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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后会有期新秀 作者:珞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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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后,晚间的凉意就明显了。杨凡抱着保温杯站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让人有种错觉,以为光亮处比阴影处更温暖一点。 她不时把头发捋到耳后。出门时随手拿发夹把长发别在脑后,头发不时散下来,总是挡住视线。在第三十次(她真的在数着)把头发捋到耳后时,她听到弄堂里有人推门出来。几个穿格子衫的男人走了出来,靠着墙根抽起了烟,抱怨着“996”制度。她从他们之中穿了过去,对他们悲惨的发量表示同情。她走到一扇木门外,问守在门口的老头:“结束了吗?” 老头往里看了一眼说:“打淘汰赛了。侬那个相好今晚手气蛮灵的。” 杨凡说进去送汤给他,老头嘲笑了一番,挥挥手让她进去了。 德州扑克的淘汰赛打起来节奏很快。看的人心跳加速,牌桌上的人却一个个淡定得像在参禅。杨凡抱紧保温杯,挤到了围观人群的前排。 谁能想到,平日里陆家嘴或是张江人模狗样的精英们,会为了一场牌局,屈尊来到浦西弄堂的老公房。在杨凡看来,这些做金融咨询或者IT的人把德州扑克当成智力的竞争。赢钱很重要,获得智商的优越感更重要。 现在牌桌上只剩下两男一女。一个鼻头和脑壳都油光光的IT男;一个看不出年龄但能看出胸很大的投行女销售;还有一个穿白衬衫、戴眼镜的男人,如果不是衬衫扣子解开了三颗,染着汗渍的半边领子翻得过头,就算是在场最斯文、最好看的男人了。杨凡有点得意,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相好”。 眼镜男面前放着最多的筹码。他把这些筹码往前一推,轻轻说了声“全押”。旁边那个投行女嗔怪道这没法玩了,但还是跟了,也全押上了。IT男说不要信他,他就是在虚张声势。 眼镜男盘着手里一块一百的筹码,说:“那你也全押上,亮牌了不就知道我是不是虚张声势了?” IT男又跟周围人说,他动不动就全押,就是那种会把老婆本都输光的人。 周围人起哄说:“小白脸哪里需要老婆本?他没有老婆本都有女人要他。” 杨凡听得都脸红,不禁往后躲了躲。不过眼镜男压根就没注意到她。他奚落道:“你怕什么?一把梭哈,输了下海干活,赢了会所嫩模!” IT男思忖再三,在起哄声中犹犹豫豫地全押上了。 庄家翻开了桌上剩下的两张牌,是两张“A”,让三个人也都亮牌。眼镜男亮出了两张“A”。周围爆发出了一阵唏嘘声。杨凡也捂住了嘴,眉眼弯出了笑意。 这一场淘汰掉了七个人,最后赢家通吃,赢了九万块。杨凡刚要上前把保温杯给眼镜男,投行女满脸不高兴地推开她挤到眼镜男跟前,啰嗦起来。他把盘得已经粘上油渍的一百块筹码塞进投行女的乳沟间,说:“给你丽思.卡尔顿楼上买杯酒。” 看门老头进来了,说:“侬今天手气老好!侬要天天结棍,债早还完了。”他扒拉了一下筹码说,“还欠五十一万九千九百块。” 眼镜男走到门外掏出了一包烟,刚抽上一口时,杨凡跟出来了。 “你跟过来干嘛?”眼镜男问。 杨凡赶紧拧开保温杯,送到了眼镜男的鼻子底下说:“喝了吧。” 眼镜男往保温杯里弹了弹烟灰,扬长而去。杨凡在后面一跺脚喊道:“陈浩然!你等等我!” 告别了银河、海滩,回到了摩天大楼中后,日子又恢复了忙碌和平静,就像一切没发生过。 顾超逸不再有事没事找王晓菁吃饭,不再和她说话,就连眼神接触都没有。绯闻在罗申是个很常见的现象,来得快,忘得也快。观众们都有了默契,很快就没人再开他俩的玩笑了。 顾超逸亦不再拒绝苏琪的邀请。一日午饭,他们在“九龙冰室”里等位。在狭窄的过道里,苏琪眉飞色舞地说着三亚的八卦,比如菲利普和罗锐恒大吵了一架、艾瑞斯与公司里某个合伙人上床被抓了现行、侯捷彻夜未归之类。 顾超逸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在目光第五十次飘到窗外时,他看到王晓菁就站在外面的马路上。 隔着不怎么干净的窗户,王晓菁也看到了顾超逸。顾超逸没有回避,带着难言之隐的表情看着她。王晓菁转身走了。 顾超逸心想,自己真是一败涂地。可能是该放手了。 从三亚回来后,他和顾长林见过一面。顾长林亲自飞到上海来,说是出差,其实他们都清楚顾长林来是为什么。他还有点和父亲赌气。顾长林却说起正阳项目汇报那天的经历。 “那女孩很聪明,也很正派。”顾长林说他那天到得早,在会议室门外听到了罗申团队的争执。他知道王晓菁犯了错,也知道她想纠正错误却被经理和合伙人拦住了。 顾超逸诧异了:“你不是说不喜欢她的吗?” “我是不喜欢,但不代表她不是个好姑娘。只能说她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需要的女孩。儿子,我说得明确一点,她不会有机会进我们家的门。” “是没机会了。”顾超逸苦笑道,“她拒绝了我。” “哦?她敢拒绝你?那我现在倒是有点喜欢她了。” “爸,我去见廖媛媛。”顾超逸突然说。 顾长林点点头,说他终于长大了。 顾超逸心想,不是他长大了。成人世界的规则他早就知道,愿不愿意做是另一回事。他只是放弃了抵抗,也放弃了王晓菁。 这时就听到门口铃铛一响,顾超逸眼中亮了一下。王晓菁挤进了饭馆狭窄的过道里。 王晓菁不顾苏琪诧异又戒备的反应,对顾超逸说:“我要和你谈谈。” 苏琪被顾超逸支走了,或者说是被气走的。王晓菁和他在小桌边坐下。饭馆空间逼仄,挤满了中午赶时间的金领们。幸好人人都盯着手机,没人注意到这两个年轻人都有话要说、但是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王晓菁从顾超逸的目光里看出了期盼和惊喜。那天晚上她从泳池跑出来,顾超逸也追了出来。她想过要回头,可那是说一句话、看一眼都不对的时候。直到几天后,她想她不得不来找他。但回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解开一个疑问。 顾超逸开口了:“晓菁,我……我很高兴你来找我。我以为你不会再和我说话了。三亚那次……” 王晓菁打断他说:“我不想再提了。我找你是有个问题。你说你清楚正阳地产的每一个项目,有一个项目你知道吗?宁海的日升购物中心。” “我记得。怎么了?” “当年你们是怎么得到这块地的?” 顾超逸思索了一下说:“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但从2004年之后,所有的地产项目都要经过土地招拍挂的环节,日升应该也不例外。” 顾超逸的回答含混不清,王晓菁有些失望。他马上掏出手机说让她等一下,他问问正阳的人。 王晓菁看着他对着手机沉默着,最后他点了一下头,挂了电话,对王晓菁说:“日升原来是一个叫嘉华电子的工厂地块,是工业用地。在变换过土地性质之后卖给正阳的。”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暗箱操作,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项目。你为什么关心这个项目?” 王晓菁是准备过应付这样的问题的。她本想说她不甘心,想知道何家村究竟因为怎样的一个项目被筛下来的。但她看到顾超逸眼中的期盼比方才第一眼见到她时更强烈。为了他俩好,她说:“别问了,这是我的事。” “好吧……你还在生我气吗?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把那件事忘了?我希望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我已经忘了。” 顾超逸松了一口气。 可王晓菁又说:“但是忘记不代表原谅。顾超逸,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们本该是很好的朋友,现在却什么也做不成了。”她连饭都没和他吃,就离开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人声鼎沸的茶餐厅里。 侯捷从菲利普的办公室出来时惊魂未定地怔了三秒钟。他上了菲利普一个只有两周长的尽职调查项目。本该是一个月的工作量,时间却只给了一半,相当于打了五折。听说在这基础上还额外打了一个折扣,总之是一个低到骨折的价格。 合伙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侯捷哀叹道。减薪事件后,菲利普的农业和食品行业方向被砍掉了一半,现在只能靠尽职调查这种短期项目来维持存在感。今天开项目启动会时恰逢股市开盘,菲利普放在桌上的手机疯狂地颤动着,跳出来一系列股票软件的提醒。侯捷口袋里的手机也在震动。他只看了一眼菲利普的手机,就被骂得狗血喷头。 等出门一看,原来是大盘大跌,许多个股触及到了下跌提醒的价位。侯捷惊魂未定又沮丧,随即又幸灾乐祸地一笑。原来信佛的菲利普也无法在股市面前保持随缘的心态。 这时候陈雨思从过道走来。侯捷装作没看见就走,可陈雨思却叫住了他:“怎么一见到救命恩人就跑?” 侯捷讪讪笑着,陈雨思哪是他的救命恩人,简直是他最想灭口的人了。 那晚在三亚的狂欢结束后,侯捷形单影只地走在路上。他喝多了,只知道在走路,不知道往哪走。他穿过酒店花园,恍惚遇到过许嘉峰在打电话,不知道是跟谁,听上去很生气地在说“遭什么报应、不要疑神疑鬼”之类的话。他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许嘉峰,想问他回房间的路怎么走,许嘉峰吓得跳脚,见鬼似的就跑了。 明天一定要问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做贼心虚的样子,侯捷心想。他继续走,越走越热,直到游泳池边,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等到他醒过来时,浑身酸痛,湿漉漉地躺在泳池边的地上。陈雨思蹲在他旁边,托着腮帮看着他。侯捷坐起身,发现肚子上盖着一条浴巾,然后便试图爬起来。 “哎!别动!”陈雨思还没来得及拦住,侯捷已经站了起来。浴巾掉在了地上,他感到身上一凉,低头怔怔地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丝不挂。 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陈雨思捡起浴巾往他身上一丢说:“我又不是没见过。” 后来侯捷才知道,原来他栽进水里时陈雨思正独自在游泳。陈雨思坚持说是他自己脱光了衣服跳进来的,然后就像死人一样漂在水上。如果不是她费劲把他拽上岸,他真就要变死人了。 “你是有事想不开吗?”陈雨思扶着侯捷往酒店房间走去。他还扭伤了脚,但陈雨思坚持说是他自己跳水扭伤的,不是她拽他上岸时太暴力。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侯捷夸张地笑道。 “嗯估计也不是大事,真想寻死就该跳海去。跳泳池最多残废,能赢得个同情就不错了。你这是想赢得谁的同情啊?” “苏琪。哎,不是,我没想寻死啊!就是喝多了!” 陈雨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等到把侯捷扶回房间,她说:“以后少喝点,失恋加酒等于砒霜。你要是想不开,就多工作,工作能治愈一切。唉,看来你们还是工作太少,闲的。” 有人悄悄推门进来了。艾瑞斯看到陈雨思居然在自己房间里,差点没昏过去。 “你怎么那么快?”艾瑞斯紧张地说,“对不起,我……” 陈雨思疑惑地问:“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艾瑞斯不确定地问。 “没有,我要走了。”陈雨思淡定地拍了拍侯捷,又绕到艾瑞斯面前说,“你好好看着你室友吧。” 门一关艾瑞斯指着侯捷,又指了指门外,说:“你小子可以啊!” 公司的谣言起码有一半都是艾瑞斯贡献出来的。侯捷不用想就知道那个关于他和陈雨思的谣言是怎么流传出去的了。走道里,他向陈雨思解释道,他避而不见是为了辟谣。 陈雨思说:“你知道破解谣言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你别告诉我是直面它?” “是再制造出一个来。”陈雨思晃了晃手中最新的项目人员安排表,侯捷和苏琪被分配到了同一个项目。 从三亚回来后,菲利普和罗锐恒之间就形成了一道冰冷的气场。据说登上回程的飞机前两人还维持着虚假的平和,可是下了飞机就有人看到菲利普冲罗锐恒扬着拳头,愤怒地扬长而去。 大概只有他们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巧不巧,回程的飞机上他们俩的位子紧挨着。 菲利普张望了一下,公务舱里有不少罗申的合伙人,亚当斯也在。罗锐恒气定神闲地坐那看报纸,说:“我不介意你和别人换位子,换架飞机都行。” 菲利普坐下忿忿道:“罗锐恒,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如果你能闭嘴的话,我们应该可以享受一段安静的、顺利的旅程。” 罗锐恒真就闭嘴了。飞机起飞后没多久,他打开电脑开始研究一个客户的资料。菲利普说是不想理他,余光却没有放过他的电脑。 “你怎么看起粮油企业了?”菲利普指着屏幕说,“那是我负责的行业啊!” “曾经是。”罗锐恒说,“你忘了?几个月前公司已经决定砍掉这条业务线了。” “那你看这个干嘛?” 罗锐恒合上电脑说:“刚才好像有人让我闭嘴的?我想睡一会了,享受一段安静的、顺利的旅程。” 菲利普面目狰狞地闭了嘴。客舱服务开始了,可没有素食。菲利普和空姐发了一通脾气后,不得不接受水果和沙拉作为午饭。饥饿变成了更大的怨气,他捣醒了罗锐恒:“罗锐恒,你必须和我解释清楚!这一切是不是你的阴谋?你故意砍掉我的业务线,好自己去发展客户!振华粮油应该是我的客户!” “哦?那他们怎么没有直接找你?” “谁说他们没找我?我跟采购部的王主任可是很熟的!” “哦?居然不是董事长?”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 “没听钱总说过啊。Anyway(不管怎样),客户是我发展出来的。项目虽然还没做,但八字已经有了一撇。要是坏了我的项目,我饶不了你。公司要是少了一笔收入,亚当斯饶不了你。” “你这耍阴谋诡计的小人!” “错了,是明目张胆,谁强谁上。” “粮油是我的领域,我要向全球合伙人委员会去申诉!你这是坏了罗申的规矩!” “尽管去吧。你在罗申那么多年了,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一家务实的公司吧?罗申可不是幼儿园,你去告状、掉两滴眼泪就会有人主持公道。罗申唯一的公道就是拿下项目。”罗锐恒又挑着眉毛,揶揄道,“我再告诉你一句为什么你的申诉不会成功,振华虽然是粮油企业,但是这个项目和粮油一点关系都没有。和林总做的地产项目一样,是一个‘三不管’的行业。而这个行业我管定了!” 菲利普脸都皱了起来,说:“你等着!” “嗯,我等着。别让我失望。”罗锐恒戴上眼罩,又继续睡了。 下飞机时,菲利普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挤到最前面,找亚当斯去了。罗锐恒从后面看得一清二楚。菲利普在那义愤填膺。亚当斯简短地说了两句,就把菲利普晾在原地自行走了。 罗锐恒路过菲利普,菲利普扬着拳头被他轻巧地掰到了一旁。他说:“你还是回去多念念经吧,那个也许管用。”气得菲利普直转圈。 林姿绮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回到家中,她问亚当斯为什么不为菲利普主持一下公道,难道不会让他或是其他合伙人觉得偏心吗?亚当斯说当然不能偏心,而他正打算交给林姿绮去落实。 “菲利普的新项目会很缺人手。”亚当斯说,“你明白该怎么办了吧?” 林姿绮想了想说:“知道归知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两人总有一天要决出高下胜负的。” “那是他们俩的事。下面的人谁胜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亚当斯躺下睡了。林姿绮看着他平缓起伏的胸部,心想,亚当斯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应该是:关键不要有人试图胜过他。 苏琪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托着下巴发呆。她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上出现了一点偏差。曾经那条路上有学业、有事业,就是没有爱情。等到爱情的岔路出现时,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规划,甚至连踏上去的勇气都没有。不知是她太笨拙姿势不对,还是这条路本来就坑坑洼洼。总之不太好走。 今天她生气,不光因为顾超逸一看到王晓菁眼睛就亮了,更因为她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没有勇气去表达、去争取。在她有限的人生经历里,没遇到过让她胆怯的难题。可是面对顾超逸,她却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这不像她,这不是她。 可这不能怪她。她在顾超逸的眼中从来没有看到过那种闪亮、热烈的目光。她和他每说一句话,都仿佛是在求着他开口。而他每一句应付的回应都在阻止她说出“喜欢”二字。 她的脑海里反复滚动着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在写PPT的字里行间里、在excel表上那些复杂的数字里,总是浮动着一些凌乱的影像或思绪。上周她给左安平发邮件忘了贴附件,昨天她算错了数还是被实习生发现的。 苏琪把十指插进头发里,烦恼地摩挲着。手一抽出来,却抓着一把脱落的头发。 比脱发更糟糕的是,她都不知道要不要恨起王晓菁。恨她有什么用呢?王晓菁的心思明显不在顾超逸身上。 可推门进来的偏偏是王晓菁。苏琪马上坐直,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说:“这会议室已经预定了。” 王晓菁后退了一步查看门口的显示屏说:“没错是这个。”她又进来说,“我也上了菲利普的项目。” 菲利普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对着《心经》念念有词。念到“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时,就听到罗锐恒的声音说:“佛祖应该教过人清心寡欲、不争不抢吧?” 菲利普直到念完才睁开眼说:“我说过要你等着看。” 罗锐恒走进来,拖开椅子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坐下,像在自家客厅般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种雕虫小技吗?把分析师都要走了,一个人都不给我?” “这完全符合公司的规定。公司规定有收入的项目就是优先于竞标项目。谁让你的项目不赚钱呢?没办法。”菲利普摊摊手、耸耸肩,表示这可是亚当斯批准的安排。他罗锐恒要抗议,应该去找亚当斯。 罗锐恒摆摆手说:“罢了,我不是来抗议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轻易与我为敌。但如果你特别想和我一较高下,就拿业绩说话。亚当斯批准把人都给你,也是想看到公司的整体业绩提升,而不是拆东墙补西墙。你不要会错意。” 他又翻了翻菲利普的《心经》,笑里带着轻视。菲利普进家门时还在想着罗锐恒那种一贯的笑,一开门却被满脸泪痕的儿子扑了个趔趄。他扶住儿子,轻声细语道:“亚当斯,你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告诉爸爸。” 小亚当斯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养的猫跳楼死了。妻子袁静过来抱开了儿子,数落起菲利普:“谁让你逼猫吃素呢?这根本不符合自然界规律嘛!你让我们吃也就算了,猫哪里忍得了?所以咯,就跳楼自杀咯。” 菲利普没好气道:“这猫是抑郁了还是咋的?成天好吃好喝供着也会自杀?而且就这两层楼也能摔死?” “一点荤腥都不让沾,我要是猫我也想跳楼。” “呸呸呸,别胡说!死一只猫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一落,小亚当斯又哇哇大哭起来。菲利普只好拼命哄儿子,答应再弄一只回来。 等阿姨把小亚当斯带走后,袁静问:“你今天过得如何?” “肯定比这只猫好。”菲利普看到袁静对他的笑话不感冒,马上抱着她哄道,“很顺利,又一个新项目要开始了。你不是要买个爱马仕包吗?明天就可以去看看了!” 哄走了袁静,菲利普坐在书房里垂着头。他想了一会,打了一个电话,说:“……标书准备得如何了……关系都给你了,该活动的要去活动。什么都打点好了?打点好了也要好好准备,这次不是陪标那么简单了。你知道谁要参加竞标吗?罗申,对,没骗你!这个项目不能丢,丢了这公司就垮了!你也别干了……哦对了,你能不能搞到一只猫?不用管什么品种,能吃素就行……素,素食的‘素’,你没听错……钱会给你的……哎呀,会给的!” 菲利普的新客户是一家空气净化器的国际厂商吉安特。论市场份额,全宇宙都快被吉安特占领了,可偏偏在竞争激烈的中国市场没有存在感。这次吉安特想在中国寻找更多的渠道代理商。候选代理商已经有四家了,菲利普他们要做的就是对这四家做尽职调查。 最近这两年全球经济不好,外企客户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挥金如土,搞“撒币”式的投资,尽职调查项目都做得格外仔细,钱给得也抠。咨询公司服务外企客户,整个一个杨白劳给黄世仁打工,连罗申也不例外。 往常至少是四周的工作量被压缩成了两周,所以只能搞便宜的人海战术,安排了三个分析师。王晓菁接到林姿绮通知时很意外,她以为会是罗锐恒的竞标项目。可她没说什么,两个合伙人在飞机上的龃龉大家都听说了。她还是安生一点别惹事。 项目上的氛围有些微妙。侯捷、苏琪和她,三个人不像是壕沟里的战友,倒像是各怀鬼胎的间谍。 “这有什么奇怪的?”晚饭时,赛玲娜把一碟海蜇头放在中间说,“这是苏琪。”她又指着越南春卷说是侯捷,苹果鹅肝是王晓菁,还有一盘炸鸡翅是顾超逸。 “看出来了吧?你们这几个人就像这一桌大杂烩,各种口味都有,每盘菜看着都好吃,搭配在一起就不伦不类。”赛玲娜环视着这家新开的号称是各国料理精华的馆子,说,“这家要是这么开下去,迟早要倒闭。” “那干嘛来这吃?” “周围的都吃腻了,闲得无聊,换换口味。” “隐喻这么多,你可以去当作家了。我就是不明白,你也不在项目上,为什么不是安排你去上菲利普的项目?” “那肯定是你更能干,菲利普更喜欢你呗。”赛玲娜指着自己说,“你看我长得就不太像能干活的样子。” 王晓菁呵呵笑了起来,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曾经担心赛玲娜和于帆顺分手后不能很快走出来。但似乎经过那番历练后,赛玲娜变得比以往洒脱了一些。也许最能锻炼女人的不是工作,而是感情。 赛玲娜又挪了一碗蔬菜沙拉到那盘鹅肝旁,说:“就是不知道这菜是谁,又是谁的菜?” 王晓菁说:“我也想知道。”她刚动了第一下筷子就收到左安平的邮件,要她马上回公司改模型去。 “你们怎么忙成这样?你中午饭就没吃啊!吃一口再走吧。” “我的胃不属于我,属于我老板。发票回头给我,报销算我头上吧。”王晓菁揪着赛玲娜的脸蛋,抹平她撅着的嘴说,“多干活好歹可以养你这个小馋猫呀!” 老公房的木地板被踩得唧唧作响,杨凡端着一碗中药进来了。 陈浩然窝在破旧的二人沙发里,盘着腿,一边敲着电脑,一边拿起手边的酒瓶灌了一大口。这个沙发是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内最重要的家当,充当了唯一的座椅、唯一的床和唯一的办公桌。有时候他可以几天不着家,在酒吧或者赌场上挥霍掉所有钱和剩余不多的健康。有时候他又会像今天这样,连续十几个小时窝在沙发里,就像是从沙发里长出来的。但是杨凡知道,往往他在沙发里“长”一会,就意味着又会有一笔钱从天而降、供他支撑一段时日了。 有那么一刻,陈浩然停止了动作,手掐进胃部,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不知道哪里。屋里昏暗,只有电脑显示屏莹莹地亮着,照得他的脸像鬼脸。这是他的身体又在疼痛或是抽搐的信号。他只是在等这些不愉快的感觉过去。忍耐对他来说比药管用。 杨凡在充当了茶几的板凳上放下药,拿起酒瓶,就听陈浩然命令道:“放下!” 杨凡保持着举着酒瓶的姿势,说:“浩然,我不想和你吵架。” “那就放下。” “医生说了禁烟禁酒,你什么都不听。这会加重病情的!” “那正好。”陈浩然把电脑搁在一边说,“我说了不要你管。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别浪费时间了……也别浪费钱了。你爸妈快要被你气死了你知道不?他们一生气就来找我麻烦,我快被烦死了!” 杨凡抱着酒瓶坐在他身边,红了眼圈,说:“我走不掉。我怎么能把你扔下不管呢?是你非要离婚的,我可不想。” “杨凡,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了,你跟着我不会好的。我这个赌棍、酒鬼,还有一堆的病,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你怎么偏偏就要黏上来呢?” “因为你是我丈夫。我们结婚时许过的承诺,我就要遵守。” “谁说要遵守的?你又不是小孩,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遵守承诺?”陈浩然想起什么,又问,“还有,你爸说早给你断供了。你哪来的钱买药的?” “我以前存的。你别管了!” 杨凡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却被陈浩然一把抢了过去,问道:“你这是干嘛?你不能喝酒的!” “你要是废人一个,我也只能陪着你堕落下去。” 陈浩然叹了口气,把中药碗端起来喝了个干净。然后,他脱光了杨凡的衣服,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做起爱来。在一进一出的间隙里,他还有空举起酒瓶又灌了一口。他喜欢在做爱的时候喝酒,这几乎成了一个表明他很享受的标志性动作。以前杨凡爱看他这样,但是现在她不再注视着他。她闭上了眼睛,学起他的忍耐,等待着说不上是享受还是痛苦的这一切过去。 一只橘猫跑过来挠着沙发腿直叫。杨凡起身却被陈浩然按了回去,说不用管它,饿几天之后这猫就该学会吃素了。 左安平要王晓菁把模型初稿在今天结束前发给她。所谓“今天结束前”不是指下午六点正常人下班的正常时间,而是指隔日早上8点领导起床前。王晓菁省了午饭和晚饭时间,紧赶慢赶地在晚上十点左右完工了。 她仔细检查了两遍,写好了给左安平的邮件,把模型文件的附件贴好,最后设定了第二天早上七点自动发送该邮件。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收拾东西下楼。在电梯里她打了一个电话:“罗总,我完事了。我去买点吃的,然后您看在哪工作方便?” “你还没吃饭?”罗锐恒在电话里问,“这个点饭馆都关了。你到我家来吧,我做点饭。” 罗锐恒居然会做饭?王晓菁本想客气一下,可好奇心占了上风。 等她敲开门,看到罗锐恒卷着袖子、围着围裙,难得一副居家风格居然还挺顺眼。她强忍着笑,嘴角都憋歪了。 “王晓菁,要么就痛快笑,要么就别笑。”罗锐恒举着铲勺说。 王晓菁扶着门框笑岔了气,罗锐恒无语地看着她。她进门后,罗锐恒把家门大敞着。可他住的千万江景大平层是一梯一户,敞不敞连蚊子都不会路过。 王晓菁得承认那一瞬她动了点念头。她不知道是罗锐恒太正人君子,还是她多想了——这也许是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信号。但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算坏。 “你确定能应付得过来吗?”罗锐恒严肃地问。 王晓菁有些讶异,罗锐恒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不过转念一想,可能他不想让菲利普发现她在帮他做标书。她轻描淡写解释了一下关于工作量的安排,罗锐恒似乎是信了,就进了厨房。 王晓菁转来转去,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好好参观一下罗锐恒的豪宅了。她始终认为家的风格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这个家用大片的黑白灰三色,说明主人理智冷静。墙上挂着好几幅星空照片,居然也都是黑白的。说明他不光是理智,可能也毫无感情。 王晓菁走近一看发现这些照片下方都有一个“LRH”的签名。这倒是个意外发现,原来罗锐恒也有兴趣爱好啊!她以为他的生命里只有工作和骂人呢。 王晓菁一度还想去书房看看。她口袋里一直揣着一张纸,犹豫再三,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地方塞进去。 她探头进厨房,看到罗锐恒在灶台前走来走去,像军队的指挥官,或是流水线上的段长。炉灶上四个火都是开着的,台子上蔬菜和鱼码得整整齐齐的。水龙头是开着的,抽油烟机的声音听上去都富有节奏。她无法想象一个正在工作的厨房怎么能整洁成这样? 她想,这可能就是她和罗锐恒的区别。在生活的细节里、在不经意的瞬间,才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特质。工作可以把人都变成一个模子,就像那个MBTI测试,他们都是“J”,擅长规划。可是罗锐恒在生活中也井井有条、严于律己。规划是他的本质,可不是她的。在生活中她常常丢三落四,会忘了锁门,会把办公桌搞得像违章搭建。如果这是她的厨房,她早就搞得像被炸弹炸过的一样了。 “要不要我帮忙?” 王晓菁刚跨进厨房,就听罗锐恒吼道:“别进来!厨房就这么点大!” 明明这个厨房比她家都大。王晓菁喏喏地退了出去,她在餐桌旁打开电脑,以略高于屏幕边沿的目光看到罗锐恒从厨房出来,搓着围裙向书房走去。又看到他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材料。等到他走到她面前时,她赶紧假装在工作。 “饭五分钟就好。” 罗锐恒把材料往她面前一放。 王晓菁翻起材料,是港口规划的平面图。她不解其意,听说这次竞标的是振华粮油的项目。她原以为和农产品相关,猜测罗锐恒是因为她养猪项目的经历才要她参与的。她翻起平面图,逐渐意识到了另一点,这个项目里也有地产规划的要素。而她在正阳项目上学到的知识,正好能派上用场。 罗锐恒端着两个盘子过来,破口骂道:“我才离开十分钟!就十分钟!你要把我家拆了吗?” 王晓菁低头看看,桌子只是有点乱,被电脑和材料铺满了。她刚刚喝水还不小心洒了一滩,连放盘子的地方都没了。她赶忙扯了抹布收拾,说混乱也是一种秩序。但是罗锐恒的脸色显示这种胡扯不奏效。她都想拿抹布擦擦他的脸,看能否把他皱起的眉头抹平了。 四菜一汤上桌了。汤是鲫鱼汤,颜色像牛奶,还有红烧肉这样的硬菜。王晓菁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块肉。罗锐恒就抱肘贴着椅背坐那看着,也不问好不好吃。 王晓菁拿起糖瓶子就往葱香藕片里洒了点。罗锐恒痛心疾首地说你干嘛。她说了句“提鲜”,俨然在用会做菜的话术。 “想不到你还会做菜。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只吃外卖了。”罗锐恒说。 王晓菁脑中瞬间罗列出她会做的菜,不想太过于打击罗锐恒,说:“想不到您也会做菜。” “原来不会,生活教会了我。”罗锐恒说但凡有过留学经历的人都会做菜,被逼的。 王晓菁想起他和齐佳药业的CEO万慧似乎有一段“爱在哈佛”的经历,刚想问问他在哈佛的故事,罗锐恒却催促她赶紧吃完干活。 王晓菁边吃边听罗锐恒灌输项目背景。振华的董事长钱进东自新上任开始就在全国各地收购物流园区。一个粮油企业去搞物流,乍一看没什么必要,仔细一看的确有点优势,至少一大半货源是现成的。但钱进东的想法不止于此,他想借着物流园区延伸进产业园,甚至是商业地产的开发。 “又是房地产。”王晓菁听完说,“这个行业也太拥挤了吧。除了房地产他们就不想搞点别的吗?” “搞点别的,最终也会去搞房地产。”罗锐恒说,“金融和地产是所有行业的金字塔的塔尖。但凡有点野心的人,最后都想尝尝站在塔尖上的滋味。” 想想也是,这年头做实业不赚钱。做实业赚的钱最后都变成了房租,反倒变成了给房地产打工。振华看上的新标的就是一家做实业的——江海船舶。因为老老实实干造船,在08年金融危机后,波罗的海干散货指数从一万点一头栽到了几百点,把他们彻底干翻了。银行断贷,没了现金流直接破产,现在就只剩船坞和码头值点钱。银行比江海船舶更着急,着急让他们赶紧被哪家财大气粗的收购了,好偿还欠银行的两百五十亿债务。 于是“白衣骑士”振华粮油出现了。振华有意收购江海船舶,但是可行性研究绕不过去。以前那些小打小闹的收购说说也就过去了,但江海船舶的体量太大。听说董事会不是人人都赞同钱进东激进的收购,尤其据说总经理侯志成和钱进东关系不加,虽然明面上没有反对,但也不是很积极。王晓菁明白了,原来钱进东是想拿罗申当枪使,借用第三方的“中立”意见说服董事会。 突然,砰的一声,客厅门自己关上了。王晓菁和罗锐恒都愣了一秒钟。他们俩只是偏头在那里看着,最后还是罗锐恒站了起来。 眼看罗锐恒就要走到门口去了,王晓菁近乎喊了起来:“罗总!”她结结巴巴说,“太可惜了……我是说,江海船舶,大江大海,最后却在阴沟里翻了船。我看这个平面图,占地一万亩、八公里岸线,是不小的造船厂呢。” 她其实根本没有概念,到底多大的船厂算大。 结果罗锐恒只是走到吧台那,倒了两杯水过来,说:“是国内第一大民营造船厂。可惜没机会去看看那些船坞了,听说还有全球最大的龙门吊。[门式起重机是桥式起重机的一种变形,又叫龙门吊。主要用于室外的货场、料场货、散货的装卸作业。]” 王晓菁已经平复了思绪,问:“为什么没机会了?” “这个项目只能输,不能赢。” 陈浩然面前的盘子里堆着一条条看上去像烧烂的蚯蚓的东西,滑腻腻的让他大倒胃口。 “吃啊。” 说话的人叫刘达岩,一个四十多岁、方墩一样的男人,在席上的一众人里也是最矮的一个。陈浩然听他说话很费力。他喉咙里像有口痰,吐字总是含含糊糊,时不时还咳嗽几下。在座的人对他毕恭毕敬,同时又对他的咳嗽视而不见。 刘达岩刚说完话,又是一连串咳嗽,听上去像是咯咯笑个不停。陈浩然趁着这个空档,起身说:“刘总,您的意思我都了解了,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这个项目我们势在必得!势在必得!” 他拿着酒盅示意了一下全桌,倒进小酒杯里一口闷了,又连倒三杯,喝得干净利落,说了一句“四季平安”。这还没完,他再倒四杯喝下,说了一句“四季发财”,才算完成了这轮敬酒。 “呵呵,陈总后生可畏!把我们这地方的规矩都摸透了。”刘达岩捣了捣旁边一个穿黑夹克的人说,“老王,就冲这个精神,陈总他们做项目肯定没问题吧?” “没问题!刘总推荐的那肯定没问题!”王力勤指指头顶说,“侯总也在等着看结果呢。” 陈浩然又赶紧围到王力勤身边敬酒。席上人也都互相走动起来,气氛融洽而虚假。趁这个空档,陈浩然回到位上赶紧扒拉了两口饭。 刘达岩夹起一条“蚯蚓”,又放在了陈浩然的碗里。陈浩然死盯着它,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下去。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刘达岩问。 陈浩然真想说他妈的他不想知道。不管这是什么东西,长成这样的玩意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更不应该被做成菜下肚。 刘达岩告诉他这是沙虫,又说起它的营养价值,还说这是当地招待贵客的硬菜,喋喋不休得如同一个试图劝说孩子好好吃饭的长辈。陈浩然为了这盘硬菜又敬了刘达岩三杯酒。刘达岩喝的是茶,他说他身体不好,早戒酒了。 酒席散后,陈浩然送刘达岩出去。从连海大酒店的包间到车前的这一路,刘达岩一直掐着陈浩然的手腕,跟他挨得很近。临末了,刘达岩把王力勤的手往陈浩然的手上一搭。陈浩然咬着牙关,对着两人又拍了一会胸脯。等送走所有人后,他缓慢走到垃圾桶旁,抠着喉咙连肠带胃地吐了起来,就像把灵魂呕出来一样。 他擦了擦嘴,在湿润而清爽的海风里大吸了几口气,然后狠狠踹翻了垃圾桶。 苏琪在洗手间里静悄悄地哭着。眼妆花了,顺着泪水在脸上冲出了几道黑痕。手机闹钟一响,到了该回去工作的时候。她抹掉眼泪、冲了马桶、再出去洗把脸,又恢复成刀枪不入的样子。 王晓菁那封自动发送的邮件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第二天早上到公司,左安平还没有对邮件发表意见。就在她全神贯注地帮罗锐恒赶制振华粮油的标书时,完全没注意到苏琪已经站在她身后有一会了。等她发现时,已经晚了。 王晓菁追着苏琪时觉得苏琪就像个幽灵,脚都没沾地,跑起来那么快。她跑进左安平办公室,苏琪已经打完了小报告。她正好一头撞在左安平一早进公司的第一通火上。 “我们做的是净化器业务,跟粮油企业有什么关系?你有多余的时间不会去看看模型做得对不对?我的项目上不要做跟项目无关的事!”左安平吼道。 “左经理,您说的我都明白,但是……”王晓菁刚要狡辩,菲利普敲敲门进来了。他一进来,顿时把六平米的办公室塞满了。王晓菁不得不往里站了站,贴到了苏琪身旁。 “哎呀姑娘们,一大早火气就这么大?我建议你们都去吃素好伐?”菲利普说。 左安平噼里啪啦对菲利普又一阵说。菲利普说:“你就不要操心这种事了。客户半夜两点发的邮件你看了吗?你先替我把回客户的邮件写好吧。记住,语气要温柔一点。” 王晓菁窃喜,以为菲利普或者那个凌晨两点还在工作的客户成了她的挡箭牌。结果菲利普下一句却叫她跟他走。 和菲利普一对一对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为了减薪革命。王晓菁记忆犹新,想必菲利普也是。 “我只是在看,我什么都没做。”王晓菁决定先发制人,“其中有一页关于全球贸易情况的数据,我之前帮罗总做过。他只是让我帮他找出那页而已。” “王晓菁,别人在干嘛?你在干嘛?是我这个项目不够忙吗?” “不是,不是的。您放心,项目上的工作我一点都没耽误。” “嗯,我看出来了,罗总那的工作你也没耽误。你真是劳模啊!要不要发个五一奖章给你?” 王晓菁想,下一步菲利普就该威胁她不许再帮罗锐恒了。可菲利普居然没再说什么,轻飘飘地教训了两句就放她走了。 菲利普在那面巨大的“佛”字书法下呆坐了一会。然后他打电话给公司IT,抱怨起办公室里的显示屏接触不良。 王晓菁出来时觉得匪夷所思,她本来准备好了低头和说辞,难道菲利普今天佛经念多了? 当她再见苏琪时,才有空注意到苏琪苍白疲倦,周身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她来不及想清楚原因,以及要不要和苏琪理论,左安平却大步走过来将一叠PPT甩在了苏琪桌上。那上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圈。 “你好好看看,你做的什么东西?诺净制造的代理商返点怎么可能会有40%?他们是在为自己赚钱还是在为代理商打工啊?诺净是客户在全球最大的竞争对手,占中国市场一半的份额,用得着给这么高的返点吗?是他傻还是你傻?你已经是第二年的分析师了,怎么还能犯这么愚蠢的错误?还不如刚入职的新员工!” 这个项目太紧张,已经把大家快逼疯了,左安平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客户分成了两派,总部力挺原来独家代理商天晴,中国区希望引入多家代理商。光是摆平吵得不可开交的客户就耗费了左安平大半精力。客户意见一多就容易出现问题,比如原先定好的scope(项目交付范围)变大。菲利普这样长期致力于同客户和稀泥的合伙人,是不会对客户说“不”的。因此不管什么新加的scope都照单全收下来,反正不是他做。 苏琪缩着身子低声说:“客户现在给代理商天晴的返点就是40%啊。总不能说客户也犯傻吧?” “谁说客户不犯傻?客户如果不犯傻就不会只有天晴这一家代理商了!这么大一个国家,就用一个独家代理商,还给那么高的返点,不是犯傻是什么?这个项目不只是看看那四家候选人能不能干就完事了,这个项目也要帮客户总部看清楚中国市场的实际状况。大多数竞争对手给的返点都是15%!大多数竞争对手都不止有一家代理商!这就是我们要让客户看清楚的事实!”左安平点着自己的脑袋说,“脑子!苏琪!脑子!这个你有没有?你最近是怎么了?犯的错比我儿子做‘学而思’数学考卷的还多?” 左安平的咆哮令王晓菁马上转身。她想起自己身上还担着罪责,还是尽快从左安平的眼皮下消失才是。等她溜到拐角处时,一句“废物”也刚刚落地。她前一秒有点幸灾乐祸,后一秒却有点奇怪。一贯优秀的苏琪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王晓菁回到位上,侯捷就过来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菲利普找我谈话。” “我是说苏琪。” “哦,哦。嗯,我想苏琪需要安慰,”王晓菁说,“在午饭的时候。” 侯捷明明也是两片黑眼圈,现在越发凄苦了,说:“我觉得苏琪最近有点不对劲。” “我觉得你也不对劲,我们都不对劲。谁每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还能对劲?”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唉,算了,你要对苏琪好一点。” 王晓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说得好像她拿了个恶毒女二号的脚本一样。这个项目幸好只有两周,要是有两个月,他们每个人都得憋出癌症来。 午饭时,侯捷听从了王晓菁的建议,陪苏琪一起出去吃。他特地挑了苏琪最喜欢的鹭鹭酒家。这家做上海的本帮菜,苏琪最喜欢它家的“蜜汁火方”,他今天也给点上了。 “你在干什么?”侯捷一把夺过苏琪手中的叉子。苏琪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用叉子戳到了手背上,居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你到底怎么了?” “这个项目之后我大概就要离开罗申了。” “你开玩笑!有人挖你了?” “有人挖坑!我估计我就要拿两分了。模型本来应该是我做的,她一来就变成她的了。明明自己不过关,还要找别人帮忙,要不是罗总护着她,她哪能混得那么好!” 苏琪看侯捷没有接茬,瞟了他一眼说:“你不是上一个项目和她一起的吗?她不怎么样对吧?” “呃,不说晓菁了。你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难道是因为我上次……” “跟你没关系!别自作多情了!我现在每天就是熬着过,熬到这两周结束算完。” 原来苏琪负责搜集诺净制造的数据。但去年诺净刚出现过员工泄密被告上法庭,现在全公司上下嘴都很严。苏琪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在诺净市场部工作的师兄打听点内幕,却被人一句话就回绝了。左安平现在天天逼着她要数,她连做梦都是在拍诺净的数,快要崩溃了。 “你这样问,别人当然要起疑心了。哪有上来就问公司收入这种敏感问题的?”侯捷说,“一个优秀的咨询顾问应该可以轻松自如地发起一场愉快的谈话,并且引导到对方感兴趣、而‘恰巧’也是你感兴趣的话题上。最好能达到对方滔滔不绝地在说、而你毫不费力地在听的状态。” “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连你也开始教训我了!” 苏琪突然捂住脸,双肩耸动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连你也教训我……你……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压力多大……我没有做不出来的时候,现在肯定会给我打两分了、肯定要开除我了……” 侯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纸巾递上,等苏琪哭完。他说:“我不是教训你,我可不敢。我就是提供一些建议。当然建议一般都没什么用,还是做点实际的吧——咱们师兄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王晓菁不知道罗锐恒是怎么做到的,振华粮油的招标说明会居然是在周日进行。这样她周六和罗锐恒一起飞到北京,就不会引起菲利普的注意了。 晚饭在酒店餐厅吃。王晓菁点好单,服务员离去,就剩下他们俩隔着餐桌对望着。罗锐恒问:“那张字条什么意思?” 终于还是来问了。王晓菁斟酌着说:“那是欠条,欠条就是欠钱的意思。” 那天在家里吃饭时,罗锐恒提到过他最近在看张居正的传记。临睡前他就发现一张两万块的欠条夹在了书里。欠条上写着,王晓菁将于一年之内把两万块还给罗锐恒,附加5%的利息。 罗锐恒从西服内兜里掏出了欠条,摆到了王晓菁面前。 “拿回去。” 王晓菁摇摇头。 “拿回去,没必要。”罗锐恒又说。 “有必要,这是我的原则。您有您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 “我的原则就是视情况而定。我改变主意了,这两万块不用你还,是我送给何多的。” “老板,您不能这样,这是耍无赖。” “这也是原则之一。” 王晓菁坚持把欠条推回到罗锐恒面前,说:“我知道您希望我安心工作,那就请您收回去,这样我才能安心。我不喜欢欠人情。” “既然这样,那天在我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给我呢?” 是啊,为什么不直接给罗锐恒呢?换句话说,王晓菁也可以问,罗锐恒为什么不直接把钱打给她呢?本来是借钱和欠钱的事,但两人都多想了一层。债主顾及到借债人的自尊,借债人顾及到了债主的身份。但这种顾及才是最让人生无名火的。 钱的债好还,人情债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王晓菁想起不久前给张小美的那通电话。张小美身边有一只狗在吠,她耐心地等张小美安顿好狗后,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胡闹了!你让我怎么面对我老板?” “你心里要是没点别的想法,有什么不好面对的?他心里要是没点别的想法,这两万块对他来说还不是毛毛雨?他连提都不会跟你提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玩啊,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还是也要依靠别人。我就不信,一条捷径放在你面前,你会不动心?我就不信,你们嘴上说的好听,自己真的能做到?你进罗申靠的不也是捷径?” “我看你真是疯了!” “你才是疯了呢!”张小美的声音突然压过了王晓菁,高声道,“我从小那么崇拜你,一直把你当榜样,是你鼓励我出去看看。现在我混出来了,你又叫我回宁海。你、还有我爸妈,还有我们周围这些大人,都叫我要努力、要踏实、要靠自己。考不上好大学也可以去学个职高,将来进工厂也不错。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世界上其实还有那么多捷径可走,有那么多办法可以活得轻轻松松。你们就见不得别人过得比你们好吗?进了工厂又怎样,嘉华不是说倒就倒,你看看你爸妈、我爸妈、何多爸妈,他们都是好人,结果呢?你想要我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吗?他们叫我们不要走捷径,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别的活法。可我们不一样,我们走出来了,我们有更多的选择,为什么不呢?” 王晓菁张了张口,这番话冲击太大,也将沉痛往事从伤口处拉扯了出来。而张小美更是要再多撒一把盐,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你爸,我爸妈也没有。但是谁都知道,如果不是你爸……” “你别说了!我谢谢你没有怨我爸,但是我爸没做错什么!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王晓菁最后这句撕心裂肺。她握着电话,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张小美也不说话了,最后不记得是谁先挂了电话。后来她再也没有和张小美联系过,只是从何多那听说张小美搬到北京去了。 有人说大学是塑造世界观最重要的时期。其实大学毕业、刚刚踏入社会才是最重要的时期。如果没有进入世界,又何来世界观?如果没有无所适从的世界,又何来塑造世界观、找到适应这个世界的方法的需求呢? 王晓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张欠条对她的重要性。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以至于她都无从开口。饭馆里人声嘈杂,他们每说一句话旁人都好像在侧耳倾听。她和罗锐恒各执己见,她烦乱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去别的地方说话。罗锐恒二话不说就买了单。 罗锐恒喜欢开车,出差时陈雨思也会给他租好当地的车。车子从酒店开出来,罗锐恒问王晓菁去哪。她说我们去长安街上兜风吧。长安街足够长,她想兜个来回至少要一小时,她要跟他说的话应该也能说完了。 长安街两边都是宽大的建筑,振华粮油总部也在其中。这些建筑在夜里拖着黑影,看上去更膨胀了。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一座伟大的城市,但是有着这些宏伟建筑的城市,一定不是渺小的。 可人是渺小的,人会因为看到宏伟的建筑就产生敬畏,就希望自己也能变成这伟大城市的一部分。王晓菁说,她十七岁时来北京参加自主招生的考试,在长安街上看到这些建筑,她就想以后一定要留在北京。 “北京是一个大城市,意味着每个人都很微不足道。但正是在这种微不足道中,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王晓菁解释道。 罗锐恒若有所思地问:“那为什么没去北京上学?” 为什么?有很多理由,可都是没法和罗锐恒说的理由。王晓菁千百次有冲动想向他和盘托出,想质问他,想骂他,想在他面前哭诉,甚至想打他,可是都忍住了。 就连她为什么加入罗申也不能告诉他。但就是现在,遇到了他。然后就是现在,他们飞驰在长安街上,为了解开他们之间一个复杂的谜团。 罗锐恒坐进车里时,语气跟在餐馆的不一样了。他们在餐馆里争论那张欠条,现在却在车里讨论没什么意义的话。没什么意义的讨论往往都在掩盖一个有意义的话题。也许对于各自来说,这有意义的话题不是同一个——也许又是同一个。谁知道呢?毕竟他们都不是愿意把感情摊出来给别人看的人。 罗锐恒开着车,思路仍然清晰,清晰地分析着王晓菁为人处世里点点滴滴的不是。她惊讶罗锐恒记得那么多细节,也惊讶他能透过这些细节猜到她当时的心思。就好像他在拿她当一个观察的试验品,用来锻炼他揣摩人心的技能。她有一点气恼。因为他是老板,她就只能坐在副驾驶座上老老实实地听着。可如果他们是平等的级别,那她也有一大堆抱怨送给他。她对他的观察不比他对她的少。 “王晓菁,你跟我工作已经一年了,说说吧,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没想到罗锐恒竟然给了她抱怨的机会。 可她第一想法是意外,罗锐恒是一个让她意外的人。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他们经历了初识、仇视、争吵、怀疑、威胁、信任……再到现在,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用说,连眼神都不用就可以默契地合作。如果他们的关系会真的变成一段长久的关系,这短短的一年似乎已经预言了未来的路径。她意外,是因为刨除嘉华案不谈,罗锐恒在她心中真是一个好老板,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好朋友。 然而他们之间毕竟还有一个嘉华案。 “罗总,您是一个好老板。”王晓菁说。 “就这个?我们之间不需要奉承的话。” “……您是我的老板,也是我的导师,我们之间的地位决定了您只能听到这样的话。不过这也是真话就是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仅仅是这样的关系。” “那还有什么?” “也许……可以是朋友?” “因为您帮了我吗?” “如果这是唯一的理由的话,那也行。朋友有多种多样的,只要结果是朋友就行了。” “可能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吧。” 王晓菁说完,没有多加解释。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绝地。王晓菁突然说我们去找个胡同散步吧。罗锐恒调转车头,带她往故宫东边开去。 北京的秋夜属于胡同。王晓菁下车时说去马路对面的超市买水。罗锐恒走过来和她一起过马路,提醒她小心过往的车。他可能是不经意地抬手碰到了她的胳膊,她可能是不经意的反应并没有收回去。有那么一瞬间,罗锐恒抓住了她的胳膊,滑到了手腕上。可是马路没那么宽,等他们走到对过时,便没什么理由再牵扯彼此的手了。 他们走进超市。罗锐恒拿了一瓶气泡水,王晓菁拿了一瓶乌龙茶。 还有一小罐薄荷糖。王晓菁吃了一颗,又给罗锐恒手上倒了一颗。他们路过人艺剧院,听罗锐恒说起曾经在这里看话剧的历史。他还说大学时他演过话剧,他演了一个奸商。王晓菁说那是挺符合你的形象,你现在就是一个奸商。 王晓菁以前想过,她可千万不要喜欢上一个商人,那会把爱情变成精明的比赛。这个想法突然冒出来时,她的心突突直跳。为什么会想起来这个呢? 他们拎着两瓶水走进了胡同里,从正在施工的工地旁路过。她担心他们会走进一个死胡同,担心这段散步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匆匆结束。还好,城市的规划者好心地为夜行的人指明了出路。在他们以为走到尽头时,一拐弯,一条空无一人的胡同出现了。 路灯下有一片阴影,是某种爬藤植物投下的。王晓菁刚试图琢磨清楚是什么植物时,被罗锐恒一把拉到了旁边。 月光铺陈的小路上,有两只猫搅在一起,做出暧昧的姿势。看到人来也不怕,只是懒懒地看了他们一眼。 王晓菁想起罗锐恒怕猫。此时他僵在墙边,愣神的样子倒有点可怜。她想象不出什么原因会让一个职场上杀伐果断的男人害怕这些可爱的小东西。 王晓菁跺了一脚,想吓走它们。可是猫们无动于衷,原地耍赖。 她只好牵住罗锐恒的手说:“别怕,闭上眼睛,跟着我走吧。” 猫们看着两个怪人走过去。王晓菁对它们做了个鬼脸,仿佛感谢它们让罗锐恒出糗了。这场景她可百看不厌。 “走过了吗?” “没,它们跟上来了。” 本来是句玩笑话,王晓菁以为罗锐恒不会信,可他抓着她的力道紧了一下,她只好说早走了。他睁开了眼睛,却没松开手,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在恰到好处、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和目光都在明白无误地泄露一种冲动。她预感到这冲动令人期待又害怕,最后还是害怕占了上风。 王晓菁假装研究起胡同的历史,甩开了罗锐恒。原来他们路过的是老舍故居前的一段胡同。他跟上来,问她去过老舍故居没,她说没有。于是他描述了一下故居纪念馆里的样子。她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说故居很小。 他们走出胡同,沿着大路又走了很长一段。过马路时,罗锐恒又叫王晓菁小心。王晓菁的余光看到他似乎又准备抬手,便在绿灯未亮时就跨了出去。 他们一直走到了东华门的护城河边上。这里没有路灯,城墙、水、树都隐没在黑暗中,人也是。他们走到了水边,倚在了矮墙上。 北京的秋日白天还有秋老虎的余威,到了晚上人们却可以在凉风上跳舞。这是段难得的惬意时光,他们感受着秋风吹来。一个大妈牵着狗从面前走过,脑袋像摄影机对着他们。过了一会,又一对情侣走到了他们面前,搂抱了起来。 王晓菁转过身去,看着护城河里城墙和月亮的倒影,说道:“我家乡也有这样的城墙。” “不太一样吧?而且不是所剩无几了?” 王晓菁心想他可能真是没怎么来过宁海,连宁海那么有名的明城墙都没见识过。 “我们那的明城墙保护得最好了,留下了很多遗迹。您是不是没看过?”王晓菁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因为罗锐恒说:“我以前做项目时去过很多次宁海,只不过都是去工作,没怎么玩过。” 在说起这些话之前,王晓菁有那么一度忘掉了罗锐恒与嘉华案的关系,她甚至都忘掉了自己与嘉华案的关系。有那么一度,她放松了下来,是这么多年里难得轻松的时候,不用再为肩负的秘密时刻紧绷着。 可是现在,她那愚蠢的问题不仅令她想起了一切,很可能还会让罗锐恒把她和嘉华案联系在了一起。急转直下的情绪让她想逃离这里,她说走吧。罗锐恒却指着不远处,说沿着护城河可以一直走到午门那里,不想去看看吗? 高大的城楼半隐在夜色中,像巨人,带着压倒性的庄重和沉默。 王晓菁惧怕走到那里,更惧怕他们的谈话不知会进行到何处。她摇摇头说累了,而且明天一早他们还要参加竞标说明会,那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吧。 罗锐恒看了一眼护城河的尽头,又看了看她,说了个“好吧”。 “好吧”,一个表达无奈和失望的词,一个期盼对方会因施舍而改变想法的词。 罗锐恒送王晓菁回了酒店。她已经不记得一路上聊了什么,只记得护城河中的城墙和月亮。 她想罗锐恒并没有意识到她说他们是一类人的意思。他们都是冷酷的人,有着现实的目的或者野心,不会轻易动容,也不会轻易表达感情。而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看出了他们俩的共性和历史。可是现在,罗锐恒有了松动的迹象,她大概也纵容了情绪,任由命运把他们带入到“禁止通行”的边缘。 第二天一早,王晓菁和罗锐恒早早就到了振华的总部。罗锐恒把王晓菁留在会议室里准备,自己先去找钱进东打个招呼。 王晓菁翻看着材料。有人推门进来,从她身后绕过,坐到了对面的位子上。她抬头时,世界暂停了流动,只有她的目光以及对面那人的动作在动。血液凝固,血液也可能挥发了。她动弹不得,只感觉到头顶发麻,只感觉到有一个冰凉的锥子在残酷地直捅她的心脏。 那人在从包里掏出电脑,等他抬起头和王晓菁对视上时,王晓菁才活了过来。她遮住了嘴,看上去虽不自然,但至少比生怕喊出什么要更正常一点。 那人对她开口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极不规律的作息和酒精损害了他的声音,但是记忆深处那年夏天的痕迹依然残留。 陈浩然对王晓菁说:“怎么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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