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后会有期

新秀  作者:珞珈

当人们说起上海和北京的差别时,那些将户外活动视作精英生活必需品的人总有话要说。他们总会抱怨上海周围没地方徒步,少了与大自然奋力一搏的乐趣。

侯捷奇怪自己竟会有这样的错觉。至少今天当他手脚并用地徒步在浙皖古道上,他不会再这么想了。

“你还好吧?”卢立辉停下来问。他就是苏琪那位在诺净市场部工作的师兄。

“好……我很好。”侯捷喘着气,还想再和他多说两句话,为自己赢得一点休息时间,“师兄,咱们这走下去是到哪?”

“浙皖古道从皖南起,途径上海郊区,理论上我们可以一直走回上海的。”

“上……海?”

“这条古道的终点是在浙江,从浙江那头出去也可以。看大家体力了。”

卢立晖向后望了望,茂密的蒲草近乎掩埋了古道尽头。他席地而坐道:“我们休息一会吧,等苏琪他们上来。”

侯捷打心底里感谢卢立辉。现在他只求苏琪能够走慢一点。


苏琪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背着LV包来徒步了。包本身自重就不轻,一开始拿在手上还没觉得怎样,走时间长了真想扔草里。

但这是她前几天和侯捷吃完饭后才买的包。新包买了一定要马上背出来,管他是去工作还是来徒步。“包治百病”是每个年轻女孩最管用的药方。当时刷卡的感觉特别爽。卡片从刷卡机上一划,感觉把这段时间的不开心和压力都刷走了。

花钱是咨询人士解压的主要方式。据说左安平家里有一面墙都是名牌包,林姿绮一年到头穿的都是香奈儿外套。苏琪想这大概就是她的未来——特别有钱,特别有压力。

这么想想,徒步好像也不那么累了,终于赶上了侯捷和卢立辉。卢立辉拍拍屁股起身,看上去和侯捷聊了好一会了。苏琪踢了踢侯捷,刚要问话,卢立辉却说:“苏琪,侯捷要是去创业了,你怎么办啊?你们岂不是很难见到了?”

苏琪一头雾水。卢立辉大笑起来,拍了拍侯捷的肩膀说了句“加把劲啊”。

侯捷和苏琪渐渐落在徒步队伍后面。侯捷说诺净的信息他基本上都问到了。

“以防我忘掉,我给你发了微信,把关键数据都记下来了。”

“收入数据有吗?”

“有。”

“返点数据也有?”

“也有。还有代理商的体系结构、激励机制等等,你想要的都有。”

“真是优秀!你跟我师兄聊什么了?怎么他就愿意把家底都告诉你呢?”

“也没啥。我说我想创业,想做智能家居硬件。他说这行不好做,渠道是一个难点,然后就聊起来了呗。”

“你也太会忽悠了!连创业这种借口都能用上。也是,如果我说我想创业,我师兄肯定不会信的。”

“我是说真的,我真想创业。”侯捷认真地说。

苏琪愣了愣,上一次他这副表情还是在三亚向她表白的时候,连他戴的牙套都闪着严肃的光芒。 

“你开玩笑吧?你到哪能找到比罗申更好的公司呢?况且现在经济不好,创业的风险多大啊。”

“找不到好公司,就自己创造出来一个呗。我们不可能一直在罗申干下去的。罗申是个好平台,但锻炼个三五年也差不多了,往后没什么可学的了。趁年轻,我还想去闯闯。年轻就是资本,就是失败的底气呀!”侯捷又问,“你真的想在罗申一直干下去吗?”

如果是在这个项目之前,在一切都还顺风顺水的时候,苏琪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但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了,每天过得跟噩梦一样,她不确定是不是能再坚持下去。她连几个月也许都撑不过去。

但她还是说:“我想一直干下去。”

“嗯,那你可能要买很多很多包。”

“可创业也很累,不比咨询轻松呀。”

“但毕竟是自己的事业。罗申再怎么好,终究是为他人打工。”

他们俩沿着布满青苔和蒲草的古道走了下去,心平气和地讨论着未来。直到看到卢立辉在前面挥手叫他们,侯捷说:“当初我问你师兄有什么爱好,可没想到是这么费力气的爱好。真是累死老子了,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你知道为什么叫‘浙皖古道’吗?意思就是,我们从安徽境内出发,理论上可以一直走到浙江境内呢。”

“理论上我想我活不到那时候了。”

侯捷捂住胸口,假装中枪,四仰八叉躺倒在地。苏琪踢了踢他,笑着叫他赶快起来。侯捷伸出了手,苏琪迟疑了一下,使劲拉了他一把。

就听侯捷杀猪一样的声音响彻山林:“你那么用劲干嘛?拉脱臼了啊!”


许嘉峰从不知道年轻女人的身体可以变得那么沉重、臃肿,还会散发着一种怪异的味道。而这一切可以在短短几天内就发生。现在他知道了。他把徐芳琳搀回家时,他知道了这个让人不那么舒服的小秘密。

他把徐芳琳放平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就要走。

徐芳琳望着天花板问:“你去哪?”

“我去上班啊。”

“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眼泪从徐芳琳的眼角直流下来。许嘉峰站在原地没动,说:“我不能不去上班啊。项目太忙了。”

“请病假不行吗?”

“可我没病啊。”

“你未婚妻病了啊!”

“老婆……”

“你难道一点都不难过吗?怎么还能去上班?”

“可这也不是我的错。上海空气不好,或者你吃了什么东西不对,我早就说过那些补充剂不要乱吃……”

“反正你本来也不想要对吧,你心里巴不得呢!许嘉峰,我为了你,把罗申的工作辞了。你让我换个轻松的工作我也换了。你说等孩子过了三个月就结婚我也等了。现在我要你陪陪我,我只是要你陪我一会,你就不愿意了?”

“你不要胡说!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唉,我现在真没空,我真得去上班了。你多喝点热水吧。”

徐芳琳听到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她把被子掀到了头顶上,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世界安静了,世界也黑暗了。


管教干部清点着赛玲娜带来的毛衣。上次她来看父亲孙梁玉已是一年前了。

孙梁玉的脸圆润了一些,气色也不错,终于开始适应狱中的生活。他说开始尝试写文章,散文、短篇小说一类的,有活动时还会让他上台去念;说他和狱友们种了一小块菜地,他种的蚕豆长得蛮好,到春天会开一片小紫花;说这里的伙食不错,他能吃出来大厨应该是山东人,菜的口味像鲁菜……

他对赛玲娜的到来一如既往地激动。赛玲娜却没什么情绪波动。他问赛玲娜过得如何,赛玲娜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换作以往她会用“我很好”来粉饰太平,但现在她有点说不出口。

孙梁玉说:“你要是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的难题,就去宁海找……”

赛玲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了。

“爸,我问你一个问题,这段时间有人来看过你吗?”

孙梁玉不说话了,一切不言而喻。

赛玲娜说:“不管是北京还是宁海,或者老家那些人,我都不想再见到了。爸,你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也该意识到,这些都没用了。”

孙梁玉低着头,掰着手掌,半晌才问:“你妈还好吗?”

赛玲娜也不知道。她要如何向她爸解释,她也很久没回家看朱可青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朱可青解释她和于帆顺分手的事。在她母亲的认知里,她这算是第三次分手(算上罗锐恒这个她隐隐约约曾经暗示过的前男友),“不纯洁”的程度又深了一级。

她也无法解释,自己在对孙梁玉进行报复。孩子对父母的恨和爱总是交织在一起的。连她也说不清楚,报复完之后她到底是更痛快了还是更痛苦了。

赛玲娜只能说:“她很好。”


连海市的名字顾名思义,是座连着大海的城市。连的还是渤海,连海市就是环渤海的鲁原省最主要的港口。

不像大多数的海滨城市,连海市鲜有水清沙幼的海滩,海岸被水泥沙石封装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穿梭往来的货船和堆满集装箱的港口。沿岸有一片海上风电的风车。溯流而上是一座钢筋林立的钢铁厂,地平线上的烟囱冒着白烟。不远处还有一座凌空飞架的斜拉索桥正在建设中,一旦合拢便将成为横跨渤海湾上最长的桥梁,将连海港与大连港联系起来。

工业时代的风景有着蓬勃的生机。连海像许多东部岸线的港口城市一样,远洋货船到达这里卸货,再融入千百条的河道和公路,日夜不歇地为中国贡献着商业的血流。然而在这一片繁忙的海岸线上,有一处空白显得格外安静。

“……卫星地图上圈出来的地方就是江海船舶的造船厂。”振华粮油的采购部主任王力勤指着大屏幕说,“它的一边是连海钢铁厂,另一边是个小型造船厂。”

王晓菁机械地记着笔记,耳朵里却一个字没听进去。她千辛万苦寻找了几年的人现在就坐在对面。他毫无征兆地出现,让她连隐藏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陈浩然正专注地看着王主任,一会积极发问,一会和身边同事交代两句。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拘谨友善的年轻人,变得更自信也更油滑,笑容像条刁钻的蛇。这个会议室里没有别的让他更感兴趣的了。他所有感兴趣的东西都在那张卫星图上用红圈圈起来的地方,那是一个八百万的大项目。

时隔几年后的第一次照面,惊诧和恐慌同时来袭。王晓菁以为陈浩然会和她一样惊讶,或者至少认出她来。

“怎么是你?”

她以为陈浩然见到她会这么说。在她想象过的千百次的可能中,她与陈浩然再次见面时他最有可能说的就是这句话。他会抛给她一个反问,然后她便可以讥讽他、咒骂他,带着报复的快感用最恶毒的语气回答他:就是我,我来找你算账的!

但是他没有。他看到王晓菁时,只是社交礼仪式地笑了笑,说:“你好。”

恐慌瞬间消失,置换成了愤怒,惊诧更进了一步。王晓菁呆呆地看着陈浩然在电脑包里翻找起来,掏出了一支笔朝她晃了晃说:“我以为得跟你借一支笔呢,幸好带了。”

在她想过的千百次的可能中,她从未想过陈浩然不会认出她来。从高一到现在过去了快八年,她以为自己印在他记忆里的脸,会像他印在她记忆中的一样深刻。或者,也许他会表现出一点点疑惑,一点点试图回忆的努力来。但是都没有,她从他的表情里,从他的一举一动和他的话语里,连一丝一毫对她的注意都找不到。

所以,没有害怕,没有恐慌,没有忏悔,连记忆都没有。将她的家庭拖入了沉重深渊的那一刻,在陈浩然这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她猛然醒悟过来。难怪罗锐恒对她说振华项目他们不会赢。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对手是陈浩然吗?他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关系,会让罗锐恒认输?是罗锐恒亏欠了他,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

一团乱麻的想法,她脸上的表情也是。王晓菁站起身说:“你知道……”

她想说的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就在这时,罗锐恒进来了。王晓菁猛一回头,就看到罗锐恒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她再看陈浩然,亦是僵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后来又进来三家咨询公司,这三人立定的一幕不知道还要维持多久。陈浩然不再往他们的方向看。他故作专注、故作轻松到现在,始终避开往会议室里某个方向看去。而罗锐恒本来就没什么表情,在这样的场合下依然镇定自若。

说明会结束后,陈浩然去和王主任交流。趁罗锐恒在收拾东西,王晓菁走过去急切地打断了陈浩然:“打扰一下,我能留您一个联系方式吗?”

陈浩然错愕了一下。

王晓菁只好说:“以后可以交流一下。”

陈浩然开始掏名片夹。

“你在干嘛?”罗锐恒过来了,说,“你在发什么傻?竞标连公司名字都不让知道,怎么能要联系方式?”

陈浩然掏出名片夹在王晓菁面前晃了晃说:“抱歉,不是不想给你,是真发完了。”

他又看了一眼罗锐恒,目光停留的时间足够长,足够让王晓菁看出其中的复杂意味,也足够让王晓菁注意到了他手里拿的笔上有个标志——和谦咨询。

王晓菁和罗锐恒坐着商务车从停车场里出来,看到陈浩然站在大楼外端着个手机。车子快要拐弯了,她回过头去,看到陈浩然还在低头拨弄手机,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车。然后,陈浩然抬起头,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同时,罗锐恒的手机响了起来。王晓菁看到屏幕上就显示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她曾经拨过那个号码,可是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罗锐恒再次掐掉了电话,然后闭上了眼睛。


陈浩然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响声,在听得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人接起了电话。

“怎么样?有什么新动向?”

陈浩然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罗锐恒也会参加?”

“我不知道啊。怎么是他?”

“你少给我装蒜!每月公司例会都会过项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哦,哦,可能有吧。我没注意。”

“没注意?你在玩什么花样?”

“玩花样?那可是八百万的大单子,我怎么玩都可以!”

“我搞定我的事,你搞定你的。本来陪标的都是些小鱼小虾,现在罗锐恒怎么会进这个局?你怎么没拦住?”

“谁知道他怎么捅到钱进东那里去了?董事长亲自挑的人选,采购部总得卖个面子吧。你别说我了,你是不是怕啦?”

“呵,我怕他?”

“你就是怕他了。当初他是你老板,现在他可不是。现在我是你老板,你后台是我,你不用怕他。”

“我说了我不是怕他!但罗锐恒从没输过项目!就算是你上,你也赢不了!”

“陈浩然,你他妈的说话注意一点!我不要你感恩戴德,但起码的尊重你得给我!”

“尊重,我当然尊重。谁他妈的给我钱我就尊重!”

“那就好。哎哟,我刚刚是不是骂了一句脏话?阿弥陀佛。好了,你也别太紧张了,我有的吃,你就有的喝。这项目上上下下都打点多久了,现在是摘果子的时候了。他也清楚这是陪标的项目。你怎么可能会输?”

“他知道这是陪标?”

“当然了。如果是他重视的项目,写标书不会只要了一个黄毛丫头。还有,我看过他的标书,那可真不是一个想赢的标书。”

“你有他的标书?他怎么会给你?”

“你别管我怎么拿到的。”菲利普坐在办公室里,玩弄着IT刚修好的电脑说,“你想不想看看?”

电话的另一头半天没了声音。


车子驶出去了很远,不知罗锐恒是闭目养神还是不想说话。王晓菁思忖再三,忍不住问道:“这个项目您真不打算赢吗?真的要陪标吗?”

“上次已经说过了,这个项目背景复杂。董事长虽然点了头,下面的小喽啰才是真正干事的人。这次不要断人财路,以后别人才会给你财路。”

“可您今天也看到了,参与竞标的都是些二流公司。如果我们好好做,一定能拿下的,毕竟八百万呢!”

“你想的是一个项目,我想的是十个项目。振华粮油有可能成为罗申的长期大客户,我们要看将来。”

“没有开始,哪有将来?”

罗锐恒有点不耐烦了:“是你是合伙人,还是我是合伙人?”

王晓菁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问:“您好像认识那个人。”

罗锐恒睁开眼睛说:“哪个人?”


一大早侯捷兴冲冲地和苏琪八卦说,他刚见到许嘉峰从一辆跑车上下来。

“还是辆兰博基尼,黄色的!”侯捷说,“司机没看清楚。不知道他是傍上富婆还是中了彩票。”

“呵,这两个几率都太小,也可能是卖肾卖了个好价钱。”苏琪说。

看到许嘉峰下车的不只侯捷。徐芳琳在苦苦等待中看到这一幕,明白了为什么他连续三天不来看她、不回电话。推得更远一点,大概也是过去半年他频繁出差和加班的原因。

意气风发的许嘉峰即将走入旋转门,完全没看到徐芳琳。徐芳琳快走了两步,挡在他们之间的只有两三个路人了,一个令人害怕的想法跳入了脑中。她记得当初许嘉峰来医院探望她,第一个问题就是“孩子呢”。她说孩子没了时,似乎看到他嘴角翘了一下。

她没记错,只是那时候刻意忽略掉了。

徐芳琳停下脚步,看着许嘉峰走入转门。她摘下墨镜,目送着那个被旋转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背影离去。


从北京回来后,罗锐恒没再叫王晓菁帮忙。王晓菁几次看到他时,他都在忙别的事。中间倒是艾瑞斯来找过她一次,问她是不是在帮罗锐恒的忙。他神秘兮兮地叫她注意一下自己的电脑。可她再怎么追问,他都不愿多说什么。

王晓菁盯着手机已经很久了。终于,在周五寂静的办公室里,听到了熟悉的关门声和脚步声。她抓起一份文件冲了出去。

“罗总!”她在罗锐恒上电梯前叫住了他,“振华那个标书……”

“那个你不用管了。”

“那我们还要再去振华开会吗?”

“不用了。我会把之前那个版本发给他们,下周一就截标了。 ”

电梯门开了,罗锐恒没有止步的意思。王晓菁把文件硬塞给他,近乎哀求道:“您看看吧。这是我这几天改出来的标书,丰富了很多内容。可能很幼稚,但您可以随便改。您看看吧!”

“我说过了,不用管了。你早点回家吧。”罗锐恒连看都没看,把标书塞回给她。

王晓菁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不知不觉走出了陆家嘴。她仰望着陌生的楼群。和她所在的环球商业中心不一样,这些写字楼像危房,衰败破落,没几盏灯是亮着的。她打开手机导航,又继续走了下去。


杨凡看着陈浩然喝下药,又劝他早点回家。办公室太闷了,家里总比办公室舒服。可陈浩然只顾盯着屏幕赶工,像只饿了三天的野狗,对别的漠不关心。杨凡只好离开了,离开时特地开着门透透气。

她扶着把手走下陡峭的楼梯。电梯时好时坏,她只能从消防通道出去。一个消瘦的女孩在大门口与她擦肩而过。她出门看看天色,月已半沉,心想,大家赚钱都不容易。

杨凡折返回去,告诉电梯口还在确认楼层的王晓菁,她得走楼梯。


王晓菁在爬到十楼时歇了歇。楼道里灯光昏暗,小广告从台阶一直贴到了墙顶上。如果不是刚才和那个好心的女人确认过写字楼的名字,她都怀疑找错了地方。

办公室是咨询公司的门面。选在这种地方办公的恐怕也离倒闭不远了。客户凭什么相信你能妙手回春?

王晓菁继续爬楼,从十四楼的通道出去。整层楼上只有一处门还开着,她站在了和谦咨询的门口。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绕开前台。一片昏暗中,角落里的一间会议室还亮着灯。一个身影佝偻着,坐在投影屏幕前一动不动。幕布上切换着PPT。

王晓菁几乎要走到会议室门口了,也几乎要开口喊出那个名字来。

“陈浩然!”

她吓了一跳。声音是从陈浩然的手机功放里传出来的。

菲利普的声音继续说道:“第七页的标题改一下,要强调我们服务过十家以上的大型物流企业。”

“我们哪有做过十家啊?一家都没有!”

“我做过一家啊。我以前在和谦的时候就做过。”

陈浩然退出了PPT浏览模式,就手改了起来,一边酸溜溜地说咨询的“约等于”和数学里的“约等于”规则不一样,一家就敢说十家。

“少废话。‘约等于’的规则你玩得不比我溜?去年一年你开张了几个项目?这钱你到底想不想赚?”

“去年那个养猪的报告我可是写得不错,卖了不少钱呢。”

“最大的买家还不是我的项目?一个破报告居然要我五万块?”

“最后一半的钱还不都进了你的腰包?你有什么可抱怨的?”

“好了!认真点!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个项目!”

屋子里突然有动静。陈浩然猛一回头,拿起手机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公司门口。

“怎么了?”菲利普问。

陈浩然把门关上了,说:“门没关,我以为闹鬼呢。现在这个点,也只有鬼才会在这破楼里呆着了!”

王晓菁就躲在门外,屏着呼吸,拎着鞋紧贴着墙。


赛玲娜醒过来时吓了一跳,旁边的被窝是空的。她睁大了迷糊的眼睛,才看清王晓菁坐在窗边写字台前,还在工作着。

她摸过手机一看,凌晨三点。

“你不要命啦?”赛玲娜给王晓菁披上了一件衣服,“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过觉吧?”

“我睡了,白天眯了一会。”

“那怎么够?你这个工作时间,一周肯定超过一百个小时了!又是菲利普又是罗总的项目,他们也太压榨你了!”赛玲娜给她合上了电脑,说,“别干了!你至少得先睡一会,没什么工作比命更重要吧!”

王晓菁没多说什么,慢慢吞吞爬上床。她问:“你知道公司的电脑有监控吗?”

“有啊。邮箱、聊天工具都有监控。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问问。”王晓菁说,“赛玲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罗申干了,你会想我吗?”

“你怎么了?怎么开始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了?”

王晓菁笑了笑。她太累了,人在特别累的时候其实不会很快入睡。大脑会特别兴奋,会胡思乱想,越想越累,越想越睡不着。


亚当斯习惯早起,每天他七点钟就到公司,有时候处理一些邮件,有时候和国外电话会议。今天早上,他正开着一个电话会议上,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徐芳琳闯了进来,马上反锁了门,把追过来的前台关在了外面。

亚当斯摆了摆手,示意前台离开。他按了电话上的静音键,说:“好久不见。我在一个会上,你可以和我秘书另约时间。”

徐芳琳不再像过去那样羞涩娇弱。她重重拖开椅子坐下,说:“我给您发了三封邮件您都没回。抱歉,只能这样了。”她抬了抬下巴说,“您要不先把会开完?我可以等。不过一会公司人就要多了吧。”

亚当斯马上打开了静音键说:“抱歉各位,我有个急事要处理一下。”他挂了电话对徐芳琳说,“好了,时间是你的了。我洗耳恭听。”


今天也是菲利普的净化器项目结束的日子。早上,菲利普和左安平去跟客户汇报,苏琪和侯捷有时间贴起了发票。王晓菁则去找艾瑞斯,问他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艾瑞斯问。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你得先告诉我我知道什么,我才能告诉你我知道什么啊。”

“行了!艾瑞斯,是不是菲利普查过我的邮箱?”

“哦,哦,原来是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别兜圈子了!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说实话了,那晚在三亚你在陈雨思的床上……”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IT那哥们不是在追我嘛,我们就聊了聊。我本来只是想问问他老大们的八卦,谁知他顺带说菲利普查过你的邮箱。你是不是偷偷给罗总做标书被他抓到了啊?”

王晓菁分辩了几句。这时公司另一头却热闹了起来,员工们都纷纷向亚当斯的办公室跑了过去。


徐芳琳还在办公室里和亚当斯说话。许嘉峰在门外焦急地敲着门,最后变成了用力砸门。他吼道:“徐芳琳,你不要胡闹!”

亚当斯打开了门,对围观的一众员工说:“是嫌项目不够忙,还是嫌薪水太高了?”

许嘉峰趁机挤进了亚当斯的办公室,想拽走徐芳琳,却被她甩开了。她拽下了手上的钻戒,直直地砸到了许嘉峰的脸上。

员工们作鸟兽散。但还有几个好事者,比如侯捷和苏琪就走到了远处观望着。

门又关了起来,百叶窗也阖上了。只能看到三人的鞋从玻璃下方露了出来。没一会,那双高跟鞋疾步走到了门口,在后面两双鞋还没赶上时,门被一下拽开了。

许嘉峰惊恐地叫道:“别!”

徐芳琳回过头,轻蔑地、绝望地笑了一下,说:“晚了。”

“等等!”亚当斯喊道,“我答应你!”

这次事实比谣言跑得更快。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隔天许嘉峰就已经开始收拾私人物品了。他默默去IT部门交了电脑,又去HR部门归还了工牌,再到罗锐恒那里签了离职手续书。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走,他也不说。没什么人给他送行,最后他一个人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厅等电梯。王晓菁路过,想起两年前那个叫赵阳的男生,也像许嘉峰一样站在那里、一脸悲戚地等电梯。

当晚新人这级都收到了徐芳琳的晚饭邀请。再忙的人都要来吃这顿饭,他们这级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当然八卦也是主要原因。他们来到常去的茶餐厅,徐芳琳早到了,点了一大桌子菜。菜都上来了,没一个人动筷子,大家都在等她说点什么。

“我要去博纳公司了。”徐芳琳说。

“为什么啊?”大家异口同声问。

“你们怎么不先恭喜我一下?我去竞争对手那里很意外吗?”

“当然意外了!”苏琪说,“你这看上去是一场复仇啊!”

“是复仇。我想你们应该也猜到为什么了吧?”徐芳琳说着把手机放在了众人面前。屏幕上是许嘉峰和多个女性的暧昧聊天记录截屏。其中最多的就是客户叶婵的互动。

 王晓菁咋舌道:“这可真一点都不意外。”

“亚当斯不让我到处说,但我现在可不是他的员工了。管他呢!”徐芳琳说,“至少应该告诉你们,反正大家都不是外人。”

“芳琳,你太厉害了!真是看不出来!你和亚当斯说了什么,让他同意开除许嘉峰的?”侯捷问。

“他那么要面子的人,我说如果不开除许嘉峰,我就直接告诉客户去,信源集团对吧?反正那么大的公司在那里又不会跑。”徐芳琳说。

“好吧,虽然你现在去了竞争对手那里,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恭喜你一下。摆脱了渣男就是重获新生!”赛玲娜说。

“重获新生!”大家把杯子碰到了一起。

饭后,侯捷和苏琪走在回公司的路上。侯捷开玩笑说,和许嘉峰这个渣男相比,他应该还算好吧。苏琪耻笑他怎么只和差的比,不和好的比。

“苏琪,”侯捷突然认真起来,“我不是不想和好的比,我也知道你心里的好是什么。我知道我这个人说话没谱,做事没谱,但是我能做好我可以做好的一切,为了你。”

苏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推了侯捷一把。侯捷又往前贴近了一步,她又推了一把。

走在后面的王晓菁和赛玲娜看到这一幕,都笑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回了公司。但没想到,菲利普已经在等着王晓菁了。他告诉王晓菁净化器项目还有一点收尾工作,需要再留她一周。

“侯捷和苏琪呢?您可以留他们吗?”王晓菁问。

“怎么了?这个项目没意思吗?”

“我下周要休假。休息两周”

“你这是把一年的假都用掉了?什么地方这么吸引人?”

“不是出去旅游,是休养生息。”任凭菲利普怎么打听,王晓菁都坚持说自己胃疼、失眠了好些日子。这也不完全是假话。她早就在休假系统里提交了申请,HR也批了。

“这么说,如果我不放你就显得太不人道了?”菲利普问。

王晓菁斩钉截铁地点点头。菲利普只说了个“好”字。她拔腿就要走,就听菲利普在她身后冷冷地说:“你要休假就好好休,别东忙西忙的了。”


赛玲娜很久没回过老家了。她现在在亚当斯的竞标项目上,要投标罗申的大客户高信公司的项目。即使上海离老家只有一百公里路,但每次朱可青来电话,她都说工作太忙回不去。朱可青问到于帆顺,她都含糊地说他也忙。

但这个周末朱可青要她无论如何回家一趟,说家里来了重要客人,她必须出面。

“这是起码的礼貌。”朱可青在电话里严厉地说。

这句话赛玲娜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每次一听就觉得身上的绳索又勒紧了一点。她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要么绳索会断,要么身子会折。但是现在看来绳索还不会断,她屈服了。

等推开家门一看,赛玲娜傻了眼。朱可青坐在沙发上和那位重要客人聊得热络。见到赛玲娜,客人赶忙站起来,连手里的杯子都忘了放下,径直走过来就要帮她拿行李。

“你怎么会在这?”赛玲娜问。

“我来看看你和阿姨。一回国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们了。”程鸣笑眯眯地说。

朱可青做了一桌菜,热情地招呼程鸣坐下,又是添茶又是夹菜。赛玲娜觉得自己才像个外人。当初他俩分手时朱可青就发了好一通脾气,连着一个月没理赛玲娜。

朱可青还让赛玲娜给程鸣夹菜。赛玲娜皱了下眉,倒是程鸣给她夹了不少,还关心地问道:“小玲,你还是这么瘦。在上海就没人好好照顾你吃饭吗?”

赛玲娜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朱可青。朱可青马上说:“她呀,就知道忙工作。你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在上海,没个男朋友照顾着,我真是不放心。”

赛玲娜心想,自己真是多虑了,看来不用和朱可青解释于帆顺去哪了。聪明如她母亲,应该早就从她语焉不详的电话里听出了名堂。

朱可青又问程鸣是不是回国休假。出乎意料的,程鸣说是彻底回来了。赛玲娜记得他明明要读两年研究生,这还有大半年,怎么会现在就回来了?

“哦,我提前休完了学分。”程鸣淡淡地说,“准备回国找工作。反正毕业后肯定要工作的,还不如早点回来积累经验。”

“也对,也对。早点工作好。”朱可青期盼地问,“你想去哪里?”

“高信大公司都会投一下简历吧。原来一门心思想去投行,现在觉得咨询也不错。”

筷子掉了,赛玲娜弯腰去捡。朱可青还在问这问那,欢欣鼓舞地说如果能和赛玲娜在同一家公司最好了。

“罗申的简历我也投了,在等面试通知呢。”程鸣说这话时看着赛玲娜。赛玲娜默默地站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双新筷子。

朱可青高兴坏了,滴酒不沾的她甚至叫赛玲娜去开瓶红酒但程鸣自谦说罗申的条件太高了,他没有赛玲娜优秀。又说咨询的面试不是他擅长的,有点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准备。

朱可青做主道:“让小玲帮你啊!”她转头对赛玲娜说,“你帮程鸣好好准备面试,要是能开开后门最好了。”

“妈……”赛玲娜出口就有点埋怨的语气。程鸣截过了话头,开始讲他在美国的经历,把朱可青哄得可高兴了。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在和赛玲娜交往的时候,赛玲娜不见得有多喜欢他,她父母倒是把他当成儿子一样看待。

好不容易捱到吃完饭,朱可青让赛玲娜去送程鸣。赛玲娜没有拒绝,她本来也想和程鸣单独说几句,一出来就问:“你来干嘛?”

程鸣还是笑眯眯的样子,说:“就是来看看你们。”

“说实话。”

“好吧,主要是来看你。”

“我们的事不要扯上我妈。你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就跑我家来?”

“我要是说去上海,你会见我吗?”

赛玲娜不说话了。

“对吧?我太了解你了。”程鸣脚步轻松,走到赛玲娜前面去了。出了小区门,程鸣让她别送了。

车还没到,赛玲娜问:“你说申请了罗申,是真的吗?”

“不是为了哄你妈高兴嘛。你别送了,赶紧回去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多陪陪你妈。”

赛玲娜将信将疑,片刻又有点心软,还是陪他等来了出租车。

程鸣温和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上了车。车开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赛玲娜挥手告别。到那一刻为止,笑容才从他脸上坠了下去。


罗锐恒和王晓菁坐在星巴克里。罗锐恒一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标书早就做好了,没什么好改的。王晓菁舔着一大杯美式咖啡,余光都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一个电话打进来,罗锐恒把纸笔往桌上一丢讲起电话来。王晓菁这才看到罗锐恒居然在画画,画了一个女孩的笑脸,可爱到不像出自他的手笔。她眼睛一转,正好对上罗锐恒的目光。她心脏砰跳,赶忙收回了视线。在胡同里的那晚,她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目光。

罗锐恒边讲电话,边俯下身去,又继续画了起来。电话讲完,画也画完了。王晓菁哑然失笑,原来他画的是星巴克的海妖标志。

“画得还挺像。”王晓菁酸溜溜地说。

“我记得你喜欢画画对吧?”

王晓菁愣了一下,不记得在任何场合下说过。

“你面试时说过。”罗锐恒收起本子说,“走吧,要登机了。”

他们要去北京,去参加振华粮油的竞标陈述。那天晚上在和谦咨询看到的一切令王晓菁发现了一个秘密。难怪看到“和谦”两字那么眼熟,她事后才想起原来在菲利普的简历里看过。再联想到艾瑞斯说IT查过她的电脑,一切都明了了——菲利普是和谦背后的老板,并且窃取过罗锐恒竞标振华粮油的标书。

王晓菁把发现的结论告诉了罗锐恒,但修改了发现的过程。她满心期待罗锐恒会改变他只打算陪标、不打算奉陪到底的主意。

罗锐恒沉吟了一下,问:“你为什么那么想赢?比我还想赢?”

如果有个机会能让你的仇人输得失业,你会不会做?王晓菁心想。那晚上她本可以冲上去找陈浩然算账,但她忍住了。既然知道他在哪里,就可以慢慢来了。

王晓菁说:“就是觉得陪标可以,但是输给那样的人太不甘心了。”

那样的人,哪样的人?对她来说是陈浩然,对罗锐恒来说是菲利普吧。自己的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的原因能不能戳中罗锐恒的心。

罗锐恒玩味地看了她一会。王晓菁坚持住了,没有心怀鬼胎地躲闪,也没有意志不坚定地犹疑。她撑到了现在,撑到了罗锐恒终于带着她和一份精心准备过的标书去北京。

到了酒店,罗锐恒说他晚上有安排,让王晓菁自己吃饭。王晓菁抓紧时间睡了一觉,醒来一看错过两个闹钟,酒店餐馆都打烊了,只好出去找吃的了。

她图快图省事,也是为了给罗锐恒这个不挣钱的竞标项目省点钱,就去了一家沙县小吃。小餐馆里只有寥寥几个食客。她点好单坐下,闷头看手机。有人掀起塑料皮门帘进来了,哗啦一声响。她抬头一看,竟是陈浩然。

陈浩然走到收银台前点单。王晓菁坐在靠墙的桌子不敢回头.耳朵里的每一根血管都扩张着,听到他点单的声音别无异样。过了一会没声音了,她微微回头,一看陈浩然就站在她身后。

“真是巧啊!”陈浩然在王晓菁对面坐下,问,“你老板呢?”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王晓菁还是想了想。从现在开始,她要仔细斟酌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小姑娘,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想有充足的时间睡觉,有时间谈恋爱或者逛街,你就要掌握好老板的行踪。比如,知道他什么时候上飞机,什么时候下飞机,这飞机上的一段时间,你就可以划划水了。”

“哦……你现在是在划水吗?”

“我早过了划水的阶段了。我现在是在给自己干,划多少就亏多少。”

“你是老板?”

“怎么,不像吗?”陈浩然端坐了起来,还整了整西装。

王晓菁看到他的西装袖口有一根线头挂在外面,说:“更像做房产中介的。你还有别的合伙人吗?”

“有啊,还有一个啰嗦的胖子,只会啰嗦不会干活。看你也不像新来的,你在罗申几年了?”

“第二年了。”

这时候服务员端上了菜。陈浩然一看乐了,他们点的一样,都是一个黄焖鸡饭加一个排骨汤。

王晓菁往鸡饭里撒了点糖,拌了起来。陈浩然见状问“你是南方人?淮东一带的?”

王晓菁咀嚼的速度变慢了,她嗯了一声,说:“锡城的。”

“难怪口偏甜。你们那的饭菜我可受不了,是个菜都要放糖,齁甜。”

王晓菁不说话,一直埋头扒饭。

“罗申……王鸣飞还在吗?”陈浩然又问

“在。”

“左安平呢?”

“也在。”王晓菁抬起头问,“菲利普你也认识吗?”

“我跟他不熟。”

“那罗总呢?”

“呸。”陈浩然吐出个鸡骨头,轻笑了一下说,“干咨询这行的,没有人不认识罗锐恒。人中龙凤,罗申的摇钱树。”

他最后几个字拖得很长,多少有点戏谑和敬而远之的意思。这难道就是当年罗锐恒着重培养的得意门生吗?王晓菁问:“你和罗总工作过?”

“我是他招进罗申的。”有那么一瞬间,陈浩然目光有点涣散,好像在回忆什么。他接着说道:“你在罗锐恒手下干活可要小心,他可不是一个会管人死活的人。你干得好,他拿你当个宝。你干得不好,他翻脸就可以不认人。”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试图掩盖认真的表情。

“你为什么对罗申的人那么熟悉?”王晓菁问。

“前东家。不过我干砸了,被up-or-out(不进则退)出来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不是不可以透露身份的吗?”

“哈,你还真当回事啊?你老板讲的话,你听三成就够了。”陈浩然掏出了张名片给了王晓菁。

“和谦咨询董事经理……”她默念道,目光落在了他的电话号码上。

“你叫什么?”

“……汪小青。”

吃完饭陈浩然把账单丢给了王晓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默默地付了钱,跟在他身后走出餐馆。陈浩然问她住哪个酒店。她指了指一旁的威斯汀大酒店。

“唉,我们不能跟罗申比。”陈浩然往相反的方向脚尖一转,说,“明天见。”

陈浩然往不远处的如家招牌走去了。王晓菁走回酒店时还在想刚才的对话。她问他在罗申都做过什么项目,他说了很多,唯独没提嘉华。

语言的空白处往往就是最在意的地方。今晚陈浩然一直滔滔不绝地在说,王晓菁大段大段地沉默着。七年前的时候是反过来的。那时候王晓菁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话,而陈浩然只是坐在那里,记着笔记。他的脸被阳光直射着,白耀一片。

他停下笔,问:“你爸爸平时工作一定很辛苦吧?那么大的厂,一年手机出货量就上千万台,有问题的能有多少?”

“这你得问他了。忙是一定很忙的……”

王晓菁的作业本下摊着一张未完成的素描,被陈浩然抽了出来。他问:“你喜欢画画?”

王晓菁把画收了起来说:“这你就别跟我爸讲了。他不喜欢我画画。”

“那有点可惜,他一定不知道你画得那么好。”

王晓菁想着那个年轻人真诚的笑容。如今在陈浩然脸上出现的却是市侩、油腻的笑容。时间的力量能有多大?七年可以塑造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老天爷也在观察她,也许也会得到相同的结论。七年前她还是短发,刘海总是垂下来遮住眼睛,像个男孩子一样莽撞、脾气冲。现在?现在她安静得像修女,谨言慎行,希望没人注意她。

王晓菁快走到酒店门口了,看到罗锐恒从一辆商务车下来。车子另一边下来一个女人,看着有点眼熟。那个女人绕到罗锐恒这边,和他拥抱了一下告别。她这才看清楚是齐佳药业的万慧。

王晓菁隐在门口立柱下的阴影里,看到罗锐恒走到窗边,车窗放了下来,露出了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脸。她好像在哪看到过这张脸,应该是某个著名人物,可就是想不起来了。罗锐恒和这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万慧一直看着他,等他走进酒店才上了车。

王晓菁等商务车离开,才走进了酒店。她今天还有个发现,陈浩然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并不是那个不断打来又不断被罗锐恒掐掉的号码。她也许想多了,也许没有。回到房间,罗锐恒的微信也到了,叫她明天早点下去吃饭,然后一起出发去振华总部。

“……去长安街上最高大的那栋楼。”罗锐恒是这么写的。

他还记得在北京的那晚她说的话。王晓菁回了一个笑脸,便把手机翻过来放在床头。她平躺了一会,想起陈浩然说的话:你干得好,他拿你当个宝。

她睡不着,又把手机拿过来看看。反复这么几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睡得并不踏实。她是从噩梦中惊醒的,醒来时酒店的叫早电话铃声大作。

王晓菁按掉电话,拿起手机一看,罗锐恒半夜还发了几封邮件出来。满打满算他也不过才睡了五个小时,但出现在早餐桌边时却精神抖擞,利落地交代了几句竞标时要注意的地方。

王晓菁边听边吃,但不知为何今天特别容易走神。罗锐恒身后的那桌是空着的。她几次眼神飘忽过去,惹得他也回头了。

“你在看什么?看我!我刚才说了什么?”罗锐恒说。

“呃,抱歉。您说行业概况部分我来讲,其余的都是您讲。还说如果客户问的问题简单,我可以直接回答。”

“还漏了一条。”

“嗯?”

“不要和竞争对手公司的人接触。”

“竞标完了也不可以吗?”

“你是对他们其中哪个人特别感兴趣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下?”

“也没有……”

他们上了商务车,在后座上最后对了一遍标书内容。司机抄了近道,没走环路,而是在胡同里穿梭。一大早没什么车,再有十几分钟就要到地方了。

突然车屁股后面一声闷响,车子狠狠往前冲了一下。撞他们的是一辆面包车。车一停,下来了几个人。罗锐恒的司机下去处理了,可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

罗锐恒下了车。王晓菁从车窗看出去,那几个人气势汹汹,破口大骂。她突然感觉不好,跳下车想叫走罗锐恒。她刚走到他身边,就听他低声说:“赶紧上车,马上叫个车走。”

有个穿花衣花裤的大妈拎着马桶出来,看了一眼便又缩回了家里。几辆车开过,也只是小心地绕开了这里。一辆黑色轿车从旁缓慢驶过,贴在车窗边的是陈浩然的脸。


人的记忆中总有那么几个光辉时刻,像夜明珠般不断被打磨、被擦拭,最后变得熠熠生光,成为漫长孤寂的一生中唯一的亮光。

陈浩然总是避免想起罗申,却又总是无法避免想起他如何进入罗申的那个光辉时刻。研究生一年级时,他站在了全国大学商业案例竞赛决赛的演讲台上。决赛在北大的红楼礼堂进行。台下评委是各大商学院的教授和咨询公司的高管。他的队伍最后一个出场,奉献了最佳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他接过冠军奖杯。那时候没想到只是碰碰运气的参与竟会走到最后,更没想到能打败打败了北清复交,获得冠军。

赛后,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到他面前,递上了一张名片。陈浩然看着名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罗总您好!”

“比赛我都看了,表现不错。我想问问你是否愿意来罗申做暑期实习?”罗锐恒问。

陈浩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相信好运降临。他问:“罗申也招我们学校的?”

“当然,只要是好学生我们都要。不要相信外界那些传言,我们对学校没那么挑剔,人更重要。”

陈浩然正要回答,亚当斯走过来了,叫罗锐恒和光华的院长吃饭去。

“我一会就过去,再聊两句。”罗锐恒说。

亚当斯看着陈浩然说:“哦,你是冠军队伍的。”他看到陈浩然西装领上的校徽,说,“成大的是吧?表现不错,来罗申吧。”

来罗申吧。这句话像一个咒语,决定了陈浩然的命运。他成为了成大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罗申的学生。那时候没人相信,这么一个本科非985学校、研究生才考上成大的普通学生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他珍惜这机会,珍惜到战战兢兢的地步,用付出比同辈更多的努力来回报罗锐恒的知遇之恩。在罗申他过得很惶恐,认为自己可能只是运气太好。他多么害怕好运已经提前透支,有朝一日,也许会有倒霉的事平衡掉这一光辉时刻带来的几年运气。

现在陈浩然会觉得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赢得案例大赛的冠军成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光辉时刻。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在为那次的好运买单。时隔几年后再次见到罗锐恒,提醒了他账单还没有还完。

“猴子”、“蠢货”、“你可以去死了”、“快滚蛋吧”……时至今日,陈浩然仍然会在这样的梦中惊醒。他时常梦到被一个可怕的男人咒骂,自己嘴里不断涌出白沫,逐渐淹没了周身的空间,淹到他的鼻子——最后他会在这白沫中窒息。在罗申的时候,每当见到罗锐恒就会有这样的感受,被淹没的窒息,或是一块钢板在头顶上缓慢下降的压迫感。发展到后来,连想到罗锐恒的名字都会心脏猛跳。

他以为逃出罗申后会好一点,甚至逃出咨询行业更能避免和罗锐恒的相遇,但没什么改善。他尝试了其他工作,没一样干得好。人在走霉运的时候往往会收获一个悲惨大礼包。癫痫和心悸,还有名字很长的肺部的什么病都一同来袭。生病、请假、旷工,这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他像推石头上山顶的西西弗斯,在因果轮回中煎熬着,不知道何时是头。心理上必须要寻找一个支撑点,一个可以归咎的对象。于是恨意浮现了出来,他把他的不顺都归咎到了罗锐恒头上。

陈浩然回过头去,从后窗里看到滋事的那几人推了罗锐恒一把。他闭上眼,罗锐恒也推过他。罗锐恒在推他的时候怒斥着,他辩解和哀求,都没有让罗锐恒息怒。可今天看到罗锐恒被推了一把,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

陈浩然想和菲利普说不要多此一举、节外生枝。他们已经通过监控王晓菁的电脑拿到了罗锐恒最新的标书,方案不如和谦做得认真,报价也高了三倍。除非振华钱多得不耐烦,否则没什么理由他们赢不了。

可是菲利普却坚持要万全准备:“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以前对付竞标对手的手段哪个不比我们黑?让他输的最保险方法就是不要让他出现!”


王晓菁紧张地摆弄着手机,手都在抖。最近的车要七分钟才到。她不时往外看,罗锐恒已经走过来准备上车了,有人却拉了一把他的西装领子,他一转身,又被人狠推了一下。那几个男人把他围在中间。他只是淡定地整了整衣服,拨开他们要往外走,又被推了一把。

王晓菁看到罗锐恒握起的拳头,一阵热血上头,便抽出了电脑。十三寸的Thinkpad笔记本电脑是他们吃饭用的家伙,现在成了唯一的武器。

她拎着电脑就下去了。也许是“武器”的重量稳定住了她,她像一个拎着弓的女战士,勇往直前地走了过去,心中不带怕的。被包围的罗锐恒看到了她,那些男人则背对着她,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瘦弱的女孩正举起电脑向他们其中一人的后脑上砸去。

电脑飞了出去。

“啊!”女孩的尖叫声与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几乎同时响起。


陈浩然按下车窗时,罗锐恒的声音恰好传来。

“王晓菁!”罗锐恒高喊道,“小心后面!”

面包车的司机下来了,在王晓菁举起电脑的同时从后面推开了她。电脑飞了出去,王晓菁差点被推倒在地。幸好她连退了几步,才没完全摔倒。

她站定在了马路中间。

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王晓菁看清了车牌号,是她刚刚叫的车到了。可是到得也太准时准点。她甚至看到司机因惊恐张大的嘴和猛打方向盘的手势。

但太晚了,她想。

王晓菁感到身上被狠狠地撞击了过去。北京胡同的街头清静又杂乱,仍然绿着的杨树、低矮平房上传统的翘檐、还有路两旁参差不齐的共享单车……组成了一幅丰富的画面,在她的视线中颠了个。

王晓菁重重摔落在地。出租车急刹了车,但是仍然撞在了马路牙子上。她趴在地上,从知觉到听觉都失去了功能。她与世界断了联系。

唯有视觉,唯有视觉里出现了块玉观音——拴着红绳的玉观音吊坠从她的领口里掉了出来。她猛呼出一大口气,才听见了声音、才感到了疼痛。她双手撑在地上,爬了起来,慢慢站了起来。那几个滋事的人转头跑回到了车上。面包车在倒车,他们要逃走了。

但王晓菁顾不上他们了。她慢慢走了过去,绕开了出租车挡住的地方。她躬下身子,跪在了地上,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颓然地垂在膝盖上。

罗锐恒倒在地上,血像红线一样的血细细地蔓延着,从额头到了下巴上。

陈浩然所坐的黑色轿车停了下来,踌躇地闪着灯。两秒钟之后,它静悄悄地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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