是个麻烦,要占用休息时间罢了。大家埋怨起顾超逸,又罚他吹了一整瓶啤酒。

所有人都喝多了,顾超逸喝得尤其多,王晓菁可能是最清醒的一个。高年级的分析师和咨询顾问轮流去隔壁厅里给亚当斯敬酒,终于把一向清醒的亚当斯灌醉了。醉酒的亚当斯被一群年轻人抬出了KTV,抬到了海滩上,估计今晚他不会干着回去了。

大老板的热闹谁想错过?一行人涌出KTV。王晓菁边走边发着微信,突然被人拽进一片阴影里。她刚要发声,又被捂住了嘴。

“是我。”顾超逸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可要保证比把亚当斯扔到海里更有意思。”

顾超逸一笑说:“比把十个亚当斯扔进海里更有意思。”

暗影下,一串地灯照出了一条小路。两边是低矮的阔叶树,如云如翼。王晓菁跟在顾超逸身后,不知道要去哪,顾超逸让她别问。等曲曲蜒蜒走了五分钟,一片无边泳池出现在面前。

蓝盈盈的水仿佛直通大海。泳池后边是一片花园,还有一座别墅,依稀有灯光。王晓菁拦了一下顾超逸,说:“这有人住呢。”

“我以为你挺勇敢的啊。没事,不会发现的。” 顾超逸说着就踹掉了鞋子,脱掉了上衣,一个猛子扎进了泳池里。

“下来啊!”他从水里钻出来说。

王晓菁站在泳池边,低头看着他:“私闯禁地叫有意思?”

“哦对,我忘了你不会游泳。现在几点了?”

“差半分钟十点。”

“好。”

“好什么?过半分钟会发生什么?有人要来抓我们了?”

“还有十五秒。”

王晓菁四处望望。她听到远方有嬉笑声,应该是罗申那帮人。别墅前的沙滩被圈起来了,冷冷清清,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她回头看看别墅,落地窗被窗帘半掩着,里面安安静静。

这时,落地窗的玻璃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强光,像阳光那样强烈的一道光柱。王晓菁惊讶地回过头来,看到原来是对面海湾上射出来的光。

那是一道从灯塔射出的信号光。橙光不由分说地贯彻整个峡湾,向南海中心射去。白天,他们在爬山时看到过那座灯塔,白色的灯塔遥远而渺小。现在,它却成了海洋的主宰。在它发出橙光的那一刻,夜航船只纷纷鸣笛,向它致敬。

王晓菁眼中充满了这束强壮明亮的橙光。震慑心魄。她想,或者她什么都没想。她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怎么样?还不错吧?”顾超逸张开双臂,仿佛光芒是他放出的。

“不错……挺有意思的。”王晓菁不忍把目光移开。

“仅仅只是不错吗?”

顾超逸游到泳池边,一撑掌就翻上了岸。他滴答着水滴站在王晓菁面前,说:“仅仅只是挺有意思吗?你知道那个灯塔上一次亮起是什么时候吗?”

王晓菁刚要回答就被堵住了嘴。顾超逸吻住了她。

一切就在几秒间内发生。王晓菁睁着眼睛看到顾超逸的脸放大在眼前,看到那束橙光光怪陆离。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拉她背后的拉链。当她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以及将会做什么时,混乱的想法就像从她胸口开出的一辆火车,在铁轨上横冲直撞,轰隆隆地直冲头顶。

在这一刻,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在这一刻,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在这一刻,她才知道她期盼的究竟是什么。

 “放开我!”

王晓菁喊出了声。顾超逸还在嘟嘟囔囔着。不管他是不是喝多了,她是清醒的,就更不能允许令她或者他后悔的错误发生。

她在挣扎的混乱中对上了顾超逸忽明忽暗的目光。她到现在都不认为他会违背她的意愿、冒犯她,仍然只是认为他喝多了。

可顾超逸再一次拽住她的胳膊。她硬推了一把,自己却没站稳,掉进了水里。水面简直拍晕了她,拍得后背生疼,她几乎沉入到了池底。

噗通又一声。顾超逸也跳了下来。王晓菁被他捞了起来,拽回怀里。几番水里扑腾,他依然拉扯着她。他的力气惊人,像对待猎物一样对待她,转身用自重将她压进水里,用胳膊和腿圈起了一个牢笼,关住了她。他站了起来,用胳膊牢牢锁住了她。身高的劣势让她的脚无法沾地。

“顾超逸!”王晓菁还没意识到妆已经花了,但浑身湿透就足以让她火冒三丈了,“比把亚当斯扔海里更有意思的是把我扔水里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顾超逸和她紧贴着,还抱着,这个姿势也让人火冒三丈!

顾超逸低头看着王晓菁。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是他身上的酒味,还有透着危险气息的目光,让他的脸变得很陌生。王晓菁第一个念头是不认识这个人,可是紧随而来的念头却是——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才是顾超逸真实的一面。

顾超逸贴近了她,观察着她,想看强力的威胁会不会让她屈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探测到真心,可他却偏偏选择了最曲折、最极端的一种。

而对王晓菁来说,有那么多方法可以过得轻松一点,她也偏偏选择了最耗时、最艰难的一种。她的胳膊被顾超逸别得生疼,她从他的力道里感觉到愤怒程度的变化,可她没有害怕。面对一个明知道本质不坏的人,是不需要害怕的。

“顾超逸,”王晓菁声音虽小但很镇定,“你不会想要我们的关系变得无法收拾吧?”

顾超逸没有理睬,王晓菁的话好像适得其反,他低下头来眼看又要强迫地吻她。

王晓菁把头偏向一边。意外的是,顾超逸只是抱住了她,把脸埋在了她的颈窝。

“王晓菁,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给了你那么重的一份礼,何家村……你本来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你为什么不要?”顾超逸在她耳边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不甘心的热气。

王晓菁怔怔地看着天空。此刻灯塔的橙光仍在来回扫射海洋,模糊散漫的光映射到了天空上。星空在上,却在橙光下失了颜色,黯淡隐去。远处人们还在欢笑。她在费力地接受构成这个世界的所有荒诞的元素。

不是她不想,而是努力过却失败了。

王晓菁在拒绝张小美的资助后,想出了一个解决两万块“短期债”的法子。半夜两点多,她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困得眼皮打架,却又打开了一本英文商业书籍翻译起来。这本成功学舶来品会被摆在机场书店里,需要十天之内交稿,但报酬还不错,王晓菁成功谈到了两万块。只要忍过这十天,甚至也许要不了十天,如果她能够坚持几个通宵,也许五天就能完成。

但是到了第五天,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灵魂就像飘荡在荒芜海面上的一缕风,被浓烈的睡意吹散了。等她醒来时,收到了出版社的消息,说书的版号出了点问题,翻译这事可能要拖一拖了。

王晓菁又趴在了桌上,把头埋进了胳膊里。她真希望自己还在做梦,她困得已经无力去愤怒伤心了。

她还可以找人借钱,赛玲娜或是秦沁,应急的钱总是能借到的。但是不到逼不得已她不想开口求助,哪怕是问最好的朋友。她想再找个翻译的工作,离还钱的日期还有些时日,她觉得怎么都能解决。

这也是罗申教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没什么难题是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一定是还没有穷尽所有办法。


林姿绮可能真把罗锐恒关于王晓菁的表现评估意见听进去了。正阳项目的最终汇报上,选址部分就交给了王晓菁。

会前吴瑞刚带着王晓菁演练了好几次。他说:“放轻松,就像你平时说话一样自然。这不是在念政府公文,语调一成不变会让人睡着的。语速放慢,要有抑扬顿挫。”

王晓菁一做正式演讲就会着急表达自己的意思,罗锐恒以前就说过她,可毛病就是难改。在给客户汇报的前夕,她多少有点紧张,再要临时改变说话习惯,就更紧张了,常常忘词。

“你不是喜欢脱口秀的方式吗?”林姿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会议室门口,说道,“你试试看以幽默开头,把严肃的调性变轻松一点。和客户要的是沟通,不是自上而下地传达命令。”

“会不会显得不太专业?”王晓菁问。

“能开得了玩笑,说明你对你的分析足够自信。要记住,你站在台上,整个会场你就是主人,就是你说了算。要让客户跟着你的思路、你的方式走。把他们当成白菜萝卜,用不着顾虑太多。”

“可是我听说正阳集团的董事长也会来?”

“那又怎样?不过就是颗大一点的白菜。”

王晓菁走到隔壁的会议室里,念念有词,果然按林姿绮的方法顺畅了很多:“……宁海市是政府操盘水平最高的城市。遍地是优质学区,到处是‘国字头’新区,老百姓拎着钱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楼盘送。商品房房价在过去几年以8%的年复合增长率稳步向上,既能让老百姓勒紧裤腰带就能买得起,也不会因为涨幅太快而被敲打。再加上产业结构优化、人口净流入水平、GDP增速,就造成了一个预期,宁海的房地产仍然有很大的升值空间……”

就在她准备得差不多时,收到一条短信——何多往她卡里打了两万块!何多还告诉她,罗锐恒给了他两万块,要他把钱还给她。

王晓菁克制不住疑惑,更多的是恐慌,马上给罗锐恒打去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她听到了罗锐恒长长的一声“喂”。

她骤然失语。

但罗锐恒说话了:“王晓菁,如果你是来谢我的,不必了,因为钱是要还的。”

“您怎么知道的?”

“张小美来找过我。”

“你们怎么会认识?”

“说来话长。你现在也没时间听这个吧?你们不是今天汇报吗?”

“是的。但是我想知道她都和您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说你因为帮了别人,搞得自己倾家荡产。你做慈善也要挑个时间、挑个对象吧?都自身难保了。”

王晓菁听出来张小美没有把自己的底细都透露给罗锐恒。罗锐恒尚不知道何家村与正阳地产、也不知道嘉华和她的关系。但是张小美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总,我得解释一下。我的朋友遇到了一些不公平的事,急得要跳楼,换谁都不会见死不救的。”

“你知道什么叫公平吗?如果每个人都能对自己负责,不去奢望别人来解决他的麻烦,那这个世界就会公平很多了。”

王晓菁内心震动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但直觉知道罗锐恒说得有理。我们总希望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但是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的“出厂设置”可能就是不公平的?我们始终在一个不公平的世界里争取公平,肯定会头破血流。

但罗锐恒的救助让她又觉得难为情,毕竟她还没有尝试过所有还债的办法。她最不希望在别人面前,尤其在他面前显露可怜的一面。她宁愿他觉得她可恶,也不要他可怜她。

王晓菁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她想说钱我会还的,或者再和他就“公平”争论上几句,以及最重要的,她需要他的意见。她现在面临一个选择的难题——她为何家村假公济私,以为这是在谋取公平,可是罗锐恒刚刚的话又让她动摇了。

“罗总……”王晓菁脑子有点乱,问道, “您就不怕被骗吗?直接把钱打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张小美一开始给我的是你的账号。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像很熟的人,但好像又不算朋友。”

“何止很熟,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喜欢跳舞,喜欢打扮,鬼主意多。我来上海,她也来了,但是人总会变的,有些想法我们彼此不是很赞同,有点疏远了。但是她人不坏。”

“嗯,所以我选择相信她。但是对有的人来说,自尊心比钱重要。你要是愿意接受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我啰啰嗦嗦半天。你就当我给你提供了一个建议,一个没有经过事先咨询和探讨的建议吧。”

“还是一个挺昂贵的建议。”

“贵吗?但是挺有效吧?好了,我就一句话,我是你老板,我只要求你安心工作。如果两万块能换来我的人努力工作,赚到的还是我。不要再让自己惹上麻烦了,什么时候你能认清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你的麻烦就会少很多了。”

王晓菁挂了电话,继续准备汇报内容。她说得磕磕绊绊,不停在走神,与罗锐恒的那通电话一直萦绕在心头。她在选择间摇摆,任何一种选择都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而选择往往就是凭着一股冲动做出的。

她冲出了会议室。

听了王晓菁的陈述,吴瑞刚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她的工作他都检查过,怎么可能会出这样的纰漏?王晓菁说是version control(版本控制)出了纰漏。在某一个正确的版本里何家村本来是被筛掉的,不知为何她弄错了excel文件的版本。

“王晓菁,你能解释一下吗?”林姿绮的脸色不好看。

王晓菁要怎么才能解释明白呢?又要从哪里说起呢?是从她假公济私,想为何家村谋福利,还是从何全欠了债要跳楼开始说?是从几年前大家就在盼望着何家村拆迁却迟迟没有消息,还是从他们这些人如何沦落到城中村开始说?抑或是从嘉华被收购导致了这些人失去铁饭碗,还是从罗申才是因果循环的源头开始说?

有时候沉默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她解释不了,一贯沉稳的吴瑞刚都忍不住教训起她来。

林姿绮说:“只有五分钟就汇报了,不能让客户看到我们临到关头还在手忙脚乱。将错就错吧,大不了事后再解释。顾总是非常守时的人,我们必须要准时开始。”她又补充一句,“绝不能当着客户的面承认出错。”

“可是……”

王晓菁还想说话,林姿绮皱起了眉说:“行了!你现在只是犯了一个错,不要一错再错了!”


王晓菁站在大屏幕前讲解时,正阳地产的一众高管,包括董事长顾长林就坐在台下。顾长林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面无表情。企划部陈部长倒是很积极地在和她探讨着,但她还是对顾长林的反应有些担心。她总觉得他在琢磨和怀疑什么,像看穿了她的忐忑不安。

王晓菁讲到了宁海。一直端坐在那里的顾长林动了动身子。他盯着宁海那页,只说了一句:“这个何家村听着耳熟……”

王晓菁停了下来。她看着顾长林,顾长林盯着她。别人都没看出来,但是她看懂了他的目光。她心想,完蛋了,顾长林什么都知道。

正阳的高管们都望向了王晓菁。有个人说:“日升购物中心就在那附近。你们搞错了,何家村不该被选上!”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正阳的人等着罗申给出解释,罗申的人则无一人说话。气氛凝成冰,林姿绮脸色铁青。

王晓菁往前迈了一步,像差点栽了个跟头。她说:“抱歉,是我错了。何家村不应该在这十五个选址的名单里。我忽略了它附近五公里有日升购物中心和写字楼,那是正阳的物业。”

台下议论纷纷,陈部长脸上挂不住了。这个选址名单他还过目过,罗申但凡错一点,正阳里都会有人把责任算到他头上。尤其是安小婷的那些亲戚们,就等着他犯错,好把他从企划部这个关键岗位上拉下马来。

果然有人就说了:“这都能错?一共就选了十五处地方,还错了一处,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错误。罗申不是号称从不出错吗?怎么到我们正阳这里就漏洞百出了?不知道是能力不行,还是吹过了头。把关的人也没把住关啊!”

林姿绮马上说道:“我们会把其余十四家再仔细检查一遍。但筛选的条件和方法论大家如果都认同的话,结果不会有太大偏差。今天时间有限,我们接下来还是把规划部分再阐述一下吧。”

还有人想争辩,但顾长林说话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继续吧。”

王晓菁低着头走回到位子上。大家都在盯着大屏幕,没人再看她。她从林姿绮干巴巴的声音里听出了她将面临的结果。还有顾长林,顾董事长,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是第一个发现自己出错的人。而这个错误为她换来了一个3分。

现在这事居然还没完。顾超逸刚才说何家村是他送她的大礼,那话的意思是……正阳地产是他家的?


顾超逸终于清醒了一点。四周的泳池水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看到自己和王晓菁都泡在水里,狼狈不堪。这可不是他当初设计的浪漫表白。

在刚刚坦白了正阳地产和他的关系后,王晓菁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仿佛受到了羞辱。他和王晓菁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没有像他当初设想的那样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你在跟我说,顾长林是你爸、正阳地产是你家的?”王晓菁问,“大歌剧院酒店、还有三亚这家酒店、就连我今晚要睡的床都是你家的?”

顾超逸嗯了一声。

王晓菁无力地笑了起来,又问:“你还跟我说你和正阳的董事长一个姓只是巧合,我居然真相信了。我上正阳项目是不是你安排的?”

“嗯。”

“还有何家村,你怎么会知道?哦对了,是不是陈部长给你看了报告?”

“嗯。”

“你也知道我故意把何家村列了进去?”

“嗯。”

“别再嗯了!你能不能说句话?顾超逸,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把我耍得团团转?”

“是的,王晓菁,我什么都知道。从你告诉我你家在何家村我就记住了。我熟悉正阳的每一个项目,我看到你把何家村列了进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吭声,我想得很好,这就当做送你的礼物。你问我为什么?这还用问吗?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可你为什么不领情?你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为什么从来不回应我?”

“这还用问吗?”

顾超逸骇然地望着她:“你别说了!”

“因为我不喜欢你啊!”王晓菁脱口而出道。不要说喜欢了,她现在看着顾超逸,在知道他做过了什么,又知道他刚刚试图做什么后,她觉得他很可怜。

他们之间用了一段尴尬的空白来消化她不喜欢他的事实。之后王晓菁问:“顾总是不是也知道了?”

顾超逸说一开始顾长林对王晓菁百般质疑,他只是想让父亲见识一下王晓菁的聪明能干,证明她会是顾家的好儿媳,才特地打招呼安排她上了正阳项目。

项目结束后,顾长林果然给顾超逸打了个电话,问王晓菁是哪里人。顾超逸这才知道王晓菁闯了祸。但他没有说出全部事实,只说王晓菁是淮东人,在宁海上过学。

王晓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怎么敢这么做?你……你现在连我的家乡都改了?”

“晓菁,你不说我爸不会知道的,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些。我今天和他说的话,他明天就忘,他连我生日都不记得。你放心,我们总能想办法瞒过去的。你就说自己是淮东别的城市的人,何家村的事不会暴露出来的!”

“没有‘我们’!只有你!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你居然,你居然还想让我为此撒谎?今天改了家乡,明天呢?我连姓名也要改了吗?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人会愿意接受一个被操纵的生活!”

“这不是操纵你,这是为你好!我知道你家境不好,但是没关系,我家有钱,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你愿意你妈住在何家村那样的地方吗?我可以改变你的生活、你的一切!我也愿意这么做。我爱你,我希望你过得好!”

“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浪漫、也是最侮辱的话了。你认为这是为了我好,那不是为我好,是为了你的占有欲。你这自以为是的‘好心’,在我看来就是施舍、是怜悯,而我不需要!你说的好听,说什么何家村是送给我的一份‘大礼’!你知道你这话听上去有多残忍吗?有钱人可以任性,穷人则要指望你们的慈善而活。何家村,还有何家村的那些人,他们是人啊!不是可以随意送来送去的礼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明知道我没有那些臭毛病,也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唉,是我表达有问题……”

“这是根深蒂固的,骨子里的,你改不了,我也改不了。”

“晓菁,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你是想看到我的真心才能相信我有多爱你吗?我不想听从我爸的意见去和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交往。我不愿意别人来安排我的未来。从小到大,我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只有你,只有你是我自己争取到的!”

 “所以你就来安排我的未来?你在测试我之前,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当这是游戏吗?什么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话故事吗?”王晓菁狠狠推了他两下说,“顾超逸,你听好,我和你一样聪明、一样能干。你家大概很厉害,可以为所欲为。但是你的为所欲为不要用在我身上。我们是平等的人!”

王晓菁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现在,请你放开我!”

“我不能!因为你不会游泳啊!”

王晓菁狠狠地咬了顾超逸的肩膀一口。他一痛一撒手,她蹬了他一脚就游开了,姿势娴熟,还是自由泳。顾超逸捂着肩膀看她爬上了岸。

“顾超逸,你真的以为你了解我吗?”这是王晓菁甩手走人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管身后的顾超逸如何解释,哪怕他大叫着说顾长林其实挺喜欢她,王晓菁都听不下去了。她抛下了他,离开了这个让她湿漉漉、赤裸裸的地方。她感到羞耻!

羞耻不光因为感到被操控,更因为她意识到了自己差点犯下大错,差点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捷径。她该怪自己,是她犯错在先,令双方陷入了这种境地。顾超逸非但没有阻止她,还纵容她。他是好心,可是她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当众被浇了一盆冷水,里外湿透被人看个精光,看透她不过也是个投机取巧、试图走捷径的人。


艾瑞斯在享受鱼水之欢时,灯光忽然大亮。他惊得从床上滚了下来,而他十分钟前刚认识的新情人则用被子蒙住了自己,吓得一动不动。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王晓菁站在面向花园的门口问。

“啊?这是你的房间?”艾瑞斯慌忙地捡起衣服往身上糊,问,“你怎么不走正门?”

“这是我的房间,我爱从哪进从哪进!你也太荒唐了!为什么不在你自己的房间?”

“这个……爱情来了谁也挡不住呀。”艾瑞斯飞快地套上裤子说,“我就看到这个门是开着的,恰巧还没人。”

王晓菁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鼓起的大包说:“你赶紧把他弄出去。你知道这是谁的床吗?”

“谁的?”

“陈雨思的。”

“我的妈呀!”

艾瑞斯赶紧拉开了被子。他的新情人捂着脸,王晓菁认出不是罗申的人。再一看地上的衣服,原来是酒店服务员。

“我先出去一会,我回来时这里要恢复成原样。”

“这好说,这个他拿手。”艾瑞斯说,“我先溜了。你可千万别让陈雨思知道啊!她一定会骂死我的。”

“不会的,你放心,”王晓菁说,“她会阉了你。”

艾瑞斯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加快了套衣服的速度。他正要仓皇而逃,又折回到王晓菁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哎,你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王晓菁恶狠狠道。现在的她就像刚从海难现场逃生出来。


夜半深沉,银河转到了正空中。灯塔的光也逊色了下去。

今夜,长长茫茫的银河以近乎陡直的角度,由北向南贯穿了南海上空。缀满银河的星辰既清晰得点点可见,又密集地堆砌在一起,形成了模糊的光晕。天空中的起点不知在何处,但终点就在目所能及的海天相接之处。

海滩上嬉闹的人群已经散去。醉酒的亚当斯在被扔进海里之前突然清醒了,把手机掏了出来,还有眼镜和手表也摘掉了,才允许人们将他抛进海里。

罗锐恒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亚当斯的伪装术。当亚当斯把几个物什交给他时,他亦假装着和其他人一样,热情高涨地捉弄着亚当斯。

夜深了。海滩上除了银河,就剩他了。


王晓菁在林子里越走越快。低矮的热带阔叶林擦身而过,像追兵一样紧追她不放,她向不知去处的去处奔去。等她彻底跑起来了,树林一下消失了,她脚下一软,直接踏在了沙滩上。看到了大海,也看到了银河。

她的眼中不再有那束强烈的橙光。大海上空的银河静谧,虽不及灯塔的光亮那样强烈,却照进了人的心里,辽阔、安静、包容又干净。

她头脑一片混乱。面前岔路岔成了乱麻,不知该选择哪条。她坐在海滩上,期盼真理会浮现,期盼大海和星空会指引正确的方向。

她迫切地期盼着、期盼着……然后,她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人。

银河下,罗锐恒在向她走来。

他坐了下来,把昂贵的西装外套扔到一旁,问道:“你哭了?”

“我没有。”

“那也掉海里了?”罗锐恒指了指王晓菁的眼睛,“眼妆都糊了。”

“……算是吧。”王晓菁赶紧抹了两下眼睛。

罗锐恒掏出纸巾给她,但她越抹越糟糕。罗锐恒看不下去,掰过她的脸就擦了起来。他太用力了,她的脸生疼。但脸上终于清爽后,她觉得轻松了一点。

“你怎么一个人?”罗锐恒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顾超逸呢?”

王晓菁先是惊讶,再是懊恼,道:“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问这个问题?”

“因为所有人都看出来他在追你。”

“您也这么觉得?”

罗锐恒不说话,这比说话更讨厌。

王晓菁霍地起身说:“我和他没关系!”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开了,把罗锐恒晾在那里。跑出去几步,她又跑了回来,冲着罗锐恒说:“我要说清楚,我们只是同事关系,因为做项目熟悉了一点,但绝不是男女朋友!”她立定,赌咒发誓般道,“我不喜欢他!”

海滩静谧,让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王晓菁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想要澄清这点。

罗锐恒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拍拍裤子说:“走走吧。”说着就径直走了。

王晓菁愣了愣,跟了上去。他们沿着海岸线散布,走着走着,王晓菁想起他们还有一件事未了结。

“罗总,那个钱……我会还您的,一年之内,我就会还您。”

罗锐恒似乎没听见,或是在想别的事,说:“是你不喜欢林总,还是林总不喜欢你?她的项目你也能做砸?她手那么松的人。”

“都不是,我可能就是不习惯地产这个行业,还是习惯跟着您。您要开始新项目了吗?”

“是有一个。”

海浪声大了一点,涨潮了。他们的话头就截在了这里,开始往回走,走到泳池边上时,该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这时候罗锐恒说:“我也有过吃了上顿没下顿、要靠助学贷款过日子的时候。我记得大学食堂有免费的汤,味道像肥皂水,但是靠这肥皂水加两个馒头每天吃饭只用花一块钱。那时候很艰难,而且时常在想努力学习、努力工作究竟有没有用。后来发现想这些也没用,因为没得可选。”

“您是在鼓励我吗?”

“算是吧。”

“嗯,还不如不说。” 短暂沉默后,王晓菁说,“我觉得我就是个大傻逼。您说的对,我总是给自己惹麻烦。其实那些不是麻烦,那些就是对我的教训,是我作为大傻逼的教训。我总以为自己很能干,什么都要去逞个能。实际上我连自己的一个烂摊子都管不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最近发生的一切她可以怨恨运气不好,但今晚发生的一切让她明白,是自己一开始在有选择的时候选了一条看似是捷径实则却错误的道路。

“不错!不错!”罗锐恒居然鼓起掌来,说,“我以为你只会拿傻气当勇气,准备就这么‘勇往直前’下去呢,看来教训没白得。人的生活变得容易,第一步就是从认识到自己是个大傻逼开始。” 

“您也有过?”

“当然,比你还晚。工作了两年才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一事无成,认识到自己不过如此,然后就去读了MBA。也许现在仍然是个傻逼,但至少敢于面对自己是傻逼的事实了。王晓菁,”罗锐恒正色道,“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如果再遇到困难,可以来找我。寻求帮助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们都会犯错,你还年轻,本来就应该犯很多错。寻求帮助不会显得你软弱,恰恰相反,这说明你很勇敢。罗锐恒忽然语重心长的语气让王晓菁还有点不适应。他自己可能都有点不适应,他们俩都笑了一下。最后的最后,在王晓菁准备离开时,罗锐恒告诉她下一个项目和港口物流有关,让她回去准备下。

王晓菁穿过花园回到房间。在与今夜道别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银河。上帝也许没有良心,人却有。良心这个东西,也许会让人生变得艰难,却会让人获得心灵上的安宁。模糊的星空其实早就规划出了清晰的路径。重要的是你站在哪里能看到它,又有谁站在你身旁、指引着你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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