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四章 正确选择新秀 作者:珞珈 |
||||
近日菲利普的办公室里又多了不少摆设。东边一块紫水晶,西南角一缸金鱼。一尊木雕藏藏掖掖的,放在了公司年会合影后,雕的居然是棺材。再加上他手上戴的手串,和脖子上的耶稣十字架,有了各方神仙各路门派保佑升官发财之路,他心里才算踏实了。 八月份公司高管都出去休假,菲利普跑去欧美旅行,说是开始给儿子物色国外名校。问题是他儿子才五岁,林姿绮嘲笑他不知道究竟是给儿子物色好地方,还是给自己物色好位置。 全球合伙人委员会是罗申最核心的权力机构,由八位资深的MD(Managing Director)级别合伙人组成,决定各个地区的一把手任免。就连罗申全球主席都无法撼动委员会的决策,最多只有提名和建议的权力。打个恰当的比方,全球合伙人委员会就像是罗马帝国的元老院,而要成为中国区的一把手,需要“元老院”全票通过才行。 业绩是关键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上面有人好办事”在哪都是颠不破的真理。菲利普跑了一圈欧美,就是去拜访这八位“元老”。再加上他平时也注重和上面搞好关系,他想至少比罗锐恒注重吧,这次应该能十拿九稳地获得提名了。 剩下要打点的就是“民意”了。委员会这次来上海访问,会对和候选人工作过的主要员工进行访谈。一般来讲大家都会给面子,讲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话。但菲利普盘算着先前因为“减薪风波”,他和罗锐恒在民意上算打了个平手,最近这段时间他得对“百姓们”更和颜悦色一点了。 吃晚饭时,亚当斯问林姿绮公司最近有什么新动向。林姿绮问:“你是想问大家对委员会来访有什么反应吧?” 亚当斯给林姿绮倒上红酒。林姿绮拿起酒来品了一口说:“很淡。”她顿了一下说,“酒和反应都很淡。” “没有议论,没有动作吗?” “议论多少有点,大多数人还是抱着看戏的想法吧,毕竟和大多数人都关系不大。至于动作,罗锐恒一直在出差,我也看不到他有什么动作。” “他那个项目真需要在外地那么久吗?合伙人哪有像他这样驻场那么久?又不是去见客户。” “嗯,这可能就是他的动作吧,远离是非之地。回来就给我带了个大礼,两百五十万的现金,是客户的竞争对手行贿。他说先上缴公司,你不是也签了字的吗?” 亚当斯若有所思道:“看来公司的规定不是个摆设,他倒是挺当回事的。就这些动作吗?” “要说动作,菲利普的动作最大。去欧美转了一个月,去干什么想想就知道了。” “我让他去的。” 林姿绮惊讶地问为什么。亚当斯说:“你不是说,只要有个一把手的位子在那摆着,人人都会想去坐一坐吗?罗锐恒想坐,菲利普为什么不行呢?” “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他的能力比罗锐恒差太远了吧?你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鼓励他?”林姿绮突然反应过来,说,“哦我明白了,‘二桃杀三士’!” 亚当斯笑道:“虽然我没听懂,但是我想你已经懂了。” 休息室里摆满了看上去很贵的蛋糕和咖啡。还不到周五茶歇的时候,也不是公司在为当月的寿星们庆祝生日,大家都奇怪这是哪来的福利。苏琪把蛋糕分发给全公司同事,特地炫耀说这是他们项目组的福利,还说周末菲利普要带他们去巴厘岛团建。这可奇了怪了,平时菲利普连团建聚餐的钱超出一点都不愿意掏,怎么突然大方了起来? 孙明经站在公告栏前。上周十几个项目组的员工评价贴出来了,江海船舶项目居然才排第五。前三名都是菲利普的项目。他惊叹道:“居然3.9分?” “3.9分?这么高?”王晓菁端着蛋糕挤过来了。 “这叫高吗?这不科学啊,我明明打了5分!”孙明经问王晓菁,“你一定打了低分对不对?” “我们项目有六个人呢!凭我一己之力也拉不下来这么多分啊!你要是知道罗总过去的项目是多少分,就不会奇怪了。罗总敢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王晓菁细嚼慢咽道,“倒数的。” “你们真是太不知道感恩了。又能学到知识,又能锻炼到,这么好的老板,怎么分会打那么低?” “让你每周花一百小时学到知识,你受得了吗?不久之后你就会成为一颗聪明的头盖骨。哦,一百小时还是起步价。罗总的项目从来没有团建,他会说:有团建的时间你们不如多睡会儿觉。然后他想了想又说:等你们失业以后有的是时间睡觉,现在还不如多画几页PPT。你听听,法西斯都比他仁慈一点!” 王鸣飞挤过来替罗锐恒辩解道:“也不是罗总不愿意给大家搞团建,主要是他不喜欢集体活动。他不参加,大家也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张罗了。但团建的钱可从来不会少,罗总的项目吃得不是最好的嘛?” 王晓菁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和王鸣飞的肚子,觉得他说得在理。 “而且,有罗总参加的团建你们会愿意去吗?”王鸣飞意味深长地一笑。 孙明经出于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坚持一定要把他们组的分数拉上去。他说要去找罗锐恒建议一次团建。王晓菁和王鸣飞只能说“祝你好运”。 项目组会议上,罗锐恒宣布下下周一要去北京给振华汇报最后成果,要求大家下周五就要飞到北京去。大家都有些不开心,这意味着周末泡汤了。王晓菁给了孙明经一个“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分数会低了吧”的眼神。 可是罗锐恒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说:“我希望下周五之前能定稿。很抱歉这几天大家要辛苦了。” 王晓菁又冲孙明经给了个“他一点都不抱歉”的白眼。 罗锐恒收起电脑起身往外走,就快走到门口时突然道:“呃,另外,明经提了个好建议。下周末我们一起去北京近郊团建。你们计划一下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还有些腼腆,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罗锐恒走出会议室后,他身后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 北京的近郊有许多人迹罕至的野长城。深秋层林尽染,这些断断续续的野长城起伏横亘在山野间,看得让人想深吸一口气,然后…… “啊!”一群年轻人站在一段近乎九十度陡直的墙头上,张开了双臂,冲着广阔天地大喊。 朱莉感慨这么多的山头,无穷无尽的。王晓菁信口开河道:“你知道这些山头怎么来的吗?每一座山都住着一个神仙,每一次有新的神仙诞生就会被分配到一座山头。所以地震其实就是有神仙诞生了。” 王鸣飞说:“晓菁天生就是做咨询的料。” “因为有理有据吗?” “因为会编故事。” 大家大笑之余,好像少了点什么。王晓菁回望了一眼,罗锐恒就站在下方,微笑地看着他们。她招了招手,示意他也上来。他看到她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握了上去,一步跃上了墙头。 其他人已经继续向前徒步了。眼前壮阔的景色让人少了言语。他们俩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肩站在一起。 王晓菁说:“你看,要是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人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吧?天地这么广阔,人世间的烦恼都是浮云了。” “你有什么烦恼呢?” “简直太多了!工作的、家庭的,过去一直延续到现在的烦恼,还有现在又新产生的烦恼,简直无时无刻不在烦恼。还有……”王晓菁看到罗锐恒专注地望着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也没了。她本来想说,有些本该是被祝福的情绪也是烦恼,比如喜欢。 为了躲避他的目光,她轻巧地跳下墙头开始走下坡路。罗锐恒跟在后面说:“看你每天活蹦乱跳的,不像有烦恼,我都觉得工作是不是还不够多。工作的烦恼是什么?” “工作量如果能少一半,烦恼就没了。” “可以,工资也可以少一半。”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开玩笑的,其实我对工作没什么抱怨。我很喜欢这个工作,钱给得不少,和一群最聪明的人在一起工作也很有意思。能解决问题,能帮助别人解决问题。能看到聪明原来不只是意味着会做题、会考试,聪明原来是真的有用的。嗯……还有我觉得咨询很符合我的思维方式,逻辑、客观,所以想问题和做起来都很顺手。要找到一个顺心的工作不是很容易吧?还有同事大多数都很可爱,其实咨询的环境相对单纯。我听说很多公司办公室政治、勾心斗角的很麻烦,但是在罗申感觉还好,像是还在大学校园一样……” 王晓菁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罗锐恒听着,看着她走在前面,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他问:“那老板呢?” 王晓菁绊了一下,城墙上长着不少野草,挡住了翘起的砖头。她又继续说道:“老板……老板都很严厉,但是严师出高徒嘛。” 他们走到了断了一截的残垣边上。对面是一座坍塌的敌楼,整个二层没了,酥散的砖石堆成高高的废墟,看着不远,应该能跳过去。只是敌楼下是深涧,万一跳得不好,就摔到山下去了。 罗锐恒叫王晓菁呆着,自己先跳过去。王晓菁看看对面说:“你看对面的石头都快散掉了。我比较轻,应该我先跳,试试看牢不牢。” 罗锐恒刚要拦着她,王晓菁就把背包往对面一丢。她的包好像特别沉,摔到地上发出重重的闷响。她像兔子一样跳过去了,站在对面张开了双臂。 罗锐恒把背包扔给她,跳了过去,也稳稳落地。就在罗锐恒从王晓菁手里接过背包时,脚下的石块突然松动了!王晓菁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连人带包往后仰,两人一起摔在了石块地上。石头哗啦啦地滚到山涧里,发出了巨响。 王晓菁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胸口上下起伏着。她后背和腿生疼,头却没事,原来罗锐恒把她抱在了怀里,护住了头。此时她的脸贴在一颗金属扣子上,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和他咚咚的心跳。 他抱着她问:“你没事吧?” 我有事。王晓菁想,动不了,身体和脑子都不受控制了。 太阳开始落山了。他们坐在茂密的六道木旁,下午的热气熏出了灌木丛略带苦涩的清香。王晓菁拿着棉签,小心地把罗锐恒手背上的血擦干净,还要把碎石子和脏东西挑出来,再涂上碘酒。罗锐恒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她低着头一边拾掇,一边朝他手背上吹着气。 “没想到你还带着急救包。” “没想到还真能用上。感谢我吧!” “谢谢,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处理伤口。” “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处理伤口。” 夕阳在王晓菁的马尾辫上落下了余晖,染成了棕红色。罗锐恒抬起另一只手,近乎快要碰到她的发丝了。王晓菁猛一抬头问:“疼吗?” 罗锐恒从她头发上摘下了一片黄叶,点点头说:“疼。” “怎么会呢?我手很轻了啊!” 罗锐恒的目光下移了一点,说:“我是说那里疼吗?” 王晓菁低头一看,原来他看的是自己擦破皮的小腿。她低着头,嘴角弯起一笑,说:“那就忍着点吧。”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团队的人已经下山了,孙明经问他们在哪。罗锐恒拿过电话说:“你们先走吧,我们自己开回去。” 他们动身下山。夕阳已是最红的时刻了。长城宛若白色细带,纤细轻巧地飘到天边。一轮红日嵌在群山的凹处,在往下坠。 王晓菁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罗锐恒问她看什么,她说:“我发现一个规律,人们爬山时都只顾着前面的风景,但其实背后的风景往往出其不意得好看。你看,不觉得背后的更美吗?”她看着身后壮阔的景色说,“也许应该带客户来爬爬山。咨询项目也不用做了,直接顿悟了。” “比如把钱进东、刘海生、刘达岩带到这里,他们三个也就能和解了。” “为什么要他们三个和解?这关连海钢铁厂什么事啊?” “我在考虑让连海钢铁厂和振华一起收购江海船舶。” 王晓菁呆呆地望着他,脑子里闪过那个装着钱的旅行袋,和在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的神秘访客。她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连海钢铁厂的董事长刘达岩。 是因为那袋子钱吗?她想,是因为陈浩然之前说的是真的吗?都是因为钱吗? 她望着罗锐恒,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怯弱和犹疑,从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掩饰和虚伪。这一刻,不,是从很早之前起,以她对罗锐恒的了解,她打心底里不认为他是会收钱办事的人! “为什么?”王晓菁问,“您明知道之前江海船舶一直收购不顺,就是因为连海钢铁厂从中作梗。” “对,而且刘达岩还收买了咨询公司参与竞标,就是不希望振华能做成。” “您都知道了,为什么还……” “你是不是在想钱的事?在想,哦,原来老板也收了钱,就可以做出对客户不利的建议来。是这么想的吗?” “我……”王晓菁没想到罗锐恒竟然主动坦白了,这反而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问:“罗总,您真收了钱吗?” “收了,两百万。” 罗锐恒竟然轻轻松松就承认了。王晓菁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操作,她真想扒开罗锐恒的脑子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我不明白,这不是受贿了吗?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拒绝呢?让他断了念想不好吗?” “别人想收购一定有他的理由,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最后目的肯定不是为了亏钱。只要是想赚钱,那就是为江海船舶好。先别着急驳回去,先听听别人的理由。” “刘达岩为了让我们听听他的理由可真是够下血本的。” “只有收了钱才能让刘达岩听进去我们的话,否则他会视我们为敌人。刘达岩本来打算自己收购江海船舶,抗拒与别人合作,现在好歹能听进去一点了。振华当然也可以单独收购江海船舶,但是刘达岩会给他们带来很多的麻烦。他在当地的政府关系、银行关系都不会给振华好日子过的。而连海钢铁厂每年要进口那么多焦炭,还要出口钢材,都需要物流仓储,是现成的大客户,刘达岩又懂江海船舶的经营。这样的人,把他变成朋友不是比变成敌人更好吗?” “但是那些工人,还有老胖,他们怎么办?我不相信这些资本家的善良。刘达岩连行贿的手段都能使出来,这可不像好人会干的事。” “商场上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谁跟你的利益站在一起,谁又是站在你的对立面。为小的善而忽视了更大群体的利益,最后只是感动你自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善良的?同情弱者、为他们打抱不平就是善良了,对吗?” “难道不是吗?” “老虎的善良才是善良,绵羊的善良只是妥协。” 王晓菁再一次被噎住了,绞尽脑汁地想要反驳:“可是刘达岩真的能保证会留下工人吗?” “不能保证。我知道振华保证过,毕竟他们财大气粗,他们说的话大家信,但是连海钢铁厂不能。你也要知道,老胖这些人同样也是偷卖了厂里资产、在给连海钢铁厂的焦炭上做手脚的人。我虽然同情他们,也知道他们是为了生活。但是相比起同情,我觉得更正确的做法是让江海船舶站起来,它的员工才能站起来,不再需要去搞这些有风险的小动作。” 王晓菁默不作声。 “晓菁,我刚进罗申时,乔伊和我说过一句话,至今都铭记在心。他说你要:Do the right thing(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这是一个看上去简单,实际却很难做到的准则。大家都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正确的方向是什么,但是往往不会往正确的方向去走,总会有所偏差,甚至可能会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因为个人的选择总是掺杂太多欲望,或是被现实的条条框框约束。但是有一个不会变,你心里最清楚正确的方向是什么。” 王晓菁苦笑了一下说:“您说Do the right thing,听上去像是在描述‘良心’。以前我也许知道,现在我不确定了。我以为该谈良心的时候,别人会跟我讲规则。我以为该谈规则的时候,又会有人跟我讲良心。” “‘良心’?我没想过这么高深的词。也许算吧,算是我个人的‘良心’。” 王晓菁叹了一口气说:“我还不知道我的‘良心’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和你谈各种各样的‘良心’,听着都对。但是大家真的知道彼此谈论是同一种‘良心’吗?” “不要想那么多,相信你自己心里的声音。你要做的选择要让自己能睡得着觉,那就是正确的。”罗锐恒说,“现在,我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你。你来决定,我们要不要建议振华考虑和连海钢铁厂合作,联手收购江海船舶。” “我吗?有没有搞错?” “对,报告的最后一页是空着的,你来决定写什么吧。” 王晓菁犹豫不定。罗锐恒看出了她的犹豫,说:“你现在知道我收了钱,你也知道老胖他们偷卖厂里资产,你还知道刘达岩做过什么。这些因素知道或不知道会改变你的决策吗?你心里真正的声音是什么?” “我不知道……”王晓菁喃喃道,这一刻她居然怯弱了起来。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真正的选择。是那种她做了也许会成功,也许会让所有人都付出巨大代价,是没有“一定会成功”的确定性……会让人犹豫,会让人傻眼,甚至会让自己退缩的时刻,那才叫真正的选择。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被逼的同时,也在接近接纳某种道理,一种她原来无法接受的、始终质疑的道理。那就是为了更长远的、更重要的目标,真的能牺牲微不足道的人吗?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这样的时刻我也面临过很多次。现在也许你能体会到,即使作为老板,也会有不知道该怎么办、希望别人来告诉你正确答案的时候。” 王晓菁想,现在应该就是最佳的时机了。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交给罗锐恒,说:“这个给您。我虽然还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知道您比我更清楚如何正确地处理这笔钱。” “我能理解这是重建信任的表现吗?” 王晓菁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那您对我的呢?” “也许有时候藏起来了,但是一直在那里,从未动摇过。” 王晓菁从罗锐恒的眼中看出一种在竭力表达、在希望她理解的意思。那种目光是坦诚的、深沉的,还有一种无奈的哀情。她的心怦怦直跳,因为她几乎可以察觉罗锐恒要讲出惊天动地的话来。 但他什么都没说。夕阳染红了山野,让红叶更红,让沉默更沉。等到他们下到山脚,夕阳完全沉在了山以下,黑夜降临了。 夜晚,长城脚下的民宿点起了篝火。星光灿烂,深蓝的天光勾勒出了群山的轮廓。大家裹在棉大衣里,坐在暖烘烘的篝火边喝酒聊天,夸孙明经挑了一个好地方。孙明经提议玩单词接龙,被众人鄙视,说他就是想要炫耀自己的英语。 “不会不会。虽然当年‘红宝书’从头到尾都背下来了,现在怕早就生疏了。”孙明经谦逊地说。 游戏玩到最后就剩下孙明经、罗锐恒和王晓菁了。王晓菁说了一个“Window(窗户)”后大家连夸聪明,因为又是要接“W”开头的名词。孙明经为难了一下,大家就起哄倒数五秒了。他在最后一秒接了个“Willingness(愿望)”,反应也算快。轮到罗锐恒接“S”了,他说了个“Siren”。 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王晓菁怔住了,她知道这个单词,前不久还查过。罗锐恒画的那张星巴克海妖,她打包进了他的行李里,不知道他有没有丢掉。但她一直记得,甚至为此去查了“海妖”这个词——Siren。 孙明经起哄道:“王晓菁你愣什么呢?想不出来了吧?想不出来就下去吧!” “Nutrition(营养)。”王晓菁说,“又是一个开头结尾字母一样的词。” 谁知大家大笑起来。孙明经说明明是她自己说过的单词居然都不记得了,把她哄了下去。连王鸣飞都笑话王晓菁这么简单的居然会错,他刚和朱莉赌十块钱孙明经会输给她。最后是罗锐恒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孙明经故意放水,但他坚称罗锐恒的单词量实在太厉害了,可能练的不是“红宝书”而是牛津词典。 难得见罗锐恒放松下来,有说有笑的。坐在他对面的王晓菁却一直盯着篝火,没怎么说话。 雪丽大胆地问罗锐恒,听说他前不久因为车祸昏迷,昏迷是一种什么感觉?那种传说中会做梦、或者看到生前的画面是真的吗?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问领导这样的问题。不过大家都很好奇答案,王晓菁也抬起了头。 罗锐恒认真回忆了一下,答道:“不会做梦也没有回忆。大脑陷入了黑暗,没有任何感觉,声音、心跳、疼痛都感受不到。这种状态应该和死亡差不多吧?” 大家竟然都觉得惋惜。雪丽还说罗总一定是怕大家问他梦到了什么。 “但是,”罗锐恒又说,“在真正清醒之前会有一段浅度昏迷时期。能感受到身边有人,能模糊地感觉到外界环境。如果有人在旁边说话也能听到,甚至知道说了什么。如果有人碰自己也能感受到,只是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大家惊叹起来。王晓菁惊讶地望着罗锐恒。隔着闪烁跳动的篝火,她看到罗锐恒也在看着自己。火光没有扰乱他的视线,直接而明确,就像他刚才的话。 火光以不规则的节奏跃动着,正如王晓菁的心跳。病床前的守候、蜻蜓点水的一吻、还有喃喃自白……今晚她一直在想罗锐恒要她做出的那个选择,现在却仿佛重回午后的病房里,坐在病床边,她的手不知该放哪。 “罗锐恒,为什么偏偏是你做了嘉华项目?我不想对不起我爸……我不能、我不能……” 王晓菁缩进棉大衣里,让竖起的领子遮住了大半边脸。她不看他,这样就可以假装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敢多想他是不是听到了病房里的自白,只能随着其他人笑而干笑着。 好在夜已深,大家很快都回房睡了。星星变换了位置,猎户座悄然移到了秋冬夜空的正中,银河清晰可见。王晓菁悄悄关上门,走到了院子里。 “睡不着吗?” 王晓菁看到阴影里立着一个相机三脚架,罗锐恒从三脚架后走了出来。 “哦……是雪丽在给男朋友打电话。”王晓菁编了个理由。她本可以借口上厕所打个招呼就回房,可是脚尖磨了一下,朝罗锐恒走了过去。 罗锐恒摆弄着相机,把镜头对准远山。王晓菁想起他家里挂着的那些星空照片,问:“是在拍星星吗?” “嗯。” 王晓菁仰头望天说:“有射手座哎。” “你还能看到射手座?” “就是那三颗星的腰带。” “那是猎户座……” “这俩不是一个星座啊?” “你占星学看多了吧。射手座是占星学的概念,猎户座是天文学的。射手座在天文学里对应的是人马座,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也差不多是亲戚吧?”她嘟囔道,“我就知道北斗七星。” “既然知道北斗七星,那应该能找到北极星吧……算了,看你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九年义务教育也不知道怎么教的。”罗锐恒在天空中指向了北斗七星,连接勺头位置的两颗星画五倍延长线,就找到了北极星。 王晓菁鄙夷地看了一眼罗锐恒,拉起他的手,在天空中找到了W型的仙后座,用另一种方法确认了北极星。她不服气道:“高中地理我学得还是很好的!” 找到了北极星后,罗锐恒把镜头扬起,对准了天空。 “是拍北极星吗?” “是星轨。” “星轨?” “拍出来你就知道了。对了,橡皮筋借我用一下。” 王晓菁刚要动手,罗锐恒就绕到她身后解开了马尾。她的头发散了下来,被寒风吹乱了。罗锐恒又解下围巾绕在了她的脖子上,还帮她理了理头发。有一刹那后背一热,北风停止了呼啸,世界安静了下来。星星太耀眼了,让她头晕目眩。 罗锐恒的围巾带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王晓菁熟悉这个气味。在他家闻到过,在他们每次靠得很近的时候,她也闻到过。她对大多数人用香水都有点反感,不是太冲就是怪异。空气算是公共空间吧?就像被人侵犯了一样。但是罗锐恒的不难闻。后来她知道了,但凡能勾起人美好回忆的气味,都是好闻的。未来有一天,如果她再次闻到这个味道,一定会想起今夜。秋夜的星空和凛冽的空气,开阔而清爽。 王晓菁的半边脸被围巾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看他要做什么。罗锐恒扯了扯皮筋,原来他忘带快门线了,拍星轨需要长时间曝光,只能用皮筋固定在快门按钮上压着。他说要三十分钟,她咋舌了一下,他便提议去篝火边等着。原本零星的火苗被拨旺了起来,她解下围巾要还给他。 “戴着吧。”罗锐恒说。 “平时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星星呢。” “因为城里有光源污染,只有等天空静下来了才能看到。” 这么一想,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平时热热闹闹的,连轴转地想的都是怎么应付好眼前的急事。等到没有人也没有事了,心里才会开始体味感情或者进行深刻的思考。王晓菁说:“还挺有深度。要是不做合伙人,也可以去做个诗人了。” 罗锐恒嗤之以鼻道:“你是在骂我吗?如果是拍马屁的话,水平可不怎么高。” “不是拍马屁。” “那就是骂我咯?” “……怎么就是骂你了?” “不是在诅咒我穷困潦倒吗?” “……” 气氛难得轻松。王晓菁心中憋了很久的话,现在也许是个时候了。她一咬牙道:“您让我做的那个选择,我想好了。” 罗锐恒拨了拨木炭,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我想坚持原来的想法,请让振华单独收购江海船舶吧。我还是觉得这样最保险,因为能让工人的利益被最大可能地保护。” 罗锐恒机械地重复着拨炭火的动作,短短地说了一个“好”字,连原因都没问,然后聊起了其他事,比如问王晓菁有没有想过申请罗申资本。 王晓菁甚至怀疑她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或者罗锐恒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让她来做这么重要的一个决定,未免太儿戏了。而且收购方案是朱莉她们那组负责的,就是朱莉肯定也不会让罗锐恒这样胡来。这么想想,她轻松了一点。 罗锐恒起身去查看相机。王晓菁在火堆旁坐着,看他摆弄了半天。他把相机拿过来,放大了屏幕给王晓菁看。一圈完美的星轨高悬在长城烽火台上,长城就像从北极星上延宕到人间一样。 王晓菁赞叹道:“真漂亮啊!” “嗯,世界上唯二漂亮的事物。” “是康德的那句话吗?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你还挺有文化。”罗锐恒望着她说,“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 王晓菁低头笑了一下,想问他是什么,但没有问出口。临睡前收到了罗锐恒的微信,是那张星轨照片。她存了下来,设置成了手机壁纸,又去查了一下星轨拍摄的方法。原来星轨是要对准北极星,用长时间曝光的方式拍下星星运动的轨迹。她也很快发现了一个事实——拍摄星轨其实只需三十秒就够了。而他们在火堆边待了多久?有一个小时了吧。她更不知道的是,在罗锐恒的相机里,存着另一张漂亮的照片——一个女孩坐在火堆旁,火光照耀着她的半边脸。 最终汇报时,振华董事会的七位成员都在。钱进东居正中,左边坐的就是谣传与他不和的总经理侯志成。江海船舶的收购案需要董事会投票,超过2/3的人赞同才能通过。 这次汇报前,罗锐恒和王鸣飞曾单独找侯志成开了个会,简要介绍了初步规划,重点是如何将江海的地块改造为物流用地,提升其产业价值。当时侯志成没有太多意见,看上去大体是支持的。王力勤也在场。后来他们也知道了,与侯志成的会议之后,刘达岩得到了最新的规划。王鸣飞一直怀疑消息是王力勤泄露出去的。罗锐恒不完全赞同,他认为如果没有侯志成的授意,王力勤没那么大胆子。 前半段的汇报中规中矩。王鸣飞说到改造成物流园区后土地估值将提升三倍、债务缺口还剩一百亿左右。这部分缺口希望可以通过与银行和供应商债务谈判,打折抵消。 王鸣飞说:“这个企业站起来,是所有金融机构和供应商都要担当,今后才有前途。损失最小,则前景可期。这是重组之要。” 侯志成突然提出了不同意见:“把希望寄托于债主的仁慈是很不现实的。就算振华面子再怎么大,也不能逼着别人吃亏吧?另外,改造需要前期投入,你们刚才算的要多少来着?哦,十八亿是吧?这就是将近一百二十亿的缺口了。另外从改造到运营需要至少一年半时间。这么算下来,不如拿这些钱去买一个现成的物流用地了,马上就会有产出,还不用额外投入。” 王鸣飞与罗锐恒对视了一眼,果然如他们所料,侯志成在会前不发表意见,是为了关键时刻才发难。所以他们也留了一手,把关键内容留到这时候才透露,而钱进东是知情的。 原来罗申真正的杀手锏是挖掘出了江海船舶的隐形资产:岸线。因为之前的改造思路一直是按照物流园区来规划的,就连钱进东都忽视了港口加物流园区的可行性。江海船舶的船坞和港池把原来一条笔直的岸线人为增加了三倍。而在渤海湾由于环保禁止新增港口岸线后,这就成为了稀缺资产,岸线估值一直在涨。这部分能带来至少一百五十亿元的溢价。 王鸣飞回应道:“根据我们的规划,江海船舶可以改造成年吞吐量在上亿吨级别的优质码头,一举进入全国排名前十的港口。这部分会带来每年十亿元的额外收入。还不包括未来岸线估值的增长部分。” “你改造成港口,你也要有货源。连海不是主要的粮油进出口地区,振华在这里的业务量完全满足不了这个吞吐量。”侯志成说,“据我所知,连海的进出口贸易公司都很少吧?” “如果算上连海钢铁厂呢?只是振华自己肯定是不够的。我们走访过连海当地的一些大企业,比如连海钢铁厂就对物流园区有很大的需求,需要存放钢材。同时对铁矿石的进口需求量极大,现在都是通过大连港进,再走公路运过来。他们的钢铁也需要出口一带一路国家。这一进一出是不小的量。” 王晓菁听到连海钢铁厂的名字,忍不住看了罗锐恒一眼。他面色如常,侯志成的问题应该都在他的计算内。 钱进东说:“看来我们侯总对这个项目的研究很透彻,问题都很到点上。” 侯志成笑道:“我对江海船舶的了解不比董事长少。钱总交代过这是集团今年的重点项目,我们当然要上心一点。罗申团队不要嫌我太啰嗦了。” 罗锐恒说:“如果侯总没有别的问题,就让大家先休息十分钟吧。下半场我们简要说一下收购方案。”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侯志成说,“江海船舶剩下的几千员工怎么办?” 王晓菁终于听到了敏感的问题。她以为罗锐恒要回答,可侯志成却自问自答起来,想现在就想有个定论。他说:“最好是完全剥离,交由地方政府安置,这是收购的前提条件。这些员工技术工种不对,留着也没什么用,对我们就是个累赘,只能剥离。而优化金再加上拖了好几年的工资和公积金,会是一大笔钱。我们一次性拿不出这么多钱。” 振华的高管们有不少在点头附和。 罗锐恒问:“就是既要人走又不给人钱的意思吗?” “钱是会给的,只不过不是振华给。地方政府可以想办法嘛。” “一次性拿不出可以分阶段支付,这个可以和员工代表去谈判。” “谁谈啊?你去谈吗?”侯志成讥讽道,“你以为那些工人好说话啊?没个一两年谈不下来的。到时候罗总就不要在罗申干了,这一两年都得在江海船舶趴着了!” “我可以去谈,谈不是问题……” 但是侯志成却转而问董事会的各位:“我的意见,如果剥离这些员工,这个项目就是个好项目。大家的意见呢?” 王晓菁听这语气越听越不对头。侯志成这是要以放弃江海船舶的员工为代价,来逼钱进东让步。她坐在远离钱进东的地方,也在他目光的边缘上。她捕捉到钱进东一丝的犹疑,气氛已经濒临绥靖的妥协。她热血上头,但是理智拼命拽住了自己,告诫自己在这种场合下热血是不管用的。但是此时如果她不说话,谁会为老胖、为那些还在苦熬的工人们说话呢?也许只要现在多说一句话,就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了!而如果曾经有人在嘉华项目上多说一句话,也许她一家的命运也会改变了! “我有问题!”王晓菁边说边起身,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走到了白板前。 她卷起袖子拿起笔,问道:“侯总,您知道江海船舶员工的平均薪水是多少吗?” “你是在问我吗?”侯志成一脸不屑。 “是的,您刚刚说对江海船舶的情况很了解,这应该不是个难题吧。” “这不是我这个层面上该了解的细节。” 可王晓菁还是继续在白板上写,没有停下的意思。王鸣飞似要开口,被罗锐恒目光示意阻止了。 “那您给个大概的数吧。”王晓菁说。 侯志成没好气道:“我猜3千多吧。” 王晓菁写道:“好的,实际是4420元。” “差得不算太远。” “那您知道企业平均要缴纳的社保是多少吗?” “你问什么?” “社保,企业要缴纳的社保是多少?” “哦,就是五险一金吧?地方都有自己的政策,我不清楚连海的。” “是工资的33%左右,也就是……1458元。另外社保指五险,不包括住房公积金。说到这里,您提醒我了,还要加上住房公积金。一般企业缴最高占工资的12%, 最低是1%。江海船舶算是良心企业,选择的10%,也就是442元。” “你跟我算这些干嘛?”侯志成指着罗锐恒问,“罗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丫头片子在这捣什么乱?” 罗锐恒说:“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我们的团队成员,是罗申最好的分析师。侯总,虽然您对我们的方案已经很了解了,但是也请您耐心听完这部分。这部分是您和其他人不了解的。” 罗锐恒重重强调了一下“其他人”,显然在暗示知道是侯志成把罗申的方案透露给连海钢铁厂的。侯志成也只能暂时按下不满情绪。 王晓菁感激地看了一眼罗锐恒,继续说道:“这些工资和五险一金加在一起是 6320元,我们就算6000吧。江海船舶在过去五年欠了三千六百名员工的工资和五险一金,也就是……大约13亿人民币。” “你是说我们要为这13亿买单?”侯志成问。 “不是13亿。如果现在江海船舶,或者不管什么人,要把剩下的三千六百名员工都裁了,还要支付一笔‘优化金’。按照平均每人工作年限是3年,也就是赔偿3个月的基本工资,大约是……4700万元。所有加在一起,一共要支付接近13.5亿,平均每个员工37.5万元。这其中五险部分8万多交给政府,剩下给员工的只有不到30万了。” “所以呢?” “您知道连海市的平均生活成本是多少?” “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吧?” “是每月3900元。也就是说,这3600名员工在过去五年没有拿到一分钱的情况下,为了生活下去,自己花了将近24万元。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无法想象他们在长期没有收入的情况下,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就想问您,振华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企业,会对这样的员工见死不救吗?会吗?” 侯志成没有回答。王晓菁又问:“您熟悉振华粮油的企业社会责任口号吗?” “我不知道你具体指的哪句。” “‘……我们通过深化社会责任理念,积极回馈社会,致力成为优秀的企业公民’。这是写在振华网站首页上的一句话。我想应该不会只是一句口头宣传吧?现在我要用这句话再问您一遍,您会对江海船舶的3600名员工见死不救吗?您能承诺在振华收购江海船舶的时候,偿还这些员工被拖欠的工资,如果裁员还会给予他们应有的优化金补偿吗?” “我已经说了,这会是很大一笔钱。13.5亿,你自己不是也算了吗……” “候总,我希望您意识到您回答的重要性,因为这不仅对我们这个项目很重要,更对这3600名员工很重要。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 “那好,那你也听清楚了,我不同意。如果什么都没干就要先付出去13.5亿,这个项目的风险就太大了!” 王晓菁还想再争辩,但是被钱进东打断了。他沉吟了一下道:“侯总,如果剥离员工,你就没问题了吧?”他又看着董事会的其余人说,“诸位就都没问题了吧?” 王晓菁又意外又失望。这时罗锐恒突然说:“这不是小事,事关收购能不能成,也事关振华的形象。我想各位最好还是商量一下再做回答。等休息结束后我们再继续吧。” 休息时间,罗锐恒在跟朱莉她们说下半场要汇报的内容,王晓菁在他们附近转来转去。见他结束后,王晓菁马上上前来。 罗锐恒问:“刚才爽了吗?” “还好吧,这都是之前准备过的了。您怎么知道他们会反悔?” “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他们找了一个会议室。罗锐恒斜靠在桌子上,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原来团建回来后,罗锐恒就交给王晓菁一个任务,要她准备好陈述江海船舶员工被拖欠的薪资情况。至于陈述的方式,最好是“引人注目的”。他需要王晓菁给他建立一个“缓冲区”,以应对振华可能的反悔。王晓菁虽然不相信这种可能,但她还是认真准备了。结果今天果然就一语成谶。 王晓菁说她没想到振华这么大的企业也会反悔。钱进东曾经信誓旦旦保证过,即使收购了江海船舶也不会裁员。罗锐恒说,其实振华也不算反悔,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这是人性。企业是由人组成的,人是厌恶风险的,企业更厌恶,能规避一分是一分。 可王晓菁还在犹豫。虽然愿赌服输,但是赌注是3600人的未来。几年之后,她会不会也像当初罗申做嘉华项目一样,耻于在网上留下任何信息? “怎么?输了不愿承认了?” “我觉得您太儿戏了,把这么重要的决定交给我来做。” “你怕了?怕担负不了这个责任,还是怀疑自己的判断?” “是的!我是怕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可我只是个分析师啊!你凭什么相信我的决定是对的呢?” “对我来说你不只是一个分析师,你跟我一样,是一个专业顾问。我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的专业性。我相信你在这一年多的工作训练里,已经知道咨询是一份怎样的工作,也知道我们该如何去帮助向我们求助的人。逻辑、数据分析、画图表,这些都不是关键,这些都是可以教出来的技能。但是专业性是你作为一个咨询顾问要遵守的第一准则。专业性意味着严肃、理性的思考,意味着不带偏见。人们为什么相信咨询顾问,就是因为我们可以规避大多数人无法规避的缺陷,比如冲动、比如狭隘和感情用事。” 这时王鸣飞进来提醒时间快到了,被罗锐恒打发走了。罗锐恒依旧保持着半倚在桌上的姿势,等着王晓菁的回答。 现在只有三分钟了,客户就在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王晓菁能听到人们的寒暄和进出的脚步声,甚至连一个茶杯被碰翻的声音都听到了。她也听到侯志成的大笑,不知道钱进东在不在现场。但是侯志成这笑声像是代表他成功地将了钱进东一军——要么项目被搅黄,要么钱进东得低头。 罗锐恒为什么不自己做决定,为什么不用他那一贯正确、一贯智慧的脑袋自己去做决定?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逼到角落里?这和表现评估无关,她不是在回答一道扣分五十分的选择题。就算做错了选择,罗锐恒不会因为这个就给她打个三分两分的。可是她比任何一场评估或考试都要紧张。他为什么总喜欢把人弄得那么紧张? 为什么要在这么紧迫的时候和她谈这份工作的本质?他明知道隔壁那些西装革履、位高权重的人在等着他给出一个最终方案,而且不能是一个一提出就会被挑刺找茬的方案。现在可不是说教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王晓菁突然明白了,罗锐恒是打算好的。他逼她做选择,其实是在教育她,要她扭转观念,要她从骨子里认同一种以前绝不会理解的观念。这是一份专业的工作,或者说,任何一份工作都需要专业性。不可以供感情充沛的人肆意发挥,也不该把年轻人的天真和同情心当做准则。严肃、认真、理性、就事论事……这些才是职场上应该依赖的品格。 “我明白了。”王晓菁说,“但是我现在脑子很乱。虽然只有两个选择,我可以很容易选一个,但是我真的不确定……” “深吸一口气,换个角度,不要考虑你自己怎么想。从进来第一天就教过你们,要用CEO的思维去思考。你要站在钱进东的角度去想,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要有大局观。” “我站在他的角度,我也没想到他会出尔反尔。” “你还是错了,这是你的价值观,你的价值观跟这个项目没有关系。这不叫出尔反尔,这叫利益为重,振华的利益。他也在博弈,在和侯志成博弈,和整个董事会博弈。你要记住,谈感情就不要谈利益,谈利益就不要谈感情,否则既伤感情也得不到利益。” “只有两分钟了,我不想跟您谈价值观的问题,我现在只想把这个收购案做成。”王晓菁终于说道,“我改变主意了,还来得及吗?” “永远不算晚。” “好,我同意您的看法,请让连海钢铁厂加入进来吧!有他们的资金会减轻振华的负担,就能腾出空间容纳那些员工了对吧?” “也许吧。”罗锐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早就在等她这句话。他现在倒是不肯给一个确定的答案了,这真是气人! “您不用告诉朱莉她们吗?” “哦,她们会随机应变的,振华不是还没最终决定么。” “随机应变?难道你们准备了两套方案?” “你不要觉得是我不信任你。恰恰是因为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才希望你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但首先,这必须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对你的想法负责,并且百分之百地确信你是在做正确的选择。记住,do the right thing(做正确的事)!” 就像一朵火花在心中迸开了。王晓菁决定跟着她的直觉走,那是本心,是摒弃掉一切私心杂念、瞻前顾后的本心,也是能让她睡得着觉的想法。她郑重而坚定地说道:“就这样吧,我选择振华与连海钢铁厂联手收购江海船舶的方案。” “不变了?” “不变了。” 江海船舶的礼堂大门敞开了。厚重的窗帘拉开了,阳光也进来了。有人打扫过了,礼堂里焕然一新。就是讲台上表彰大会的横幅还没拿掉。 罗锐恒宣布了振华的决定——他们决定与连海钢铁厂联手收购江海船舶。只有这一句话,他很快就说完了。台下鸦雀无声。工人们发出的不是欣喜的感叹,而是静默。不管是什么决定,都为这些年的等待画上了一个句号。一种陷入泥潭的生活状态被结束了,人的第一反应是对未来的迷茫。 轮到王晓菁上台了。她看着台下几百位员工代表,不免有些紧张。老胖就坐在第一排,敞着夹克,双手撑着膝盖。一副随时要开炮或者随时要走的样子。大会前,孙明经问要不要他来宣布具体措施。他说以前碰到过类似情况,上台的人会收到嘘声、骂声,这还算轻的。要是矿泉水瓶和垃圾砸上来,那可不是一个女孩能忍受得了的。但王晓菁拒绝了,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义务。选择是她做的,她也做好了为此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一次,她不会逃,罗申也不会逃。 王晓菁公布的是针对留守员工的补偿细节。这些员工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被裁另谋他处。不管是哪种选择,振华与连海都会弥补拖欠的工资和公积金。对于选择被裁的人还会给予优化金补偿。全部资金发放完毕大约要一年半。如果留下的工人对新东家有信心的话,可以选择加入员工持股计划,把优化金反投进新公司。 王晓菁有些忐忑地等待着老胖他们的反应。她补充道这已经是罗申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案了,顾全了各个方面,也能让江海船舶甩掉历史包袱,轻装上阵。她说这话时犹豫了一下,其实没什么最好的方案,因为这是唯一的方案。在与振华汇报后,朱莉告诉王晓菁,从来就没有过第二套方案。罗锐恒私下里叮嘱她们,无论如何要保护工人的利益。不管振华是否会反悔,与连海钢铁厂的合作对收购案来说都是“压舱石”一样的保证。那时候她才知道,罗锐恒早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老胖在台下问道:“他们会叫它什么名字?” “什么?” “我是说,新公司叫什么名字?” 孙明经说:“还没有到考虑这些细节的时候,名字可能会有很多方案……” “江海港!”王晓菁说,“我们会在最后报告里建议这个名字的。” 老胖点点头说:“我想有一个结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你会留下来吗?” “会吧,毕竟太熟悉了。他们第一步肯定是要拆这个厂子。那些龙门吊还有船坞,都是我建起来的,拆也要由我来拆!” 老胖转身问台下所有人:“还有谁要留下的?” 没有人应答。远处有个人站了起来,王晓菁仔细一看原来是胡副总。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何多也在其中。最后,竟然一大半人都立在那里。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稀稀拉拉的,到哗啦哗啦的一片。 王晓菁第一次为她的工作感到骄傲。 罗申团队最后一次参观了江海船舶。钱进东和侯志成也来了,满面春风的,看来在监狱里与刘海生谈得不错。 那天汇报完,对结果最满意的竟然是侯志成。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出来就拉着罗锐恒说以后有项目还要找罗申。可不是嘛,让连海钢铁厂入局应该是他一早就有的打算。汇报下半场时,当罗锐恒一提出这个建议,第一个赞同的就是侯志成。 朱莉说都要怀疑侯志成是不是收了连海钢铁厂的好处。罗锐恒说他不敢,他有他的理由。那天散会后,侯志成特意留罗锐恒吃晚饭。提及振华粮油的前前任董事长没到年限就退休了,就是因为投资太过激进,造成集团亏损大幅度上升,一度濒临破产。前任董事长休养生息,看上去没什么增长,但好歹是挺过来了,现在又有钱了。他在振华待的时间足够长,见证了一轮又一轮投资和亏损的周期。他只是不希望钱进东重蹈覆辙。现在他比钱进东更有雄心壮志,希望以后还能借助罗申帮振华进行改革。他们谈了很多想法,比如向新兴产业的投资等等。振华粮油这个大客户看来是成功拿下了。 罗锐恒和振华高管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是港池。有一家船东租借了这里对新造好的邮轮进行测试。邮轮外表刷了红白两色的漆,在阳光下鲜艳威风。一辆面包车开到了船下,车上下来的是刘达岩,他也是从监狱过来的。没人知道他和刘海生谈了什么,但是他能过来,说明兄弟俩最终是和解了吧。 王晓菁站在远处,看到他们握手,看到他们伸长了手臂规划着园区的未来。刘达岩冲他们这边招了招手,示意老胖过去。罗锐恒又在刘达岩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说得刘达岩开怀大笑,拍了拍罗锐恒的肩膀。王鸣飞拎着一个旅行袋,绕到了刘达岩的车子后,放进了后备箱。远处,渤海湾大桥已经正式合拢,在做通车试运行。此时此刻,有很多未来可以期待。 罗锐恒望向这里,遥远的距离没有模糊他含有深意的目光。王晓菁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他仿佛在用某种方式回答一个她长久以来想问的问题。 那个问题的答案出现在下半场汇报前的最后一分钟。罗锐恒对她说:“晓菁,我一直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嘉华项目……我面临的选择是一样的。” |
||||
上一章:第三章 | 下一章:第五章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