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叉命运

新秀  作者:珞珈

张小美自从搬到北京后,便断了与何家村的联系。她父母除了每月收到一笔银行转账,面也见不到,电话也不通。但他们到处和人说,女儿嫁了有钱人,成了富太太,到北京去享大福了。

张小美开了一个微博账号,换了十几个后终于选定了“小美美眉”这个名字。每天的生活就是逛街晒名牌,吃饭晒自拍。人如其名,宛如网红。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换着车开,每天早上打卡晒今天要开出去的豪车。在所有这些照片里,无论是在安缦酒店的下午茶,还是富士山下的泡温泉,或者巴黎老佛爷的扫货,永远都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偶尔出镜的一双男人的手,她总会紧紧握住,用各种昵称深情地称呼这个男人。

“你说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呢?”张小美靠在这个男人的臂弯里,翻着微博。她刚刚发了一张在普罗旺斯旅游的照片。她穿着白纱裙,背对镜头,身后牵着一个人的手。有粉丝回复,问这是不是好事将近的照片。

男人的手捋着她的头发,又伸进了她半敞的睡衣里。她翻了个身,脱光了衣服,贴上去问道:“不能只是这种关系吧?”

云雨半途,有人敲门。男人意兴阑珊,张小美穿上睡衣去开门。门一开,许嘉峰一脸局促地站在门外。

张小美回过头去喊道:“老廖,有人找!”

天元基金的廖总走出来接待。张小美回到卧室,扒在门边仔细听着。

没过多久许嘉峰就告辞了。张小美匆匆把一个记事本塞进了保险柜里,跳到床上躺好。廖总进屋来说:“走吧。你不是看上那个卡宴了么?去买吧。”

张小美躺在床上没动。

“走吧,廖太太!”

她这才欢天喜地地跳下床来,扑到了廖总怀里说:“要叫‘廖夫人’。”

去买车的路上,她在微博上发了一张芍药花的图片,什么也没说。然后用她的小号伪装成粉丝在下面回复道:芍药在古代还有一个名字,叫“将离”。


卖了一天水果后,周红梅推着三轮车走回何家村。熟识的老邻居们走了很多,张小美一家搬去了市中心,何全父子一南一北地隔着。巷子里冷清了很多,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了。路边堆着一些破纸箱。周红梅蹲下来挑了挑,把能卖钱的折了起来,放到三轮车上。眼看又到年关,她攒了一年卖纸箱和塑料瓶的钱,想着今年给女儿买件像样的羽绒服。王晓菁的大衣还是七年前过生日时买的,内衬都补过好几次了。

走到家门口,周红梅站住了。何权贵背着手在她家门外站着,仰头看着,像在琢磨着这二层小楼值几个钱。看到周红梅来,何权贵迈开步子就过来,吓得她拐着车头就要走。

何权贵一把拽住车头说:“哎!你跑什么啊?”

“上个月的钱不是都给你了吗?”

“我来就是要钱的啊?你把我当什么人啊?”

“那……那是干嘛?”

“我来是告诉你,不用再给我打钱了!”

“你又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啊,说好的不能变啊。该还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分钱都没有!”

何权贵乐了:“还不相信?以为天上掉馅饼是吧?我告诉你,还真就掉馅饼,真就砸你头上了!钱不用还了!”

王晓菁接到周红梅的电话也不敢相信。周红梅激动地语无伦次,她问了几遍才捋清楚。她又给何权贵打去电话确认,看来真不是陷阱。何权贵说她这几年还的早就超过本金了。国家最近严打P2P和高利贷,他不想惹麻烦,就当做善事了。王晓菁要是感谢他,就替他去庙里上炷香吧。

王晓菁就在公司门外打的电话,然后欢呼雀跃地跑进办公室。她第一个想找的就是赛玲娜,想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赛玲娜一定会拉着她去买几件漂亮衣服,这也是她想要的。还要买张单人床,终于不用和赛玲娜挤一张床踢来踢去了。再买束玫瑰插在家里,这也是她一直想要做的。还有、还有,要给周红梅买个电烤箱,再买件新大衣和围巾,都要羊毛的!

她的清单瞬间就拉了长长一串,都列完了也没看到赛玲娜。昨晚赛玲娜回来倒头就睡了,也没说上几句话。今天赛玲娜又一大早出门,说是见客户。王晓菁一整天都没在公司见到她,也没见到罗锐恒,心想也许他们是去客户那开会了。

晚饭前,她看到罗锐恒的办公室拉上了百叶窗。她正要问陈雨思罗锐恒何时开完会,门开了,赛玲娜和罗锐恒一起走了出来。

赛玲娜眼神古怪,不再那么透明清澈,王晓菁还能看到点愤怒的余火。赛玲娜回头望了罗锐恒一眼,也很古怪,像在警示他什么。罗锐恒刚问了王晓菁一句面得如何,王晓菁就被赛玲娜拉走了。赛玲娜要王晓菁回家等她,她有话要说。

罗申资本面试的结果出来了,特别出乎所有人意料,今年居然没有一个人拿到offer(录用)。韩启彬走得最远,面到了终面,但最后也没拿到。他兴致勃勃地告诉赛玲娜自己被拒了。

“被拒了还那么高兴?”

“嗯,果然还有差距。现在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该往哪里努力了。而且菲利普答应放我下项目了。”

“这么快?你真和他说自己生病了?”

原来赛玲娜建议韩启彬装病两周,这是最安全的下项目的方式了。等到韩启彬正准备找菲利普谈的时候,却没想到晚了一步。

苏琪先找到了菲利普,强烈要求把韩启彬换掉,列举了一大堆韩启彬工作不得力的地方。她没提她和韩启彬在面罗申资本时是同一个面试官。韩启彬能走到终面,而她却挂在了一面,这让她脸往哪搁?她还怎么使唤他?

菲利普将信将疑,因为韩启彬上一个项目是四分,口碑不错。菲利普叫来韩启彬,问他是不是和苏琪闹矛盾了。

韩启彬想起赛玲娜的话。这时候如果顺势说自己因为身体欠佳,既可以顺利下项目,又可以解释苏琪口中的“工作不得力”。可话到嘴边他改了主意,他说了真话,就是不想再在苏琪手下干了。

“是有矛盾。” 当着苏琪面,韩启彬对菲利普说,“性格不合适,工作节奏也不一样。如果对您来说是个棘手的问题,我愿意下项目。”

菲利普说:“也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一开始总要磨合嘛。现在临时换人,到哪去找人?你们再多沟通沟通,多沟通啊。”

可是苏琪和韩启彬同时拒绝了。苏琪说她已经和雪丽聊过了,雪丽正好不在项目上,也愿意来。菲利普无奈,比起损失一个A1,一个有经验的A2肯定更重要,只得答应了。

雪丽听说要上菲利普的项目,特地来找韩启彬问要怎样才能 “survive(生存)”下去。韩启彬说很简单,顺从他们就好。

赛玲娜无奈地看着韩启彬。他这样直来直去,现在大家会因为他是新人什么都不懂而原谅。但在职场里这样耿直,长远来讲肯定会得罪不少人。

“你说得这么直白,等于告诉菲利普和苏琪以后不想和他们工作了。”

“我知道。但是赛玲娜,我做不到你这样让所有人都喜欢。如果想讨所有人的喜欢,只会让自己难受。我只能选择不和讨厌的人一起工作。”

“只有一种人才能自由选择和喜欢的人一起工作,那就是自己足够强。启彬,如果你选择这条路,就要让自己一直强下去。”

“好像也没别的路可选。”

“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赛玲娜想起王晓菁来。有时候她佩服像韩启彬和王晓菁这样刚强又恣意的人。她偶尔也会想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一个永远温柔、永远不会说“不”、永远被所有人都喜欢的赛玲娜。哪怕被人讨厌也没关系,她想成为一个会被有些人讨厌,但更真实的自己。

韩启彬问赛玲娜是不是想起了王晓菁。面试完那天他们一起吃饭,王晓菁问了他很多问题。他回忆道:“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不光是那种读书好的聪明,感觉都被她看透了。有这样一个朋友不会觉得有压力吗?”

“压力?不会啊,只会觉得通过她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晓菁是我在罗申最好的朋友,不,应该说是一个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她要走了吗?我问她如果上高信项目能不能跟着她,她说她没机会上这个项目了。”

赛玲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人生上的好朋友是她不想失去的人。这也是她今晚想同王晓菁谈论的问题。她回到家里,就看到王晓菁正在收拾行李。即使王晓菁在几天前就告诉她要离开罗申,她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还是要走吗?”

“我不知道,我想休息几天,好好想想。”王晓菁把一件衣服打包起来说,“你今天在罗总那里拦住我,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是不是他逼你走的?”

“不是他的原因,是我自己想走的。”

“晓菁,能告诉我真实的原因吗?”

“呵呵,又累又烦,还不够真实吗?”

“我从来没有听你抱怨过又累又烦。难道不是因为……嘉华电子的项目?罗锐恒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威胁你了?”

王晓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怎么知道嘉华项目的?”

嘉华电子对于赛玲娜来说是一个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她问过罗锐恒做过什么项目,罗锐恒提到过。前几日,她又听孙明经无意中提起过,说王晓菁父亲就是从嘉华电子下岗的。但她第一次知道嘉华电子,却是从父亲孙梁玉的口中。

从小她家里来来往往很多人,大多数是来找孙梁玉的。赛玲娜见怪不怪,很少留意这些人来的目的是什么,和父亲谈的什么。但就在高一的某一天晚上,她被一道物理大题难住了,解不出来就开始走神。家里这时来了客人,朱可青关上了她的房门。她听到客厅里有个陌生女人与父母寒暄,一开始是窃窃私语,然后声音大了起来,隐约听到女人说只是一个果篮,而孙梁玉说不要客气。女人走后,她悄悄打开房门,从一道缝里看到朱可青拆开了果篮,把最上层的几颗小菠萝拿出来放到果盘里。大多数缺斤短两的果篮都会在下面塞些报纸。朱可青看到报纸层,提起篮子就准备扔了。

篮子一歪,一块小巧的绿色“砖头”掉在了地上。孙梁玉走过去,看看地上,又看看篮子。朱可青从篮子里又摸出了一块、两块……一共十块“砖头”。朱可青小声地问孙梁玉那个女人到底是为什么来的。赛玲娜一直都记得那个场景,满屋充斥着菠萝浓郁的香气。可她不再觉得香甜,她只觉得脏。

赛玲娜说:“晓菁,在知道你也和嘉华电子有关系后,我去网上查了当年这个项目。”

“结果呢?”

“没查到什么特别的。”

王晓菁苦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

“所以你真是为了嘉华项目加入罗申的?”

见王晓菁不答话,赛玲娜又说:“我今天去找罗锐恒了,我跟他提了嘉华电子……”

“你……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我才觉得是个问题。”

事到如今,王晓菁再也瞒不下去了,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赛玲娜。赛玲娜听完已是泪流满面,一把抱住王晓菁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听着太心疼了!”

“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做不了什么。你说我可以去怪谁呢?”

“不!那是因为你知道的不是全部真相!”赛玲娜坐直道,“晓菁,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知道你听了之后会不会不再理我。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只是希望听完之后,你会原谅我!”

王晓菁茫然地看着她,甚至有些害怕。但赛玲娜认为真相比原谅更重要,比起王晓菁急切地想知道什么,她更急切地想要坦白。她说:“我父亲曾经当过宁海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他知道嘉华电子的情况。”

“你父亲?你父亲……难道是孙梁玉?”

看到赛玲娜点头,王晓菁一阵眩晕。当年她放了学就去市政府大门前坐着,和嘉华厂的员工们为了3.5亿的补偿金讨说法,她去过多少次都不记得了。她总是不吵不闹,静静地等待,有时候还带着作业去写。市政府门口总有几个穿着夹克、背着单肩包的便衣。她和那几个便衣都混熟了。他们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好好上课,她说钱要不到课都上不起了。她也记得很清楚,嘉华的员工们要找“说了算的人”出来。这个说了算的人就是孙梁玉,而他从未出现过。

但赛玲娜下一句话更让人眩晕。她说:“有人给我父亲送过十万美金,为了嘉华电子!”

王晓菁站起身,离开了赛玲娜,离开了她们所处的空间。她走到厨房,又不知为什么要走过去,要想什么、要干什么、要问什么都不知道。赛玲娜贴在门框旁,小心翼翼地不敢跨出一步。她们被一道门框隔开,隔在明暗两个世界里。

半晌之后,王晓菁问:“是谁?是谁送的钱?”

这就是赛玲娜突然去北京的原因。她去找孙梁玉,确认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隔着铁窗,父女俩一起回忆起那个夏夜。他们拼凑起了那个送菠萝的女人说的每一句话。


菲利普从林姿绮办公室出来,脚步都要飞起来了。这个女人表面中立,私底下还是看不惯罗锐恒,因此总是有意无意透露一些“好消息”给自己。而且今天的“好消息”不止一件,王晓菁竟也主动找上门来了。

关起门来,王晓菁告诉菲利普:“我接受您的建议,我不走了。”

菲利普欣喜若狂:“你终于想清楚了啊!看清楚罗锐恒的真实面目了吧?”

“……嗯。”

“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我要离领导层更近,我需要您的支持,我想升高级分析师。”

“好,没问题,马上就是年末的评估委员会了。我一定力挺你!你想怎么做?”

“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亚当斯本想让罗锐恒马上去见刘威,但罗锐恒硬是拖了两天,非要准备充分了才肯去。刘威的私宅在上海近郊,召唤他们来此汇报。说是私宅,跟庄园差不多。有山有水,据说还有一座小型动物园。工作人员带他们在院子里七拐八绕,时不时就能听到凄厉的嘶吼,感觉是一个发了财的疯子建造的庄园——事实也是。

罗锐恒问工作人员:“那是什么声音?”

“熊。”

“刘总的宠物还挺特别。”

工作人员笑道:“……你一会就知道他是怎么养的了。”

他们走了很久才到了一座小山包上的亭子。亭子四面铁窗环绕,只有一扇门进出。在等刘威的时候,罗锐恒认真研究了一下房子的构造。发现铁窗上上着锁。如果门一锁,他们出都出不去,形同监狱。

罗锐恒问亚当斯:“他喜欢恐吓客人?”

“在他眼里没有客人,他就是要把所有人的卵蛋都捏在手里,这就是他的‘待客之道’。”

罗锐恒不知道该敬佩还是同情亚当斯。一把年纪要应对这样的客户,难怪说“打不过”。

刘威来了,被一群手下前呼后拥着进来了。门一关,手下在门口把守。他坐下来先对着助理吴迪敲了敲手表,吴迪马上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手下端来个托盘,托盘上只放了一只银质的小酒杯。一股浓重的酒味弥散着,刘威眯着眼睛,一口喝下,看不出是满足还是厌恶地咂了咂嘴。

罗锐恒望向亭子外,发现熊已经不叫了。原来这就是刘威养熊的目的——取熊胆……

刘威问:“你就是罗锐恒?”

罗锐恒点点头,也在打量着刘威。说他是黑老大也像,土匪也像,可就不像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更不像高科技界的领军人物。

“说吧。”刘威说,“你想出什么厉害的招了?赶紧说!”

“高信要应对竞争的领域很多,手机、视频、游戏领域里都有许多竞争对手,是四面树敌。”

“这些都知道了,你赶紧告诉我我不知道的。到底怎么干死那帮逼养的?尤其那个视艺,妈的那个什么余跃,装神弄鬼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罗锐恒摇摇头说:“我的策略是换个思路。不要打,不要把他们当做竞争对手。这不是一个竞争战略,这是一个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生态战略。高信需要变革,需要……”

“啥?你要我当个怂包啊?你这说好听的是生态战略,说不好听的就是拿钱笼络人心!”刘威指着亚当斯问,“这就是你说的最厉害的人啊?我放的屁都比他的话听着聪明!”

亚当斯说:“刘总,你先听罗总说完。”

刘威一甩手说:“妈的!不听了!什么狗屁玩意儿?别做了,滚回去吧!”

罗锐恒说了个“好”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停下,回望了一眼,原来是问亚当斯走不走。这可把刘威气到了,说:“你这是干嘛?”

“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你们不想做项目了?”

罗锐恒把一叠材料放到刘威面前,说:“等刘总愿意听了,我们再谈吧。”然后摆摆手就真走了。

回上海路上,亚当斯批评罗锐恒不该冒风险,万一刘威真不做呢?这几个月不就白努力了?

“您放心,他会回头的。”

“你就这么大把握?”

“您都没劝场,说明您把握也很大,只是要我去做而已。刘威这样的人,要把所有人的卵蛋都捏在手里,捏不到的他才会惦记着吧?”

果然不出所料,刚到公司楼下亚当斯就收到吴迪的电话,说还要安排一次会议。这次在上海总部进行,请亚当斯直接带上项目合同。

亚当斯看了一下表说:“还行,花了一个小时看材料,想必是真想通了。”

“嗯,想必也看到新闻了。” 罗锐恒把手机递给亚当斯,原来视艺刚刚宣布了港股上市的时间,据说敲钟那天还会给市场一个“惊喜”。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才要拖两天?”

罗锐恒没承认也没否认。这个赌有点冒险,因为刘威刚刚还不屑地表达了他对股市的轻视。刘威说每年浪费钱在审计和做年报上,真的很无聊。说他最想裁撤的就是投资者关系部,因为他们总是不让他乱发表意见。他还鄙视视艺的余跃一贯喜欢作秀,不过是为了迎合上市前夕的媒体报道。如果能让上市当天的股价好看一点,余跃敲钟时屁股上插根葱都是有可能的,他干得出来。

罗锐恒想,这更像是刘威能干出来的。但人的心理就是很奇怪,越在乎的越会表现出不在乎,拼命诋毁的恰恰是其最脆弱的地方。他拿捏住了刘威的心态,才敢赌这一把。

他和亚当斯下了奔驰,边走边讨论项目正式启动后的人员安排。亚当斯说这个项目必须要配精兵强将。一踏进公司,就看到王晓菁迎面而来说:“老板,我想上高信项目。”

罗锐恒差点脱口而出问她不走了?慢慢的,他冷静下来。王晓菁是在笑着说的,可是她的眼里却是一种陌生的冷漠,像是初冬湖面上的浮冰。这层浮冰上影影绰绰倒映着人影,仿佛随时会踏碎冰面沉入水底。


如果只是对付个视艺,以罗申在飞彩项目上对它的了解,这完全是个绣花枕头一样的竞争对手。但凡透露一点先前做的调查内容,都够它喝上一壶了。但是罗锐恒不这么想,他告诉团队,这个竞争战略没那么简单。如果高信不把自身的护城河建高一点,以后还会有更多类似“视艺”的公司出现,会疲于应付。

他面前的这些人,这些最终被选定参加高信项目的人,都是罗申的精兵强将:左安平、孙明经、赛玲娜、韩启彬和王晓菁。尤其是赛玲娜和王晓菁,她们刚升高级分析师,是这一批里最快的两人。他们就是要建起这座护城河的建筑师。

而且是和高信的人一道。在联合项目启动会上,刘威说对于罗申来讲不过就是一个项目而已,失败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是对于高信来说,就是悬崖边的战争,失败了他只能从高信的顶楼跳下去,而且要带着高管们一起跳。

不知道高管们听到这些话作何感想。他们听到刘威要跳楼的言论,五官都扭成了一团,等刘威离开后才敢轻松地同罗申团队寒暄起来。

一般财大气粗的大企业都会有自己的战略部,就好比内部军师团队。他们常和咨询公司一起合作,一个提供内部信息,一个了解外部市场。首席战略官齐东军今天没见到,据说在国外出差。他是刘威最信赖的军师,但为人低调,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罗锐恒都没见过他。

战略部一个年轻的分析师刚从另一个会赶过来,会下和左安平介绍他们所了解的竞争对手的情况,不但条理清晰,还说了一些自己的观点,挺有见解的。

王晓菁问他:“视艺什么都做,你觉得对高信威胁最大的一块是什么?”

“就是视艺什么都做。高信的多元化战略做了七年才有今天,视艺三年就做到了。如果它还要联合其他企业搞自己的生态圈,我们就更被动了。罗申的战略非常及时。我认为这对高信也会是一个转型的契机,所以积极要求上这个项目,希望能同你们一道推动高信的转型。”

王晓菁赞叹,这个分析师看上去不过刚刚工作,但是已经看出来罗锐恒想实施的战略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竞争战略,而是要借此推动高信的变革。她忍不住佩服起高信招人的眼光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刘威看上去像个脾气暴躁的骗子,但是培养人才确实有一套,先是路其,现在连一个分析师都这么优秀。听说刘威对招人这块特别注重,早年连高信小卖部的收银员都要亲自面试,现在高信的所有高管也都是他亲自招来的。

分析师问她怎么称呼。在得知王晓菁是刚加入罗申不到两年的高级分析师,他说自己也有一个朋友在罗申。

“她叫赛玲娜,应该和你一级吧,我们是北大同学。”

王晓菁愣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程鸣。”

王晓菁下意识地环视四周,赛玲娜刚刚还在,此刻却不见了。她刚准备说“我知道你,但是你别再烦赛玲娜了”,程鸣竟然绕开了她,径直向门口走去。

赛玲娜就站在门口,低头在用纸巾擦手。程鸣走到了她面前,微笑着。等她抬起头时,一脸惊愕,他还在微笑着,给她递上了一条手绢。


回到公司已经很晚了,王晓菁都准备回家了,却被罗锐恒拖到了图书室。平时这里人少,大多数时候都是王晓菁偷懒打尖的地方。门一关,罗锐恒就问她为什么突然想上高信的项目。

“不是你希望我留下来的吗?”

“有那么多项目,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罗锐恒顿了一下说,“为什么不是菲利普的?他不是刚刚还在管理层会议上举荐你升职的吗?”

“……是,我找过他,为了升高级分析师,为了能有更多和你们这些大老板接触的机会,但也是因为是你的项目啊。”

“王晓菁,我谢谢你屈尊选我的项目,但我要听实话。还有,听说你拒了罗申资本?”

“我是被拒的,我面得不好。”

“我看是故意的吧,郑才化都跟我说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内推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没打算去?我这面子不值钱是吗?”

“不是,我……我没想清楚。”

“王晓菁!”

罗锐恒高呼了一声她的名字。王晓菁听不出来他到底是生气还是高兴,或者兼而有之。换做是她也会有种被戏耍的感觉吧。

“你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做什么?告诉我!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说,你可以走……”

“我愿意说!”

罗锐恒指了指沙发,他们坐下,膝盖近得快要碰到一起了。王晓菁把一枚U盘放到了罗锐恒面前说:“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又骗了我!”

就在王晓菁准备离开罗申那晚,杨凡告诉她发现了陈浩然的新遗物,也许对她有点帮助。

“新的遗物?”王晓菁记得她曾经问过杨凡是否发现什么,但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嗯,是前几天才找到的。我想可能也就只有你关心吧。”

杨凡记得很清楚,快要下第一场雪时菲利普约她在半岛酒店见面。她穿着孕妇服,脚肿得要穿棉鞋,在奢华的环境中格格不入,落座时显得有些局促。菲利普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常约客户见面的地方,刚谈了一个大项目。

“那只猫挺乖的。我儿子跟它处得来,天天抱着不撒手,叫他吃素也愿意了,还得多谢你。唉,只是我一看到那猫就想起浩然。办公室也退租了,前几天我去收拾,这些是浩然的东西,你可能想要留着。”菲利普交给杨凡一个袋子,里面是一些杂物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菲利普又说:“上次你问到他之前做过的项目,好像是叫嘉华是吗?也许电脑里面有。”

“哦,不是我问的,是个……他以前的朋友,谢谢你还惦记着。你和罗总都是好人,帮了浩然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你不想现在就打开看看吗?”

“什么?”

“我说电脑。”

“哦,不了,不用。浩然的密码我也不知道,他总是搞得很复杂,学理科的嘛。而且肯定都是工作上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菲利普有点失望,他刚要说什么,眼神突然变了方向。杨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发现什么。菲利普说今夜预报有雪,让杨凡早点回家,便匆忙结账走了。杨凡没有着急走,而是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电脑的密码她试了几个都不对。

一个单身男人过来搭讪,问杨凡是一个人吗。杨凡指了指掩在桌子下的肚子说她都结婚了。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又敲了一串密码。这次对了,她输的是跟陈浩然的结婚纪念日。

“2011年5月16日,也是这个U盘的密码。”杨凡郑重地把一枚黑色U盘交到了王晓菁手上。

王晓菁一拿到U盘,也不着急走了,马上回到办公楼大堂打开电脑。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JHE”。她的心颤了一下,这是她熟悉的代码——嘉华项目的代码。她打开文件夹,发现是各种各样的PPT和Excel文件,按日期排列。每修改过一次都留了一个版本。随便打开一个模型文件,竟然是未加密的!

心脏狂跳了起来。王晓菁此刻特别感谢陈浩然的严谨认真。她发现模型的每一处关键假设旁都注明了数据来源。在她最关心的“60%”良品率旁,也写着一串备注!

王晓菁问罗锐恒:“你根本就没看过陈浩然的模型对吧?或者至少没看过他在完稿前的每一个版本。”

她记得从罗锐恒那偷来的嘉华项目的文件夹,只有一部分资料,没有陈浩然这么齐全的版本。陈浩然应该只交给了罗锐恒最终完稿的模型。

她说:“我看了陈浩然做的每一个版本,看到他是如何把良品率那个假设一步步改到了60%。这个数字他改过三遍。第一次是80%,他在备注上写的是‘纯假设’。第二次是70%,他备注写的是‘纯假设,待菲利普回来后商讨’。第三次才是60%,他的备注写的是……”

罗锐恒突然制止了她,脸色变得很难看,说:“不用说了。我说过了,是我的责任。”

“你没必要去担这个责任。”王晓菁还是说道,“第三次,他的备注写的是‘鉴于菲利普仍未回来,和鸣飞商量后用60%,亚当斯同意’。菲利普就是你吧?是你曾经用过的英文名。三个版本间隔了一个月的时间,那一个月你去哪了?”

如果时光能倒流,罗锐恒愿意用他十年的生命交换那一个月的不存在。他是一个很少后悔的人,可有件事多年来令他无法释怀。他母亲走路一瘸一拐,这些年通过矫正已经好多了,但他还是担心她老了之后,钉在骨头里的钢钉会变形老化。他后悔在她被那个人渣砍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他后悔那时候因为开会错过了求救电话。他更后悔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才到医院。那时候他母亲已经从手术台上下来了,落下了终身残疾。几乎从不休假的罗锐恒请了一周的假,在医院照顾着她。后来亚当斯又特批了一个月给他,让他多陪陪家里。

那时候就是在做嘉华项目的时候。等他从老家回来后,陈浩然问他母亲的情况。他只说了一句:人各有命。

罗锐恒对王晓菁说:“我没想骗你,我的确认为这是我的责任。作为项目经理,我应该对项目的结果负责。因为我的缺席,陈浩然才没有找到该做决定的人。鸣飞只是在代替我行使项目经理的职能,怪到他头上是不公平的。”

王晓菁无话可说,她只觉得五味杂陈。以她对王鸣飞的了解,她完全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形。项目组不敢打扰罗锐恒,客户催得紧,数就这么定下了。罗锐恒回到项目上时已经接近尾声,最终汇报都做过了。他拿到的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干净模型。再加上亚当斯拍了板,客户又认可这数,也就没有仔细检查。

王晓菁问:“亚当斯知道这事吗?”

“应该不知道。他没有查模型的习惯,大差不差就过去了。”

“那家叫‘NPL’的公司是怎么回事?你当初在考验我的模型题目里也提到了一个战略投资者,应该指的就是NPL吧?你一定知道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只是随便编了个题目。感觉这样编题目会难一点。”

王晓菁差点要吐血,可罗锐恒的表情又不像在说假话。她感觉又进了死胡同。

“是亚当斯给客户介绍的投资人。”罗锐恒忽然说,“但这个项目有点复杂,亚当斯不是最开始负责的合伙人,所以我觉得和他关系也不大。”

“那是谁负责的?”

“你还记得乔伊吗?”

王晓菁怔住了。她当然记得那个有着狮子一样鬃发的元老级合伙人。记得她帮过他,他还感谢过她。罗锐恒说乔伊因为家庭原因突然调离,亚当斯是接替他来带这个项目的。满打满算亚当斯在项目上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大方向是乔伊早就定下的。

“晓菁,我不是在为鸣飞和亚当斯说话,但是你不要去找他们,我不觉得是他们的错。”

王晓菁不置可否道:“我希望你在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后,想法会有所改变。”

王晓菁在周末去了一趟北京,去见了孙梁玉。她没想到有生之年会踏进监狱这种地方,也没想到一步步探索的真相,有一部分竟然插翅难逃。她见到了孙梁玉才知道,赛玲娜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最好的朋友会和自己的父亲当面对质,因此早早就打过了招呼。

孙梁玉说他本来不想见,但是因为赛玲娜的一句话他决定见了。赛玲娜说,她在试着一点一点正视父亲。

王晓菁曾在市政府门口站了很久、和很多人一起翘首以盼的大官,如今跟她隔着一道铁窗。她也在试着正视孙梁玉,正视他背后的真相。他一开口却让王晓菁灰了心:行贿没有发生在嘉华项目期间,而是在管理层收购半年后才发生的。

那时候罗申早就做完这个项目了。也就是说,罗申的人和这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王晓菁一下撞进了死胡同,可还是不死心,问他行贿的人是为了什么目的?原因竟然是为了把嘉华工厂的工业用地转变为商业用地!

土地,又是土地!王晓菁唯一能串联起来的,就是买下了嘉华工厂地块的正阳地产。难道是正阳地产行贿?可是孙梁玉却说和正阳地产无关。他们是大地产商,这种事没必要。

听到这里,罗锐恒问:“那是谁?”

王晓菁吐出三个音节:NPL。

因为名字太特别,看上去像一个代号而非正常公司的名字,孙梁玉记得特别清楚。他还问王晓菁这是不是一家外国公司,注册地在太平洋小岛上的皮包公司。王晓菁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罗锐恒说过是亚当斯把NPL引进嘉华项目的。除了亚当斯,还有谁了解这家公司的底细?

罗锐恒皱着眉头没说话。他不再为亚当斯辩护,他在思忖什么,王晓菁一瞬间有很多猜测。亚当斯是一把手,是罗锐恒的导师,是受人尊敬的领导。而且,她不惮去揣测,罗锐恒是不是也在考量自己接替一把手的可能性。他在衡量利弊,甚至如果把此事作为敲诈亚当斯的把柄,也会是一把好柄。她也想给罗锐恒一个台阶,不是下,而是上,是以退为上。她说:“不好办对吧?所以我也不想给你找麻烦,我本来想自己解决的。”

“算了,就凭你?”罗锐恒其实想说以为她又不相信自己了。信任对他们俩来说简直如喜马拉雅山一样难以逾越,而且是越解释越难逾越。

“如果因为亚当斯是一把手而不愿得罪他,我能理解。我可以下项目,但是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查出来。”

“不要再说‘你能理解’了。你每次说这话,我就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是‘我不能理解而且反对’。”

“这次我真的理解。我听说全球合伙人委员会要来考察了。老板,你想接替亚当斯的位子,对不对?那个一把手的位子,你现在想要,对不对?”

“错了,是一直都想要。”这是罗锐恒第一次直言不讳地袒露他的野心。

在澄清了罗锐恒的责任后,王晓菁又再次回到了对他信任的原点。就像杨凡说的,对一个人的感觉和判断,要相信自己第一眼的印象,并牢牢记住那个印象。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要回想起当初的判断。人和人交往,也要坚持“初心”。她在发现真相后,心里快乐得如同气球爆炸,止不住念头想来见他。告诉他,她仍然相信他。不知道这对他重不重要,但对她是一个很重要的确认。

王晓菁不觉得她的问题很突兀,罗锐恒的回答也不是个突兀的回答。她敢问,他也敢答,因为有了信任、有了默契之后,他们之间可以问的问题变多了。她又大胆地往前迈进了一步,说:“我们想要的是一回事。我想要真相,你想要亚当斯的位子。我能帮你,请让我帮你,请好好利用我。”

罗锐恒玩味地看着王晓菁迫切的目光,现在能解释她的那个眼神了。她在请求上高信项目时,望向的原来是亚当斯而非罗锐恒。她一心想要升高级分析师,也是为了离亚当斯更近一点。

她曾经压着的、藏着的,现在都咄咄逼人地写在了脸上。她曾经是寡言的、谨慎的,现在成了手里持刀的刺客。她曾经那么青涩、甚至幼稚,现在熟悉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开始懂得顺应规则、利用规则了。

可是罗锐恒却说:“我不需要。”

“你要当个圣人吗?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吗?别跟我说什么公平竞争。”

“王晓菁,永远不要把自己摆在一个棋子的位置上,因为棋子是会随时被牺牲掉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罗锐恒很生气,说,“我在乎你的羽毛,也请你爱惜自己的羽毛!”

“你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帮我罢了!”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既然你是为了特殊目的上了高信项目,那项目结束后你还愿意留在罗申吗?”

陈雨思敲门进来了,提醒罗锐恒有个客户的会已经晚了五分钟了。罗锐恒诧异问哪个客户。陈雨思在他耳边低估了两句,罗锐恒说他过一会就过去。

门关上了。王晓菁说:“我不打扰你了,你先去开会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

“这不叫答案。”

“这怎么不叫答案?我也有可能去读个MBA啊,我都没想好。坦白说我现在的心思不在工作上,这些信息对我来说都是冲击,我需要想想。也许吧……”

“好,也许……就冲你这个‘也许’二字,我会帮你的。”

王晓菁意外地看着他,他到底要她满足怎样的条件才肯帮她?要她永远留下来吗?罗锐恒却像受不了她这份目光的沉重,把她赶了出去,又一直送到公司前台,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王晓菁看到远处洗手间的牌子,想起当初面试时的场景。但是这次不一样,他把她送到了电梯口。

王晓菁踩进电梯里,罗锐恒说:“我很高兴你回来。”这句话在电梯的空间里回荡着,在她出了电梯后又像尾巴一样跟着她回了家。


林姿绮端着咖啡,腋下夹着一本书路过了菲利普的办公室。她走过去,又走了回来。菲利普刚送走一个客户,笑逐颜开地把她迎了进来,说:“我今天一定是因为多念了几轮经,才能迎来这么多美女!”

“那个客户才是美女。”

“瞎说,她是有美钞的女人,简称‘美女’。林总才是真正的大美女!”

“那位美女看着眼熟,不是罗锐恒的客户吗?怎么来找你了?”

“是啊,谁能想到我也有今天啊!亚当斯叫她来找我的,做药的,说是正在研发针对消费者的保健饼干,就是往饼干里掺点维生素。这可属于消费品行业了吧?正儿八经我的领域,罗锐恒别想再沾边了,想都别想!亚当斯想让他专心做高信的项目,这个就我来带了。”

“呵,那是个大项目了?罗锐恒的客户都财大气粗,这次能卖个长项目了?”

菲利普面露难色道:“也未必。一开始还问能不能就做个两周的项目。两周我能搞出什么来?搞个标题而已吧!其实就是不想花这个钱嘛。说股票质押了,还在等老基金的投资。你说罗锐恒的客户怎么那么抠?他是不是把人家战略做砸了,害得人家都没钱了?”

林姿绮呵呵笑了起来,说不但罗锐恒他搞不过,连罗锐恒的客户他也搞不过。客户说是不想花钱,其实是不想在他这里花钱。人家那不过是个委婉的说法拒绝亚当斯的推荐罢了。菲利普竟然真当真罗锐恒的大客户、齐佳药业的万慧会来找他做项目?

菲利普一拍大腿,想骂又不知道骂什么。林姿绮激他,问他是不是要骂罗锐恒?

“不是!我是要骂亚当斯,就高信是他宝贝亲儿子,只知道要罗锐恒好好伺候高信!浪费我的感情!浪费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就不是金钱了吗?”

林姿绮被逗乐了,扇了扇手中的书说:“我不跟你闲扯了。说得越多,越坏了你的好心情。”

“哦?你去图书室了?是这期有你的文章吗?”

林姿绮敷衍了一下。她手中拿的是最新一期的《罗申月刊》——这期的封面文章是《全球化的分与合》,作者乔伊。


万慧在罗锐恒的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她拿下书架上的一幅照片,笑了。照片上是几个人的毕业照。大家挤在一起开怀大笑,罗锐恒是其中最突出的那个。不光是因为个头、样貌,还因为他不怎么笑。即使是最开心的时刻,他似乎仍然在考虑一些严肃长远的事。哈佛的毕业证就像理所应当的,他征服了这个目标,这个目标就可以抛之脑后了。

那时候,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罗申。现在,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成为罗申的一把手?跳到大公司做CEO?赚更多的钱?还是结婚成家?

万慧自嘲地摇了摇头,不,不会是结婚成家。家庭永远不在他的目标清单上,这也是她和他分手的原因。虽然罗锐恒不承认,他认为是性格不合,他们俩都太要强了。但是“性格不合”是个太容易的借口,万慧觉得他大概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吧,连分手的理由都这么敷衍,敷衍到让她一想起来生气。

“我们什么时候约的会?”罗锐恒进来了。

“办事顺路,想给你一个惊喜,看来不算啊。”

“还是挺惊喜的。”

“是吗?我在你的期待里还有一席之地吗?”

“不,你不在。”

“你还是一句好听的话都不愿意说啊。”

“你也不是因为好听的话来找我吧?说吧,什么事?”

万慧看到门外人来人往,说:“我们能出去喝杯酒吗?”

应酬之外万慧很少喝酒。不像罗锐恒是把喝酒当爱好,以前上学时在她面前喝还会被骂。如果是需要喝酒才能说的事,应该不是小事。可是齐佳最近风平浪静,之前的互联网医药战略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罗锐恒想不出她会有什么事。

万慧叫了杯莫吉托。罗锐恒说还得回去工作,一杯茶续了又续,才听完万慧要说的,原来都是牵扯不清的家事。她苦恼万百胜年纪大了,越来越固执,和她时常有大方向上的意见分歧。万吉因为没有主导成新业务,一气之下跳槽了,居然出去成立了一家自己的公司,还带走了一些研发骨干,把她气得不行。天元基金的投资还有部分没到账,催了很多次了,也不知道廖总什么个意思。公司虽然蒸蒸日上,但是事务也越来越多,她一个人力不从心,想培养接班人也没找到合适的。

“每天早上一睁眼,满头满脑都是事。我都不敢生病,万一倒下了,上万张要吃饭的嘴怎么办?银行贷款谁来还?”

罗锐恒奇怪,这不太像万慧的作风。平日里她巴不得有更多的工作来烦她,和她相比自己都算不得工作狂。

“手下那些高管干什么用的?你不用他们,还发那么多工资,把自己累得够呛,你是在养一帮大爷欣赏你干活吗?你呀,归根结底就是不信人。”

“我只相信你,要不然也不会什么都和你说了。”

“那我应该怎么帮你?”

“我们结婚吧!”

罗锐恒笑了,而且笑得乐不可支,说:“看来是真嫌工作烦了。”

“我是认真的,来帮帮我吧!”

“如果是认真的,那就更可笑了。”

“怎么可笑呢?你了解齐佳的业务,又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人。有你在我真可以喘口气了。而且毕竟我们交往过,我只相信你了!”

“听着,我也是认真的,我会帮你的,但是只是作为顾问对客户,朋友对朋友。要结婚的话,还是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吧,至少得是爱你的人。”

“呵,从你嘴里听到‘爱’这个字还是第一次。要结婚的话,真的需要那个吗?尤其是我们这种人。”

“需要,尤其是我们这种人。”

“可你懂什么叫‘爱’吗?”

罗锐恒认真想了想说:“就是看到对方,会忘了自己。至少我看到你,听到你提的要求,我会想一想是不是自己想做的。这应该不算是‘忘了自己’吧?”

“忘了自己?呵,罗锐恒,是不是齐佳对你来说太小了?”

“作为客户,不小。作为安身立命的地方,不适合。总之除了结婚,无论你要我怎么帮你都可以。”

万慧有些失望,喝光了最后一口酒后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拒绝的,你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罗锐恒想起她大概是在说刚毕业时她提出要他一起回到齐佳工作、他没答应那次。他们在交往时,他就见过了万慧的父母。万百胜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他能感到万百胜不太满意。他也无法接受“上门女婿”这个头衔,于是就这么算了。

罗锐恒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被人逼。”

“是的,我知道。但罗锐恒,不是你不喜欢被人逼,是你不喜欢让我逼。唉……”

罗锐恒没有否认。今天这席谈话,从头到尾都处在一种不尴不尬的氛围里。就连他把万慧送到车前,万慧对他的回眸一瞥也很古怪,无可奈何又有点怜悯。她最后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罗锐恒想不通。


于帆顺敲钟的那一天,赛玲娜在电视上看到了他。那是他第一次公开露面,仍然是以余跃的名义。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踌躇满志,走到了属于他的舞台上,走到了世人狂热的目光下。上市第一天,视艺的股价就涨了60%,市值逼近八千亿港币,成为了港股上仅次于高信的第二大高科技公司。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新闻,都是他的画面。

那一天赛玲娜也收到了一大束国外空运来的洋牡丹,卡片上只有三个字母:YFS。对待这束在冬天里不易得的鲜花,她把卡片撕了,把花送给了前台,因为看着觉得讽刺。

讽刺到她跟王晓菁说,都可以给这个项目取个别名了,就叫“前男友联盟”。带领这个项目的是她的前男友,项目的客户是她的前男友,项目要研究的对象还是她的前男友。王晓菁笑说这个名字不够全面,因为没有包括韩启彬这半个现男友。

赛玲娜回了一句他可不算,所以她才同意带他的。她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分了手就不想再和前任有任何瓜葛,是她的原则。失败的恋爱在她眼里就是人生上的污点,只会提醒她曾经有多幼稚和愚蠢。为什么当初会看上这种人?这是她每次分手后会有的念头。罗锐恒好说,她不厌烦,两人保持着距离,退到现在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她都快忘了曾经和他谈过恋爱。可于帆顺和程鸣她想起来只会厌恶。前者令她鄙夷,后者令她恐慌。高信项目有三个月,想到这三个月都要被鄙夷和恐慌来回折磨,她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王晓菁问她:“怎么会那么巧,程鸣也会分配到这个项目上来?”

“我可能和他说过一句,说我在做高信的CD。我记不清了……但是谁能想到他真会来申请高信,而且就在战略部。”

“那怎么办?他还是你直接要面对的客户。一定是故意的!要不然和左经理说说,把明经和你换一下,让他去对接战略部那条线?”

“我也想过,但是算了。因为他是我的前男友,已经在面试时闹过一次了。现在又要影响项目的安排,我总不能因为他一直影响工作吧。就……硬着头皮上吧,还好目前没什么影响。”

她们正聊着,韩启彬来向赛玲娜汇报,说问高信战略部要的数据迟迟没有得到回复。他电话邮件都催过好几遍了,对方干脆连回都不回。再一问对方是谁,果然是程鸣。

王晓菁担忧地问:“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

“不!越是这样,越不能退让!”赛玲娜拿起包就要走。

韩启彬拦住她问:“你去哪?”

“去找程鸣!”

赛玲娜走后,王晓菁嘱咐韩启彬要保护好赛玲娜,可他没马上答应。王晓菁奇怪,这个白马骑士要罢工吗?

“我是在想,为什么你用的是‘保护’这个词?”

“不对吗?”

“赛玲娜是一个需要别人来保护的人吗?”

“她看上去像……唉,启彬,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作为陌生人我都觉得不忍心,更何况是她的朋友。谁见她这副样子都会心疼想保护她的。”

“那你是真的了解她吗?赛玲娜……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坚强。”


赛玲娜等在高信楼下时想起了很多往事。她和程鸣是高中同学,父母也认识。程鸣的父母经商,在孙梁玉出事之前对赛玲娜疼爱有加,出事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程鸣的态度倒是一成不变,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一直陪伴左右。对此赛玲娜很感激,甚至一度将程鸣当成她人生唯一的依赖。可是她唯一的依赖却在学生会的聚餐中喝多了,把扶他回宿舍的赛玲娜当成了旁人,肆无忌惮地说着醉话,说只有让她产生感恩的心,她才会放下曾经的高傲,才会听话。等过几年她不漂亮了,换个人玩玩就是了。

赛玲娜感到头顶最后一片瓦也塌了。天下之大,竟没有可去的地方。她游魂一样地飘荡在北大校园里。正值夏日,未名湖畔荫林蔽日,小径上人烟寥寥,只有几个夜跑的人经过。她坐在树下,缩在阴影里,看到手机上不停闪烁着程鸣的电话,便把手机一把扔进了湖里。继续又坐了很久,直到深夜。她想清楚了,往湖里走去,却一把被人拽住了手。

就像现在这样,赛玲娜惊愕地回头,程鸣抓着她的手,笑吟吟地问她是不是等很久了。她甩开他的手说:“是的,我等你的数据等很久了,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当然可以,我们先去吃饭吧。”

程鸣反复承诺只要赛玲娜陪他吃一次饭,数据一定会给她的。程鸣有说服人的本事,每次都是这样,到最后总能让赛玲娜内疚和顺从。他换了一个又一个馆子都不满意,赛玲娜看出他在拖延时间,也只能忍耐着。

她扒拉着菜碟,没有胃口,程鸣倒吃得挺香。好不容易捱完,程鸣施舍般地给了她一枚U盘。

赛玲娜说:“如果你想让我来见你,以后可以换种方式。”

“我要是就喜欢这种方式呢?”

“程鸣,耽误我的工作,就是在耽误你的工作。”

“你以为我在乎这个工作吗?他们要开除我,随便!以我的背景,想找一个工作不容易?我不工作都行!可是小玲,你行吗?你要是得罪了客户,丢了工作,你还能过上以前那种好日子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回到以前那样!只有我能接受你,因为我了解你的过去,了解你的一切!”

“不用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更愿意理解我。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你费心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一直在想你,我爱你啊!”

“千方百计地接近我、跟踪我,干扰我的工作,这不叫爱,这叫控制欲!程鸣,别在我面前说‘爱’这个字,别玷污了‘爱’这个字!你不觉得恶心吗?我不会回来的,我就是一辈子孤苦伶仃我都不会找你的!你这个虚荣、虚伪、自以为是的小人!你要再给我找麻烦,我会告诉你老板把你调开这个项目!”

赛玲娜一口气说完,心中畅快得不得了。她甚至希望程鸣再伤害地更深一点,这样她就会更狠狠地反击。她潇洒地转身就走,可是程鸣一句话就让她又转过身来。

程鸣面无表情地说:“你的那些同事,他们都知道你父亲在坐牢吗?”

赛玲娜回到罗申。一群同事正聚在休息室里聊得起劲。她悄悄绕了过去,却被王晓菁叫住了。王晓菁抽了两张纸巾过来,让她把花了的口红擦去,还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许嘉峰被带走了。

上一章:第五章 下一章:第七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