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昨日光辉

新秀  作者:珞珈

监狱外,一辆保险杠损了半截的商务车停在路边,罗申的几个人在车上等着。

孙明经说:“这个项目真是奇葩。被收购方的董事长居然在监狱里,这怎么谈?”

王鸣飞说:“人在监狱里,但是对厂子的控制力应该还在。虽然是个烂摊子,就冲昨天那些人拦我们的样子,只要刘海生没死,这厂子应该还是他说了算。”

“非也非也,昨天那些人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孙明经头摇得像拨浪鼓,把昨晚的惊险奇遇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王晓菁在一旁拼命给他使眼色,都没拦住他的嘴。

王鸣飞惊讶地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王晓菁是不是又是你?”

王晓菁说:“这次可真不是了!”

孙明经得意道:“是我想去看看的。我就知道,只有在黑夜里才能看到阳光照不到的秘密。那帮人偷偷运焦炭,还往里掺假!”

王晓菁诧异地问孙明经:“焦炭?那不是炼钢用的吗?难道是……”

车门一把被拉开了。罗锐恒上车时,罗申团队的人都在等他的回应,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说,只说明天再去江海船舶。

“明经,你说昨晚你们发现一些蹊跷的地方?今天去查查究竟吧。”罗锐恒说,“你一个人去就行了。”

晚上十点,江海船舶一处偏僻的侧门打开了,几辆卡车鱼贯而出。在一个岔路口,一辆小轿车停在那里,连车灯都没打开。等到这些卡车全部驶过,小轿车悄然驶出跟在后面。

孙明经和王晓菁就在车里。孙明经抱怨说王晓菁不听劝,这种危险的事非要来凑热闹。要是再被罗锐恒发现了,他就只能给罗锐恒表演劈叉了。

前方卡车带起的灰尘扑到了挡风玻璃上,很好地掩盖了他们的跟踪。他们一路屏息静气,开了十多分钟后,看到这些卡车驶进了一扇大铁门。夜色中,王晓菁辨别出铁门上的招牌上写着:连海钢铁厂。

他们下了车,沿着围墙栅栏找到一个缺口处观察。卡车卸下了焦炭,为首的卡车上跳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老胖。他和钢铁厂的人交接完,手上便多了一个黑色塑料口袋。

“看来是连海钢铁厂有人里应外合,买了劣质焦炭,套了差价,又给了老胖一部分回扣。”孙明经说,“难怪他们死守着厂子不离开啊,这里赚钱的门道还真多,他们是要把厂子吃干抹净啊!”

王晓菁也几乎是这么认为了,直到他们发现老胖之后又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江海船舶的生活区。

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看到老胖在一片居民楼上上下下,敲开了好几家的门。令人意外的是,他每到一家,出来开门的老弱妇幼都笑逐颜开地把他迎进家门,又给他大包小包地塞了不少东西送出来。老胖到了这里也像变了个人,憨厚地笑着,大声地和每个人打着招呼,像勤恳朴实服务街里街坊的居委会大爷一样。

从头到尾,老胖始终提着那个黑色塑料袋。直到最后,袋子变得轻飘飘,被他团成一团扔到了阳台外。

老胖出来时,王晓菁和孙明经就在路边等他。他看到王晓菁手上拿着被他扔掉的塑料袋,把夹克衫往上一兜,领子遮住了脸就匆匆往前走。

“老胖!”王晓菁喊道,“我们谈一谈!”

老胖转过身来,打量着他们俩,恶声恶气道:“有什么好谈的?大晚上你们瞎溜达什么?”

“哦,我们刚才可看到一些有意思的。想问问昨晚你们加班加点运来的那些焦炭还在吗?”孙明经笑嘻嘻地递上了一根烟问。

老胖啐了一口痰,接过烟来,往对面一家砂锅店扬了扬下巴。

转眼,王晓菁和孙明经就坐在白菜粉丝砂锅前,看老胖稀里呼噜地嗦下一大坨粉丝。吃到砂锅见底,老胖把嘴一抹说:“说吧,你们是想敲诈、还是勒索、还是威胁人?”

王晓菁说:“为什么不是合作呢?”

老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往桌上一拍说:“看到没?我只跟毛爷爷合作!”无赖强硬的样子跟昨晚抓他们的时候一模一样。

孙明经说:“我们都看到了……”

老胖点了根烟,吐了一圈烟气,眯着眼睛砸吧了两口,就是不说话。

王晓菁接过话说:“看到你在做好事。”

老胖有些愕然。


第二天,罗申团队的车到了工厂门口,胡副总又在那里等着了。可是这一次不一样,门口的栏杆早就抬起来了,也没什么人拦着了。老胖也在。

罗申一行人下了车,经过先前一番交手,场面未免有点尴尬。前天晚上,如果不是罗锐恒抬出刘海生,说是刘海生同意他们来看厂的,老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他走。

现在两人一见面,老胖大概是相信罗锐恒没在瞎编。他整了整帽子,不情不愿地说:“刘总交代了,你们可以随便看。不过厂子那么大,你们到底想看什么?”

罗锐恒递上包烟给老胖说:“您带我们看什么,我们就看什么。”

罗申的其他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罗锐恒,这可和他车上刚刚交代的不一样。刚刚罗锐恒明明说,要他们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尤其要睁大眼睛把厂区规划都看看清楚。

进了工厂区,一行人在一栋外表斑驳的办公楼前下了车。胡副总和老胖嘀咕了半天,看来是在商量先去看什么。

罗锐恒问:“有没有荣誉馆之类的地方?”

胡副总说:“有啊!当然有!好主意,先从建厂的历史开始讲吧。”

老胖斜睨了一眼,啐掉一颗烟头,从腰间的钥匙挂里掏出了一把生锈的钥匙,嘟囔道:“有什么好讲的,讲出来都丢人!”

事实是,胡副总开始介绍建厂历史时,老胖只是远远地跟着。等到介绍到江海生产的全世界最大的原油轮时,老胖和罗申的人就凑在一起看玻璃罩下的船模了。

王晓菁摸了一下玻璃罩,发现没灰,再看这个荣誉馆维护得像新的一样。她问老胖:“经常有人来参观吗?”

老胖不屑道:“谁没事往这跑啊?”

最后他们走到一面墙前,墙上的平面图展示了整个江海船舶的规划。这个建厂三十年、在九年前花了一百多亿资金扩建起来的船厂,拥有渤海湾最优质的海域,四座船坞和两座港池。

“……占地三万多亩,最高峰时有八万员工。”胡副总说。

“那就是差不多五六百个班组咯?”王晓菁咋舌了一下,“那还真是个很大的厂子。”

“可不是嘛!”胡副总指着老胖说,“老胖就是装配组的班组长。六百四十个班组长里,整整二十年,他年年都拿优秀!”

老胖眼睛瞪着天上说:“是六百三十八个班组!”

王晓菁去找洗手间时,意外发现一座礼堂。礼堂里空荡荡的,走道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地杂物和垃圾。红色的窗帘挡住了一半的窗户,阳光从蒙着灰的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照亮一点昏暗的礼堂。台上挂着红色的横幅:江海船舶2014年年度总结表彰大会。

她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一会,一刹那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嘉华的年度表彰大会。每年那时候是她和父亲王河山关系最缓和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台下看父亲上去领奖,拐着胳膊自豪地把奖状和奖品揣在怀里。父亲总是把奖状留下,把奖金和奖品都送给困难职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只有一年不一样,那一年王晓菁收到了一套一百二十色的彩色铅笔。

周红梅告诉王晓菁:“你爸说给你的。”

“他不是不支持我画画吗?”

“厂里效益不好,拿别人抵债的商品作为奖品。周围除了你还有谁画画呀。”

“哦,原来是别人不要的。”话虽这么说,王晓菁还是很高兴。但是那套铅笔如今锁在柜子里,落了不少灰。

直到孙明经来叫,王晓菁才回过神来。礼堂外的走廊上挂满了历年表彰大会的合影。王晓菁一张张看过去,走到尽头时看到罗锐恒在盯着一张照片。

一行人出了荣誉馆,又坐上了车。现在要在整个厂子里转一圈。白天看清楚了,成排的堆场、船坞,还有十几座大小不一的“红色拱门”,就是传说中的龙门吊[龙门吊其学名是门式起重机,因其形状像门而得其名。主要作业于露天作业,并在固定轨道(双轨)上作业。],一直延伸到海边尽头,蔚为壮观。

这里本该是电光火石、热火朝天的景象,如今却没入在了铁锈和荒草里。反差太大,令人唏嘘。

罗锐恒跳下车,站在船坞旁思忖着。他问了胡副总一个问题:“渤海湾是不是因为环保,马上不让搞岸线开发了?”

“已经不让搞了。”

“现在连海的深水码头岸线多少钱一米?”

“七八十万吧。”

另一边,王晓菁和孙明经发现那些运煤车已经没了,但是地上还有一些煤渣。王晓菁看到有几块生锈的钢板,猜测这里原先是堆放造船材料的地方。

孙明经在钢板下摸了摸,把沾了一手沙子的手掌伸到王晓菁面前说:“你看,这帮孙子……”

王晓菁心领神会道:“也在倒腾厂里的东西卖吧?垫钢板的沙子都没了。”他们面对的这片空地长满了荒草,但能看到草根上有沙子残留。王晓菁对这个场景不陌生。江海船舶工人们在偷卖厂里的东西,和当初嘉华厂如出一辙。

老胖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说:“你们对这厂子兴趣不小啊,没人像你们看那么细……”

王晓菁转过身说:“这个厂子太可惜了……”

老胖意外的表情和昨晚如出一辙。昨晚在砂锅店里,双方多少都交了底。王晓菁和孙明经也很意外,有些人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坏,比如老胖。

老胖问:“你们到底为什么来江海船舶?”

王晓菁说:“江海船舶快被卖了,你知道吗?”

老胖狐疑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晓菁说:“有人要收购江海船舶,我们就是替客户来考察的。”

孙明经小声说:“你别说太多呀!”

“你闭嘴!”老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砂锅都颠了起来。他问王晓菁:“谁要收购我们?”

“一家特别大、特别有名的企业。我暂时不能说名字,但是是一家口碑很好的企业。”

“大不大、有不有名关我屁事?”

“你说的对,大家最关心的应该是会不会裁员,以及补偿金怎么算对吧?”王晓菁想了想说,“你们是叫补偿金还是优化金?”

“优化金。小姑娘你懂得挺多的嘛。”老胖口气缓和了下来,“还有工资和公积金,我五年的公积金都没发过了!”

“我也是工厂大院长大的,看到江海其实挺亲切的。”

“你哪个厂的?”

“嘉华电子。”

听了王晓菁这话,不只老胖,就连旁边的孙明经都很惊讶。

老胖问:“那个倒掉的手机厂?”

“嗯。”王晓菁苦笑了一下,“看来大家都知道啊。以这种方式出名,唉……”

老胖叫了一瓶莱州特曲,给孙明经和王晓菁都倒上了一杯。明知道是52度的酒,王晓菁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一杯。三人喝完脸都红了。

红着脸,说话倒也放松了一些。孙明经问:“兄弟,为什么不希望别人来收购江海船舶?”

老胖长叹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吗?谁愿意在这耗着?这几年多少家来谈过,来的一个个都是吸血鬼。欠工人的工资和公积金、裁员的优化金,没一家愿意掏的。盯上的都是江海船舶的这些资产。可是他们得到手了,转手一倒卖就赚大发了,没人会管我们这些工人的死活!我们就像破抹布一样!就像破抹布一样!”他说着说着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

王晓菁问:“刚刚我们看到生活区留下的那些人……”

“都是没地方去的,都在盼着厂里能赶快解决优化金的问题。年轻的、有门路的早就跑光了。”老胖说,“这厂子是几万人、三十年的心血!老厂长要是还在的话,厂子不会就这么没的!我们要是连厂子都守不住,还是个人吗?”

王晓菁又问:“你为什么不离开呢?我是说,技术工人哪里都缺。江海船舶干不下去了,还有大连船舶、中船啊。”

老胖憋了半天,脸更红了,才说了一句:“有感情了呗。”说完还笑了笑,不好意思似的。

王晓菁其实在问之前就预备会得到这个答案了。但是看到他说的时候,尤其是那一笑,还是觉得非常心酸,几近落泪。她想到了她爸,也想到了嘉华厂那些可爱的叔叔阿姨们。

今天,他们又在厂里发现的被偷偷挖掉的沙子,估计和老胖也脱不了干系。焦炭的钱、沙子的钱,应该都被他拿去救济那些仍在苦苦期盼的人了吧。

王晓菁看向远处的港池。那里还停泊着一艘没造完的破船,是金融危机时被破产船东遗弃的。扬帆远航,这个常常被用来予人梦想的词语,却在这副景象前失了意义。谁能拯救这座制造梦想的厂子呢?

临上车前,罗锐恒对胡副总和老胖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实在是觉得可惜。我见过的很多行业,那些互联网和金融行业与江海船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非常汗颜。中国的立国之本是世界工厂、是制造业,不是那些飘在天上的行业。”

罗锐恒并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再多说一句漂亮话。但是王晓菁发现老胖居然眼圈都红了。

回酒店路上,王鸣飞一个劲地夸罗锐恒实在太神了,昨天江海船舶的人还拦着不让进厂,今天居然就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

王鸣飞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罗锐恒笑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记住了,虽然是给振华做可行性方案,但其实难点不在振华。这收购能不能做成,要看江海船舶是否满意。不光刘海生要满意,就是这些厂里的工人保安也要满意。否则啊,大门一堵、电闸一拉,签好的协议也能给你搅黄了。你们回去先算算改造成物流园区的估值,看看缺口有多大。”

在参观完江海船舶后,罗申团队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可行性方案的思路也有了大体的方向。结论似乎很直接,工厂面积那么大,直接改造成物流园区,用来停放大宗商品和货物,并提供粮油、木材等精加工服务,可以把江海船舶的价值提升数倍。这个构思也验证了钱进东一开始的想法。

“就是那些船坞有些碍事,是异形的地盘,浪费了很大空间。”王鸣飞说。

“如果填了呢?不就又多出一些物流用地来了?”孙明经说,“就是要算一下投入产出比是不是合理。”

王晓菁在一旁很快心算了一下,皱了皱眉,以为自己算错了,又算了一遍。

“好像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就算改成了物流园区,离250亿的债务还有将近一百亿的缺口。”她说。

孙明经说:“这可怎么办?江海船舶一定是做了一个非常二百五的生意,所以才能欠下250亿的债务。”

他们卡在了这里,只好去找罗锐恒讨论。罗锐恒毫不留情地敲打道:“你们的耳朵是摆设还是脑子是摆设?”

大家面面相觑。

“我在参观时问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们在旁边是在玩吗?”

“哦……”王晓菁想起了什么,“那个岸线!”

“哦!”王鸣飞和孙明经也反应了过来。

“可罗总您不是说先算物流园区的估值,不考虑其他的吗?”王晓菁又问。

罗锐恒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会后,孙明经给王晓菁拿来酸奶和苏打饼干。王晓菁尝试了一下他的吃法,居然味道不错。她刚奇怪孙明经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孙明经就又开启了“说教模式”:“你刚才也太不给锐恒总留面子了。老板的话嘛,懂了就不要戳破。他不要面子的嘛?”

“罗总是我见过的最不要面子的人了。我跟他向来直来直去的。”

“你错了。面子这种事,有的人摆在脸上,有的人摆在心里,但没有人不看重。”

王晓菁若有所思,她还真没想过罗锐恒是不是真的不在乎面子。她好像很少考虑过他的感受、他的心情。罗锐恒这个人,铜墙铁壁的,她以为他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

但她还是不服气道:“罗总就是喜欢刁难下面人,有话不直接说清楚。”

孙明经呵呵一笑说:“他总不能承认是他忘交代了吧?我以前也是这个样子。手下的程序员都太聪明,要承认自己长得丑可以,但是要承认忘事或者做错绝对没门!否则队伍不好带。”

“明经,谢谢你。”王晓菁突然郑重地说。因为孙明经的说教但凡只要能听进去,她发现还挺有道理,都是他在大企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她竟然之前那么不屑一顾。

但是这个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以为自己喜欢听他说教,否则要被唠叨死。于是王晓菁说:“谢谢你那天晚上没有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孙明经脸红了,不倒翁一样的身子又开始摇晃了起来。“唔……身为一个男性,怎么可能对身处危险的女性见死不救呢?”

王晓菁笑了,她本来以为……本来自以为是地以为,孙明经是那种软塌塌的男人。罗锐恒说得对,她是眼睛长到头顶上了,不光看人的功力不行,也没有想去了解别人,就想当然地先入为主了。这是一种傲慢的表现吧?

王晓菁说:“对不起,如果之前我说话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你原谅。罗总之前教育过我,要我多向你学习。现在看来,我们俩之间不存在谁带谁的问题。你的经验和资历远远在我之上,应该是我向你多学习才对。”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年轻人傲气一点很正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其实吧,一开始说是你来带我,我也有点懵。心想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听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指挥,换谁心里能接受啊!”

“我能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换行业呢?”

“我也不想啊,但是IT行业是个吃青春饭的行业,在美国有大批华人干这个。如果到了三十五岁不能再往上升,基本上就触及行业的天花板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其实有点后悔,去美国对不对?选择IT对不对?我去读MBA的时候,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一大半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时候差点都想退了。后来想想,不过是以前舒服日子过太久了,现在来还债了。如果现在再退缩,以后要还的债会越来越多,才又坚持了下去。”

“那你老婆孩子呢?他们也回国了吗?”

“他们都还在美国,我老婆也在湾区工作。两个人都得工作着,要不然房贷谁还?还有孩子的教育基金,得攒着吧?幸好咨询的收入不低,要不然我老婆肯定反对我回国。唉,等孩子上大学应该就好了。到时候就让老婆回国。”

王晓菁对这个顾家上进的男人竟然有了一点好感,再看他好像也顺眼了一些。

孙明经又说:“刚入行,谁懂得多谁就是师傅对吧?模型啊、画PPT什么的,你完全可以当我师傅。跟客户打交道、行业经验,我可以教你。咱们互相学习吧。大家目标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把我们这一块的工作圆满完成就行。”

王晓菁点点头。

“我的价值观呢,就是成就他人,也是成就自己。孔子说过,君子有成人之美……”孙明经喋喋不休了起来。

又开始了!王晓菁心想,讨厌的地方还是让人讨厌啊!

孙明经发表完一番长篇大论,还贱贱地问能不能得一个五星好评。王晓菁说可以给他五星好评,分期付款,一天一颗!


当晚,在连海大酒店的一间客房里,老胖脱下帽子,攥在手里,诚惶诚恐地对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人说:“您看,不是我们不想拦,而是拦不住啊。我们昨天就拦了,结果他们找到了董事长。董事长发话,我不能不听啊。”

“咳咳咳……那我的话呢?焦炭的钱也给了,沙子也是买你们的,你要是拆了那些破铜烂铁的我也收,这些好处够补一些优化金了。还有哪家像我这么有诚意的?”说话的居然是连海钢铁厂的董事长刘达岩!

“刘总,别家是比不上您,所以您看过去几年来谈的不都黄了吗?我也没想到啊,这次来的这帮人有点不一样呢。连董事长都能被说动,我还能说啥?”

“你说你们,一点好话就给吹晕了?你们怎么这么经不起考验?以前被骗的还不够多啊?”

刘达岩往老胖面前扔了一沓钞票,老胖却没伸手。

“怎么?不敢要了?”刘达岩问。

“我没做到的事您还给钱,我受之有愧。要不您再去见下董事长?”

“你是故意为难我啊?明知道刘海生个死倔老头不愿意见我。咳咳,该,他不听我的,进去了吧?叫他不要扩张那么快不听,叫他和银行搞好关系也不听,叫他把江海船舶卖给我还不听。我倒要看看,恁憨熊能撑到什么时候?等他出来再救江海,黄花菜都凉了。你们这些人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哦不,已经在喝西北风了。”

老胖讪讪地直搓帽子。

刘海生又问:“那个罗什么公司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啊?还有他们到底都知道些什么?都看到些什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但他们这帮人都不是傻子,尤其有个小丫头和一个秃子。白天他们跑到厂里来参观,眼神可尖了!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我们挖了厂里的沙子去卖。您知道的,那些沙子卖给您还挺便宜的……”

刘海生抚额叹气道:“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胖连声称是,还说下次再见到罗申的人肯定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刘海生骂道:“我说的是你们这帮憨熊!”


王晓菁回到酒店,走在长廊里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放慢脚步等了一下,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超过了她,匆匆往走廊尽头走去。她看着那个男人进了房间,松了口气,也许是自己多想了。

她刚进屋就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张可疑的小纸片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她捡起一看,是那种三四线城市街头常看到的小广告,印着美女头像和电话的那种。她不以为然地扔了小纸片,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王晓菁哭笑不得,对电话里的女人说:“你看我像需要的样子吗?我告诉你需要的人在536房间!”

她挂了电话倒在床上给何多发信息:“我昨天去厂里了,没看到你哎。”

“你是偷溜进来的,还是被抓进来的?啊能别再吓我啦?”

“都不是,我可是被请进来的,老胖亲自介绍厂子。问你个事,你知道厂里倒卖的沙子是给谁的吗?”

“不知道!别再问我了!他们没再找我麻烦就不错了!”

王晓菁翻了个身,总感觉这里面有些古怪。连海钢铁厂知道他们用的焦炭有问题吗?还有那些沙子,刘海生知道他的人在倒卖厂里的资产吗?

她自言自语道:“唉,想不清楚。肚子饿了,去哪吃饭呢?罗锐恒?”

王晓菁怔住了,摸了摸刚才脱口而出的嘴。她翻了个身躺平,看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又翻了个身,身子蜷缩起来,把床上的一层毛毯裹在身上。这毛毯还是前天晚上罗锐恒送来的。

那晚她看到罗锐恒站在门外,既意外又不是滋味。他杵在墙边的样子让她想起那天在雨帘下抽烟的他。

罗锐恒走进房间说:“你刚才手冰凉。”

她都不记得他何时碰到过她的手。他却记得医生的话,叫她不要受凉。

罗锐恒把毛毯铺在了床上,又给她倒了热水,逼她喝下去了两大杯,原来他叫她多喝热水不是敷衍。王晓菁和他隔着床站着。经过这一晚的折腾,他们俩看上去都沉默而疲倦。罗锐恒慢慢向门外走去。王晓菁突然叫住了他:“你说要我离开罗申,是真的吗?”

罗锐恒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明灭,像有难言之隐。他跟她之间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如同他们心中难以逾越的一道坎,都不打算向前一步。

罗锐恒说:“王晓菁,我拦不住你的。选择权在你,你想怎么做都行。”

王晓菁震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她怔怔地看着床前的位置,那是罗锐恒刚刚站着的地方,现在空了,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反复在想罗锐恒的话,什么叫“我想怎么做都行?”他在指望她会做什么?这是一种请求还是许可?听着又像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像怜悯,也像是自责的认同。

“罗锐恒早就知道你!”王晓菁想起陈浩然临死前对她说的话。如果这真的是事实,也许就能解释罗锐恒这没头没脑的话了——他真的知道她进罗申的动机吗?

王晓菁跳下床,她控制不住冲动,要去找他把一切问清楚。这时有人敲门,她心中期盼的是罗锐恒。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然而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穿着工装的陌生男人,就是先前尾随自己的人!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关门。陌生人却一脚插了进来,还反锁了门。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王晓菁退到了屋内。

“别害怕,我只是来送个东西,要确保你本人收到。”陌生人从衣服里掏出两大块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东西,放在了茶几上。

这两包东西放下时,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听着还挺沉。他打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了两大捆红色的东西。原来是二十万现金!

王晓菁惊呆了,一屁股重重坐在了沙发上,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我不能说。还有一句话带给你:不要再插手江海船舶的事了。”说完陌生人就要走。

王晓菁拦住他,硬要把钱塞回去。可他说什么都不肯收,推推搡搡的,瞅准一个机会拔腿就跑了。


罗锐恒在长长的走道里走着,每一步都像一个沉重的思绪在沉淀。这几天他在相同的走道里反复走着,同样的问题也反复想了很多遍。他在想的是,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必须离开,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他?如果他不希望再看到一个有能力、有才华的新秀重蹈陈浩然的覆辙,为什么不现在就去阻止?如果真的感到愧疚,为什么不就坦然地接受可能的惩罚,不管那会是什么?如果……如果他真的在意,为什么不现在就放手让她去寻求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难的并不是得到答案,答案其实非常确定。难的是作出选择。

罗锐恒被重重思绪拖着,低着头进了门,等到房门被人关上,才发现房间里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后退了一步问:“刘总,是我走错了,还是您走错了?”

“你认识我?”

“是连海钢铁厂的刘达岩董事长吧?何事需要您亲自过来?”

“咳咳……”刘达岩坐在沙发上,脚下放着一个行李袋,“作为酒店的主人,理应和贵宾来打个招呼吧?”

罗锐恒在得知刘达岩也是连海大酒店的老板后,终于把一切都联系在了一起。他说:“看来我们会住在这个酒店,也不是巧合啊。”

刘达岩在他面前打开了那个旅行袋,里面装满了现金。

“呵,看着有两百万了。”

“罗总好眼力啊!”

“经验之谈。”

“那以罗总的经验,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为了江海船舶的收购吧。是想让我的客户退出,您好接手?”

“嗯,果然是经验丰富。那这事情倒简单了。”

“嗯?简单不了,刘总未免把我想得太重要了。就算罗申不做,还会有其他咨询公司做的。客户想要的结论,也总会有其他人给他们做出来的。难不成刘总要给每家咨询公司都送上这么一份大礼?那这钱可真是花得不值。”

“钱花得值不值得我说了算。就凭你能进得了江海船舶的大门,我就觉得值了。这些年来可没几个人进得去。不过以你的经验,江海船舶还能拖多久?能拖到下一家咨询公司来吗?我告诉你,还有十天。十天之内如果江海船舶的收购方案定不了的话,就会直接宣布破产,走司法拍卖程序。到时候参与竞标的人多了,你的客户未必会是赢家。我们就看看谁能熬得过谁吧,我有的是时间,我不着急。”

刘海生又咳嗽了起来,即使这样他手里还是烟不断。罗锐恒思索良久说:“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这可是商业行贿。”

刘海生指指天,又指指地,再指了指自己和罗锐恒,一切不言而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晓菁从来没有概念,二十万现金到底是多少。现在知道了,银行会把每一万元用纸带扎成一小捆,每十万元用塑料圈扎成一大捆。十万元上还夹着一张纸,盖着银行经办人的印章。

她拿起一捆钱,贴近鼻子闻了一下,没有传说中的腥臭味,而是有种化学的、油墨一样的味道。可是这钱好像也不是用油墨印出来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气味。

本来以为面对金钱,她可以做到很镇定、很平静,但根本不是这样。要说心中毫无波澜怎么可能?她现在知道,不是因为自诩清高、视金钱如粪土,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现金摆在眼前。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没钱还债的时候让人睡不着觉,钱多了也睡不着。这些钱就是工具,是她还清债务、求得轻松的工具。无关乎欲望,也无关乎纸醉金迷的希望,面对这些钱她想不出什么美好的未来,她只想到终结苦难的过去。

如果真拿这二十万去还债,欠何权贵的钱就只剩下三十万了。这么想一想,会觉得负担轻松一点吗?好像也不会。她只会觉得现在在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一个让人睡不好觉的选择。

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她都能收到,项目上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会收到?她这刚工作的新人居然能碰上商业贿赂,老天可真是乐此不疲地历练她!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给她如何处理的建议。她去找罗锐恒,敲开门时,罗锐恒半开着门,大半身子挡住了空档。

罗锐恒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有客人。”

王晓菁从缝隙里看到屋内烟雾缭绕。来访者神神秘秘,看不真切。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就放在沙发边上。


第二天本来说好团队要一起回上海的。但最终回去的只有三人,罗锐恒说还要单独去见一下刘海生。高铁上,孙明经抱怨酒店的床太软,还经常有骚扰电话吵得他不得安生。王鸣飞则抱怨这些天吃得太清淡了,放着连海的小海鲜不吃,连一点辣子都不让沾,真是要了他命。他还说罗锐恒以前是无辣不欢,口味像个四川人。该不会这个项目让罗锐恒烦心得连辣都戒了吧?

孙明经说:“这个年纪了,该清淡一点,健康!”

王晓菁说:“可是又爱喝酒又爱抽烟,健康不到哪去。”

王鸣飞奇怪地问:“罗总什么时候抽烟了?”

王晓菁眨了眨眼睛说:“哦,我记错了。”

王鸣飞说,每一个项目都觉得很难,都觉得不会有比这个项目更难的了。但是每一次都打脸,永远是下一个项目最难。江海船舶这个收购案,哪怕他们已经把可行性研究报告做出来了,还是不能100%算结束。因为他们都知道纸面上做得再漂亮,落实起来却是障碍重重。

在孙明经和王晓菁发现了那些焦炭和沙子的去处后,振华粮油的真正对手才浮现了出来。谁会想到,一家民营钢铁厂竟然成了最大阻碍。连海钢铁厂和振华粮油的体量相比,真有点自不量力。可就是这么一家不大点的地方企业,竟然串通了江海船舶的自己人,把每一次前来谈判的收购方都拒之门外。

王鸣飞说,中期汇报时振华的王力勤曾提到过,连海钢铁厂跟地方银行的关系不错。地方银行对江海船舶的债务不太愿意打折,恐怕也是拜连海钢铁厂所赐。至于地方政府,如果收购方是大集团,就意味着收购以后税收要上缴到总部,不会留在地方。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人之常情。而且,如果收购方不能解决职工优化问题,对于地方政府来说也是一个负担和隐患。

王晓菁不理解道:“明明是弱势的一方,为什么就会成为隐患呢?为什么都是大家想踢来踢去的皮球呢?”

“我看老胖那些人根本不是弱势一方。有感情也许是真的,有利益在也是真的。焦炭上做点手脚,倒卖点厂里的资产去卖,日子快活似神仙!”孙明经说,“但是这么好的一个厂子就耽搁了,真对不起他们过去三十年的辉煌历史!”

王晓菁总是不由自主把江海船舶跟嘉华电子做比较。她不得不承认,孙明经说得没错,老胖那些人成了阻碍。理智上是接受了,可是感情上仍然会偏向江海船舶一方,即使她明明知道这是错误的。

她心中不安,还因为早上她独自去找罗锐恒,想汇报那二十万的事。一见面罗锐恒就问:“他们给了你多少?”

“您怎么知道的?”

罗锐恒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放在她面前,问:“是这样的吧?”

王晓菁果然没猜错,团队上还有其他人收到了钱。她猜测只能是同样了解江海船舶的孙明经了。

“我应该怎么处理这些钱?”

“按公司的规定你应该上交林总,但如果你怕解释起来麻烦,也可以给我。”

王晓菁犹疑了一下,没马上答应。

“怎么?不信任我?”

“为什么不是还给送钱的人?”

“那你又为什么没还?”

“我还了,但是对方不肯要就跑了。我以为您能给他们。”

“我怎么知道是谁送的钱?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王晓菁眨了眨眼睛说,“罗总,我还是直接交给林总吧。我可以解释的。”

“那好。这件事就不要和任何人说了。如果送钱的人再找你,尽量不要见面,不要留下任何证据。如果迫不得已,你就说会按他们的要求办的。”

王晓菁此时的包里就放着那二十万,和她的心情一样沉甸甸的。罗锐恒不知道那天晚上她没走,就在门外偷听到了他和刘海生的对话。她捂住了嘴,以免自己的惊叹被听到。一门之隔,罗锐恒对刘海生说:“这个钱我留下。”


在收下了刘达岩的两百万后,罗锐恒又去连海市第一监狱见了刘海生。这一次刘海生看上去气色不错。面上风霜淡了点,连头发都新染了。罗锐恒听说过监狱里有各种法子改善生活,总有渠道把外面的东西弄进来,也就说明总有渠道把里面的消息传出去。

刘海生问:“听说你去参观过了?印象如何?”

“很可惜。”

刘海生有点意外。

“因为太好了,所以觉得很可惜。”罗锐恒说,“听说江海船舶的效益是从2008年开始走下坡路的。那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个是波罗的海干散货指数[波罗的海干散货指数(Baltic Dry Index,缩写BDI),是航运业的经济指标,它包含了航运业的干散货交易量的转变。]跳水,另一个是您父亲刘国明去世了。”

刘海生眼中黯淡了一下,说:“你是想说厂子是毁在我手里的?”

“有的时候我们觉得成功,是因为自己厉害或者运气好,却忽略了也许我们本来就处在一个大环境的趋势上。不要对抗趋势,因为对抗趋势会让你付出成百上千倍的代价。换一个人也未必会改变结果。”

“我是快五十的人了,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相信‘人定胜天’,抗争过总比没抗争过好。”

“是的,换做您父亲也会选择抗争的。我才知道他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在这之前,他好像没有安排好江海船舶的接班人?”

刘海生突然警觉起来:“你是不是接触过刘达岩?”

罗锐恒没有否认,把昨晚同刘达岩见面的情况告诉了刘海生。

昨晚,在看到罗锐恒痛快地收下了两百万现金后,刘海生有些意外。换作常人要扭捏作态一下的决定,罗锐恒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罗锐恒说:“想必刘总和地方上的关系很不错吧?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也不能指望地头蛇自己盘起来。也许我是应该给客户另一种建议了。”

他把装钱的旅行袋放到了沙发边上,又说:“时间不早了。您看要不今天就到这吧?”

可是刘达岩依然没动,而是跷起了二郎腿。罗锐恒了然一笑,这两百万果然没那么好拿。原来刘达岩想知道,究竟罗申想出了什么办法能让江海船舶的资产评估翻几倍,还能抵消全部债务?

“我先问一个问题,您怎么知道我们已经想出来了?还知道资产评估能翻几倍?”

刘达岩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这种咳法挺吓人的,让人担心是不是什么疾病的重症晚期了。 

罗锐恒说:“迄今为止,我们只向客户定期汇报过。当然完整的报告我们还没有交给客户,所以您得到的消息应该也不是最终的。花两百万想买我的客户用八百万支付的项目,刘总的生意是想这么做吧?”

“生意就是应该这样做嘛。对你来说,同样的努力卖出了一千多万的价格不是吗?”

“是的,您放心,我会告诉您的,而且结果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既然收了您的钱,便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况且也不是灾,这就是个生意,最后一定能让您赚钱的。”

“你要是觉得这仅仅是个生意,那就看错我刘达岩这个人了。”

“哦?如果刘总愿意多说一点的话,我很愿意了解您。比如,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您会出现在江海船舶的合影上?”

原来罗锐恒在参观江海船舶荣誉馆时发现,每一年表彰大会的合影上,刘达岩居然都站在前排,直到2010年。虽然样貌老了很多,但是仍然能看出影子来。这也是为何他一进酒店房间就认出了刘达岩而没惊慌。

刘达岩可能本想给罗锐恒一个惊喜,现在惊讶的倒是他自己了。他说他跟江海船舶的渊源就跟刘海生的一样深。原来刘达岩竟是江海创始人刘国明的养子,而刘海生则是刘国明的亲儿子!

“我叫刘海生哥,可他从来没有把我当弟弟看。从小到大我们都较着劲,又都同时进了江海船舶。我从电焊组干起,他从涂装组干起。都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谁也不比谁差!但我爹突然去世,刘海生居然就以我是养子没有继承权为由,把我踢出了江海船舶!”

“所以您那么执着要拿下江海船舶,是为了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不光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也是为了报答我爹的养育之恩。我爹有三个儿子,江海船舶就是第三个。如果你是当哥哥的,怎么会对弟弟见死不救呢?我哥……刘海生的面子比他的命都要紧,就算在牢里他也不想承认他输了,而且是输给我!可是没人比我更懂江海船舶了。我在旁边建了连海钢铁厂,就是在等一个机会,等能让我回家的机会。江海船舶对我来说就是家,是家啊!”

罗锐恒一时没有说话。他本以为是一场利益纠纷,没想到低估了感情的因素。虽然他不会马上感情用事地承诺什么,但也不得不承认有点感动。利益的格局本来就难解难分,倘若牵扯到感情,反而会把复杂问题变成难解之题。这原本不是他的作风。

罗锐恒送刘达岩到了门口,承诺一定会让连海钢铁厂入局。刘达岩满意了,说:“好,罗总,我相信您。您还真跟之前来的人不一样,明事理,也通人情。”

罗锐恒没想到能听到有人用 “通人情”来形容他。刘达岩没有说他“左右逢源”,就算是褒奖了吧。

罗锐恒的讲述到此,掐头去尾了刘达岩给钱的事,只挑了以情动人的部分。然而刘海生却不买账,骂骂咧咧的连土话都出来了:“恁瑟孩子骗人的话你也信啊?我爹在时舔摸我爹,我爹走了就当自己是个天了!猴都没他蹿得高!明里暗里不就是撅我嘛?个王八三孙子揍里!”

见罗锐恒绷着脸,刘海生讥讽道:“罗总真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呐。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的立场是什么了,究竟是站在我、钱进东还是刘达岩的立场上?钱总要是知道你去见了刘达岩——那可是他的竞争对手啊,心里能舒服?”

罗锐恒坦然道:“钱总是不知情,但是我会告诉他的。至于立场,您说错了一点。我是站在振华的立场上,但是江海船舶的立场也要考虑到。这两者并不冲突,江海船舶好了,是几家欢喜的事。至于连海钢铁厂,在收购案的过程中是有帮助的。您现在行动受限,是需要帮自己的人多一点,尤其是熟悉的人。”

“那要看帮的目的是什么了。刘达岩恁王八三孙子,自始至终对我来说就是个外人。我怎么可能会相信外人呢?”

“所以您更相信厂里的那些工人是吗?”

“那当然!都是当年跟着我爹、还有我打江山的人!”

罗锐恒笑了下说:“打江山的人在卖江山您知道吗?”

罗锐恒告诉他工人已经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只能靠倒卖沙子、偷运焦炭为生。刘海生连声骂“恁王八三孙子”,骂着骂着没了底气,开始抹起了眼泪。

“江海船舶正在不受您控制。如果您认为这样的僵局仍可以持续下去,那等您出狱时,江海船舶可能就剩块牌子了。到时候您又要拿什么东山再起呢?”罗锐恒站起身,“我敬重您,也希望江海船舶能好。在不愿意看到江海船舶彻底倒闭的立场上,我们是一致的。关于江海船舶的收购,我希望您能放下偏见,接纳振华,也接纳连海钢铁厂。您仔细考虑一下吧,但是别考虑太久,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王晓菁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艾瑞斯,问他公司里有没有人曾经收到过行贿的钱,是如何处理的。她强调了一下,是替一个朋友问的。艾瑞斯说他在罗申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咨询顾问还会被人行贿。

“这种发财的好事,有几个人会主动说出来?要么自己悄悄退还,要么就消化了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闷声发大财懂不懂?”

王晓菁翻了个白眼问:“公司就没有一个正规的上缴流程吗?”

“有啊,但非常繁琐,需要经过林姿绮、亚当斯和项目上的合伙人以及项目经理的签字批复才能入账。那时候也差不多全公司的人都该知道了吧。”

王晓菁心想,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流程牵涉到这么多人,不就摆明了要把有心上缴的人挡回去吗?

艾瑞斯又问:“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就是你吧?”

王晓菁心虚地说:“你看我像有这个发财的命吗?”

晚上赛玲娜叫王晓菁去吃饭,苏琪、侯捷也来。一帮人在找餐馆的路上,碰到韩启彬站在一家酸奶店前。赛玲娜就这么视而不见地走过去了,苏琪却把韩启彬拽上说一起吃。

赛玲娜说:“人家可是天天跑步的人,吃得比我们健康,别硬拉人了。”

“你就是这么当领导的吗?”苏琪转而问韩启彬,“偶尔罪恶一下也没关系吧?毕竟底子好。”

韩启彬看着赛玲娜说:“嗯,前几天还吃了小笼包和鸭血粉丝汤。”

赛玲娜头一低算是妥协了。王晓菁在一旁暗搓搓地问她不在的这几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了?赛玲娜连连否认。

他们进了一家日料烧烤,要脱鞋坐榻榻米。赛玲娜脱掉高跟鞋时晃了一下,被韩启彬扶住了。她刚要开口,韩启彬就说:“不用谢。”

“什么嘛,你知道我要讲什么吗?”

“一种可能是‘谢谢’,第二种可能是‘你为什么要跟来吃饭’,而我不想听到第二种。”

赛玲娜摇了摇头,甩下了韩启彬。韩启彬紧跟着她,在她落座后就坐到了她旁边,还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侯捷说:“这小子就管赛玲娜呀?也不给我们倒吗?”

苏琪笑说你自己没手嘛?但韩启彬一声不吭地也给其他几人倒了茶。

“这孩子怎么那么酷?惜字如金的。”王晓菁扔给韩启彬一本菜单,“点菜吧,点菜可是新人必备的技能。”

韩启彬数了一下人头,算了算。苏琪看他一副做算术题的样子,问点菜难道还有公式吗?

“当然有。设人数为N,N除以2取四舍五入为凉菜数量,N等于热菜数量,再加一道汤和一个主食。热菜不能有重复的主材,荤素比在四比一左右。”韩启彬认真地说,“数学能解决生活中大多数的选择困难症问题。”

王晓菁说:“天哪,我还是第一次听启彬说这么多话!”

苏琪鼓掌道:“说得好!启彬,你知道你下一个项目是跟我做吧?”

韩启彬问:“为什么?”

苏琪说:“什么‘为什么’?跟着我做项目不好吗?听说你想学点私募的知识,林总就安排你后面多上一些尽职调查项目了。”

韩启彬马上看了一眼赛玲娜,赛玲娜王顾左右低头喝茶。

这时服务员过来点菜。韩启彬报完了菜名问:“这些菜里有没有花生?有的话不要放。”

侯捷问:“谁对花生过敏?”

赛玲娜看了韩启彬一眼,原来他还记得自己对花生过敏。今日他报的菜名里也没有三文鱼,应该不是巧合。

韩启彬淡定地对侯捷说是他自己对花生过敏。赛玲娜叫服务员再加一盘三文鱼刺身。韩启彬奇怪地看她,她却扭头和王晓菁说话。王晓菁低声问她不是也对花生过敏吗,还了然于心地一笑。

赛玲娜没好气道:“你知道如果你能偶尔装下傻会显得更可爱一点吗?”

“那你们的破绽就不要那么明显好不好?”王晓菁看到赛玲娜否定又犀利的眼神,马上讨饶说,“好了好了,那我就静静地装一会傻吧。”

赛玲娜往王晓菁身边挪了一点,不经意地与韩启彬拉开了一点距离。大家喝起了清酒,聊起了八卦群里的两个八卦,一个是美国区的合伙人乔纳森给开除了。据说他堪称美国区的“睡神”,睡遍了上司、下属和客户。结果在一次电话会议后忘下线了,性骚扰下属被人听到了。大家记得他是在巴黎培训时案例大赛的评委,距离太遥远,只能算八卦的开胃小菜。

“我的一个key takeaways(要点)就是要记得再三检查电话会议系统!”苏琪严肃地下了一个结论。

另一个才是八卦正餐,关于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许嘉峰。原来许嘉峰并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恶有恶报。相反,女方未婚先孕,许嘉峰竟然因祸得福地入赘豪门了!

苏琪愤愤不平地说:“……据说还要办一场超级盛大的婚礼。他真有脸哦!这种该死的渣男居然拿的是恶有善报的剧本,真是胡作哦!也不知道芳琳知不知道,要不要去告诉她?”

侯捷掏出手机说还等什么,现在就告诉芳琳。赛玲娜却阻止道:“别去给她添堵了吧,本来也许都走出来了。”

王晓菁愕然了一下,上次那样骂许嘉峰居然都没有坏了他的婚事。不知是叶婵傻,还是许嘉峰手段太高。这要是让徐芳琳知道了,肯定得恶心死她。

王晓菁说:“如果我们都知道了,芳琳应该也知道了。她一定是比我们更关心许嘉峰下场的人,肯定是经常盯着的。”

苏琪说:“现在的意见是2:2。启彬,你说要不要告诉她?哦对了,你还不了解来龙去脉,我先给你普及一下……”

“不用了。”韩启彬翻着烧烤架上的牛肉说:“为什么要关心别人的感情生活?”

“这叫什么话?这都是我们的前同事哎,关心不是很正常吗?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冷漠啊?”

“不是出于真心的关心才是冷漠。”韩启彬顿了一下说,“苏琪姐还单身吧?为什么不关心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

好几个人都没忍住笑了。苏琪跳将起来说:“谁说我没有感情生活了?单身就不能有感情生活了?你小子太放肆了!我是师姐哎!不懂尊重吗?”

“可我是北大的。”

“北大清华自古不分家好不好?”

韩启彬一脸嫌弃道:“抱歉,我们北大没有这种‘单身就不能有感情生活吗’的说法,可能你们清华有。单身就是单身,有感情生活的就不叫单身,界限分明。如果师姐的标准是单身也可以有感情生活,那我看那个许嘉峰可能也罪不至死。”

苏琪气得随手抓了个钳子就举了起来。赛玲娜赶忙捅了一下韩启彬说:“少说点,平时开会也没见你话这么多。”

韩启彬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赛玲娜,乖乖闭嘴了。赛玲娜夹了一块和牛给苏琪,叫她消消气,还替韩启彬赔罪敬酒。整个一场晚饭,韩启彬就几乎没再说话。

烤最后一盘牛肉时,赛玲娜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她去洗手间冲水,出来时,一杯冰块递到了她面前。韩启彬端着杯子站在那里。他个子很高,赛玲娜不得不仰脸看着他说:“不用了,没事了。”

“哦。”

“你今天为什么要那样对苏琪?”

“我做错了吗?”

“不管怎样她都比你高一届,还是要尊重的。况且……”

“况且她会成为我的supervisor(上司)是吗?”

“你是不想跟她做项目才故意气她的?如果是这样,那没用的。”

“不,不是,我不是为了气她。”韩启彬看着赛玲娜说,“我是生你的气。”

赛玲娜这才明白韩启彬在计较什么,她是特意去和林姿绮说了他想今后往金融行业发展。她说:“我以为你明白我的苦心。”

“是苦心还是私心?”

“就算是存了私心的苦心,也还是苦心吧?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说那样的话,我也不会要你下高信项目的……”

“我不会收回那天晚上我说的话,因为那都是真心话。”

“我已经忘了,就当没发生过吧。”

“没发生过为什么要坐得离我那么远?都可以跑火车了。”

赛玲娜一时语塞,幸好王晓菁从包间出来找她了,韩启彬才没多说什么回去了。

晚上回到家,赛玲娜默默地洗漱、上床。王晓菁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和韩启彬闹别扭了。韩启彬今天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样子,和苏琪针锋相对,像是心里憋了不少气。

赛玲娜心虚道:“他是我的下属,能闹什么别扭?除非他不想要高分了。”

“应该不是和工作有关吧?”王晓菁见赛玲娜不是很想讲的样子,说,“算了,我多嘴了。”

王晓菁关了灯躺下,可是黑暗中赛玲娜还坐在床头。过了一会,赛玲娜才缓缓说道:“韩启彬说他喜欢我。”

然后就是噼里啪啦、手忙脚乱的一阵声音。王晓菁打开灯,床头柜上的手机和书都被摸掉到了地上。

王晓菁说:“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给我个惊喜啊?尤其是睡前!我明天还要早起开会呢!”

赛玲娜嗔怪王晓菁的敏感,便说起她去宁海的那个周末发生的一些事。

在赛玲娜和韩启彬结账时,小吃店里进来了几个小痞子,坐在了他们旁边一桌。他们不怀好意地盯着赛玲娜笑,有人吹着口哨,还有人问:“盘西,啊跟哥哥们喝酒啊?”

韩启彬握着拳头起身,被赛玲娜叫住了。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惹事。她起身从那帮地痞旁边走过,韩启彬跟在她身后,没有搭理他们的起哄。眼看就要走出门了,谁知一个人突然推了赛玲娜一把。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跌进那帮人的怀中。

就在这时,韩启彬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拉了回来,护在自己身后。那帮小流氓哗啦一下全站了起来,气势汹汹。

一个人说:“你甩得很嘛!这盘西是你马子啊?”

韩启彬问:“什么叫‘马子’?”

赛玲娜汗颜。她听得懂宁海土话,本来已经脸红了,现在韩启彬的问题让她更脸红了。

小混混说:“就是女朋友!”

“哦,不是。”韩启彬说,“她是我老板。”

“老板你护什么护?你喜欢她啊?”

韩启彬看了一眼赛玲娜,回过头来诚挚地点点头说:“是的。”他指了指店里的摄像头说,“你们看那!看到了吧?你们的脸都拍下来了!你知道人脸识别技术吗?马上就能识别出你们每个人的身份!”

“操你妈逼!有本事你别出门,马路上都是我兄弟!你不要跑!”

韩启彬转头示意赛玲娜走出去,自己还挡在这帮人面前。等赛玲娜走到门外担心地看着他时,他突然用英语面无表情地说:“Run(跑)!”

赛玲娜跑出去没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砸东西,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再然后听到韩启彬喊她往民国公馆区的小巷子里跑。

赛玲娜没命地往前跑去,穿着平底鞋的脚掌都震得生疼。很快有人追了上来。她跑掉了鞋子,踉跄了一下,在弯腰捡鞋时突然被人抓住了胳膊。她抬起头,韩启彬问:“还跑得动吗?”

赛玲娜惊愕还不过半秒钟,韩启彬拽着她的手就飞奔出去。他们一口气跑了好几个街区,在夜里光洁的街道上不停歇地转弯,直到跑岔气才停下来。

赛玲娜扶着墙哈哈大笑,笑到弯下了腰,说:“我以为你要和他们打起来了,以为你有多勇敢呢!”

韩启彬一本正经地说:“保证安全才是最大的勇敢。你没事吧?”

“放心,我会跑得像狐狸一样快。”赛玲娜大笑道,“我会把你丢给他们当挡箭牌。”

“刚才那句话呢?”

“哪句话?”

“就是‘喜欢你’,你也当挡箭牌了吗?”

“哦,我都忘了。放心,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不会放心上的。看着也不像吧?明明我是你老板……”

“是有意的,也是真心的。”

赛玲娜慢慢站直了身子,她的后背贴在满是砂砾的老墙上。他们站在一片梧桐树下,能看见头顶上树叶交错,夜空从缝隙中漏出。

不远处有人经过,好奇地张望这里。从外人的角度看,应该会认为这样亲密的姿势只有恋人才会做出。韩启彬的双臂环绕着赛玲娜,把她围在墙边,既不是紧得让人压抑,也不是松得让人能躲开。

他低头说道:“赛玲娜,我是喜欢你。”

赛玲娜看到梧桐树叶的缝隙里,星子点点滴滴、清晰闪亮,闪得人眼里、心里都在颤动。

听到这里,王晓菁惊呼道:“这小子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就这么直接表白了?还是一步到位!那你怎么回答的?”

赛玲娜说:“我叫他不要开这种玩笑,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除了年纪比你小,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长得也不错,个子也高,工作勤快又聪明。就算是小一岁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错。”

“小一岁?他比我小三岁好不好?中间还跳了两级!”

“这么聪明!那更难得了,这么优良的基因千万不要错过啊!以后生出来的孩子都会很聪明的!”

“王晓菁,你是站在谁那边啊?我跟他认识不过一个月!而且我是他老板啊!”

“很快就不是了,对吧?他不是要去上苏琪的项目吗?问题解除。认识一个月……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他去年就在罗申做实习,你没见过他吗?他可是知道你哦。”

“怎么会?”

“你还记得齐佳那个项目吗?”

“你是说……他是那些实习生中的一个?”

“对,后来还给别的项目去帮忙了,一直在公司里出现,你居然都没发现?父母都是医生,兰州人。我记得他绩点3.98,会说四种外语、辅修两个专业、还会好几种乐器。那时我说这孩子是不是言情小说男主角,要不就是一个AI(人工智能),你都不记得了吗?哦对了,简历不是你筛的吗?”

“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候着急工作,谁顾得上这个呀!”

“唉,渊源啊渊源。”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呢,或者他应该会告诉你呀!这小子真沉得住气。不过,难道你对他一点点喜欢都没有吗?”

“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小孩子!”

“年龄算什么?要看心智。有的人年纪小,能担当能负责,比起那些年长但不成熟的人,不是要好得多?”

“我没见他成熟到哪去。你看他说话直来直去的,情商好像不太高。”

“可不是嘛!他的情商都用在你这了。对不关心的人,不屑于用情商。你没发现他对你的话特别多,对我们就没说过几句吗?”

“啊!王晓菁,我说不过你!你不要光说我,你自己呢?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吗?在哪呢?”

王晓菁一下把被子蒙到头上说:“不知道!睡觉吧!”

赛玲娜也缩进了被子里。她闭着眼睛,可是脑子里还是那晚的梧桐树下。她推开了韩启彬,沿着沙砾墙低头走着。宁海的民国公馆区是她生活过三年的地方。她时常在这里散步,对每一条街道都很熟悉。路灯、深宅大院、梧桐树和围墙上的蔷薇,都是她曾经怀念的、现在看到却不再心动的事物。

赛玲娜停下脚步回头。韩启彬就在她身后十步远的距离。她走回到他面前说:“今天还是要谢谢你。”

韩启彬没说什么,看得出来他还有些失落。

“我觉得之前肯定有一些误会。我是你的supervisor,如果有一些关心和教导,那都是应该的。”

“嗯。”

赛玲娜叹了口气说:“你不了解我,你要是真的了解我,就不会喜欢了。”

“我了解的比你以为的要多。”

这是那晚韩启彬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那时候没有理解,现在经过王晓菁提醒才知道原来他们可能早就认识。可就算这样,如果他知道她的家庭,还有她心里的那个黑洞,还会谈得上“喜欢”二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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