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竞争对手

新秀  作者:珞珈

王晓菁从火车站回来后,高信的项目就变了天。她去开会,发现主持会议的人已经变成了菲利普。虽然是临时任命,但是菲利普没有显得对项目很生疏,很快就全部推翻了罗锐恒的计划,用一套新方案替代了。她和同事们据理力争,说应该再等等罗锐恒,没准他很快就回来了。而且明天就要和客户汇报,汇报内容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改也来不及了。菲利普像看叛徒一样地看着王晓菁。她知道菲利普在想什么,他在想他怎么会扶持出一个白眼狼来。

果然,菲利普说:“王晓菁,升了高级分析师,眼界就要更高一点了。这些年动辄就是什么‘生态圈’‘共赢’的时髦词。你们可不要沾上这种坏毛病,以为知道扯几个高深的名词,就算想出了不起的战略来了。说是竞争战略,那就是要硬碰硬地去打仗!要快!要狠!要让对方脑子转不过弯来!毫无还手之力!要置对方于死地……”

菲利普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高信的竞争对手,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有意见!”没想到左安平站了出来,说,“现在的方向是和客户商量过的。我们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改方向,客户会认为罗申自己都没想清楚,心里会打鼓的。”

左安平还追加了一句:“从什么时候起,罗申变得朝三暮四了?”

菲利普震惊地看着左安平——他以为的、和大家都以为的他的“自己人”,仿佛只在罗锐恒手下干了一个月,就被洗脑成了罗锐恒的拥趸,连语言都变得艺术了起来,还学会了一语双关。

菲利普感到威望受到了挑战。他急于在全球合伙人委员会到来之前做出点成绩,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下属和颜悦色。公司里是个合伙人都盯着罗锐恒留下的饼,每个人都想抢一块。他能抢到高信项目是因为他聪明吗?不,是因为他跳得最早,蹦得最高。

“刚才谁说罗申朝三暮四了?”亚当斯来了,掐好了时间一样,仿佛预测到菲利普难以服众。他问左安平:“你敢对高信的项目打包票吗?保证实施了之前的方案就可以马上提高高信的市场占有率吗?”

左安平说:“生态战略是需要时间的,怎么可能马上见效果?这个包票我可不敢打。”

亚当斯指着菲利普说:“他敢。”

原来菲利普向亚当斯拍着胸脯说他的战略可以立竿见影,用不着等项目结束见效果,可以一边规划一边实施,马上就能见效。他的战略不光令亚当斯点头了,还被推荐到了刘威面前。刘威听完只说了一句话:“干!马上干!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擒贼先擒王,“王”就是视艺。视艺上市之后股票连连大涨,市值不断逼近高信,大有取代其地位的势头。打压视艺成了高信的当务之急。菲利普在刘威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他有办法令视艺在三个月内市值跌去一半,半年之内退市!

菲利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王晓菁交出在飞彩项目上对视艺调查的全部内容。可是菲利普看过后却认为没有实际证据,就算放出来也只能伤到视艺皮毛。大家私底下认为菲利普这么说,不过是想贬低罗锐恒罢了。

“你们找到的只有这些吗?就凭几个人说的几句话,飞彩竟然就放弃对视艺的投资了?视艺现在上市了,飞彩岂不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我要是飞彩,哎呀,现在肯定头疼,都该找罗申要精神损失费了。”菲利普说,“以后这种失败的项目绝不能再出现了!”

孙明经说:“菲利普,逻辑上我有点不明白。如果当初几个人说的几句话,就能让飞彩放弃了对视艺的投资,那岂不是说明视艺的潜在风险大到几句话就能说明白了?客户也不是傻瓜对不对?如果飞彩项目算是失败的话,那就是说飞彩当初应该投资视艺了。而我们现在却要找出视艺的破绽,还得是很大的破绽,能让他市值跌50%的。这说明视艺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投资的好公司。那罗总当初的项目就是一个成功的项目,因为成功地帮客户避免了损失。对吧?”

菲利普愣了半天,眼珠快速转动着,也没从孙明经的逻辑里转出来。王晓菁心想,这就是一个不能convince(说服)老板就confuse(绕晕)老板的成功典型。不过孙明经可能是在认真地和菲利普探讨,但菲利普视而不见,跳过了话题说:“我需要你们拿到真货,可以爆大料的真货!”

王晓菁说:“视艺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这已经是我们当时能拿到的所有信息了。视艺上市后对外披露信息会更谨慎,现在再去找恐怕更难了。”

菲利普说:“难!难!难!为什么我听到的都是困难,而不是解决方案?王晓菁,我知道你能力有限,所以我不准备把这个工作交给你做。”他转向赛玲娜和韩启彬说,“我相信你们二位能做到!军令状虽然是我立的,但也就等同于我们团队立的。我敢立军令状,就是因为我相信各位,在罗申没有什么难题是解决不了的!”

王晓菁从赛玲娜苦不堪言的表情上看出她也不想接这个活。难倒是其次,她可能是不想再和余帆顺有任何瓜葛了。

赛玲娜问:“菲利普,如果解决不了会怎样?”

“我立下的军令状做不到,不光罗申这个项目的费用我全掏了,而且我会引咎辞职。你们如果做不到,也可以想想未来的出路了。”

赛玲娜想了想说:“好。”

“好什么?”散会后王晓菁问赛玲娜,“你怎么就答应了?军令状是他立的,凭什么要我们也立?还是……你已经想出来怎么做了?”

韩启彬也在一旁等着赛玲娜的回答。

赛玲娜说:“没有,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只是想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如果罗总离开了,公司里只有菲利普这样的老板,这个项目还有什么意思?罗申还有什么意思?我又何必要待下去呢?”

王晓菁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回答。她们真的要做好离开的打算吗?她问赛玲娜:“你就那么确定罗总不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但他看上去像摊上了大事。”赛玲娜忧心忡忡地说,“我听说是经济案件。”

“我相信罗总会回来的。不管是什么罪名,我相信罗总没有做过。”王晓菁平静地说,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谈论她的信仰,“他一定会回来的,而且会很快。当他回来的时候,肯定不希望看到公司已经是一盘散沙,连他熟悉的人都不在了。赛玲娜,你还记得罗总当初救过我们俩吗?”

“当然记得!”

“我们也救他一次吧,用我们的工作,不能让这个项目垮了。”

“也算上我吧!”韩启彬耸了耸肩说,“虽然我没有欠罗总的恩情,但是我喜欢有挑战的工作。”

“就你们俩挑战就够了。”这时候菲利普来了,“王晓菁,我有另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赛玲娜和韩启彬承包了一间会议室。桌上乱七八糟地摊着各种资料,如同诺曼底登陆后的战场。他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视艺上市时的所有资料都看了一遍。把每一家供应商,每一个销售渠道的数据都反复核对,期望能在公开披露的数据里找到互相矛盾的地方。无奈视艺的IPO是顶级投行瑞华做的,审计是顶级会计师事务所安信做的。这两家的名头太响,相当于是用自己的名声在给客户做背书。他们经手的项目,哪怕问题再大也应该被严谨地包装过了。

赛玲娜说:“投行的工作就是把一堆烂水果包装成一个精美的果盘卖给其他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个盘里发现它们曾经烂过的事实。很无聊吧?现在你还想去做金融吗?”

“这是你当初没有选择去高盛的原因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高盛的offer?”

韩启彬笑而不语。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就像在我家门口蹲着一样!”

“哦,那不可能,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在哪了!”

“什么?”

“我知道在哪可以找到视艺的破绽了!”

赛玲娜趴到桌上,从一叠纸片里翻出一份报告。韩启彬趴到了她身边,发现她看的是线下渠道与线上渠道的销售占比。赛玲娜问韩启彬,知道过去一年里视艺发生的最大变化是什么吗?

韩启彬说:“销售提高了?不对不对,是增加了线下实体店销售。这是王晓菁他们项目在一年前调查的时候没有的情况。你该不会是想……不不,那不可能,那太耗费人力物力了!”

“没错,我们需要花点笨功夫了。有时候,勤快的老实人要比懒惰的聪明人更容易成功。”

韩启彬只好按照赛玲娜的吩咐,安排了两个实习生去视艺开在陆家嘴的旗舰店蹲守了一天。可是结果却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旗舰店的生意很好,完全没有作假,这可难倒了韩启彬。汇报给赛玲娜时,赛玲娜却没有就此气馁。她认为陆家嘴附近的金融投资类公司太多,大家要是写个研报、做个DD(尽职调查),都会想到去楼下这家逛一逛。视艺要是在他们眼皮底下作假,那简直就是把证据端到金主们面前了。

“换一家,去徐家汇那边的旗舰店。这一次我们俩自己去。”赛玲娜说。

可是韩启彬习惯了做个聪明人,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蹲在店门口数人流这样的“笨功夫”。他和赛玲娜在店门口晃了半个小时,感觉周围的店员都是怀疑的眼神。尤其视艺门口的那个保安,他敢打赌已经注意到他们了。他做不到像赛玲娜那么镇定,心思烦乱地看漏了好几个进出店的顾客。

他悄声问道:“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吗?为什么不能让实习生来做这些?”

“这关乎我们能不能要到钱。在大规模地把实习生撒出去之前,我必须得自己亲自验证一下。”

原来赛玲娜的“笨功夫”一到菲利普那就夭折了,因为高信付给罗申的项目经费是打了折的,光覆盖团队的成本都不够,更不要说去做额外耗费人力物力的事了。更何况赛玲娜现在没法保证她的方法一定可行。

她没有气馁,她至少争取到一个条件:菲利普答应只要她能想办法搞到钱,他就同意她的主意。

韩启彬认为菲利普是在委婉地拒绝。但赛玲娜似乎并不在意,还认为菲利普提了一个好主意,他们首先要证明这个笨功夫笨归笨,但可行。

“可这真的能行吗?我们只是站在门外看有多少顾客进出,但实际有多少人买了我们并不知道啊!”

“你说的对,所以我们得进去。”

“还要进去?不会被赶出来吗?”

“也可能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怎么会?”

“被扣下来了啊。竞争对手调查这种事经常发生,视艺肯定没少经历过。罗申以前还有人被带到警察局问话呢。”

韩启彬狐疑地看着赛玲娜,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这就怕了?我给你一个建议,要早日适应有难度的焦虑,比如那些难为情的、不知如何开口的,或是硬着头皮要上的工作,就像现在这个。你迟早要面临这些,早点适应就比别人多积攒一点生存下来的经验。”

“我试试看是没问题的,只是我这样的,看上去也不像需要买电视的人呀。”

赛玲娜泰然自若地挽起了韩启彬的胳膊说:“放心啦,难道他们要赶一对刚装修好房子手上没有多少钱、来买电视机的新婚小夫妻吗?启彬啊,你要脸皮厚一点。”

韩启彬脸皮还没来得及变厚,但是脸已经先红了。他不像赛玲娜那么容易招人喜欢,他是聪明的、孤傲的,已经这样生活了二十一年。他不喜欢和人亲近,也不需要亲近。在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上,他才会暴露自己的无所适从,这让他有点沮丧。如果不是赛玲娜在身边,他可能都不会挨近店门口十米远。但如果不是有访店这样的笨办法,他可能也不会被赛玲娜挽起胳膊。

他看着赛玲娜花瓣一样的笑脸,就像一个幸福的新婚妻子。太像了,以至于刚刚被她挽起胳膊的一刹那他也沉浸在这幸福中,以为是真实的。他牵起了赛玲娜的手,忽略她的惊讶,拉着她径直走到了店里。

“您好,我们要……”韩启彬大胆地喊住一个销售,却卡了壳。赛玲娜接上了话说:“我们想看看电视,适合小户型的。家里刚装好了房子,需要壁挂的……”

赛玲娜在和销售纠缠的时候,韩启彬趁机在收银台附近转悠。时而装着看价格,时而蹲下身系鞋带。就在他观察着收银台上的一位顾客的付款信息时,门口的保安过来了。

“你干什么的?”保安问。

韩启彬故作淡定道:“我买电视啊。”

“买电视不去找销售,你在收银台这呆着干嘛?”

“我老婆在那里呢!她在和销售谈。”

“你老婆?我注意你们很久了,一开始就在店门口站了半天。现在在店里又呆了快半个小时了!有你们这么买东西的吗?你是真来买东西的吗?我问你?”

韩启彬频频望向赛玲娜。在给赛玲娜演示产品的销售听到了保安的呵斥,也怀疑了起来。赛玲娜匆匆走过来,拉起韩启彬的手就走。保安在他们身后大声呵斥“骗子”,韩启彬还犹豫地想要回头解释。赛玲娜低声说:“赶紧走,再不走他们就要叫警察了。”

逃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后,赛玲娜才松开了他的手。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他那么担心。她看上去也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忧伤。而他紧张得另一只手一直攥着个拳头。

赛玲娜说:“我从销售那里套了话,他说销量很好,这家店一天至少要卖两百多台‘泰山’系列。按照我们刚才测算的进店人流数,一个小时有30个人,一天十二个小时就是360人,多算一点也就400人。也就是说,400人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买了电视,转化率超过50%。按照这个效率,视艺可以把冰块卖给爱斯基摩人了!”

“销售为了说服你买,肯定是夸大数据了。”

“哦,就算是打一半折也有25%了,还是很高。”

“嗯,虽然高,但并非是不合理的数。苹果手机店的转化率可能就有这么高。一台泰山的价格和一台iPhone手机价格差不多,转化率是可以参考的吧?”

“启彬,刚才我们说好,我去套销售的话,你去收银台那数买单的人。如果某人刚才不是光顾着和我求救,是不是就能够得到一个更准确的买单人数呢?”

韩启彬摊开攥着的拳头,露出两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说:“这个够不够?”

赛玲娜拿过来一看,原来是刚刚半个小时里的收银条。上面显示一个顾客买了一台不到七千元的泰山电视,另一个客户则买的是一个电视机配件。她惊喜道:“你从哪拿到的?我没见你问人要啊!”

“装着系鞋带从纸篓里拿到的。”

“太好了!这个够了,足够我去找高信的人要钱了!”

“你要找高信要钱,找谁?”

“找战略部的人,找程鸣。”

“程鸣?那个一天到晚刁难我们的人?”

赛玲娜叹了口气说:“你不明白,他也许是唯一一个我能说服的人。”


对于赛玲娜的再次到来,程鸣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激动,说从收到她的信息开始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觉。赛玲娜把收银条给程鸣看,证明视艺门店的实际销售数据和年报上可能存在很大偏差。店里进来的人很多,实际购买的却很少,半个小时里也不过只有两个人付款,总金额不到八千元。这还是视艺的旗舰店,还在周末。她又解释了一下她的访店计划,程鸣一听,热情就消减了大半。

“这不可能!这可是一大笔钱!全国50个城市,400多家门店,为期一周的观察,这至少要200个实习生!”

“是400个实习生。我已经在店里试过了,呆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被保安赶出来了,所以必须要增加人手轮班进去。”

“我到哪里去给你招400个实习生?”

“不用你招。我只需要你帮我要到战略部的经费,剩下的我来搞定。”

“好,就算都是你搞定,我有什么好处?赛玲娜,我以为你是想明白了才来找我,原来还是为了工作。”

“工作我来做,成绩都是你的,你大可以拿到战略部那边去邀功。”

“嗯,不错,然后呢?”

“然后升职加薪啊!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你!”程鸣一把抓住赛玲娜的手腕,“赛玲娜,是你,一直都是你!”

这次赛玲娜没有甩开他。她贴近了他,冷冷地、用故意刺激他的口吻说:“你都不是我要对接的客户,连跟我开会的资格都没有。这件事如果能办成,我们至少会在一起工作一周。你看着办吧!”

赛玲娜回到罗申的时候看上去很累。韩启彬问她是不是程鸣不肯帮忙。赛玲娜说:“他答应了。但是启彬,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方法肯定没错。我测算过了,只要找四家中介公司帮我们招访店的实习生应该够了。我已经跟两家中介聊了一下,预算应该能压到八十万以下。”

韩启彬把赛玲娜还没布置的工作都已经做了,但赛玲娜只是无力地笑了笑。她看着韩启彬认真单纯的面孔,竟然生出了一种担心。她担心他知道程鸣是自己的前男友,而她刚刚在利用程鸣对她的执念去达到某种目的。这样的赛玲娜,这样的上司,他还会这么相信自己,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吗?

赛玲娜回到家,发现忧心忡忡的不只她一人。王晓菁在给深圳的什么人打电话,眉头紧锁,言语里夹杂着一些令人不安的“黑话”。放下电话,王晓菁对赛玲娜说:“你绝对想不到菲利普今天交给我什么任务!我敢打赌,罗申历史上也没有过。赛玲娜,我觉得这个项目要出大事了!”

王晓菁被菲利普叫进办公室时,菲利普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他小声嘀咕了一通,王晓菁以为听错了,因为这个任务就像你要报复隔壁吵闹的邻居,却在自己家里放了一把火。菲利普说:“我知道听上去很不可思议,所以才叫你来做。你不是鬼主意最多吗?”

“我不干,这种事我不能干!”

“干不干不是你说了算。你别忘了,我可是知道你为什么进罗申。罗锐恒已经被抓起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走?让我想一想。那个叫什么来着?‘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看你是喜欢上他了吧!为了等罗锐恒回来?你还在幻想他会回来吗?王晓菁,你进罗申的动机那么不单纯,现在留下来的动机也那么不单纯。亚当斯那么注重罗申的形象,他要是知道了,还会留你在罗申吗?”

“您想多了,我不过是下家没找到而已。您要我做,我就去做。”

“早说不就完了!还有,这件事要保密,谁都不能说。”

“左经理呢?也不能说?”

“她也不能。”

“可我要是不知道怎么办呢?我乍一想没想到特别好的法子,总得找人商量吧。”

“不知道怎么办就使劲想。”菲利普顿了顿,突然大笑起来说,“哦我都忘了,你现在也没有人可以说了吧?罗锐恒一走,你还可以向谁去求助呢?”

王晓菁只得答应下来。菲利普说得对,罗锐恒不在,她没人求助,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少得维持跟他表面的和平。但如果她真听菲利普的话,她也就不是王晓菁了。她转头就把这个任务一字不落地讲给了赛玲娜。连赛玲娜这么有礼貌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菲利普是不是脑子有病?”

“哦放心,他没有足够的脑子用来得病。”

“你确定要做吗?我怕你做了,你就得去见罗总了。我可不想一次探监探两个人。”

王晓菁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倒也不坏。不知道罗锐恒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苦。他给她的书她每天都会看。他送她的照片,有时候她半夜睡不着就会跑到卫生间去,拿电筒光照着,看他送给她的一片星空。

虽然信誓旦旦地要帮他,但是说出来后却觉得像大话。她拿什么帮他呢?从火车站回来后,公司里已经谣言满天,说罗锐恒受贿不是一次两次了。连艾瑞斯都来问王晓菁,罗锐恒真的在江海船舶项目上收了钱吗?王晓菁这才知道,原来罗申的人都以为罗锐恒是因为受贿而非牵连到天元基金贪腐案进去的。但此时不适合多说一句话,她没有把自己的所见和推理大肆宣扬。

王晓菁去找王鸣飞,说她知道所谓“受贿”的来龙去脉。她还说她看到王鸣飞把那个装钱的旅行袋还给了刘达岩,他们俩的证词足以证明罗锐恒的清白了。可是王鸣飞却说他已经把他知道的都告诉监委了,剩下的只能等待了。

王晓菁有点心寒。她以为墙倒众人推,可是无论如何王鸣飞不该是推墙的那个人。她又去找了林姿绮,把对王鸣飞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林姿绮却说:“你以为我们不想救罗总吗?方法都试过了,现在的司法程序很严格,不是你我说一两句话、找找人就可以帮得上忙的。”

“可是林总,罗总真的不是因为受贿被带走的,是因为天元基金那个廖总……”

“王晓菁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罗锐恒告诉你的吗?你就相信了?不管他是什么原因被带走,都不是好事。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你却还要来凑热闹。为了你自己好,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公司会看着办的。”

“不是的,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是因为我也收下了刘达岩给的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不记得你上缴过,也不记得你报备过。”

“我把钱交给罗总了,他一并还给刘达岩了,所以我可以作证……”

“证明什么?你只能证明你也收了钱,却没有按照公司规章制度操作!王晓菁,要知道我是可以按照公司规定解雇你和起诉你的!我相信你的为人,可以放你一马,但是警方可不一定会。你如果现在去作证,警方只会把你作为另一个受贿的嫌疑人留滞下来。别到时候你帮不了罗总,还把自己搞进去了。”

王晓菁呆呆地没说话,像被吓唬住了。林姿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等着她的反射弧传达完惊吓的反应。

可王晓菁说:“请您告诉我警方的联系方式吧,我去作证。不管他们会不会把我关起来,我都应该把我知道的说出去。”

林姿绮意外而不解,反复确认王晓菁有没有明白利害关系。王晓菁一遍遍地回答“我明白”,一遍遍地重复她要去作证,越发坚定。坚定到后来,林姿绮突然问道:“罗锐恒到底为你做了什么,值得你为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这是从来没有人问过王晓菁的。这个问题会勾起太多回忆,王晓菁都从未自问过。泪水一下充盈了她的眼眶,她哽咽道:“我也不知道。他做过的太多了……”

“你太傻了。我以为你是个聪明姑娘,可还是太傻了……和我年轻时一样。你要知道,什么是值得付出的,什么人是你值得为之付出的。”

“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是知道,这是正确的事、是我应该做的。”

林姿绮摇摇头,就像一位母亲在劝诫女儿不要为了爱情往火坑里跳一样,可是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强硬。她说:“你应该知道罗总和我关系一般,不,应该说是很一般。你为什么来找我?”

王晓菁擦了擦眼泪说:“因为您负责公司法务,因为您也清楚江海船舶的那笔钱。还因为,您在我心里一直是公正客观的。”

“公正客观吗?”林姿绮笑了笑说,“王晓菁,你错了,如果我公正客观的话,我会在第一时间把你赶出去。”

“您的意思是,您答应帮忙了?”

林姿绮矜持地点头道:“但不是要你去作证,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该干嘛干嘛。你陈述的情况,我会在向警方作证时一并提及的。如果你相信我的公正客观,就耐心地等一段时间。”

“这是命令吗?”

“是建议。你也可以当做我们的一个约定。”

“您为什么愿意帮我?”

“你又为什么想知道呢?重点是,现在也没有别人能帮得了你和罗总了。”

然而王晓菁等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罗锐恒还是杳无音信。她几次去找林姿绮,林姿绮只能表示爱莫能助。今天她看新闻说万慧出现在了新药厂的开工仪式上,打破了之前失联的谣言。她就在想不是这个世界疯了,就是她快疯了。混乱和动荡接踵而至,一次次刷新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刷新她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认知。

但是在罗申培养出来的一个信念支撑起了她——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她决定最后一搏。她去向菲利普告假,说周末要去外地两天。菲利普问:“我让你做的那件事完成了吗?”

王晓菁把一个U盘交给了菲利普说:“都在这里了。”

菲利普插到电脑上看了一下说:“不错,是我要的。三天之后你就会看到你的杰作了。”

“但是菲利普,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应该在做之前问我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晚了。”

“罗申始终在帮助公司成长,我从来没见过罗申试图毁掉一个公司。”

“这也不是罗申第一次做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问题太多!你不是想休假吗?我给你放三天!现在,在我还没改变主意告诉亚当斯你的真实身份之前,赶紧出去!”

王晓菁甚至都不确定她这一走,是不是还能再回到项目上。她已经把现在的每一天都当做是在罗申工作的最后一天。她来到了北京,这座每次来都会经历大悲大喜的城市,不知道这次会留下怎样的回忆。她遵守了和林姿绮的约定,并将继续遵守下去。她不会去见警方,但是她要见万慧。

她们约在景山公园旁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咖啡馆原是座二十世纪初的老洋房,冷冷清清的,有种萧瑟的格调。地点是万慧选的,王晓菁纳闷为什么会选这里,离齐佳总部也不是很近。

她坐在二楼的角落沙发里,仰望着穹顶上垂下来的一大片蛛网。蛛网上破了一个大洞,一只细小的蜘蛛趴在边缘上一动不动。她想,难道是死了?五分钟之后,蜘蛛动了起来,开始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地修补起蜘蛛网来。

一阵风吹进来,蛛网晃了晃,摇摇欲坠。王晓菁赶忙关上了窗户。这蜘蛛修补的是人类眼中多么脆弱的东西,说不准什么时候,连一阵风都能吹散了去。可即使费力,即使可能劳而无返,即使会再次面临灭顶之灾,它仍然在拼命修补着,毕竟那是它唯一的家。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像那只蜘蛛,赖以寄托的就是那一两个人、一两件事。在别人眼中再怎么破烂、再怎么不值得,都会拼尽全力修补好、维系住。因为如若他们坠落,我们也将一道坠落。

王晓菁听到一阵高跟鞋的登登声,踩在木制的楼梯上格外刺耳。万慧从拱门下走了进来,戴着超大的墨镜,遮住了半边脸。她绕着整个二楼走了一圈,才走到王晓菁面前坐下,不由分说地拿过王晓菁的手机关了机。这谨慎的一系列动作,令王晓菁断了偷偷录音的念头,但也越发证实她的猜想:万慧和罗锐恒被留滞有关。

齐佳药业项目上王晓菁在万慧面前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万慧可能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当然现在也不是很在乎。万慧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你从哪里拿到我的号码?”

王晓菁在离开上海前想着还是和林姿绮说一声。她说在不破坏她们约定的前提下,她会用别的方式救罗锐恒,她会去齐佳总部等万慧出现。

林姿绮说:“王晓菁,虽然我很佩服你的冲劲和勇气,但是可以有更简单的办法。”她把万慧的手机号码直接给了王晓菁。

见王晓菁不说,万慧又问:“是亚当斯给你的?”

“为什么是亚当斯?”

“算了。你在电话里说想救罗锐恒,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能把罗总救出来的,只能是那个把他推进去的人。”

“你在说我吗?罗总进去了,我也很惋惜。但是我一点都不知道他是为何进去的。他打交道的都是能量很大的人,离能量太近,被烧着的可能性自然很大。”

“那他一定是离你太近了,才被烧着了。”

“啊,说的是呢,我们是很亲近。”万慧打量了一下咖啡馆说,“以前我们常在这见面。对了,你知道他是我前男友吧?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怎么说呢,我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毕竟有过爱情,这种感情会带一辈子吧。”

王晓菁撇开头,把注意力放在了穹顶上的蜘蛛上。蜘蛛正在从蛛网上爬过,就在万慧头顶上,看上去像在她头发的边缘上攀爬一样。它爬到万慧的头顶中央,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仿佛钻进了她的脑袋里。

王晓菁把视线又移了回来,说:“如果你对他还有一点点感情,就不该对他见死不救!我们都知道他是因为你,你能出来,也是因为他进去了。罗总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天元基金的廖总进去的对吧?而廖总是您介绍给罗总的,不是吗?”

“小姑娘,如果你不是曾经给齐佳做过点贡献,我不会忙得要死还抽出时间来听你胡扯。我介绍的一个人,就能把罗总害进去?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这就是罗锐恒培养出来的人吗?”

“不是想象的,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王晓菁迟疑了一下。她只是从零星几个片段推断出了万慧、廖总和罗锐恒之间的关系。要说实际证据,她没有。她本想咋呼一下,找到万慧的破绽。但万慧没给她第二秒思考的机会,起身要走。王晓菁喊道:“我会把我看到的都告诉警方!他们总能找出真相的!”

万慧转过身,倾身压到王晓菁面前。她的长发垂了下来,扫到了王晓菁的下巴上。王晓菁从她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狭长的倒影,却看不清她的目光。

那副墨镜下的红艳嘴唇咧开一笑,说:“那你为什么还没去?去啊!还警方?你连要找谁都不知道。你以为你讲的这些他们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们不光知道,而且连在哪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都知道!真相?呵呵,那要看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北京!你在这里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灰尘。我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吹走。”

“那你为什么还会见我?还要多看我这粒灰尘一眼?”

“是好奇。我其实在等会不会有个人来找我,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呵呵,‘看到她就忘记自己’?”

“你在说什么?”

“小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感情用事。齐佳是我的命根子,任何会威胁到齐佳、威胁到我掌控齐佳的人和事,我都不会放过的!你就不用说了,即使是罗锐恒,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王晓菁望向穹顶,就在她们争吵的时候,蛛网的破洞竟然比之前更大了。那只弱小的蜘蛛似乎放弃了,已经不知去向。


罗锐恒从很浅的睡眠里醒了过来。梦像碎片一样混乱,他穿过碎片,浑身被割得酸痛肿胀。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审讯停止了,他得以休息一会。白炽灯仍然开着,安全员也仍然在房间里呆着。他坐起身问:“我能洗个澡吗?”

安全员朝墙角的水池努了努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罗锐恒明白了这里的规矩,二十四小时灯都要开着,二十四小时也都要确保至少一个人看着他,就连上厕所和洗澡也没有隐私可言。

他脱光了衣服走到水池边。好歹还有热水,他用一块毛巾解决了洗澡的问题。安全员跟医生看待病人的躯体一样,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穿上衣服后,审讯员进来了,还是昨天的两个人。他想说是昨天,但是又一想,也许今天都还没有过掉。在没有窗户、没有阳光的情况下,他连时间都推断不出来。

但他发现外面下雪了。审讯员掸了掸身上的雪,心情挺好,看到地上的一滩水,还开玩笑说罗锐恒闻着比昨天香一点。他这才知道的确又过了一天,那他已经对外失联快四十八小时了。如果他再不能想办法和外界联系上,他恐怕永远没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审讯员说:“罗锐恒,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只要我还没出去,哪个消息对我来说都是坏消息吧。在最坏的和次坏的里,你帮我挑一个吧。”

“其实也不算太坏,一般坏而已。你昨天说的王鸣飞,我们找他谈过了。”

审讯员照着簿子上的记录,把王鸣飞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念给了罗锐恒听。念完还问罗锐恒是否认可王鸣飞的证词。罗锐恒想了一会,无可奈何地说:“认可。”

王鸣飞承认罗锐恒是让他转交了一个沉重的旅行袋给刘达岩,可是他没有打开看过,不能确认是否是那250万现金。

罗锐恒说:“他说的是实话,在这种问题上,谁都应该说实话,而且应该小心选择措辞。他跟了我很多年,除了工作会耍点滑头,人还是很诚实的。你们尽可以相信他的话。”

“你想知道好消息吗?好消息是,王鸣飞还说了一段话。”

审讯员继续念了下去。王鸣飞说罗锐恒是一个正直的人,严于律己,还有点清高,不可能干出行贿的事。罗锐恒相信大多数难题可以用他的智商来解决,如果用行贿的手段,那绝对是侮辱他的智商了。

审讯员念完还乐了一下,说:“看来你这个老板当得不错,下属还会替你说话。可惜啊,这段证词还是没法排除你的嫌疑。我认为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如果你想从这里出去的话,只能选择坦白。你认为呢?”

罗锐恒想了想说:“我理解的你的意思。不过在这之前,我能给一个很亲近的人打一个电话吗?”

“亲近的人?家里人吗?我们昨天已经通知过你妈妈了。”

“不是。”

“哦,那就是女人。是你手机照片上的女孩吗?”

罗锐恒点点头。

“哟,还是个情种。罗锐恒,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但你也要给我想要的。”


京城的大雪在午后悄然落下,到夜里都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漫天大雪被北风卷挟着,扑扑簌簌地倾洒下来。夜已深,天地间一片安宁,只听到落雪的声音。

王晓菁独自一人在风雪中走着。她在酒店房间里待不下去,在咖啡馆、在酒吧里都待不下去。她只有走动着,麻木地走动着,才能止住胡思乱想。

一道栅栏挡住了她。她抬头一看,竟然走到了东华门城墙。绕过栅栏,她沿着城墙根走下去,重走了这段半年前她与罗锐恒走过的路。她看向远处,想看看罗锐恒曾经提议走过去的午门。可是风雪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前方只有孤弱的路灯照亮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地面。灯光下,雪花狂舞,倾泻在她凝视黑暗的眼中。

“罗锐恒,你到底在哪里?我去过警察局了,可是没人知道你在哪。我找过林总、找过万慧,都没有办法。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你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王晓菁走不动了。她在风雪中站立了一会,劳累的身躯轻盈了起来,仿佛变成一片雪花飘向天空。这片雪花会飘得很高很远,会成为她的眼、她的心,去寻找罗锐恒。它会飘到他的身边,轻柔地落在他的掌心里,化成一滴水,告诉他这就是她在为他流的一滴泪。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着“未知号码”,王晓菁心跳加速,预感是他。接起来后,她听到第一声“喂”后,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罗锐恒说:“晓菁,你在哪里?怎么风声那么大?”

“我……我在外面。你是出来了吗?”

“嗯,没有。不过我挺好的,还活着,不用担心。”

“活着就够了吗?到底出什么事了?哦,你怎么能打电话?方便吗?”

罗锐恒已经换了个房间。在他说要坦白之后,待遇一下就提升了。这里有门有窗,还有个小院子。他看了旁边一眼,说:“方便,方便我说最后的一些话。”

“最后一些话?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吧。晓菁,我到现在才知道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名,不是利,而是身边的人。我很后悔,到现在才明白。但是也不后悔,因为明白的时候遇见的是你,是你让我明白这些的。虽然我平时对你不够好,有时候还骂你、还冲你发脾气,对不起,那是因为有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表达。现在要说的话可能还是挺傻的……就是……晓菁,我要告诉你,我很早之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王晓菁哭了。她深吸一口气,又开始往前走了。她捧着电话,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罗锐恒的话,这份意外又不意外的惊喜令她不再那么累了。她大步地跨越了积雪,走到了一处背风的地方,为了确保她的声音能清晰地被他听到。她说:“我也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上你了。”

她听到了轻轻的笑声,松释、温和,仿佛他就在她面前。仿佛他是在某次半夜的加班后与她又在办公室里碰到,她握着咖啡,他举着酒杯,在窗边谈天说地。仿佛他又卷起袖子在白板上疾书,写完一整面的板书后,他会扫视一下、欣赏一下,她则会一边嘲笑他的自恋,一边暗暗赞叹他的思维缜密。仿佛他们曾经在海边的相遇、在篝火旁的夜谈、在沙发前的对饮,原来他们曾经有过那么多温馨的时刻。原来这些温馨的时刻在这风雪夜里都冻成了又尖又利的冰凌,深深刺进了她的心里,钻出了疼痛的血来。

“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样我就不会后悔了。”罗锐恒听上去像在做最后的告别。王晓菁害怕了,问:“你什么时候会出来?”

“我可能……不会出来了。晓菁,你听我说,你要做好我不会出来的准备了……”

“怎么可能?你什么都没做啊!怎么可能?到底是为什么?”

但罗锐恒没有解释,他仍在跟时间抢时间,语速飞快地说着:“……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妈和你妹。你喜欢跳舞,要继续跳下去,要去实现你的理想,哪怕这意味着要搬去别的城市。你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我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是我希望你遇到的人能让你幸福下去。”

王晓菁愣愣地听着。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尤其不想听到最后一句话。但是电光火石之后,她明白了。她急切地想让他知道,她明白了。她又继续往前走,风更大了,吹得她脑袋疼。听筒里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的,罗锐恒问:“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风声那么大?”

“下雪了。”

罗锐恒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偶有零星的白片撞到窗户上。他突然撞开安全员跑到了院子里,大雪倾面而下。他穿着单薄的衣裳立在雪中,冲着电话喊道:“你是在北京吗?”

“我在北京,我来看我妹妹的!”

王晓菁听到罗锐恒那头的电话里也传来了风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下他们俩都在同一片天空下了。

但是电话突然被挂断了。几秒钟之后,电话又打来了。任凭王晓菁呼喊,却没有听到罗锐恒的应声,只听到糟乱的争执声和肢体碰撞的声音。电话又挂断了,她看着手机屏幕,直到屏幕的光亮黯淡变黑,她还在看着。她抱着一点希望,也许他会再次打来,可是半小时过去了,她走出去了长长一段路,都没有再接到电话。风雪骤然变小了,她抬头一看,原来是走到午门下了。

罗锐恒聪明地透露了一条只有她才能听懂的信息。她哪有什么妹妹,她又何曾学过跳舞?唯一符合这两点的,只有她和他提过的张小美。他是在暗示她去找张小美!

王晓菁终于想起来还在哪里听到过廖总的名字,不是在媒体上,也不是在工作中。她想起她曾经认为的好妹妹,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张小美,从奔驰车上下来时趾高气扬的模样。那辆车配了一个司机兼保镖,在给张小美开门的时候,曾毕恭毕敬地称呼张小美:廖太太。


张小美请王晓菁进门时,王晓菁看出张小美的极力回避和不耐烦。她第一次打电话说要和张小美谈谈,张小美马上挂断了电话。王晓菁只好通过张小美的父母要到她的住址。

房间里乱糟糟的,沙发上堆放着衣服,名牌包散落在地上,一些纸盒箱子装了一半。大冬天,暖气开得很足,张小美只穿了件吊带裙,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团团扔进箱子里。一只博美狗欢快地在缝隙里钻来钻去,看到陌生人进来就开始狂吠。张小美抱起狗来安抚了两下,说:“你也看到了,只能站着说话了。”

“你要搬家了吗?”

“是的,我要离开北京。”

“去哪里?”

“还不知道,也许去南边。”

“何多在连海。还有你爸妈,我上次回宁海看到他们回何家村拿东西了。”

“晓菁姐,我不会去找他们的。回不去了。”

张小美看着王晓菁说,仿佛“回不去了”这四个字对王晓菁同样适用。她们俩都卡在一段长路的半道上,远方遥不可及,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也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大的气力。可是回首也同样看不见出发之地,不记得已经走了多远,若再回去定会心有不甘,更何况能不能回去亦是个问号。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我不记得我说过。是罗锐恒告诉你的吗?”

“你爸妈告诉我的。你跟罗锐恒很熟吗?”

“说熟也熟,说不熟也不熟。他肯定不想见到我就是了。”张小美注意到王晓菁脸上微妙的变化,说,“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啦。你来找我该不会是问这个吧?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当然不是。其实是他让我来找你的……他被关起来了。”

张小美眼神移到了别处,又移了回来。她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心虚或者说谎的时候眼神会快速移动。张小美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跟你是没什么关系,但是……”王晓菁走到一个敞开的纸箱旁,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相框说,“和他有关。”

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头发用发蜡向后梳起,露出大背头。摄影师将他的额头修饰得光滑圆润,眼角的皱纹就只有两三根。他抱着怀,倾身向前,身后是深蓝色的背景墙,除此并无它物。这是一张常见的成熟又成功人士的标准像。

天元基金的网站上已经把廖总的照片撤下了。但是王晓菁记得他的样子。只是很奇怪,现在看到的这张和她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可能因为她现在知道廖总和她熟悉的人有了关联,他的面貌变得清晰了一些,仿佛她认识他,甚至熟悉他。

张小美一把夺过照片,扔进了垃圾桶里,坐在地上开始继续收拾。

王晓菁蹲下来帮她一起收拾,说:“我必须要救罗锐恒出来。他被冤枉了,有人说他为了齐佳药业向廖总行贿。拜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能证明他是清白的?”

“清白?和姓廖的有瓜葛的人能有几个清白的?”张小美自嘲道,“我在你眼里不也早就不清白了吗?”

“小美,如果我过去说的话伤害了你,我道歉。可罗锐恒是无辜的,我知道他没有行贿。但是光凭我的证词不够,我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证人!”

“你为什么要帮他?罗锐恒不是那个罗申公司的吗?哦对了,你也对我撒谎了,还有对你妈。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他要是坐牢了,你应该很高兴才是啊!”

“跟这个没关。”

“那跟什么有关?因为他帮你还了债?你要报答他?”

“还债?什么还债?”

王晓菁这才知道原来何权贵把她家的债一笔勾销,不是因为害怕被抓起来,而是因为罗锐恒帮她把所有的钱都还了。张小美说罗锐恒找过她一次,问清楚了王晓菁欠债的来龙去脉。他去找了何全贵,还完钱要求何权贵对王晓菁一家保密。何权贵是害怕没说,但是是因为罗锐恒威胁他会以放高利贷的名义报警。

“晓菁姐,你是抓到这个男人什么把柄了吗?能让他为你还债?简直跟提款机一样,他就是你的‘捷径’吧?呵呵,归根到底你还是走了一条跟我一样的路啊!”张小美贴近了她问,“你们睡了吧?”

王晓菁愤怒而悲戚地喊了出来:“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他为我做了什么!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张小美愣愣地看着王晓菁哭泣失态的样子,问:“至于吗?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王晓菁点了点头。张小美却摇了摇头说:“如果是这样,你走吧!别再来找我!”

“为什么?小美,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我求求你了!帮帮他吧!”

张小美掰开王晓菁抓着她胳膊的手说:“他可是罗申公司的人,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了吗?如果你忘了,我可没忘我家是怎么过上苦日子的!”

“那不是他的错,我进罗申就是为了调查嘉华项目,不是他的错!”

“那好,就算不是他的错,但是现在我想保平安!你最好也这么想,不要去掺和那些危险的事了!妈的,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完蛋了!都怪姓廖的这个老混球有好多女人,其中一个在网上炫富太高调把他的名字都抖了出来,被网友扒了!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女人?结果牵出萝卜带出泥,那些什么内幕交易都被翻了出来!你知道姓廖的收了多少钱,犯了多大的罪吗?”

“我不知道。他收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牵涉进的是多大的麻烦!你没看到我在收拾东西吗?而你现在还想往里面钻?王晓菁,你是个聪明人啊,不要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搞昏了头!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是男人用来骗女人上床的借口!”

“小美,小美,你听我说!”王晓菁拦住她收拾的动作,抓着她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我不求你去作证,但至少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现在不能说,那是我保命用的!警方现在还没有找上我。谢天谢地,幸好姓廖的有好几个女人。看来我不是拿得最多的,否则早该找上我了!”

“你有证据是不是?实际的证据?”

无论王晓菁怎么苦苦哀求,张小美都不肯多说。王晓菁的腿都麻了,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卧室走去,张小美紧张地倏地站起身说:“你干嘛?”

“我去洗手间。”王晓菁看看张小美,又看了看卧室。张小美冲过来关上了卧室的门说,“用客卫!”

王晓菁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张小美还守在卧室门口。她问:“证据就在卧室里是吗?是不是?”

“什么都没有!你赶紧走吧!”

“小美,如果你真的想保平安,就应该把这些证据都交给警方,做一个污点证人。这样你万一有事,还能将功补过。”

“那是万一!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可能我没事呢?”

正说着有人敲门。张小美刚转动门把手,门就被撞开了。一下子冲进来好几个人。张小美愤怒地望向王晓菁,只说出了“是你”二字,就被反手戴上了手铐。王晓菁意识到张小美以为是自己叫来了警察。

她来不及解释,冲便衣喊道:“别伤了她!她准备去作证的!证据……”

“证据就在卧室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张小美喊道

一个便衣进了卧室,很快就出来了,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和录音笔说:“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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