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释前嫌

新秀  作者:珞珈

周一像往常一样开始,充斥着紧张的会议、大杯的咖啡和积攒了一个周末的闲聊。这个周末的确挺热闹。高信禁了许多App,公关部和法务部以一敌百,开始与多家公司掐架。无奈高信法务部素来有“张江必胜客”之说,暂时都还停留在媒体宣传和律师函这种口水仗上。大多数公司都愤愤不平,认为高信利用了其垄断优势。只有云境发了一篇不一样的公告,说会认真自查。这让很多看戏的和指望云境带头反击的人都颇为失望。

但罗申中国的人更关心另一件事。常有人不经意地经过那些被贴了标签的会议室,或是找个借口到秘书那里探听消息。亚当斯和林姿绮都不在公司,应该是去酒店参加早餐会了。那几个人,罗申全球最有权势的元老们,会在今天的某个时刻出现,宣布他们即将要考察的罗申中国一把手的候选人。

上一次他们访问中国还是九年前。据老人们讲,九年前发生了很多事。那时候的一把手是乔伊,在中国干得风生水起,却突然被委员会换掉了。亚当斯正是在那时候接任了一把手,罗锐恒也正是在那时候由亚当斯力荐升任了合伙人。

乔伊在离开中国时走得很匆忙,公司连欢送会都没开,据说是他自己要求的。可他曾经是一个那么喜欢聚会,喜欢与群众打成一片的领导。这不寻常的低调引来了种种猜测,桃色新闻、经济案件都有。有人当着罗锐恒的面八卦过乔伊,罗锐恒脸一沉,斩钉截铁地说乔伊是因为家事回国的,隔天就把那人开除了。从此公司里再也没有人敢说乔伊坏话。

现在闲聊转移到了八卦群里。在苏琪普及完了这一段往事后,侯捷说现在有一个人的情况和当年的乔伊挺像。大家心照不宣,都没有提起罗锐恒的名字。赛玲娜发现群里有个人一直没说话。她看到王晓菁的座位没人,连包都不在,可王晓菁明明今天比她更早就出门了啊。

赛玲娜正在思忖着,就听到公司门口喧闹起来。她想应该是了,那些即将决定罗申中国的一把手是谁,以及罗申中国命运走向的人终于来了。还没见到人影,但是已经感受到了气势。在门口迎接的人群如同被摩西划开的红海一样,自动分成了两列。

领头的就是乔伊,依然是标志性的鬃法,像头雄狮领着狮群踱步而入。委员会的八位成员中还有一个华人面孔。凯瑟琳,赛玲娜记得苏琪提到过她是在英国长大的华裔。看着比林姿绮年长一点,一样的优雅动人。她走过来时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看人的眼神会让人觉得在那一刻你是她唯一关心的人,既温暖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强势。赛玲娜第一次觉得心中有一种欲望破茧而出,是想成为某个人的欲望。不光是成为她,还有拥有她获得的一切,包括气质、地位和权势。

委员们在各自的办公室里安顿下来。早餐会上的一幕也迅速在公司里传了开来。乔伊问到罗锐恒去哪了,不光没来早餐会,连他的邮件都没有回。亚当斯略带惋惜,和乔伊解释了一番,乔伊也发出了一声叹息说:“太可惜了。”

这几乎等于宣判了罗锐恒的“死刑”。轻描淡写的一句让赛玲娜怀疑,在乔伊心目中罗锐恒到底是否重要。毕竟罗锐恒曾是他最器重的下属和学生。赛玲娜路过乔伊的办公室,他的门大敞着,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赛玲娜!”乔伊叫她进去,再次为去年巴黎的事感谢她,还问到了王晓菁。得知王晓菁生病请假,他惋惜道:“我说怎么我想见的人都不在了呢!身体可比这份工作重要,你们一个个的别太拼命了。”

“您想见的人……也包括罗总吗?”

“当然!听说他出车祸住院了,还是在北京?哦,但愿不是到了要发英模奖章的地步。我听说要休息至少一年?”

赛玲娜心中诧异,但是没表现出来。原来亚当斯没有把罗锐恒被抓的事说出去。她后来一想,亚当斯那么看重声誉的人,如果得力干将因为涉嫌行贿被抓,自己脸上也不好过。最关键的是,这也许会影响到委员会对亚当斯治理公司能力的怀疑。在一把手选拔的节骨眼上,亚当斯竟然能撒这么大一个谎。幸好委员会只在这呆两周,谎言也只需要瞒两周。不过赛玲娜也希望能瞒得下去,因为罗锐恒不应该染上任何污点。

她想自己现在会这么斩钉截铁地相信罗锐恒,不光是因为罗锐恒本人,有一半的原因是王晓菁讲述了罗锐恒被栽赃的来龙去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她希望,或者说相信,这条朴素的价值观不会被颠破。

但是相比善,恶总是先行一步。半小时后委员会就要宣布候选人的提名了。赛玲娜看到菲利普在迎接委员会时那殷勤的笑脸,就知道应该不会有奇迹发生。罗锐恒错过了这次的提名,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几年。大家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就这样了吗”。

没有人回应。赛玲娜叹了一口气,是的,看来就是这样了。她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休假几天。苏琪见状问她不留下来应对委员会的谈话吗?她答非所问道:“也许我不会回来了。”

侯捷凑过来问:“视艺那个报告是你们做的吧?你们是不是都空了视艺的股票?”

“那可是赚翻了啊!”苏琪说。

赛玲娜一下警觉起来:“你为什么这么说?”

侯捷这些天在跟着菲利普做另外一个客户的标书,总是看到菲利普的手机上提示视艺的股价。他知道菲利普炒股,但是水平不太行。可这几天视艺跌得稀里哗啦,菲利普却眉开眼笑的,只可能是在做空。

“这可是内幕交易,没有证据不能随便乱说的!”赛玲娜瞪了侯捷一眼说,“菲利普把视艺股价跌50%设为了项目的目标之一,关心也是正常的吧。”

“乱说是乱说的,但绝对不随便!我发誓,我是亲耳听到有人给他打电话,和他确认是不是要加大杠杆融券,应该是证券公司的电话。哎,你说要是委员会知道他利用项目进行内幕交易,是不是就当不上一把手了?”

“他本来也当不上。你也不看看跟谁比,那是亚当斯!”苏琪说,“菲利普这样的人要是当上一把手,委员会真是瞎了眼了!”

“我以为你挺喜欢菲利普的?”赛玲娜问。

“在他支持王晓菁当高级分析师之后就不是了!我算是看透他了,他只会帮对他有用的人!你看王晓菁被性骚扰他都没说什么,说到底还不是客户对他最有用,钱对他最有用!

“我要走了。谁当都无所谓了,罗申也就这样了吧。”赛玲娜路过大会议室,看到陈雨思带着几个秘书在布置。这个最不可能“背叛”罗锐恒的人现在已经是菲利普的秘书了,据说还是她主动请缨的。

赛玲娜很想问问陈雨思现在是什么心情,她也正向自己走来。可是她走过来只是为了关上门。

赛玲娜想,就这样了。每个人都无能为力,不抱希望了。她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念头,如果不在罗申工作她要选择去哪?不光是换个公司,也许换个行业,甚至换个城市、换种生活,好像也不是那么悲观。她唯一舍不得的是这儿的朋友们。

赛玲娜即将走出公司时收到了王晓菁的电话,她踏出公司门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她听着王晓菁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跑到乔伊的办公室,发现晚了一步,他已经去开会了。再去大会议室,门口有人把守着不让她进去。

赛玲娜跑回到办公区,狠狠拍了拍一扇门,埋头工作的人都抬起了头。她深吸一口气道:罗总回来了!

这可炸了锅。大家把工作丢到一边,围了过来。赛玲娜解释说他还在路上,要一个小时后才到公司,但那时候委员会早就宣布完了。硬闯也不是办法,会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就没有办法能让委员会的会议再晚一点开始吗?拜托大家想想办法啊!”赛玲娜说。

大家都想不出办法,拖上五分钟、十分钟可以,但是拖上一个小时可没那么容易。正当的理由看来是不行了,这时,艾瑞斯摸出了一根烟……


亚当斯掐断了罗锐恒的电话。罗锐恒看着通讯录上的名字,有林姿绮也有王鸣飞。王晓菁看出了他的犹豫,主动说她来打吧,打给赛玲娜。

从火车站出来这一路上,罗锐恒都在看着窗外。此时的延安路高架就像一座密集的停车场,塞车一眼望不到头,红色的尾灯闪得让人烦躁。平时堵车时,他们都会各干各的工作,一点时间都不浪费,但是现在罗锐恒就在浪费着时间。

王晓菁想,他在思考对策,怎么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吗?还是接二连三的背叛,令他失望地不想说话?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连我回来的时间都知道。”

王晓菁已经告诉过他了,是张小美出来后给她打了电话,她才知道张小美作为污点证人的证词被采纳了。虽然张小美那时候还不知道罗锐恒什么时候能放出来,但是王晓菁猜测应该不会太久了。罗锐恒出来后的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她,只是简短地说他周一回来,什么时间、什么车次都没说。她本可以直接问他车次,但她没有。她在去年帮罗锐恒办理住院手续时得到了他的身份证号码,倒查出了他买车票的车次。于是王晓菁就在今天上午九点多时等在了接站口。

他们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从缝隙里看到了彼此。王晓菁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却因消瘦和疲惫,还有某种气质上的改变而变得陌生了。她就像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忧郁英俊的陌生人站在远处。如果她完全忘却他们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纯粹就是一个陌生人对一个陌生人的好奇心,她也许会对他一见钟情,也许会跟在他身后走上一段,但不会问他去哪里,只是为了跟从这转瞬即逝的心动。但是现在他们不是陌生人,她了解他的过往,了解他的好恶和伤痛,以及和她的人生纠缠不清的原因。她发现,并且不再回避一个事实——她爱上他了。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曲曲折折,最后她都会走到这个结果——她爱上他了。

他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接过干净西装和衬衫。他身上穿的衣服和他的主人一道没有见过这些天的太阳,显得忧郁和气馁。她在他家挑选衣服的时候就在想,只要换一身衣服就好了。只要换一身衣服,那些泼在他身上的脏水就会不复存在。

王晓菁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比她想象得还要克制,她只是把衣服递给了他。但是罗锐恒抱住了她,连包带人一起抱住了。她睁着眼睛看着许多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奇或羡慕地瞥了他们一眼。他的怀抱一开始是冰冷的,抱了一会才被她的身体温暖,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她心中充满了悲伤,为他悲伤,为分别悲伤,为思念悲伤,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悲伤。但她必须要表现出冷静理智,在只剩下的一个小时里,尽可能地帮助他,而不是创造一个感情的陷阱,让他们俩都陷进去。

她推开他说:“好像还胖了一点。”

罗锐恒笑了一下说:“其实伙食还不错。”

王晓菁在路上告诉他高信项目的状况。罗锐恒已经看到新闻,视艺不是一家光彩的公司,但高信赢得也不光彩。他断言如果高信继续对其他创业公司追打下去,最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跟王晓菁的想法是一致的。虽然第一阶段取得了成功,但是菲利普逼她做了她不愿意做的事,而且她不认为那合法。视艺也许活该,但是被同样手段打击的云境呢?也活该吗?

“所以你得回来,得回来带这个项目。不,不光是这个项目,罗申也需要你。这个公司出了问题,需要一个正确的领导人,知道做什么事才是正确的。”王晓菁恳求道。

罗锐恒没说话,但王晓菁辨别得出那不是退缩的沉默,更像是心灰意冷。她问:“你的顾虑是什么呢?亚当斯吗?因为他让你失望了?”

“失望?谈不上。本来就没有预期,也就谈不上失望。虽然他是我的老板和导师,但是没有规定说老板和导师在出事的时候就一定要护着你。”

“那是……因为什么呢?”

“是厌倦了。厌倦了这个公司,厌倦了争来争去,可能连工作都厌倦了。你知道被关的这些天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做的这份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了赚钱?为了帮公司赚钱?为了帮客户赚钱?然后呢?那些赚到钱的公司成为了更大的公司,就有能力像齐佳、视艺和高信那样作出更大的恶来。每个公司都有可能作恶,但大公司更有能力实现。在‘术’的层面上我可以倾尽所能地帮他们,但在‘道’的层面上我无能为力,而‘道’才是最根本的。”罗锐恒认真地问,“晓菁,我要不要去争,要不要去抢?”

“为什么要听我的意见?”

“因为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可重要不代表正确,往往重要的人才不会给出正确的意见。”

“为什么?”

 “因为重要的人自以为说话有分量,会高估自己的判断,会自以为是……”王晓菁越说越语无伦次。罗锐恒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好像知道她在信口开河。

还因为会掺杂感情因素。她心里想说的是这句,她有极其强烈的愿望,希望罗锐恒能回来争这个一把手,为了他所受的不白之冤,为了不辜负每一个对他充满期待的员工,也为了她——她希望看到他站得高高的,得到他应得的。这些都是强烈的感情因素,但都是“她希望”而已。

王晓菁沉思了一下道:“我不懂什么‘术’啊‘道’啊的,我只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要站上去、要站得最高,只有让人看见了,才能让人听见。如果不是你成为一把手,这些道理又怎么能让他们听见,让罗申听见呢?”

罗锐恒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晓菁,目光又落在了她平放在座椅上的手。她的手离他的膝盖只有一拳距离。王晓菁收回了手,放在了膝盖上。她望向了窗外,已经能看到环球商业中心的尖顶了。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那座大楼如水晶塔般晶莹剔透。她感觉到手被轻轻拍了拍,她想这代表了同意的回答。

他们俩到了公司,看见所有人都站在公司外面,湿淋淋的。很多人尚在懊恼地擦拭头发和衣服上的水迹。乔伊最先看到了他,惊讶之余,狠狠拥抱了罗锐恒一下:“谢天谢地!你没事了!”

“除了你把水蹭到了我身上以外,是的,我没事了。你都知道了?”

“当然了,亚当斯都告诉我了,你出了车祸,死里逃生。但是他说你要在医院里住一年,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罗锐恒看到亚当斯在向他走来。他摸了摸额头上的旧伤疤说:“哦,没错,是车祸没错。只能说这是个奇迹,不是所有人都能预期到的奇迹。”

他说完这话时亚当斯刚好站到了他身边。亚当斯靠啫喱立起来的头发被打湿了,像割过的稻田一样露出了稀疏的“地表”。眼镜上还残留着水渍,因为呼吸的热气变得模糊,时不时还要拿下来擦一下。

亚当斯抱了罗锐恒一下,握着他的手很关心地问:“不用再休息一下吗?”

还没等罗锐恒回答,乔伊就激动地冲所有人喊道:“看看是谁回来了!我想这场‘雨’淋得值!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暗示,会发生奇迹的暗示!”他转向罗锐恒说,“锐恒,欢迎回来!”

员工们都激动地拥了过去,王晓菁悄悄退到了后边。大家没了过去对罗锐恒的敬畏和隔阂,激动地左一句又一句地问候着他。他后背上被好几个巴掌拍着,胳膊也被好几只手拉着。他好像还不太习惯这种热情,有点摸不着头脑。王晓菁想,如果他知道这段时间公司里有多愁云惨淡,他就该理解这种热情了。

罗锐恒被加回到了候选人提名的名单上。他本来就在上面,如果不是那么多意外发生。乔伊还念到了亚当斯和菲利普的名字,这也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都走到台前,说上两句冠冕堂皇的话。在热烈的三次鼓掌之后,这应该就是全部了,大家开始心不在焉起来。提名毫无悬念,所有人更关心的是罗锐恒奇迹般归来的原因,以至于连乔伊的下一句话都没有听清:“大中华区人才济济,让我们委员会觉得既高兴又为难。这次的提名也是创了纪录的,我们宣布还有第四位候选人:林姿绮!”

林姿绮扣了一下西装,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台上,与另外三位男合伙人并肩站在了一起。她紧挨着亚当斯,亚当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和众人一起鼓着掌。她微笑着在亚当斯耳边低语道:“不用费力鼓那么响了。”


上海滩现在最火热的酒吧是哪家?如果是十年前林姿绮还能说得出来。可是现在当凯瑟琳问她时,她答不出来了。她已经好几年没去过酒吧了。总是下了班就回家,连跟客户的应酬都很少。这些并不是亚当斯要求的,但是只要她不在他面前,或者行踪不被他掌握,10分钟之内他的短信电话准会追来。即使他很绅士地问她在哪里或者在干什么,她都受不了这种控制。无形的控制比有形的更可怕,有形的她至少还知道应该反抗什么。所以她索性就不怎么出去了,只是为了避免麻烦。

但是今天林姿绮去了Mix酒吧,在晃眼的灯光与劲爆的音乐里,与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起,喝酒、跳舞,与凯瑟琳和她的朋友们大声地说笑。一个帅气的男人紧挨着她坐,聊了一会后他们开始接吻。凌晨一点从酒吧出来后那个男人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林姿绮。可是林姿绮潇洒地和他挥了挥手,搂着凯瑟琳回酒店去了。

“亲爱的,你一定是喝多了!放着这么一个大帅哥干嘛不跟他走?”凯瑟琳问。

“大概因为我更爱你吧!我爱你!”林姿绮拉着凯瑟琳走在外滩边,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拉着手唱起了歌。她唱得断断续续又跑调,最后简直是高兴地在欢呼。凯瑟琳好说歹说地劝她回家,她不肯,坚持要送凯瑟琳回华尔道夫酒店。凯瑟琳要她留下来住一晚上,她也不肯,说要回家。好不容易她被塞进了出租车里,可是车开出去了几百米,她又下来了,对着电话大声说:“你下来啊!你快下来啊!”

她的大衣敞开着,双手揣在兜里,走回到酒店楼下。从楼梯上下来的是乔伊。她打量着乔伊,见他穿着睡袍和拖鞋,问:“是因为你只要见我一秒钟,还是你要带我上去?”

“你喝得多吗?”

“不,我很清醒!”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就下来。”

林姿绮等待着,江风吹得她清醒了不少。手机上有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她都没有理会。至少今晚,至少她需要今天一个完整的夜晚是属于自己的。

乔伊下来了,为她披上了一条厚实的男士围巾。他们绕到酒店后面,避开外滩繁华的大道后,走进了寻常的弄堂里。

冬日的路灯为一切景象都笼罩上了怀旧的色彩。他们慢慢走着,仿佛一直走下去能走到相识的起点。不用说话,因为他们正在各自的回忆里交谈着。

他们走进一家便利店,乔伊太过高大,进门时还要低一下头。林姿绮想起以前总是被他这个动作打动。因为在这一幕里,这个无所不能的、雄狮一样的男人像猫一样温顺和孩子气。她就是在第一次和他出差时,在看到这一幕后爱上他的。

乔伊买了一瓶咖啡和一瓶豆浆,这分别是他们俩的习惯。林姿绮心想他还记得自己的习惯,而她也记得他的。他曾经嘲笑过她身为中国人竟然不如他一个老外热爱豆浆。她说:“只有你热爱我的,我热爱你的,我们才会热爱彼此。”

“姿绮,”乔伊在喝完了整瓶豆浆后说,“我很高兴你来找我。我以为你不再想见到我了。”

“我当然想见你。如果我还想继续走下去,你是决定我未来的关键人物,对吧?”

“你是说选拔还是……你的人生?”

林姿绮抿了一口咖啡,说:“我要感谢你没有拒绝我的邮件。”

“你误会了,你的提名是理所应当的。就算你没给我写邮件,我们也在考虑你。”

“为什么这个会更容易一点?比起当年你不说一声就走,为什么这个会更容易一点?”

乔伊停下脚步,他们站在一个卖豆腐脑的小店门口。店家正在做豆腐,为明天的早餐摊子准备着。蒸屉上冒着热气,滚滚地往外涌出,绕过他们的双腿,流淌到了街上。寒冷中,热气衰减成了稀疏的白烟,低低地贴着地面,在清冷的路灯下向街巷的更深处游荡去。

“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很懦弱,那时候我就是个胆小鬼。我告诉自己我对家庭有责任,我让自己相信这是正确的。但到底有多少是因为我真的相信,还是因为被威胁我怕了?我不知道......”

“所以你就这么走了?最后我还是从罗锐恒那听说你走了。他算什么?他威胁你就怕了吗?”

“锐恒?这关他什么事?不,你误会了!是我让他告诉你的。我的上帝,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乔伊的话像豆腐摊上的白烟,飘忽不定地钻进了林姿绮的耳中。她听着他解释当年发生的事,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酸涩。她今天见到罗锐恒回来时也是同样的心情。没有人注意到王晓菁就在罗锐恒身后。但她注意到了,也猜到了罗锐恒能回来有一半的原因得感谢王晓菁。不知道为何,在那一瞬间她羡慕王晓菁,因为王晓菁比年轻时的她勇敢。如果当年她勇敢一点,是不是就不用背负着这些年的怨气,站在冬日的街头,和昔日的恋人相对无言了?那些往事如白烟般虚无缥缈,令她怀疑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蹉跎了这些年。


高信与创业公司的大战仍在进行中。法理上很难挑出高信的毛病,情理上从舆论到业界都站在了创业公司一边。但在情势不明朗的时候,投资人选择了观望,已经签署的TS也撤了回来。云境首当其冲,用户减少,现金流也只够撑六个月了。

路其来找刘威,刘威明明在办公室却避而不见,接待路其的是齐东军。齐东军打了一会太极拳,非要先等路其问高信休战的条件是什么,才肯明说。其实条件只有一个,高信可以收购云境。他用了“可以”两字,显得高信勉为其难、收购可做可不做。隔壁房间里,刘威却在焦灼地等待着路其的回答。

路其反应很激烈:“你知道我不可能答应的!云境是我一手创立的!收购?那我当初从高信出来是为了什么?”

“其实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在我看来这是很好的条件。你拿VC的钱跟拿高信的钱有什么区别?哦不,高信的应该更好才是,能给你带来资源、用户和平台,多少小公司想被高信收购呢,刘总也不会亏待你的。他说了,随时欢迎你回来。你在高信还可以继续领导云境嘛!而且高信现在开始研发操作系统,这不是你在高信时一直想做的吗?你回来,中国第一个独立自主的操作系统可能就是你的了!”

“我不会回来的。我走出去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走上不同的道路了。道不相同不相为谋,现在高信的所作所为我更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我看你在高信时也没同意过我几次!”刘威闯了进来,给了齐东军一个嫌弃的眼神,示意他出去。在刘威看来齐东军磨磨唧唧,不够强势。高信处在最有利的位置上,应该几分钟就结束战斗,就像跟其他几家创业公司谈的那样。

刘威的谈判手段路其是领教过的,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威胁。刘威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接受高信收购(价格变成了刚才的2/3),要么高信就会研发一个跟云境一模一样的产品出来,直到把云境彻底打趴。

刘威说:“现在至少我还给你两个选择。你要是不答应收购,出了门,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你云境多少人?我高信多少人?我抽出几百号人,产品只要抄你的,抄得一模一样。我还有现成用户,还有资金,我能一直扛下去,你能扛多久?”

路其知道刘威无耻,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耻,而且还把这无耻用在了对付自己身上。但刘威就是靠着这种无耻起家的,还会得意洋洋地到处炫耀说这是草莽英雄的霸气。早年他在深圳打工,卖盗版游戏光盘,赚的第一桶金办了一家山寨手机厂,造假诺基亚、假三星手机。买他手机的都是民工,喜欢下2G时代一块钱一个的SP[SP是Service Provider的缩写,是指电信增值服务提供商。]小游戏。他又开始倒卖小游戏,把那些每月辛辛苦苦只能攒下几百块的民工兜底都掏光了。智能手机时代竞争激烈,大品牌压缩了山寨手机的发展空间。他的手机厂差点倒闭,又莫名其妙地起死回生,转做品牌手机和自主研发游戏,还取了“高信”这个吉利进取的名字,才有了今天这家大业大的底子。

路其加入高信是在刘威“洗白”后。用刘威的话讲,路其没有跟他吃过苦、打过仗。就像造一座房子,最辛苦的毛坯房是刘威建好的,漂亮的精装修才是路其加上的。路其不需要无耻、不需要心狠手辣,是因为刘威都替他做了,他只要在空调房间里研究他的技术就好了。

他们在以前喝酒时说过这些话,彼时路其还在高信,刘威待他如亲儿子一般。刘威没结婚,没孩子,女友是论茬换的。所有人都视路其为高信“太子”,这家大业大最后也会是他的,但是他放弃了。刘威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放弃。说是为了理想,为了做出自己的事业,刘威都不相信,但还是放他走了。

而刘威那时候愿意放他走,是因为不看好他创业,认为他干不了两年就得回来。结果没想到云境势头这么好,越做越大,连高信的手机和游戏广告都要打在云镜的平台上了。刘威急了。

路其拎起一件黑色的旧羽绒服,在刘威面前穿上,又拉上了拉链。这件羽绒服是高信在香港上市时他们一起买的,刘威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刘威坐在沙发上,问:“你去哪?”

“回云镜。你不是要我做选择吗?这就是我的选择。”路其决绝地走了出去。


罗锐恒的归来是一个奇迹。他的能力本来就毋庸置疑,这个奇迹为他赋予了更多的传奇色彩。人们认为委员会应该选他,因为老天早就选定了他。大家心照不宣,对之前那些涉嫌行贿的谣言只字不提,奇妙地守住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在开始几天的考察访谈中,委员会听来的都是对罗锐恒的溢美之词,大体的总结也传到了亚当斯耳中。虽然都是别人的评价,但是每一句赞扬在亚当斯看来都是背叛。从很早开始,从罗锐恒显露出超越他的能力开始,罗锐恒就已经在背叛他了。

可是他还要宽宏大量,至少表面上还要容忍、甚至鼓励罗锐恒。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取代,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他觉得还能干得动的时候。好在高信的项目是一个辉煌的成功,也成为了他最大的砝码。所以当罗锐恒说想回高信项目时,亚当斯说:“你先休息休息吧。菲利普干得风生水起,不要在这时候打击他的积极性。”

“为什么没有说实话?”

亚当斯想,罗锐恒果然变了,以前从来不会问让人为难的问题,对他恭敬有加,极在意他的面子。现在罗锐恒是淡漠的,扯掉了师徒温情的面纱,质问起他来。

“我认为我说的就是实话。可能你认为的实话是需要推理和猜想的,那跟监委要的实话不一样。”

“我问的是,为什么没有对乔伊说实话。”罗锐恒笑了笑,似乎刚才他故意耍了个言语的把戏,还得逞了。现在他又不要亚当斯回答了,就像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亚当斯有种被戏弄了的愤怒,昨天他也感到被戏弄了。林姿绮凌晨四点才到家,在沙发上和衣而卧,天亮了就开始收拾东西,说是已经找好房子了。临走的时候他抓住她的手,却被轻而易举地甩开了。她说他的呼吸对她都是一种侮辱,更不要说碰她了。

林姿绮今天一天没来公司,亚当斯猜她应该在忙搬家。他敢打赌,等他今天回去的时候,她连一根头发都不会留下。

这让他觉得很累。一个是他的情人,一个是他的学生,应该是最忠于他的人都背叛了他。他们都认为是他的错,可他错哪了呢?他不过是想多干几年,因为他觉得他能干得好。罗申中国在他的手上业绩增长了好几倍,他全部的心血都在公司上了。他给了他们那么多,而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点忠诚而已。

“锐恒,你要知道我很不容易。我把你当儿子一样,希望你能好好帮我……”亚当斯说了这么一句就哽咽住了。

罗锐恒的眼神起了一点变化,有点同情,可是又在抗拒着这种同情。他本来可以说:“你有没有想过,会觉得不容易是因为走在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跟错误的方向去对抗,能不能累吗?”

但他想到了未完成的事宜,想到他答应王晓菁会帮她,他说:“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是来帮你的。高信的项目,我会帮你好好完成的。”

罗锐恒想,亚当斯需要的不是理解和安慰,需要的是绝对的服从。可是不仅他给不了,连林姿绮都给不了。他奇怪,是好奇的奇怪,他不在的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一向顺从的林姿绮都敢公然挑战亚当斯。巧的是,他从亚当斯办公室一出来,就看到了林姿绮。

“我们刚谈完,你进去吧。”罗锐恒说。

林姿绮望了望亚当斯的办公室,亚当斯也看到了她。她却对罗锐恒说:“我是来找你的。”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罗锐恒的印象里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如果不算减薪风波前他吃她看的那次。他有种错觉,林姿绮今天对他格外和气,都称得上温柔了。

“我有点看不清你的套路。对待竞争对手不是应该残忍一点吗?”罗锐恒问。

“我昨天见了乔伊。”

罗锐恒意外极了,因为他差点都忘了这种可能——林姿绮会主动去找乔伊,而乔伊也会愿意见她。

“你为什么要骗我?”林姿绮问,“快十年了,你为什么宁愿让我误会你,也不愿说真话?何况那还是乔伊让你说的真话。”

“就是……自以为是的逞能吧。”

林姿绮比罗锐恒早几年加入的罗申,乔伊同时是他们的导师。曾经他们俩的关系很好。可正因为罗锐恒跟林姿绮和乔伊的关系都很好,乔伊才把最重要的话让他带给林姿绮——乔伊要同林姿绮分手,要她永远不要见他,也不要去伦敦找他,还说从来没有爱过她。大意是如此,但是原话更冷酷一点,以至于他在听到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乔伊的本意。

罗锐恒同林姿绮说起乔伊时,她像一个恋爱中的女学生那样害羞。那时候乔伊已经同妻子踏上了回国的航班,而她还不知情。罗锐恒告诉她的是:乔伊必须要回国,因为总部有更适合他的机会。

林姿绮不愿相信,可是乔伊又拒绝回应她的所有信息。后来她又从谣言里听说是罗锐恒向亚当斯透露了乔伊出轨。而亚当斯为了当上一把手,威胁乔伊主动让位。罗锐恒在乔伊一走就升了合伙人,林姿绮相信他和亚当斯早就串通好了。

林姿绮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真话?”

“怕你可能接受不了。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不让你见到他,为什么不编一个更容易接受、更不会伤人的呢?”罗锐恒有点心虚,因为感情的话题是他的盲点。他可能做了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决定,低估了林姿绮对这段恋情的执着。在雍福会看到她喝醉的那次,他就在想,也许当初告诉她真话她能更容易走出来一点。现在他再想,会觉得当初的自己真是傻逼,他太低估了感情对人的影响了。

“乔伊其实很懦弱,不是吗?”林姿绮说,“这些话本来可以亲自跟我说的。”

“他也得有办法跟你说啊。你知道他妻子是律师吧?乔伊想和她离婚,向她坦白了你们的情况,她威胁乔伊如果再和你接触就要曝光你的身份。乔伊是为了维护你……”

这才是真正的真话,罗锐恒说完也如释重负。林姿绮如果现在要哭、要骂他,他都没关系了。

可是林姿绮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晚饭就在雍福会,今晚的葱烧大黄鱼做得特别好。她挑了一块肉拌饭,不再顾及维持苗条身材的需要,吃下满满一碗饭。放下碗筷她说:“罗锐恒,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为他隐瞒了那么多年。但是,你一开始的那句话说得对。”

“哪句?”

“作为竞争对手我应该对你残忍一点。私事是私事,公事是公事。我希望你退出一把手的竞争。”

“退出?就这一条吗?”

“不但要退出,而且要支持我。”

“我猜也是。但是姿绮,不要试图成为我的敌人,至少不是现在。”

“我不会的,因为成为你的敌人,我不确定你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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