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微不足道

新秀  作者:珞珈

回到上海,公司要处理的事堆成了山。高信的标书准备得不太顺利,刘威当着亚当斯的面摔了好几次门。可能摔门的声音太响,都传到了罗申办公室里,大家才知道原来刘威点名要罗锐恒。

亚当斯要求罗锐恒接手高信项目时,罗锐恒一开始是拒绝的。他本可以找各种理由,比如说振华粮油还要开第二个项目,或是干脆想休假。但他没有,很直白地说就是不想服务刘威,因为讨厌。他说:“您对他最了解了,脾气暴躁,独断专行,整个一个无赖。”

“但是一个聪明的无赖。”

“那更麻烦。他是拿无底线当聪明,但凡比他底线高的人都对付不了他。”

“所以才要你去。”

“真不知道您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刘威不是客户而是敌人,给他做项目是要打架的,把他打趴下来他才会听进去意见。”

“那就把他打趴下来。”

“您确定?那您为什么不把他打趴下来?”

亚当斯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板和罗锐恒的身板说:“打不过。”

临阵换将,敌方会嘀咕,将也会想想。罗锐恒不是顾虑能不能对付刘威,他顾虑的是亚当斯是否会介意。他说要考虑一下,他在以退为进。等第二天亚当斯又来找他并且答应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打法来,他才应承了下来。

自从罗锐恒加入高信的竞标项目后,工作节奏马上变得高压。之前亚当斯定下的方向近乎被全部推翻。亚当斯只交代吴瑞刚(他现在已经是项目经理了),罗锐恒说怎么改就怎么改,然后挥挥衣袖连项目组会议都不怎么参加了。可是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吴瑞刚就去找亚当斯了。

“罗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亚当斯说,“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应该去跟罗总商量。”

吴瑞刚嗫嚅了一下说:“罗总把我换下来了。”

原来罗锐恒要了左安平,那可是被大家公认的菲利普的人啊!亚当斯叫来罗锐恒问原因。原因就是罗锐恒觉得吴瑞刚太彬彬有礼了。

罗锐恒说:“这次需要能硬扛的,吴瑞刚太书生气了,会被客户牵着鼻子走的。”

“你真是要去打架啊?”亚当斯问,“安平就一定能顶得住吗?她毕竟是女的啊。”

“她是花木兰。”罗锐恒笑道,“您知道她的口碑,我都不敢得罪她。”

“但是瑞刚在这个项目上已经很久了。你换一个人还得重新熟悉一遍,客户也不一定买账啊。”

“您要对安平有信心。再苦再累,就没有她干不下来的项目。更何况她也到了升合伙人的窗口期了,多个大项目的经历对她也有好处。我需要一个能硬扛的人帮我挡第一刀,后面才有商量的余地。您知道刘威这个人,是要抽一鞭子才能把毛捋顺的驴。我还没抽他鞭子,但得先把鞭子准备好。”

“我的客户你是不是该轻点抽?”

“您昨天还说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打法来……我就是打个比方,当然最好是不抽。”罗锐恒见亚当斯脸色稍霁,又说,“只是有一事还要麻烦您,要是菲利普那边问起来……”

“我会和他说的,大局为重吧。”

“谢谢,那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忧什么?你怕他到全球合伙人委员会上给你乱说什么吗?”

“那倒不是。”罗锐恒沉吟了一下说,“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会甩个锅给我吧?只是有些锅太大,我怕他甩不动,还砸到自己。您说呢?”

亚当斯和罗锐恒对视着。明明都在揣摩这一问一答,但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亚当斯后来把这番对话说给了林姿绮,问她的看法。

林姿绮说:“你问我的看法?还用问吗?你们俩的意思几乎都摆到台面上了。我重新翻译一下,你在问罗锐恒,‘你在筹划一把手的位子吧?’罗锐恒说,‘我就是有这个打算啊。菲利普最好老实点。小麻烦也就算了,要是真惹了大麻烦,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你也最好支持我。”

亚当斯叹了口气说:“我最怕的一天还是来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们中国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底有多少人能有这么博大的胸怀?我表示怀疑。”

“罗锐恒野心一定是有的,但对你大体还算忠诚吧?”

“大体?那就是不绝对了?不绝对的忠诚就是绝对的不忠诚。”亚当斯拍拍林姿绮的手说:“要说公司里这些人,我只相信你的忠诚。”

林姿绮任由亚当斯把玩她的手,说:“是的,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你做得对,把左安平给罗锐恒了。”

“嗯,菲利普可没少烦我。今天找了我三次,都是来骂罗锐恒的,你可要给我精神损失费。菲利普没去找你吗?”

“是我找他的。”

亚当斯见过罗锐恒后,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菲利普叫去了。菲利普中规中矩地汇报完,果然还是没忍住,抱怨说罗锐恒抢自己的人,说他为了拉选票,连不是自己的人都开始拉拢了。左安平和王鸣飞都是到了要升合伙人的窗口期,罗锐恒一人给一个项目都讨好到了。这么明摆着的以公谋私,亚当斯为什么还要支持?

林姿绮好奇亚当斯怎么回答的。亚当斯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说我老了,快干不动了。他们还年轻,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亚当斯回房先睡了。林姿绮说还有一点工作要处理,就躲进了书房。她掐算着时间,拿起电话说:“凯瑟琳,下午好啊……是吗?他们真这么说吗?那我就放心了……其实也不太放心,不到最后一刻都很难说啊……是啊,我们还都年轻着呢,不好好折腾一下总是有点不甘心吧……谢谢你告诉我,等你来上海我们一定要去大醉一场……”


大醉一场后的王晓菁从头痛中醒来,脑袋像是被铁链锁住了,发木发沉。她睁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缓缓移动胳膊和腿,让血液恢复在躯体里流动。坐起身时,一阵眩晕袭来,她又倒回到了床上。

床上?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床,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下来、又是怎么盖上被子的。一些零碎的片段如闪回镜头,亚麻桌布、烛光、不停被举起的酒杯、脑袋重重地倒向一边、还有暧昧交缠的姿势……她突然想吐,跌跌撞撞地下床,光着脚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了门把手。

已是深夜了,黄浦江的夜景黯淡,灯光秀已经熄灭了。她从落地窗前走过,一直走到厨房都没遇见任何人。她打开厨房灯,看到台子上放着一排刀具。她拿起一把刀,不知道为什么想拿起来。刀片上的寒光一闪,她完全清醒了,才意识到是在罗锐恒家里。

王晓菁回到客厅,在一侧沙发上坐下。黑暗中,能看到对面沙发上隐约躺着一个人。她手背在身后,怔怔地看着,变成了一片黑暗,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在王晓菁曾经的设想里,嘉华项目的真相是被她一点点地挖掘出来,直到幕后之人站在她面前,被逼问、再否认、再逼问,甚至可能需要争吵和威胁,才会吐露真相。她没有想到,两年半之后,罗锐恒主动站到了她面前。

江海船舶的项目结束时,罗锐恒竟然提到了嘉华项目。只有那么一句话,下文未完。王晓菁整整一周想找罗锐恒,却老抓不到人。他要收尾江海船舶,又在忙高信的竞标,每天从一个会到另一个会,在办公室里总是一闪而过。可没想到,陈雨思突然告诉她罗锐恒推掉了周五晚的所有计划,安排了和她的导师晚饭。

他们隔着一张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坐着。半岛酒店的顶楼餐馆以价格赢来了清净的环境。落地窗外是黄浦江,对面是陆家嘴。晚上六点后,陆家嘴点亮了群楼的光亮。可餐馆里刻意压暗了光,紫红色的光本该塑造的是浪漫的氛围,现在看上去却压抑怪诞。他们坐在尽头角落里,偌大的餐馆里只有他们一桌。直到餐馆的另一头才有几个服务员,以标准的姿势站着,像蜡人一般。

罗锐恒点了红酒,王晓菁也破天荒地要了一杯。这一次罗锐恒没有拦她。

如果时光倒回到两年半前,他们见到对方时本该是这样一番对话:罗锐恒会告诉王晓菁他认出了她,很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五年前去嘉华电子开会时,他看到荣誉栏里张贴着子弟中学年级前五名的名单,王晓菁是高一年级第一名。

而王晓菁则会告诉他,她认识陈浩然,她一直在找他,想知道嘉华项目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罗锐恒会意识到她就是陈浩然提过的、王河山的女儿。他也会意识到她是为何而来。如果那时候罗锐恒就坦陈一切,王晓菁也许不会进入罗申、从事这份原本“害死”了她父亲的工作。而他也不会发现她的天赋,以及他是多么欣赏她。

但是没有如果。他们在走过两年多曲折的道路后,仍然坐在了对立位上,冷冰冰地面对彼此。

这是罗锐恒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王晓菁问他,既然认出她,为什么不认她?为什么放她进罗申?

“因为你的确面得很好。就这一个理由足以让我想你进罗申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请你说真话吧!”

“是真话。我可以向你承诺,今晚我说的都是真话。”

“那就说心里话。”

“心里话是……想看看你要做什么。如果是要报复我,看着你会更放心一点。”

“就为了看着我?我跟个傻瓜一样,在你面前足足演了两年的戏!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晓菁,你现在骂我,骂什么都可以。我欠你的、欠你一家的,什么样的惩罚我都能接受。关于你父亲,对不起……我现在说这些太晚了,但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罗锐恒说,“当初我本该做得更多一些。我不是在推卸责任,但是如果我知道你父亲去世,如果我知道你和你母亲过得那么辛苦,我应该能做得更多。我非常、非常后悔……”

王晓菁这才知道他们几年前见过一面。王河山住院后,罗锐恒与陈浩然一起来看过,那盒红富士苹果就是他们送的。当时嘉华的副厂长齐亦明在病房外拦住了他们,说王河山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会面。王晓菁坐在病房里,透过半掩的门,看到陈浩然把苹果放在了门外的椅子上。她不知道的是,那扇半掩的门后就站着罗锐恒,在把一个五万元慰问金塞到齐亦明手上,而这钱竟然从未到她的手上。

她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在听一个和她毫无关联的人的经历。罗锐恒的话只会让她回忆起心痛的场景,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回忆。那被王河山打翻的、滚落一地的苹果,和他盯着烟盒渴望的眼神,才是她正在想的内容。她知道她父亲那时唯一的渴望就是去死,

而她在渴望什么?她喝了一大口酒,从喉管到胃部被灼热刺激着。这种被伤害的感觉畅快淋漓。她说:“我不想听这些,这些毫无意义。你的道歉或是钱,只是因为你看到一个瘫痪的男人很可怜,而碰巧这个男人和你有一点关系。这些都没有用了!我爸死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是不是做错了?剩下的,在我确认完这点再谈。”

“是错了,是我错了。”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和辩解,罗锐恒飞快地承认了。他重重地又强调一遍,意思仿佛是不关他人的事。

心里的酸涩像病菌一样蔓延到王晓菁的眼中,于是眼圈红了。又让鼻子充血,于是鼻头也红了,还流下了清涕。眼泪是示弱,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忍住,问道:“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承认?承认错误对你有那么难吗?”

罗锐恒不说话。

“是不是你让陈浩然改的数?”

罗锐恒还是不说话。

“到底是不是?”

“我是项目经理,这个项目上如果发生任何一点错误,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把好关。”

“你把责任都揽下来,好,我就当都是你的错。”

“你不相信我说的?”

王晓菁反问道:“如果法律要制裁你,你也会逞英雄吗?”

罗锐恒抬起头,可能在想该不该说,但他还是遵循了一开头的承诺,诚实地答道:“这件事法律管不了,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

这下王晓菁是彻底相信了。这就是罗锐恒的作风,也是罗申的作风。因为万无一失、没有证据,于法于理他们都不会得到惩罚。

罗锐恒大概后悔了,果然是不该说。他从来没见过王晓菁气到近乎歇斯底里,就连去年差点要开除她,她的情绪也没有这么不稳定。

王晓菁一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为什么?我爸明明没有说过60%的良品率,你们为什么要胡编乱造?为什么啊?为什么一个数能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为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数没那么重要,不管它是多是少都不会影响结果,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因为嘉华的效益实在太差了,不止一个良品率,销量增长率、净利润等核心指标都在稳步下滑。那时正是国产手机竞争最激烈的时候,群雄逐鹿。市场份额能数出名字的品牌昨天还在,今天就消失了。连诺基亚这个在中国市场称霸十余年的老牌子都不见了,何况嘉华?也没有人愿意收购嘉华,管理层收购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了。

如果王晓菁记得曾经的教育,她会记得咨询公司的项目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客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另一种是客户知道但是需要咨询公司帮忙说服自己人。虽然她做过的大多数项目都是第一种,并且她还一度为自己能给客户带来价值而自豪,但嘉华的情况恰恰是第二种。

窗外此时正在上演灯光秀,时不时有灯光扫射进来。变化多端的光线在他俩的脸上扫来扫去,时而掠过一张悲痛的脸,时而掠过一张严峻的脸。

“你是说,你们是在根据结论寻找理由?你是说,我爸的话根本无足轻重,根本不改变结果?” 王晓菁的声音轻飘飘的,因为缺少某种信念。支持她多年寻找真相的理由居然不存在了。她始终有想探寻真相的决心,以为她要面对的真相只是一个恶人或是一个清楚明了的错误。陈浩然曾经给过她答案,听上去合理却不合情,但至少是她曾经设想过的答案。现在罗锐恒又给了她一个答案,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该接受这个答案,又该以什么心态去接受。她一直追问的难道从根子上就是错误的问题?

罗锐恒沉默着,捏着酒杯的姿势从谈话刚开始到现在都没变过。

“是不是这样?”王晓菁又问了一遍。

罗锐恒艰难承认道:“可以这么说。要不然就选择让嘉华继续沦落下去。而我们当时的选择是再尝试一次,改变激励机制,相信管理层会把嘉华救起来。”

王晓菁撇开头看着窗外,喉咙里发出一阵干呕的哭腔。窗外的夜景很漂亮,这让她更加憎恶。她转过脸来说:“你知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嘉华的人都认为是我爸的责任。‘王河山说得太明确了,60%,除了他谁还能给出这么准确的数字?’所有人都认为如果没有他的话,不至于裁员。但根本不是,我爸的死没有一点意义!他根本就不重要!他的话、他这个人,一点都不重要!他就是一个被牺牲掉的……他居然连死都死得这么不值……”

王晓菁又不能看罗锐恒了。她看着窗外,不停地抹掉眼泪,说:“还有陈浩然,他不是你最喜欢的学生吗?就连他也因此内疚了一辈子。你就看着他那么痛苦地死掉吗?罗锐恒,这真的是你吗?”

她拿起酒杯,眼泪便掉进杯中,混着酒一起喝了下去。她的眼角已经积满泪痕,新的眼泪又不停坠落。她咕嘟几口喝完杯中酒,酒下肚,又变成了眼泪流出来。伤心混杂了很多原因,这其中也有不愿相信罗锐恒就如陈浩然所言,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罗锐恒见她报复性地喝酒,把酒瓶拿开。她又夺回来,他不放,就变成了拉锯战。最终酒瓶还是握在了罗锐恒手上。

王晓菁狠推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杯子都倒了,红酒洒了一桌,难看的酒渍蔓延开来。餐馆另一头,闲散的服务员看了一眼这边,不确定是否需要过来。王晓菁抛下罗锐恒,起身离席。走得太莽撞,撞到了桌角,髋部生疼,微微弯了下腰。可是快到门口时她突然捂住嘴,往洗手间跑去。

罗锐恒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很久。他叫了个女服务员进去看看,结果王晓菁被架着出来了。她抬起通红的脸,心如死灰地看了一眼罗锐恒,仿佛在质问他为何让更多的人来见她出丑。她倚着墙,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罗锐恒跟在她后面,张着胳膊,手里像拿着一张隐形的网,在等这条稀里糊涂的小鱼转头撞进来。他好几次伸手要扶住她,都被甩开了。最后一次他扶住了她,她没再甩开,因为酒精彻底战胜了她的意志。


王晓菁对今晚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她走到沙发边,低头看着睡在沙发上的罗锐恒,手背在身后。

屋里还有一间客卧。王晓菁看过,有个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从未有人睡过。但是他没去睡客卧,而是睡在了离主卧最近的沙发上。是怕她跑了?还是怕她有事?她对罗锐恒的不信任就如灰烬里的火苗,遇到氧气就会复燃,反反复复好几次,近乎麻木了。王晓菁想着,想着她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她应该恨他,可是恨起来的力量软绵绵,这只能让她更恨自己。

罗锐恒坐了起来,声音很清醒地问:“为什么不开灯?”顿了一下,又说,“算了。”

他注意到她背在身后的手说:“你要是手里拿把刀,我也不会奇怪。”

王晓菁慢慢抽出手,拿着的只是半瓶矿泉水。她把水放在茶几上,说:“我走了。”转身的瞬间却被罗锐恒拽住了手。

“你要去哪?”

“回家。”

“太晚了,不安全。”

“我说的是回宁海。”

“什么意思?”

“我要辞职!”

空气凝滞了,罗锐恒花了一会功夫才接受这四个字的意思。他说:“王晓菁你不能走!你明知道你适合干这行。不,是这行适合你,你比任何人都有天赋。有天赋而不用,等同于自杀!”

王晓菁仍然执拗地背对着他,说:“那就自杀好了,我不在乎!”

“我敢保证,你踏出罗申就再也找不到一份你喜欢的工作了!”

“别太高估罗申,也别太低估我了!我不知道这份工作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就是鹦鹉学舌罢了!随便找个人编点什么,或者根本不需要找人,你们自己就可以编了。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做一个鬼都看不懂的模型?做几百页的PPT?现在想想,我以前做的工作都是垃圾!我恨这份工作!我恨罗申的每一个人!我最恨的就是你!”

王晓菁就是要硬顶着罗锐恒,他不愿意她说什么,她就偏要说。而且要说得很难听,像刀一样扎他的心。她不能真去犯罪,真拿刀杀他,即使她刚刚在厨房动了一下这个念头,但是她知道有比拿刀扎他更伤害他的方式。

她挣脱了一下,但还是甩不掉罗锐恒的手。她再一挣扎,罗锐恒反而锁得更紧。被压低的声音在他的喉管里含混不清,是从未有过的哀求和早就触及底线的忍耐。他说:“不管你再怎么否认,你就是恨我也不会恨这份工作,我能看得出来!不要再说违心的话了,那会让你更难受。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你又要对我洗脑了吗?就像江海船舶的项目一样!你说得好听,不过就是要我认同你这种垃圾一样的价值观!想把我变成跟你一样的人!然后我就不会再去质疑嘉华项目了是不是?我差一点就相信了!但是罗锐恒,我不是你,我不会成为你!”

“我从未这么想过。晓菁,你怎么想,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但是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你本该有个很好的前途,只要我在罗申,这些你都可以得到,这些都是我欠你的!”

“呵!我要这种补偿吗?我进罗申,就是为了报复你们!你说我没什么理由,也没什么证据。法律治不了你们,难道还不能让我恨你们吗?”

“那你恨吧!但是不要走!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罗锐恒说着,不自觉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这种力度在王晓菁看来就是强迫和霸道。她拼命甩开,却怎么也挣脱不掉。在这力量悬殊的较量中,她愈发觉得屈辱。

屋里寂静得可怕。这往往是疯狂最容易爆发的时刻。寂静的疯狂远比躁动的疯狂要严重。因为躁动的疯狂一口气就可以发泄完,就像高压锅的爆炸,爆炸之后新鲜的空气就会涌进来,人能喘息。但是寂静的疯狂却是难以逃离的,像慢性疾病控制了你,让你瘫痪般无力。

王晓菁在这寂静的疯狂中已经挣扎很久了。她反手就给了罗锐恒一个耳光。

措手不及的耳光,在黑暗中也很难躲开。这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打在罗锐恒脸上,他连头都没有偏一下。王晓菁就像打在了一堵冥顽不化的墙上,自己手生疼,墙却无动于衷。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不过就是我在犯错时,有人会告诉我我错了,有人会告诉我你不用担心,有人会原谅我。我想要的是,不管我走出去多远,回过头时,也总有个人告诉我,如果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还可以回到这里。我想要一个人骂我、骂醒我,不要太过于自负,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能够敲我一棒子。在我累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告诉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可以哭、可以闹、可以任性。我想要的是……我想要我爸回来!你能满足吗?”

这一巴掌后,连王晓菁自己也懵了。她感到心脏刺痛,就像那把刀扎的是自己。她眼下亮晶晶的,罗锐恒有先见之明,没开灯是对的,否则今晚就会有很多时刻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

罗锐恒抬起一只手,王晓菁躲了一下。这时他要打要骂她都不会害怕,可她怕他的动作是温柔是妥协。

罗锐恒只是拨开挡在她眼前的头发,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泪。他很不会安慰人,只能重复着说“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他松开了紧箍着她的手,坐回到了沙发上,佝偻下背,如同沙发上众多靠枕中的一个。他说:“你走吧,我不拦你了。”

王晓菁像一个幽灵飘到了门口,穿墙而过般倏忽就不见了。电子锁轻轻一响,罗锐恒一个人坐在满屋的黑暗中。


王晓菁站在无人的马路上。路灯的白炽光洒在地面上,像泛着寒光的锡纸片。空气里凝结着冰霜,天气预报今日有雪。雪大概在厚重的乌云之上累积着力量,到现在都没有下。

出租车来了。她上了车,脑袋重重地捣在车窗上。这一刹那似曾相识。

出租车停在红灯前,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一辆迈巴赫停在后面。

透过车窗,罗锐恒能看到王晓菁把头靠在了旁边,她今晚对他也是这么做的。从饭店出来,他把她扶到了车后座上,嘱咐代驾司机开慢一点。她本来坐得很直,他以为她是醒着的,问她刚才说家里欠的债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等来回答,等来的是她脑袋重重地倒在了他肩上。

罗锐恒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歪头看她,往下蹭了一点,好让肩膀的高度合适,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王晓菁的家。

罗锐恒推开王晓菁问门牌号,可她醉得不省人事。他给赛玲娜打了两个电话,也没人接,他只好把她拉回自己家。代驾司机把王晓菁背在他背上,她又滑了下来。罗锐恒只好抱起了她。他把她带回家,放到了床上。她手脚冰凉,身体软绵绵得可以倒向任何方向。他倒来茶,把她扶起来,掰开她的嘴灌了点进去。

这一次她总算睁开了眼睛,可是只看了他一眼就又昏睡了过去。人喝多的状态千姿百态,王晓菁既不发酒疯,也不唠叨,就是安安静静地昏睡。她倒在他怀里,像猫找到了一个舒适的窝,舒适得手脚都扒在了他身上。那张平日里好胜机敏的嘴离他的下巴只有一寸远。

罗锐恒看着那张抿着的嘴微微张开,发出呼吸的气息和断断续续的话语,低下了头去。


雪大了,前方的出租车开动了,开得很慢。罗锐恒打开雨刷,慢慢跟了上去。他开车时想着,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抱她了?

王晓菁下车时,双脚踩在了铺着浅浅雪子的地上。

又下雪了。时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一切回到了原点。在不知道真相前痛苦,知道真相后仍然痛苦。因为她甚至都没办法报复那个令她痛苦的人。

今年的初雪特别大,大到像成熟的、北方的雪。王晓菁迎着大雪逆行着,没发现罗锐恒在她身后下了车,目送她走进楼里。

雪像刀片扑面而来,割得人脸上生疼。罗锐恒想起他方才抱着王晓菁时低下头去,听到她在耳边说道:“太痛苦了……为什么是你?”

他能做的就只有紧紧抱住了她。


王晓菁第二天到公司,什么都不想干,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连艾瑞斯都说她头上笼罩着一层低气压,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王晓菁用一个嗯字回应了他。

“‘嗯’是几个意思?连我都不想理了?我看你以后是不想好好做项目啦?等你要查数的时候可别来求我啊!”

“没有以后了,我要走了。”

“啊?你走去哪?跳槽吗?”

“不知道,先离开罗申再说。”

“你是要裸辞啊?哎哟,谁得罪我们的大宝贝了?是罗总虐待你了吧?要去吵要去闹啊,就这么走了算什么事?自己的利益自己要去争取,憋着气小心得乳腺癌!”

王晓菁刚想说是,又把话吞了回去,她现在不想跟罗锐恒扯上任何关系。

“我就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哦,是不是腰椎间盘突出了?难怪,我看你发际线好像也有点往后移了。那是不能忍。”

艾瑞斯揉乱了王晓菁的头发,没有掉发也要给他薅下来一把了。他说:“年轻人,你就算想辞职也别这么冲动,先找好下家。当然,你要是不差钱,那就当我没说。”

“我差钱……”王晓菁一想到自己还欠着何权贵五十万,硬挺挺的傲气灭了一点。

“那我给你指一条康庄大道。你知道‘罗申资本’吧?他们今年的招聘应该开始了。罗申咨询的人优先,工资翻倍哦!”

王晓菁听过这家赫赫有名的私募基金。以往每届都有一人会去罗申资本。它家的offer(录用)就像一个奖章,谁别上了,就意味着是同届里最优秀的。她偶尔也会想一下,在查清楚嘉华项目之后做什么。偶尔也会想一下罗申资本,不过主要是因为它家钱给得是真多。如果能去的话,一年就可以还清债了。

现在王晓菁找到了一个短期的目标。她现在需要自己忙一点,否则她会止不住地想起昨晚。那种想恨恨不起来的感觉,如同无望地在深海漩涡里挣扎一般。


看到菲利普的晚饭邀请从邮箱里蹦出来时,王晓菁愣了一下。是个一对一的晚饭,菲利普也没说原因。她点了“接受”,又继续修改简历。陈雨思先前找她要一份简历,说是备案。她猜应该是罗锐恒说过她要离职了。正好她也要准备罗申资本的申请,一举两得。

晚饭地点离公司有段距离,王晓菁走了二十分钟路,这等于说菲利普不想让人见到他们吃饭。等她坐下来,菲利普开始东拉西扯地寒暄,明显是在围绕某个中心画圈,但始终不走入正题。

菲利普点的都是素菜,王晓菁只要了一碗黄鱼面。面坨了、鱼肉也腥了,她都没动几口。心神飘忽不定,一会放大了桌上花束的叶子,一会又窃听隔壁桌的聊天去了。她保持着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回应,直到菲利普提到了罗锐恒的名字。

“罗总下个项目你也会上吧?我跟你说,高信可不好对付,你要小心点。”

“菲利普,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

“呵呵,您跟罗总的反应一样。”

“罗总知道了?那他怎么不留你?”

“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什么叫到时候了?你该升高级分析师了,那时候走机会更多。你肯定会是你们这批最早升的,急什么?”

“就是觉得做得差不多了,该学的都学会了。后面几年都是重复性的工作,没什么意思了。”

“你找好下家了?”

“还没有。我想申请罗申资本。”

“你知道有多难吗?每年就从罗申咨询招一个人!你们这级可是不少人想申请。”

“知道难,那就更值得一试了。”

“我建议啊,你还是先到高级分析师再说。你放心,我可以帮你说话。” 

菲利普说这话时前倾了一下。王晓菁心想他也不用离那么近,她听得见。她摇了摇头,也懒得诌出更多的理由来。

“王晓菁,你不能走!”菲利普有点激动了,“你不是在查嘉华项目吗?”

“什么嘉华项目?”

菲利普揣摩她的目光太过明显,从蛤蟆一样恹恹耷着的眼皮下斜射出来。他笑说:“你就别装了,我都知道了,你家是嘉华电子的。当初那个项目争议挺大,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挺同情的。”

王晓菁低下头看着一桌菜。她在想菲利普是怎么知道的。他没有直说,应该不知道她已经知道陈浩然和他的关系了。除了陈浩然,谁还会告诉他她在查嘉华项目?总不能是罗锐恒吧?

她抬起头问:“我家里什么情况?”

菲利普支吾了起来。王晓菁又说:“我还是不知道您在讲什么。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工作了。”

“不是要走了吗?还那么拼命干嘛?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嘉华项目的真相吗?罗锐恒是当年的项目经理。他那时候做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王晓菁扔下餐巾布说:“我就要离开罗申了。罗申的人做什么,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又花了二十分钟走回公司,和菲利普的饭让她更想离开罗申了。回去后她就开始准备罗申资本的面试。她把网站浏览了一遍,又搜了一下近期的新闻,做了点笔记,没写几个字就把笔丢在了一边。

为什么她觉得空虚又无聊?虽然每个字她都看进去了,但是每个字她都不感兴趣。这家公司,或是私募基金这个行业,她提不起兴趣。准备面试该有的冲劲和热情她也完全没有,连假装一下都觉得吃力。

她从罗锐恒的办公室前经过,发现没人。但灯是亮着的,大衣和包都还在。她转了一圈,看到有个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半透明的玻璃下方有一双熟悉的皮鞋。她发了一条信息给赛玲娜,问要不要一起回家。

赛玲娜回了她一张照片,是罗锐恒背对着镜头,在白板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配了一句“这是今晚的工作量”。王晓菁把罗锐恒的背影放大又缩小了好几遍,连像素的颗粒都看清楚了。

但是他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王晓菁走到环球商业中心楼下,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她呆了一年零五个月十二天的地方。大堂又立起了圣诞树,今年挂满了金色铃铛和玻璃片,细看玻璃上还有雪花的纹路。她第一次注意到圣诞树的细节,也第一次注意到地面上铺的是米色大理石,有着棕色的纹路。周围经过的不全是面无表情、争分夺秒的精英,也有带着孩子等老婆的男人、对着圣诞树自拍的年轻女孩和悄悄偷懒的保安。

把守大门的门卫是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憨憨的。他的工作就是常年为每一个不走旋转门而走旁门的人开门、关门。他拉开了门,问王晓菁:“小姐,你还要走吗?”

王晓菁转过头来。老天爷仿佛看到了她的状况,借着这个门卫的口问了一个一语双关的问题。她抱紧了电脑包,慢慢走出了大门。一出去就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熟人——杨凡冲她招了招手。


正如可望不可即的五分对人的诱惑,罗申资本也在对苏琪勾勾手指头。侯捷见她连工作都敷衍了起来,每天都把活压到韩启彬头上,自己总是关在小会议室里,着了魔一样准备面试。侯捷问她是真喜欢私募基金的工作,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你想说什么?是因为虚荣吗?因为拿到了Offer特别有面子吗?”苏琪反问道,“是又怎样?难道有罪吗?”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如果是真心喜欢,才会做得下去吧。私募的工作也很累啊。”

“面子也是喜欢。你可能觉得肤浅了,但是公司的名头、给的钱多,这些不也是你当初选择罗申的原因吗?”

侯捷举手投降,把为她打印的面经[面试经验。]材料往桌上一放就退出了会议室。一出门撞到韩启彬,说是左安平叫苏琪过去。

左安平一见他们就一副不想见的样子,仿佛看到她那个只知道看喜羊羊不会做奥数题的儿子。原来昨天布置给他们分析中国咖啡市场规模,交上来的却不是她想要的。

“苏琪,你们做的什么东西?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明白?要是照你这个分析,中国的人均咖啡消费量会超过美国,这怎么可能?”

苏琪像是根生锈的钉子钉在原地。不光是因为挨骂,更是因为韩启彬昨天就提醒过她,过分提高对某个新兴连锁咖啡品牌的增长预测会导致整个市场被高估。而她当时在想从哪能搞来罗申资本的面试题目,根本没听进去。

韩启彬也在一旁低着头。苏琪突然说:“韩启彬,不是叫你改了数吗?你发给安平的怎么还是老的版本?”

韩启彬一脸惊愕地抬起头,看到苏琪努力装作说真话的样子,眼睛圆了两秒钟。他说:“哦,抱歉,好像是我发错版本了。我现在就去拿电脑过来。”

等待的时间里,苏琪和左安平道歉说以后一定对手下发出的每一封邮件好好把关。韩启彬回到会议室门外时,恰巧听到她最后一句话:这不是韩启彬第一次马虎了。

韩启彬推门进去,把他昨天按照自己想法做的另一个版本投影出来。左安平对这个版本还算满意。他们俩出来后,一前一后走回到办公区。韩启彬默默走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苏琪说:“今晚还要加班呢!”

韩启彬瞥了她一眼说:“加班看面试资料吗?”

苏琪脸色难看,谁也不会把密谋要跳槽的事挂在嘴上。此刻他们的对话就发生在菲利普办公室外。只见一颗光秃秃的圆脑袋从电脑屏幕后升了起来。菲利普喊道:“苏琪你进来一下!”

苏琪恶狠狠地盯着韩启彬,拗出一个“你等着”的口型,进了菲利普办公室。

门一关,菲利普就问:“是不是想去罗申资本?”

“老板您别听他瞎说,我是在看项目的资料。”

“是不是?”

“我只是随便看看......”

“你要是随便看看可赢不了王晓菁。”

“您说什么?王晓菁也要申请?”话一出口苏琪就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但菲利普却说:“我帮你。”


散会后,罗锐恒叫住了赛玲娜。在亚当斯交给他的文档里,大多数都中规中矩。但有一份和之前工作没什么关系,却恰恰切中了罗锐恒新调整的方向,是高信在过去五年“致敬”过的所有创业公司名单。从产品比较到公司融资情况,整理得非常详细,还做了一些额外分析,挺有见地。

赛玲娜说:“不是我做的。是一个新来的A1[Analyst Level 1,第一年分析师。],叫韩启彬。”

“哦,他人呢?”

“在菲利普的项目上。”

“菲利普……”罗锐恒嘀咕了一句,“这小子竟然没提过。”

“您要把他调过来吗?”

“嗯。”

“菲利普的项目有两个月呢。”

“是个问题吗?”

赛玲娜语塞。也是,对于罗锐恒来讲一切都不是问题,但这会成为她的问题。

“没事了,你走吧。”

赛玲娜却没动弹,说:“前几天您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当时在开会没注意。有事吗?”

罗锐恒想起是把王晓菁送回家的那个晚上,说:“没事,拨错了。”

赛玲娜长长地哦了一声。自从他们分手后,罗锐恒从来没有找过她一次,她也没有。那天王晓菁凌晨三点多才回来,一身酒气,她没有多问。那时候的猜测现在得到了印证。拨错能拨错两次吗?

而且那个晚上之后,王晓菁同她的话也少了。不光是和她,和任何事物、任何人的联系都少了,总是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赛玲娜觉得那一定是个悲伤的世界,要不然王晓菁不会看上去身体那么沉重。直到前天晚上,王晓菁突然开口说了很多话,说的却是她要离开罗申了。

罗锐恒只是静静地听着赛玲娜的叙述,包括赛玲娜说王晓菁家境不好,欠了一大笔债,母亲只能靠卖水果度日。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流露任何表情,像往常一样,仍然是一个公私分明、又冷又酷的老板。他问:“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晓菁真不是被你逼走的吗?”

罗锐恒像听到了一个无聊的笑话,说:“不是,我跟你一样希望她留下。你也可以和她重申一遍。”

赛玲娜要下班时发现韩启彬还在加班,但苏琪已经走了。她告诉韩启彬罗锐恒有可能调他回高信的竞标项目,他倒不意外,说:“看来罗总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凶啊,求他还是有用的。”

原来韩启彬一听说罗锐恒来带高信项目,还把吴瑞刚换了,就去毛遂自荐了。但是罗锐恒说竞标暂时还用不到A1,没有马上答应他。

赛玲娜说:“你不应该去求他的。”

“那我该去求谁?”

“谁都不该去求!罗总已经因为要了安平得罪了菲利普,再要走你,不是要得罪死?”

“原来你担心的是罗总……”

韩启彬总是慢吞吞地说话,语言总是比他的思维慢半拍。再配上同样慢半拍的表情,会让人误解他其实没那么灵光。赛玲娜看不出他到底是涉世未深,还是根本不屑于办公室政治,但她不能不多想一层。她不想看到韩启彬成为两个合伙人斗争的导火索。可这个小孩子看来完全不清楚自己惹了什么麻烦。她说:“你就是到了高信的项目上,我也不会带你的。”

“哦,那样也好。”

“你……韩启彬,这是工作!”

“我是在说工作啊。你不用太担心,也不一定真会让我上。安平经理……她可能不太喜欢我,未必会要我。退一步说,你要真觉得会对罗总不利,我就拒绝罗总吧。”

“你真的想做高信的项目?”

“嗯,可能我想得太简单了。高信是个大项目,又是跟着罗总,应该是个锻炼的机会吧?而且长项目更能把一个行业做透,我就是这么想的。”

赛玲娜哭笑不得,他还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只是运用的不是时候。

“这样好不好,先安心做你现在的项目。你已经在菲利普的项目上超过两周了,按规矩这个项目要算分的。突然就走肯定要给你打低分的。”

“哦,那无非就是从四分到三分。我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是在想办法能让几方都满意吗?既不要得罪菲利普,也不要让罗总为难,还得让你回高信项目。唉……”赛玲娜无奈地打量着韩启彬问,“你身体怎么样?”


雪后,石灰色的秃枝上覆盖着积雪。偶有树枝压断了,在寂静的道路上发出咔嚓一声响,雪粉撒落在了红瓦的屋顶上。这条种满了梧桐的老街上,两边都是老洋房,低低地掩藏在插着玻璃碎片的墙头后。它们的主人非富即贵,或有着不可言说的历史,或在闷声发着大财,但都坚信这里代表着地位、品位和好风水。

王晓菁站在刻着“罗申资本”的小铜牌下,看了下时间。这里离博纳的办公室不远,她和徐芳琳约了面试后一起吃午饭。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出来,甚至更短。

HR领王晓菁穿过一楼走廊。她路过一间透明的会议室,苏琪正坐在里面面试。年轻的面试官看到有人经过往外看了一眼,苏琪也跟着看了一眼,和她碰了个照面。王晓菁不知道这已经是苏琪今天第三次碰到不想见的人了。

可是HR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带着王晓菁来到了三楼。HR推开最深处的一扇双开门,对里面的人说:“郑总,候选人到了。”

这个被称作郑总的男人请王晓菁坐到了沙发,一上来就要自我介绍。王晓菁打断他说:“您不用介绍了,我知道您,罗申资本的中国区总裁郑才化先生。但是我不明白,第一轮面试就见您吗?不是应该由Associate(投资经理)先面吗?”

郑才化笑道:“看来罗锐恒没告诉你呀。这不是第一轮,是终面。你的简历是他直接发给我的。你还别说,罗锐恒竟然是个不错的老板。”

王晓菁这下明白了,难怪陈雨思会问她要简历,原来罗锐恒为她做了内部推荐。她接到HR通知面试时间的时候还奇怪,罗申资本的效率怎么会那么高?明明她才把申请发出去半小时。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有点感动。她想起曾经培训上林姿绮问过的一个问题:他们期望的好老板是什么样的?她的回答是:导师型的老板,这种老板会为你的成功高兴,你的成功也能让他们更成功。即使你离开,他也会为你的成长开心。

那时候她绝对不是在说罗锐恒,那时候他们的关系水火不容。但是现在,郑才化提醒了她,罗锐恒就是那个符合她期望的“好老板”。

王晓菁问:“您是说罗总请您帮忙的?”

“不是我帮他忙,而是他帮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可从来没有向我推荐过人。罗锐恒那么挑剔的一个家伙,他说好的肯定不会错。他说你一直在他手下工作,是忍痛割爱。”

王晓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真这么说?‘忍痛割爱’?”

“哦,这是我总结的。他只是把简历丢给我说:‘这个人你看看吧,可能会申请你们公司。’”

王晓菁认可地点点头,这才像罗锐恒会说的话。

郑才化说:“总之,就当提前帮我筛选过了,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

王晓菁不知该说什么,这下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这一刻她居然担心的是能不能准时和徐芳琳吃午饭了。

郑才化将她的沉默当做了惊喜的反应。他说:“我看过你的简历,挺不错。不过私募基金的DD(尽职调查)好像没怎么做过?”

“做过一个,是给某家基金做的养猪场项目。”

“天元基金的那个?”

“您知道?”

“投资圈就那么点大。”郑才化笑得有些奇怪,就像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曾经干过的糗事,又问,“能不能给我讲一个你做过的最失败的项目?”

别人一般会问最成功的那个。王晓菁心想这位郑总还真不按常理出牌,果然是罗锐恒的好朋友。她回答说也是养猪场项目,便把当时为了迎合天元基金、不得不改增长率数据的过程说了一遍。

“……虽然项目是完成了,客户也很满意,但五年后或十年后就会发现不及预期吧。而投资的建议我也参与了,没有坚持当初的想法,这让人觉得很失败、很沮丧。”

“他们没有投。”意外的,郑才化说天元基金的廖总曾在一次饭局上提到这个项目,还问他的意见,他给出了否定的建议。理由除了王晓菁提过猪周期,还有规模化的核心不在于收购多少养猪场,而在于生产技术的提升。与其投养猪场,不如投能帮助提高PSY(仔猪生产效率)的科技型公司。

“天元虽然没有听进去你的意见,但是听了我这个多管闲事的,也算他们运气好。廖总的手下真是瞎搞,也该好好管管了。所以你这也不算是一个失败的项目。”

王晓菁眼中一亮,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要说在罗申做了那么多项目,最遗憾的就是这个。她说:“那就没有失败的项目了。之后基本都是跟着罗总工作,罗总就没有失败的项目。”

“嗯,应该都是战略类的大项目吧,就是说尽职调查的经验不多。罗申资本有两种岗位,投资或者投后管理,我觉得你更适合后者,能接受吗?”

这语气几乎是同意给Offer了。王晓菁正要说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郑才化突然又问:“忘了一个最关键也是最无聊的问题,为什么想来罗申资本?”

这也是一个准备过答案的问题。王晓菁说:“我当初面试罗申,做了很多准备,看过别人的面试经验,也想象过在那工作会是什么样。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这个公司和这份工作了,但是真进去后,发现还是不一样,比我想象得要难得多。客户的问题都很难,有时候难到你觉得请老天爷出马都帮不了他们。工作本身也很难,技能性的、或是待人接物,周围全是聪明人,跟他们打交道太累了。被老板骂、被更聪明的人碾压都是家常便饭。无数次想过要退出,有时候累得电话会议开着开着就开始说胡话。心里恨这个工作也恨了无数次。‘去他妈的!谁爱干谁干!老娘反正不干了!’几乎天天都想冲到老板面前爽快地丢下这么一句。”

“是因为累了烦了才想来我这里?”

王晓菁摇摇头说:“虽然很累很烦,但工作来了还是会去做。我刚才说,跟着罗总的项目都是成功的,都是实实在在、能执行下去、能创造价值的项目。即使是最难的问题,最后还是被我们解决了。我在罗申最大的感受是,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解决完了就会很开心,但如果没有之前这所有的困难,开心也只是很肤浅的开心吧?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做了正确的事。而做正确的事比正确地做事要难很多,所以才有那些又累又烦的感受。现在理解了,以后应该会更理解这份工作。”

“等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听清楚我的问题了吗?我问你为什么想申请罗申资本,不是问你为什么想去罗申咨询。”

王晓菁绷直了坐姿,认真回答道:“我没听错。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我不想离开罗申咨询了。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但也感谢您帮我坚定了这个想法。”

王晓菁出来时离和徐芳琳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她踏进冬日的暖阳中,像裹上了厚实的羊毛大衣般舒适。郑才化对她的拒绝只是略略惊讶,说如果她改变主意还可以随时回来。也许只是客套话,但是她已经无所谓了。

苏琪也刚好结束面试。她们在大门外碰到了。王晓菁对苏琪高高在上的鄙夷习以为常,没有察觉她今天额外沮丧。

菲利普说会帮苏琪面试,也只不过是透露了一些过往面过的问题,又请了一位曾在罗申资本工作过的朋友帮苏琪做了模拟面试。即使准备如此充分,苏琪仍然是从一楼的Associate(投资经理)开始面起。而且在这过程中被打断了三次,让她发挥失常。更气愤的是,当她看到王晓菁从顶楼下来时,马上明白王晓菁是拿到了内推,直接面了更高级的领导,不用想都知道是罗锐恒帮的忙。

王晓菁见到苏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幸好一出门就有辆出租车下客,苏琪马上就跳到了车上,生怕错过人生似的。如果告诉苏琪她其实拒绝了罗申资本,恐怕只会有“明明是被刷下来了、又非要保持体面”的嫌疑。

可没想到大门里又走出来一个熟人,韩启彬很自然地同她打招呼。王晓菁问他该不会也来参加面试的吧。

“是来面试的,不过没打算真进。就是想为明年正式的申请提前感受一下。”韩启彬穿着牛仔裤休闲服,一副“到此一游”的样子。

王晓菁乐了。有时候觉得他木讷,但一到关键时刻比谁都精明。

韩启彬问:“你要离开罗申了?”

“我是闲着没事来面着玩的。要时不时找点压力,让职场竞争力保持一定的紧张感。而且……我面得不好,罗申资本拒了我。”

韩启彬还想和她探讨一下面试,但徐芳琳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了。王晓菁想到赛玲娜,对韩启彬也有了更多的好奇心,邀请他加入午餐。三人正商量着去哪吃饭,又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今天看来就是罗申校友聚会。许嘉峰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最不想见的人。刚刚他遇到苏琪,幸好苏琪被关在会议室里面试,就像老虎关在笼子里,伤不了他,他还心有余悸了一会。现在又遇到徐芳琳和王晓菁,他心里更发虚,但是面上却不愿输了气势。

他和一位罗申资本的VP(副总裁)告别后,对王晓菁和徐芳琳说:“这么巧?我刚看到苏琪也在里面。是不是又到了面试的时候?哦,应该是的。不过我不是来面试的,正在和罗申资本谈一起收购,是我在信源集团负责的第一个投资项目。”

王晓菁真想把许嘉峰那张急于炫耀的脸皮撕下来,但她更惊讶于徐芳琳的平静。徐芳琳淡淡地问是不是昭阳光伏。

许嘉峰见徐芳琳似乎冰释前嫌,便把他在与罗申资本谈判时表现得如何果断智慧像论文一样详尽地描述。就在这密集的信息里,还能穿插上一会司机要开着宾利来接他的炫耀。

王晓菁相信,没人阻拦他可以说到明天。他无非就想证明一点,上次王晓菁在叶婵面前戳穿了他的老底,却丝毫不影响他这棵顽强的爬藤植物继续向上攀爬。

徐芳琳耐心地听着,王晓菁几乎要催她走了。徐芳琳说不急,先让她打一个电话:“石总您好,我刚听说你们有意收购昭阳光伏,而且估值愿意给到十个亿?呵呵,从哪听说的?这还用听说吗?市场上现在都知道了。就是想提醒您一下,别和不靠谱的人合作。嘴都把不牢,合作起来谁知道会出什么差错?还有,据说这里面还有朋友间的关系,有没有台面下的交易不好说呢。”

徐芳琳放下电话,说了一句石总(就是刚刚送许嘉峰出来的那位VP)是她的客户。本着对客户负责的态度,她有义务告知风险。然后就拉着王晓菁和韩启彬去吃饭——无限量供应的龙虾,她请客。宾利车缓缓地停在了许嘉峰的面前,而他无话可说的表情看上去既滑稽又讽刺。


王晓菁回到家,发现赛玲娜的行李箱不见了,估计赛玲娜应该已经在高铁上了。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录音文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厂长一走,这人心就散了。人心散了,产品就做不好了……

然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王晓菁呆呆地听着,勾起了不忍的回忆,马上合上了电脑。

六个小时候后,赛玲娜从京字牌照的出租车上下来,嘱咐司机等她一会。司机看到大门上挂的牌子,满脸不乐意,抱怨说还得赶回南边交车。赛玲娜用五百元堵住了他的嘴,像承担着某种使命般,庄重地走进了监狱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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