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泥沙俱下

新秀  作者:珞珈

罗锐恒回归高信项目,但项目主导仍是菲利普,毕竟高信现在执行的战略都是菲利普的想法。两位合伙人,也是候选一把手的两位对手,同时出现在了项目例会上。气氛微妙,一触即发。不知道亚当斯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他们俩关系不好,又处在竞争的节骨眼上,却又偏偏要安排罗锐恒回归。

一同回到项目上的还有赛玲娜。

左安平想先向罗锐恒汇报项目的最新动态。罗锐恒摆摆手,说他已经花了一晚上看过前期的所有资料。目前阶段主要是对高信封禁的几家创业公司进行尽职调查,说服它们同意接受高信的投资或收购。在目标的五家公司里,已经有四家同意了高信的投资方案,正在进入协议阶段。

菲利普接话,夸奖了一下团队的工作成果,言辞之肉麻令人坐立不安。他说刘威也对这个战略非常欣赏,项目可能还会有第三阶段,帮助高信整合这些创业公司。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其实是为了在罗锐恒面前争一口气,继续他主导高信项目的地位,并沿着他制定的路线继续执行。

出乎意料的是,罗锐恒并没有反对菲利普。他说:“大体上我是同意的。只有一个意见,我认为高信给予这些创业公司的估值,都远远低于市场水平。在这么低的估值下不应采取大比例的控股或收购,应该控制在5%以内的投资比例。”

“人家创业公司都已经答应了。我们何必退让?”

“嘴上同意,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这种不对等的合作是走不长远的。而且高信说封就封,说打压就打压,已经成为科技界的公敌了。这时候适当退让一点,只会对高信的名声有好处。”

“科技界什么时候这么仇恨高信了?”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成为下一个高信的希望的时候。所以,得了便宜见好就收吧,也许还能挽回一点形象。否则再这么穷追猛打,以后高信遇事可没人来救。”罗锐恒似乎觉得太客气了,又加了一句,“不但没人来救,还会被落井下石、被人狂踩。”

王晓菁和孙明经都在点头。王晓菁说她这几天在追踪高信的media buzz(媒体声音),80%关于高信的新闻都是负面的。高信马上要出新手机,网上却已经有消费者号召联合抵制高信产品。如果舆论再对高信不利,恐怕就会有损高信的业绩了,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么担心舆论干嘛?舆论正要掀桌子的时候,双方CEO也许正在准备碰杯。公众从来都是更反对强者的,不管有没有理。网民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现在嘴上骂得欢,等到产品出来以后又忙不迭地掏银子,不都是同一帮人?不过王晓菁我觉得你提了一个好建议,高信应该赶紧控评。互联网本来就有一半在他们自己手上的,控个评还不容易?我得和齐总说说。”

“哎?这不是我的建议好吧!”王晓菁嘟囔道。

罗锐恒问:“云境怎么说?路其同意了吗?”

菲利普有点尴尬道:“差不多了,该同意了。”

“那就是还没同意了?不愧是创立云境的人,至少有胆和高信硬碰硬。一个愿意捐出500万身家支持民营航天的创业者,这样的人高信都要搞……”罗锐恒说。

“您说路其捐了五百万?”赛玲娜问,“是发射卫星的星途航天吗?”

“嗯。你们有没有听过他在一个论坛上的讲话?大企业和小企业之争的那段。说创业公司不要害怕跟大企业竞争,应该开创自己的时代。这样的气魄和远见……其实高信真正害怕的竞争对手是云境吧。其他创业公司感觉都是在陪跑。”罗锐恒总是能一针见血,看菲利普的脸色就知道了,他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刘威并没有像菲利普宣称的那样满意。齐东军每天一个电话来,催促菲利普再想想看有没有更有“创意”的办法逼云境就范。可是再有“创意”就该到《刑法》上去找了。

晚饭时破天荒来了好多人。本来只有那天“搞破坏”的几个人说庆祝一下,不知道怎么就呼朋引伴地来了半个公司的人。大家开玩笑说艾瑞斯能力太强,把整个公司的人都搞湿了。亚当斯逃出来时眼镜都在滴水,不停用纸巾擦着,纸巾的白屑都沾到了脸上,像吃饭漏嘴的白饭粒。他还得在委员会面前保持镇定和庄重的样子,又被罗锐恒的突然出现惊得脸色苍白。一惊一乍不知道他那颗老心脏能不能受得了。

不过这样做也有风险,有人的电脑就淋坏了,比如菲利普的。王晓菁想起赛玲娜说菲利普有可能在内幕交易。她悄声问陈雨思:“菲利普的电脑是你送去修的吗?”

陈雨思眨了眨眼睛说:“我一会儿跟你说。”

一会后,陈雨思说下楼抽根烟。王晓菁在她离开半分钟后借口去上洗手间。她们俩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陈雨思问:“你又想作什么妖?”

王晓菁咯咯笑道:“应该不止我想吧?办公室里就三个人的电脑坏了,你的,侯捷的,和菲利普的。现在电脑防水都做得很好,哪那么容易坏。当然,除非有人浇了一瓶水上去。我问过侯捷了,他是不想干活,偷懒。你和菲利普呢?”

“鬼丫头!就你最鬼!”

“你去当菲利普的秘书我就纳闷,怎么看都不像是抛弃了罗总另寻高枝。三天两头去问林总案子情况的不也是你吗?你比谁都关心罗总。所以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应该有什么目的。”

“因为有天我无意中听到菲利普和亚当斯说他有证据证明罗总行贿,就在他的电脑里。我不相信,我想他一定在伪造什么。万一写个匿名信之类的诬陷罗总呢?就想查出来。没想到这水浇完了罗总也回来了,现在这个证据可能也没什么用了。我还得把菲利普的硬盘修好。”

“也不一定没用。”王晓菁把赛玲娜和侯捷的怀疑告诉了陈雨思。可陈雨思却告诉了王晓菁一个让人失望的结论。她查过菲利普电脑里的股票交易信息,没有证据显示菲利普交易过视艺的股票。如果王晓菁仍然怀疑,她也许可以通过公司内部审计去查他。

王晓菁失望之余,也只能拜托陈雨思再帮帮忙了。陈雨思同时又叮嘱王晓菁不要把她弄坏菲利普电脑的事告诉罗锐恒。王晓菁问她为什么,陈雨思说她只是想默默地为罗锐恒做一点事,因为他以前帮过自己很多。她刚进公司时被秘书组欺负,不知道谁发现她是lesbian(女同性恋)就大肆宣扬。结果罗锐恒不但痛骂了那些秘书,还把她调来做自己的秘书。她跟妻子在国外结婚还是罗锐恒做的证婚。

在王晓菁眼里陈雨思一直很神秘,从来不谈论自己。她倒不惊讶,只是惊讶在陈雨思口中描述的罗锐恒。她脑子里出现了罗锐恒穿着西装,在绿草坪、花环下一本正经地说着爱与誓言的画面。她忍不住笑,这个联想让她有了更遥远、更美好的憧憬。

回到家,王晓菁告诉赛玲娜陈雨思答应帮忙了。赛玲娜心不在焉地说好,捣弄着手机。王晓菁问:“给韩启彬发消息呢?”

赛玲娜把手机举到了王晓菁面前,竟然是路其的微信!

王晓菁惊讶道:“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路其?”

“嗯,是那个著名的路其。我坐高铁时碰到他的,但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也没说他是谁。”赛玲娜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给他发过信息。刚才问他最近怎样,他说不太好。晓菁,我在考虑……”

“考虑什么?你别说你要告诉他罗申在给高信做战略啊!”

赛玲娜没说话,王晓菁为她的沉默头疼。赛玲娜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何况她又是一个那么善良的人。但是公司和行业的规矩摆在那,不能向外人透露客户的信息。

赛玲娜说:“我内心里是非常非常想告诉他真相的。我们的战略也许是对的,但是我们做的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云境如果就这么毁了,太可惜了!如果科技界只剩下高信这种靠不正当竞争才能做大的公司,那不就是劣币驱逐良币吗?真正的创新还有希望吗?”

不光是赛玲娜,王晓菁也觉得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选择。去问罗锐恒的意见吗?可赛玲娜说他刚出来,最好别再惹上什么麻烦。她想自己解决,甚至说王晓菁都应该假装不知道。

王晓菁说:“我都已经知道了,怎么可能假装?我现在才知道,把事情做正确不容易,但是选择做正确的事更难。可惜的是我们一直学的是前者。”

她们商量到半夜,把各种可能的情况都推演了一遍。清晨五点多,她们几乎同时醒了。最后的决定不是一个能让人睡着觉的决定。赛玲娜给路其发了一条信息后,很快就收到了他的语音电话。放下电话,赛玲娜重重地倒回到了床上说:“听天由命吧。”


刘威给路其下过一个最后通牒吗?也许有吧。至少在今日路其召开的记者发布会上,他说已经忍无可忍、退无可退,被某些人逼到了底线上。他决定把这半个月来的纷争公布天下:某些行业巨头采取不正当竞争的手段,打压云境。虽然发布会只字未提高信,但大家的心知肚明都体现在高信实时的股价上了。

路其的发布会一结束,视艺也坐不住了,把矛头指向了高信。不管是为了反击还是转移视线,视艺都不太成功。股价在稍微有所回升的时候,又遭遇了巨大的抛压。看来视艺希望借此逃脱监管制裁是无望了。但是高信的股价进一步下挫,视艺也算是报了点仇。

菲利普紧张地看着手机,仿佛盯着的是一枚定时炸弹。他给齐东军又是发信息又是电话,却无人回应。一个上午过去了,“炸弹”都没有爆炸。他叫来王晓菁,让她去和齐东军的秘书约一个电话会议,无论如何要约上,而且电话会议只能他们三人参加。

王晓菁答应了。但她没有找齐东军的秘书,而是直接给齐东军发了一条信息,然后发出了一个三人的会议邀请。五分钟,王晓菁就收到了齐东军接受会议的确认邮件。

王晓菁心想,齐东军记得她是谁。只要他记得,就说明他忌惮发生在他俩之间的事。

菲利普和王晓菁找了一间有电话会议系统的会议室。系统打开后,菲利普就按了闭音键。王晓菁见状也按掉了自己电脑上的闭音键。菲利普问王晓菁想好这个会议的目的是什么了吗?王晓菁早就想好了,在这个会议还没有发生之前,在昨天她和赛玲娜商量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会议的存在。罗申作为操盘手和始作俑者,她作为其中最“不合法”环节的制造者,在真相暴露时,必然要走向台前,不管是被动的还是自愿的。

只是现在真相没有完全暴露,罗申也没有暴露,菲利普还在抱有一丝幻想,他、她还有齐东军,三颗诡计多端的脑袋总能想出点办法。

但王晓菁认为,力挽狂澜是不可能的了,他们不被狂澜吞没就不错了。昨天她和赛玲娜听到路其在电话那头摔碎杯子时,她们就已经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这场惊涛骇浪也许会吞没所有人,无一幸免。

赛玲娜其实没说不该说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新闻上可以找到的事实。她只是把视艺这些天的遭遇简短地复述了一遍,没有提高信,也没有提罗申。但是路其那么聪明的人,把这一切都联系在了一起——从一开始高信的目标就是云境而非视艺。视艺作假被做空活该,没人同情。连累云境从表面看也是顺理成章的,很难怀疑到高信头上。正如高信今日的辟谣,说网络上的谣言都是子虚乌有,高信只是在净化网络环境,没有打压友商的意思。

等了十多分钟后,系统那边才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喂”。齐东军上线了。

菲利普问:“齐总,高信打算怎么应对现在的局面?”

“我还打算问你呢。罗申打算怎么应对?”

“这……还是得先听听你的意见啊!毕竟现在都是直接冲着高信来的。”

“你的意思是拍胸脯和拍脑袋你们已经做过了,现在打算拍屁股走人了是吗?菲利普,我告诉你,战略要有始有终。要有能打得赢的战略,也要有能应付得了败仗的战略!”

“齐总,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罗申与高信共进退,你放心……”

“我放心,呵呵,我当然放心!理论上高信没有做任何事。尽职调查是你们做的,谈判是你们做的,混元的报告是你们写的。那个王晓菁在吧?”

“我在。”王晓菁凑到了话筒边。

“就连伪造那些创业公司的不合规内容也是你做的吧?”

王晓菁看了一眼菲利普,说:“是菲利普要求做的。”

菲利普马上按了闭音键:“你胡说什么呢?”

他又打开音麦说:“齐总,你这么说我能理解。但是项目是应高信的要求做的,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我还真可以否认。高信没有付过一分钱让你们做这样的项目。”

“这怎么可能?项目资金都到账了啊!”

“行了菲利普,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高信现在这个局面,也要怪你们当初的战略有破绽,被人抓到了把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是周二,在下周二之前,我要看到高信的股价重回昨天的收盘价!否则必须有人出来担责任。”

齐东军说完这话就退出了。他隐含的还有半句话:如果做不到,有人就会成为替罪羊,这个人肯定不会来自高信。

菲利普和王晓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菲利普像一头和狼群缠斗了很久的野猪,精疲力尽还在硬撑着,艰难地喘着粗气。王晓菁说:“刚才应该叫亚当斯参加就好了。”

“对,亚当斯,你赶快去请亚当斯过来!”

“罗总也要叫来吧?”

“就叫亚当斯!快去啊!”

王晓菁把亚当斯叫来后,菲利普就叫王晓菁不用参与他们的谈话了。王晓菁磨磨蹭蹭地出了会议室,走到门口就听到菲利普喊她:“你怎么把手机落下了?”

王晓菁悻悻地从一把椅子的缝隙里摸出了手机,在转身瞬间关掉了录音软件。她抱着电脑飞快地跑进一间办公室里,把电脑打开放到了面前。

“高信要拿罗申当替罪羊!”这是菲利普的声音。

“你想怎么处理?”这是亚当斯的声音。

菲利普和亚当斯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讨论应对高信危机上了,没有注意到电话会议系统的绿灯一直亮着。

王晓菁听到了菲利普的凄惶不安,听到了亚当斯的抱怨和怪罪。即使那个会议室里没有别人,两人商量起对策时还是压低了声音。十分钟后,亚当斯先走了,菲利普独自在会议室呆了一会,给齐东军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菲利普又沉默了一会,就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毯上,王晓菁猜测菲利普把手机摔了。紧接着又是重重的砰声,这次摔的应该是门。

王晓菁的手机马上响了,显示的是菲利普的来电。她愣了一下才接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嗯了两声之后就说:“还在刚才的会议室碰面吧。”

王晓菁飞快地跑到会议室,往桌边一靠,坐在了桌子上。菲利普一进来就直直地向她走了过来,贴到了她身边。王晓菁有点紧张地向后缩了一下。菲利普把她的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关机丢到了远处。

“王晓菁,你是不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啊?”

“我对您没什么意见,我就是和您没什么chemistry(化学反应)。”

菲利普气得捂住了胸口说:“行!行!你很快就不用在这个项目上煎熬了。”

“让我下项目吗?我做错了什么?”

“你当然做错了!你可错大发了!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伪造不合规的内容,假装是用户在视艺和云境的平台上上传,为了完成工作你就干这种事?现在好了,我们完全被你误导了,做出了错误的战略!你知道这会给罗申的名誉带来多大的伤害吗?你这是造假!”

“您说完了?”出乎菲利普的意料,王晓菁显得特别平静。当然他不知道她已经听过他的“心里话”了。王晓菁说:“在您的项目上,这也不是第一次造假。养猪那个项目不也是吗?让我改数据,把增长率从5%改到15%。这一次我也是按照您的要求来的。”

在菲利普原本的计划里,他的战略分为两部分,一是拿住视艺的把柄,集中火力搞垮视艺。视艺的话题性足够强,它出事会吸引绝大部分的目光,掩盖高信真正的目标——云境互娱。第二部分就是他让王晓菁去找视艺和云境有没有违规的内容,好以此给高信提供借口封杀它们。

王晓菁说:“您的原话是:‘找不到证据就创造一个。去买几个假账号上传一些违规内容,越色情越暴力越好。’这难道不是您说的话吗?我完全是按照您的指示。”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说过?”

“我是没有证据。那么,您现在是在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吗?高信要找罗申作替罪羊,罗申就要把我牺牲掉吗?您是这个意思吗?”

菲利普没说话。

王晓菁突然大吼一声,都破音了:“您是这个意思吗?”

菲利普心虚地看了看外面。中午大家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应该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菲利普说:“你不要喊,情况也没有那么糟。你出去避个风头,两年就过去了。”

王晓菁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因为她知道菲利普在观察她,想从她脸上读出任意一点要不要给她筹码的可能。她是狠厉的,现在的表情足以让人害怕,以为她背在身后的手随时会掏出一把刀子来。她说:“哦,是要我辞职吗?那词叫什么来着,‘引咎辞职’?我一直以为只有高级别的人才会用到这个词呢。没想到我也有这个荣幸。呵!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保证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引咎辞职!”

“就是走过场的形式。而且高信也不一定真会把罗申捅出来。万一,我只是说万一,需要你的……牺牲,虽然一开始可能名声上不太好听吧,但公司会给你补偿的。我们送你去上学,亚当斯会给你写推荐信,甚至公司里随便哪个大老板的,比如乔伊的推荐信都行!去读最好的MBA,学费、生活费公司都给你出了。两百万够了吧?不够?那就三百万!公司都出了。毕业了你想回罗申也行,不想回也行,钱不用你还。你就踏踏实实地去读个书,休息两年,多开心!”

“这也是亚当斯的意思吗?是亚当斯要你跟我说这些的吗?”

菲利普点了半个头,又否认了,说是公司的意思。他紧接着又问:“你能答应吗?”

王晓菁不说话。

“哦,是不是还有上次喝酒那事,齐……”

王晓菁马上打断道:“和那没关系!”

“那你就答应了吧!”

王晓菁点了点头,同时她用手撑了一下桌子,站起身去拿回被菲利普扔到远处的手机。她离开桌子时,菲利普看了一眼桌上的电话会议系统,绿灯是暗的。

菲利普又确认了一遍王晓菁是不是真的答应了条件。王晓菁明白无误地说道:“送我去读书,我可以当这个替罪羊。”

这时亚当斯进来了,菲利普冲他点了点头。亚当斯都没有看一眼王晓菁,他来是宣布一个消息,冲着菲利普——他让罗锐恒继续领导高信的项目。

看上去是亚当斯刚刚才做的决定。菲利普惊讶道:“那我呢?”

亚当斯说:“眼下这些还不够你忙的吗?帮齐总擦屁股吧,把屁股擦干净点,还有你自己的!”



诡异的是,网上关于高信的负面新闻竟一夜之间蒸发了。热搜没了高信,就连路其的发言也掉到了几百名之后。如果这是高信公关的结果,那高信也太无法无天了!用赛玲娜的话说,一个公司大不大,就看它是否能控评,大公司才掏得起控评的钱。而更大的公司则拥有公众议论存在的平台,这比控评更可怕。

可是平静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高信又重回头条新闻。陡然跳水的股价是没办法掩盖住的。有人宣布大举做空高信的股票,而做空的人竟然又是混元!

罗锐恒在重获主导权后就召开了一个和刘威的电话会议。刘威在香港,亲自坐镇处理眼下的公关危机。他在电话上把罗申团队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罗锐恒按了闭音键,线上就听刘威车轱辘话来回说。他出去转了一圈,拿了几瓶水回来扔给团队。刘威还在重复着刚才的言论,他出去这几分钟一点没耽搁。

他打开麦克风说:“刘总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听我说。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问题,现在最需要的是解决问题,我就是回来解决问题的。至于是谁的责任,等解决完问题后,该惩该罚,该负荆该请罪,罗申一样都不会少。”

“好啊,那你现在来解决啊!我他妈的就等着你解决呢!”

“解决的方案其实您都知道了。我的方案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现在仍然是。”

罗锐恒让左安平把先前本该汇报的方案展示了出来。总的思路就是高信通过不寻求控制权的投资、技术支持、孵化器等方式最大可能地网罗创业公司,搭建一个围绕高信核心产品和技术的生态圈。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从封闭的独立系统向更开放更包容的生态系统转变。通过少数股权投资可以和更多的创业公司建立深度联系。向孵化的早期创业公司提供免费云计算资源,在它们成长之后自然会变成高信的大客户。想想看只要通过一点点的投资就可以接触到更多客户、更多数据,而高信作为其中唯一的巨头,成为整合所有资源的核心,自然就站在了生态链顶端。总结一句话,有钱大家一起赚,高信可以赚得更多。”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罗锐恒耐心地等着,也不催促。这时说话的是齐东军了:“罗总,想法是很好的,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高信现在面临一个更重大的危机。我们刚刚发现,混元做空高信的背后原来是Supero!”

罗锐恒一下按了闭音键,罗申团队发出了一阵惊呼。Supero是国际互联网巨头,在众多业务上跟高信都是直接的竞争对手。现在这个时间点对于Supero来说是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对高信来说却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劫难。

罗锐恒沉吟了一下道:“没那么简单,高信触及Supero的逆鳞了。”

大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有孙明经意识到了,说:“因为Supero是靠操作系统起家,高信在自研操作系统,是要打破Supero的垄断啊!”

王晓菁想,高信耍了一套花招想压低估值控制那些创业公司,没想到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天灵盖,居然被Supero用同样手段抄了后路。真是自作自受!

她看到罗锐恒竟然笑了,难道他也像其他人那样在对高信幸灾乐祸?不,这不是他的作风。他的笑更像是捡了便宜般,就差说“居然有这等好事”了。

罗锐恒问团队的人笑够了没有,大家才正襟危坐了起来。他打开麦克风说:“刘总,齐总,我认为这是好事。”

“罗锐恒,你能解释一下你这话的意思吗?”刘威问。

“当然可以。我很乐意给刘总当面解释一下。”

“什么话不能电话上说?”

“需要保密的话不能说。”

“好吧,那你来香港,马上就来!”

“不,您回上海来。我不光会给您解释,还会把问题一并解决了!至于高信眼前的危机,您先把这个生态圈战略公布出去,让公关团队去忙下面的事吧。”

“罗锐恒,从来没有人可以命令我去哪里!”刘威吼道,“你最好能给我一个非回来不可的解释!”

众人散了会,罗锐恒叫走了左安平和孙明经。赛玲娜问王晓菁是不是知道什么,现在没人明白罗锐恒到底在想什么。

“罗总昨天叫我和启彬看看公司财报。但是你知道看的是谁的吗?不是云境,也不是视艺,而是高信自己的。让我们查流通市值,还有前几大股东的持股比例。他是不是昨天就知道什么了?还有,亚当斯为什么突然换人了?”

“也许罗总有更厉害的招数,也许他就是未卜先知。”王晓菁想着他刚才那个奇怪的笑,还有那句近似于“居然有这等好事”的话。能被大多数人猜到的战略不叫战略。她们猜测着,也没猜出来。

她们边说边走回到座位上。赛玲娜突然驻足不前。她的位子旁站着一个人,是她几乎都快忘了的程鸣!

程鸣迎上来说:“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吗?”

“你怎么进来的?”赛玲娜局促地看了看四周,公司里有不少人在。王晓菁正一步三回头地往位子上走去,苏琪也在往她这里看。

“你就这么欢迎客户的吗?我给你发消息,发邮件你都不回,那我就只能找到这了。”

“程鸣,我求你了,你让我一个人好好呆着行吗?”

“不行!我为的你回了国,又进了高信,你就这么对我吗?”程鸣一把抓住赛玲娜的手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许不回我消息!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利用我完成你的工作,就可以像抹布一样扔掉了吗?”

赛玲娜拼命想甩开他的手,一边又低声哀求道:“我们出去说好吗?”

“好啊!”程鸣抓着她的手就往外拖,完全不顾四周人的目光。

“你放手!”赛玲娜一把推开了程鸣。程鸣趔趄地后退了两步,大笑起来,高声对所有人说:“大家还不认识我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程鸣,是赛玲娜的男朋友!”

“你不是!我们早就分手了!”

“哦,我都忘了,我是那个可怜的被她甩了的前男友,还是她的客户。”

“程鸣,你别再说了,我们出去说吧!”

王晓菁过来挡在程鸣面前说:“这里是工作场合,私事请到外面去说。”

程鸣说:“哦,我认识你,我也是你的客户。你们都那么维护赛玲娜,你们应该都很喜欢赛玲娜吧?就像我当初那么喜欢她一样。可是你们知道她的真面目吗?你们以为她每天穿得那么漂亮,像个千金小姐一样,其实她爸就是个贪污犯!她都是装的!她爸在坐牢,哈哈哈!”

赛玲娜的脸就像揉皱的白纸一样。她看着程鸣那张嘴一张一合,搅动着她周边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她却身处于漩涡之中不可动弹。她的耳中出现了忙音,犹如电视机的画面坏了一样。在画面里,王晓菁扬起手就要给程鸣一耳光,却被人一下抓住了手腕。

韩启彬拍了拍王晓菁,示意她让开,转身就给了程鸣一拳。韩启彬比程鸣高了半个头,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程鸣脸上,把眼镜都打掉了。苏琪和侯捷也过来了。苏琪说:“侬寻死啊!侬吃相勿要忒难看!欺侮到阿拉赛玲娜头上来了!再哈刚八刚吾请侬吃耳光!”说着她还往旁边站了一步,小心地踩了一脚程鸣的眼镜。

“滚出去。”韩启彬低沉地说,手里揉着拳头,随时可能再来一拳。

程鸣捡起碎了的眼镜,擦了擦戴上,冷笑道:“赛玲娜,这是你的新男友吗?第几个了?你真是有办法啊,总能让人为你拼了命。可你的名声都毁了!那些苦心经营的假象,你还能再维持多久?”

“你说的没错。”

赛玲娜走到了大家面前。她在流泪,可是用近乎冷静的声音说道:“他说的是事实,我是囚犯的女儿。我爸不是什么高官,他是贪污犯。我家也没有钱,因为都缴了罚款。我也不住在红玺公馆,我住在红玺公馆对面的老房子里。我骗了大家,对不起,我是一个虚伪的人。”

“赛玲娜,你别这么说!”只有王晓菁说了一句话,其他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鸣,我谢谢你帮我说了出来。现在你满意了吗?可以走了吗?”赛玲娜说。

“呵呵,别搞得又去自杀了,这次可没人救你了。”程鸣的话无疑又像一枚炸弹投了下来。

在一片沉默中,程鸣得意洋洋地走了。他才走出去两步,就被人提着领子拎了起来转了个身,又挨了一拳,趴在了地上。

韩启彬站在他旁边,用脚扒拉了他一下。程鸣翻了个身,鼻血已经淌到了地毯上。他蹭到墙边坐着,低头抹着衣服上的血迹,像在确认血是从哪流出来的。

韩启彬蹲了下来,抬起程鸣的下巴说:“我叫你刚才滚,你不滚。你听好,赛玲娜没有自杀过,自杀的人是我,赛玲娜救过我。”

韩启彬向赛玲娜伸出了手。赛玲娜望着他,惊讶而困惑。但她没有犹豫,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起身,他们一起跑出了办公大楼。

赛玲娜问韩启彬去哪。韩启彬说不知道,总之不能在这里等警察来吧。他们去街心花园坐下。赛玲娜想为自己的事解释,可是出口的话却是:“我……我们早就见过?”

“你终于认出我啦?”韩启彬贴近了赛玲娜,琢磨着她的眼睛说,“不,你还是没认出我来,你只是听我说的。赛玲娜,你的眼神就这么糟糕吗?”

韩启彬离她太近了,或者是她第一次仔细端详起了他的双眼,仔细辨别着他的语气,眼前的这个人终于和未名湖畔的那个夏天重合上了。

“自杀”总是一个让人羞于启齿的词,说出来怕会让人觉得自己太过疯狂,又免不了引来对自杀原因一连串的提问。人和人之间真那么容易感同身受吗?喟叹和感慨难免显得做作。赛玲娜不愿面对做作的同情,这会让她觉得尴尬。除了王晓菁和程鸣,她从未对人提起过自己曾经试图自杀。程鸣就是那个过于做作地喟叹和感慨的人,一连几天大惊小怪地给她打电话确认她的精神状态,之后却时常拿自杀的话题开玩笑。而王晓菁则什么都没问,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和她坐在塞纳河边坐了很久,之后从未提起过。

她几乎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她的秘密。那个在夜色中和她一道站在未名湖畔,一道看着湖面问“湖底真的有诗人吗”的陌生人。在登着孙梁玉坐牢的报纸出现在她宿舍后,她再也没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她在湖边哭到了深夜,连隐形眼镜都哭掉了。她千思百想都没法为父亲的错误开脱,也无法想象怎么去面对明天。夜里的湖水宛如魔法师的水晶球,仿佛念起了咒语,告诉她想要的答案就在湖里。她脱掉了凉鞋,把鞋子整齐地摆在离岸边有点距离的地方。她站在湖边的石头上,尝试把脚伸进水里。湖水出乎意料地温暖,引诱着她,让她觉得死亡没那么可怕,而是在进入一片平和之地。就在她近乎要以倾倒的姿势走进这片平和之地时,一个幽幽的男声问道:“你也要去湖底找诗人吗?”

赛玲娜一时听不出这声音是从身后传来,还是从水里传来的。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穿兜帽衫的男生,光着脚站在石头上。每个校园里都有灵异的传说。北大有这一片湖,少不了湖里湖畔的鬼故事。她刚刚想过要去死,如果是鬼魂,就算是半个同类了吧。这么想,她竟然大胆地回应道:“湖底真的有诗人吗?”

男生戴着兜帽,赛玲娜看不见他的脸,兜帽中央只有一片黑洞。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男生的回答让她更毛骨悚然了。他重复了一遍赛玲娜的问题,又像自问自答般说:“算了,你也不知道,一会我就该知道了。”

男生绕过赛玲娜,径直走入水中。他下水时只发出了轻微的水花声。赛玲娜连叫都没来得及,下意识地就抓住了他的兜帽,死命拽着往回拖。

“救命!”她喊了一声。可是声音被深夜的云和树遮住了,在空旷的湖面上显得渺小而遥远。

“你别喊!怪丢人的!”

“那你上来啊!我保证不喊了!”

男生立在水中,看看湖中心,那里有残月的倒影,似乎是他的目标。他又看看赛玲娜,她双手拽着他的兜帽,如果他再折腾,只会把她也拖进水里。

“你跟我说说,为什么想去找诗人?”赛玲娜哀求道。

赛玲娜的回忆流畅而完整,韩启彬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过她。她说到这里,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韩启彬,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会勾起他很不好的回忆。可是韩启彬却接过了话头,说赛玲娜的回忆有点偏差。她没有抓住他的兜帽,否则她早就该看到他的脸、记住他的样子了。她抓住的是他的手,还因此把她自己也带进了湖里。因为裙子的浮力她浮在了湖上,就像夜里绽放的莲花。

韩启彬抓着她的手,把她拉上了岸。两人都湿透了,好在是夏天,他们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一起晾着。赛玲娜问他为什么想自杀。他说他在考上北大后多么迷茫。他只知道要追求完美,遵循父母和老师对他的期望,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不知道人生的目的是什么,这让他觉得很痛苦。完美成了一个死循环,他想打破它,却只想到了毁灭的方式。

说服和劝导是每个善良人都会在那时做的事,赛玲娜更有资格,她陪他聊了很久。在她始终面对的是一张模糊的面孔时,在她都还没有理清楚自己的烦恼时,她仍然尽可能地展示了善意和温暖,甚至不惜把自己的秘密拿出来分享,作为说服他的理由。和一个陌生人倾诉她的懊恼和怨恨,竟然得到了更多的安慰。到最后,他们都不知道谁在安慰谁了。

夜色即将褪去,湖边的布谷鸟叫了。赛玲娜抱了抱韩启彬,是感谢的意思,因为她已经没那么想自杀了。他们光着脚一起走到了岔路尽头,在这里告别。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对方名字,以为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至少赛玲娜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对于韩启彬来说,那个拥抱不是最后一次。他一直在找她,而且很快就在北大校园里找到了她,但他始终没有打扰她的生活。他们在通选课上坐在前后排,在实习时他是她的手下,在面试时他们打过照面,赛玲娜还在他的初级分析师培训上做过经验分享。他始终在她的生活里,静悄悄的。

赛玲娜终于意识到这几年来有一个隐士在守护着她,她从来都在被一份爱意包围着,而她却不知道。她再次抱住了韩启彬。白天的街心花园里,只有闲着没事干的老爷爷老奶奶们。他们心不在焉地锻炼着,眼睛却在瞄着年轻人的拥抱。

赛玲娜想,为什么要抱他?几乎是一时冲动的,她在知道真相后,仿佛看到了湖边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她抱着他,一下释然了,就像跳进了温暖的被窝里,放松和舒适,不再忧虑明天。她一下原谅了那时候的自己,原谅了父母,甚至原谅了程鸣。她一直流着泪,一直说着“谢谢你”。韩启彬问她谢什么,该说谢谢的应该是他。赛玲娜是第一个没有要求他完美,而是接纳了他的不完美的人。

他们脱离了拥抱,看着对方。庆幸、感激、信任、依赖、理解……很多种强烈的感情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他们再次回到公司时,虽然没有牵着手,但是肢体语言已经说明了一切。王晓菁给了他们一个简单明了的定义:你们恋爱了。

趁赛玲娜不在时,王晓菁问韩启彬:“你真的想过要自杀吗?你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要自杀的人啊。”

“自杀的人应该长成什么样?”

“总之不是你这样子。你太理智了,怎么可能会到要自杀的地步?该不会为了救赛玲娜才装出来的吧?”

“人果然是啊,对他人的悲伤无法感同身受。”

韩启彬又恢复到了惜字如金的状态。王晓菁问他是不是很早就喜欢上了赛玲娜、为了她才进的罗申,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一律都以点头作答,简洁得无聊。

赛玲娜安静地工作了一下午,大家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一点不愉快。晚饭一开始大家还小心翼翼地聊天,可是赛玲娜反而是笑得最开心的。大家又嘻嘻哈哈地闲扯起来。苏琪说下周一就会宣布一把手任命了,除了菲利普岌岌可危,结果还真不好说。

“结果还真不好说”,这句话始终萦绕在王晓菁的脑子里,一天一夜。即使在她抵达了一家开在思南公馆的茶社,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是需要她全神贯注的事,她还是忍不住在想,罗锐恒会不会成为罗申中国的一把手?成为或者不成为,对他、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在下车时看到了菲利普。菲利普却没看到她,飞快地穿过前台,似乎不想让人发现。他走到走廊尽头的茶室,服务员移开门,他躲在服务员身后,确认过茶室里坐的人后才闪身进去。

齐东军端着茶,貌似淡定地呷了一口。桌上有一摊水迹,还有一杯微热的茶。菲利普一口喝了,茶的味道有点淡了。

“等很久了吧?”

“还好,坐这看看风景也挺好。唉,人呐,静下心来才能看得见风景。”茶室的落地窗外是一大片草坪,冬天还保持着绿色。除此之外,乏善可陈。

“齐总,东军,我最佩服你这点,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高信这山快塌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来找我喝茶?怎么还有心思看风景?”

“不是你家罗总把刘威叫回来了吗?现在又没我什么事,找你聊聊天。”

“怎么叫没你什么事呢?刘总多信任你,高信的大事不都是和你商量着定的吗?”

“呵,现在可不一定咯!他只相信他自己!一个好的军师迟早会成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他说的。路其就是这么给他逼走的,我会是下一个,你等着看吧。”

“什么情况?况且就算要走,你也不是没好地方去。”

“这倒是。”齐东军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只是现在有点麻烦事。我被人盯上了,罗申的内部审计怀疑我搞内幕交易。你知道的,就视艺那个嘛。当时我们还讨论来着,要不要也空一点。”

齐东军皱了皱眉问:“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该不会是用自己的账户吧?”

“问题就在这啊,我压根没做啊!可是审计的不相信,非要把我的全部信息,什么邮件、微信都查个底掉。我怕……”

“怕什么?”

“我怕牵连到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做!”

“哎?你不是当时说自己也会做一点吗?你忘了?你电话还问我放几倍杠杆合适。”

“我就是问问,但我可没操作。你别胡说!”

“哎呀,我怎么可能胡说呢?你要是没做那就最好了,我可放心了。不过你今天找我来干嘛呢?”

“你们那边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你带项目的吗?罗锐恒怎么又回来了?我告诉你啊,当初我续签第二期,可是看着你的面子。要是罗锐恒的话我就不干了!他这个家伙最难缠了,上一次也是。项目没他才好推进,有他什么也干不了,老坏事!”

“你和他合作过?”

“好久以前了,没直接打过交道,但知道他是很麻烦的一个人。”

“是啊,这不给我也找了不少麻烦嘛!我给你讲,罗申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我看现在是有他没你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吧?而且他现在要搞什么名堂?也不和我事先通个气就把刘威叫回来,当我不存在呢?”

“哦,这个我还是知道的。”菲利普绕到桌子另一头,凑到齐东军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

齐东军惊愕地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刘威都做不到的,他怎么可能做到?”

“真的啊!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谁知道他灌什么迷魂汤了!”

齐东军像被火烤一样焦躁不安,他拿上手机说去洗手间,一进厕所就把自己关进了隔间打了个电话,电话打完安心了许多。他站在马桶旁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脚下,却看到隔壁间里一个平底鞋往里缩了一下。他愣了一下,鞋子是女式的,棕色的,坠着绳结。他的笑容逐渐猥琐,慢慢伏下了身子。

隔间的门被重重拍打着,打扫卫生的工人恰好进来。齐东军只好出来,悻悻地看了一眼隔壁紧闭的门。他回到茶室,和菲利普说了在洗手间里碰到的怪事。菲利普干笑了两声,说这年头神经病太多。

菲利普问齐东军接下来的打算,难道就看着罗锐恒表演吗?齐东军说:“他也表演不了太久了。你看着吧,过不了今天他就该下来了。”

“不过齐总,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好像也不怎么希望高信好?”

“如果高信好对我有利,那我当然站在高信这边。但要是高信不好了呢?我说啊,你都看到了,刘威就是个呆逼!枉费我一番心血!当初要不是我给他搞了点资源,他刘威哪来的钱东山再起,早就该回家卖红薯了!现在好了吧,他那张嘴,成天胡说八道,愣生生把高信的市值折腾掉了快一半了!我看他真得回家撒种子去了,还能赶上春播。”

“这不还有齐总吗?齐总能救高信啊!”

“我?我可没那本事!谁来也没辙!我倒是有办法把高信卖个好价钱。要救的话,让你家亚当斯去救吧!”

“对了,这我还想问你呢,上次你和亚当斯说的那个项目,就是嘉华的吧?那时候我还没在罗申,什么个情况?”

齐东军望着窗外,一副回忆起往事的样子说:“说起来亚当斯也该感谢我。没我也没他这个大中华区一把手的位子了。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老黄历了。”

“齐总帮这帮那的,也帮帮我啊!”

“我说,你还在罗申干有什么意思?争来争去不就是个中国区一把手吗,还不是得仰人鼻息?不如出去自己干,那多自由!到时候我给你介绍项目!”

“高信是罗申的客户,我可没本事从亚当斯手里抢过来。”

“谁说是高信了?比高信大多了!”

“你说的哪家?”

齐东军笑而不语,卖关子道:“你等着看吧。”他看了一眼表,问,“那个臭丫头呢?你跟她说好了吧?”

话音刚落,茶室的门就被推开了。王晓菁出现在了门口。齐东军打量着她,今天她的打扮有点不一样。上一次在酒席上,王晓菁的头发是披散下来的,今天却扎成了马尾。上一次她画了点淡妆,挑了一点眼线,穿着套裙,像任何一个出入陆家嘴的高级白领。这一次她却素面朝天,只是简单的牛仔裤和黑毛衣,穿着一双平底鞋,像个学生。他一眼认出了她的平底鞋,棕色的、面上垂着绳结,就是刚刚在厕所看到的那双!

齐东军招呼道:“小青啊,来来来,先喝点茶。”

王晓菁接过齐东军递来的茶,走到茶室靠墙一侧坐下。她身后的墙壁上贴着壁纸,画的是《韩熙载夜宴图》。画上的一道青绿屏风恰好把墙一分为二,画中人物众多,像在这里倾听多时了。

齐东军说:“小青,哎,你这个名字不错。是不是就是《白蛇传》里那个‘小青’?长得也像。”

王晓菁没答话。菲利普开始说正事了,他把形势说得很严峻,虽然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他的责任,他却只字不提。他狠狠批评了王晓菁,要她把自己犯下的错误在齐东军面前检讨一番。

王晓菁走到画上的屏风前,拖长声音说:“我是要检讨。我要检讨的是,我没有按照齐总和菲利普的要求办事,而是自作主张……”

“王晓菁,你在说什么呢?”菲利普气急败坏地使了个眼色,“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说好什么?那是你和齐总说好了,又不是我。”

齐东军不满地同菲利普说:“看来你们还需要再谈谈,我先走了。”

可王晓菁的一句话又让齐东军坐回到了位子上:“你这么急着要走,是要去告诉Supero高信打算收购云镜了?哦,不对,我忘了你已经说过了。”

菲利普大吃一惊道:“齐总,刚刚你去上厕所,该不会是……”

“我什么都没说!”

王晓菁把手机放到了两人面前,Supero刚刚宣布正在和云镜接洽投资事宜,不排除收购可能,同时又讽刺高信打击竞争对手的行为,高信股价再次大跌。

“齐总,那时间真是太巧了。刚刚在厕所里……”王晓菁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她踉跄了一下,撞到了壁画,顺着墙壁滑到了地上。她的头发也被打散了,遮住了半边脸。画上的乐姬们低眉顺眼,含笑地看着伏在裙裾下方被欺凌的女孩。

王晓菁捋开了头发,不屑地一笑,撑在地上把剩下半句话说完:“……在厕所里我听到你给Supero的人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云镜答应同高信商谈收购事宜了。”

齐东军甩着手说:“臭娘们!你敢这样报复我?还偷听?我叫你偷听!”这次他抬起了脚。

哗啦一声,画上的屏风一分为二。原来墙壁只是一扇活动门,拉开之后是隔壁房间。齐东军还没看到走出来的是谁,就被闪现出来的身影一拳打倒在地。

罗锐恒把王晓菁扶到一边。他们一起看到齐东军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看罗锐恒,又看看菲利普,说:“菲利普,你害我啊?”

菲利普瘫软地坐了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晓菁与罗锐恒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道尽了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变化。

昨天中午,王晓菁从会议室出来后,跑进的是罗锐恒的办公室。菲利普和亚当斯的对话不光王晓菁听到了,罗锐恒也听到了。在菲利普把王晓菁叫回去之前,罗锐恒对王晓菁说:“从现在起,你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

王晓菁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会议桌上,挡住了一直在实时转播的电话会议系统。另一头,罗锐恒听到了菲利普对王晓菁的威逼利诱。他马上就去找亚当斯,说自己有办法救高信,但前提是要获得高信项目的主导权。亚当斯认可了他的计划,才去向菲利普宣布了项目领导权易主。

同时,对菲利普的内部审计虽然没有发现他有内幕交易的嫌疑,却发现齐东军在做空视艺和高信,而且每次做空的时机恰恰是项目重要的转折点。如果要想保证接下来拯救高信的计划顺利,必须先把齐东军这个内鬼除了。借力打力,王晓菁和罗锐恒就商量出了这么一出“隔墙有耳”的计策。

罗锐恒揪起齐东军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扔到了椅子上。齐东军歪坐在椅子上,摸了一下鼻子,抹得一手血。他怪笑道:“行啊,罗锐恒,你行啊!怎么不一块喝茶呢?隔壁听着多没意思!你不是刚放出来吗?就凭这一拳,我让你再进去!”

“内幕交易,向竞争对手泄露商业机密,齐东军,你猜猜谁会先进去?刘总知道了,你应该想想怎么求情吧?”

“刘威会相信你?都是一面之词!”

“刘总知道了,”罗锐恒慢条斯理道,“这是一个陈述句。”

活动门又被拉开了一点。齐东军慢慢回头,变了脸色。他哆嗦着站了起来:“刘总……”

刘威鼓了几下掌,把齐东军按回到了椅子上,按在了他瑟瑟发抖的腿上,又伸到了他两腿间拽着裤裆那的一坨,边碾边说:“老齐啊,我怎么说来着?当我的敌人得要掂量一下,要么就他妈的弄死我,弄不死我,那就等着被我弄死吧!”

齐东军惨叫的一瞬间,刘威一拽又一放手。齐东军捂着裆下,痛得跪在了地上。就像亚当斯对刘威的评论,刘威要把每个人的卵蛋都捏在手里,不是说说而已的。

刘威打了个电话:“韩局长啊,在哪忙呢……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啊,我们内部揪出个老鼠……呵呵,老鼠仓嘛,还泄露公司机密……好,好,地址我发你。改天吃饭,你先忙!”挂了电话,他把烂摊子扔给了罗锐恒和菲利普就走了。

齐东军又痛苦又笑着,脸上的肉扭曲着,对王晓菁说:“臭娘们,就欺负了你一次,难怪不吭声,原来……原来在这等着我!臭不要脸!”

罗锐恒揪着齐东军的领子问:“你说什么?”。齐东军已经站不起来了,领子被罗锐恒揪得形成了一个收紧的套索,勒得脸色发青。

菲利普说:“我就说吧,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们俩是不是真有一腿?”

“你他妈的滚一边去!”罗锐恒手上的力道更紧了。菲利普一副“叫我滚我就滚”的样子,后退两步就跑了,惹得齐东军连连咒骂他见死不救。

王晓菁从未见过罗锐恒这副样子,豁出去不顾形象也不顾后果。如果现在有人抵把刀给他,他会直接插在齐东军的心脏上。王晓菁按住了他的手,强压着把他的手指掰开了,又狠狠把他往后推了两步。

齐东军趴在地上喘着气。她蹲了下去,在他面前一一竖起了手指,一共竖了三根。“是三次,”她说,“你不记得了,可是我一直都记得。齐东军,齐亦明,齐副厂长。”

齐东军惊讶地抬起头,仿佛一颗炸弹在耳边爆炸。他曾经的名字,以及随着那个名字埋葬的不光彩的勾当,就这样晾在了光天化日下。仿佛在黑夜里待了太久的人突然见到了光,他不敢直视王晓菁,

“没想到变化这么大是吗?不是我,而是你。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一把扯开了齐东军的领子,在他的后脖颈上有一道陈年伤疤,像蛆一样伏在那里。如果不是这道伤疤,她不会把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和记忆里的齐亦明对上的。他改了名字,形象也像换了个人,脱胎换骨一定有原因。最最重要的,他来到了高信,是个巧合吗?

“你是,你是……王……”

“对,你听好了,我的名字不叫小青。我叫王!晓!菁!王河山的女儿!你都不记得我爸了。呵呵,当年他不是你最恨的人吗?”

嘉华裁员后,补偿金拖了很久才下来,但迟迟没有发到王晓菁家里。她听说齐亦明负责补偿金发放,就去厂里找他。在那之前,她对齐亦明唯一的了解都是王河山说的话。王河山看不起这个溜须拍马、歪门邪道的副厂长,在家里没少骂过他。不过她没有放在心上,毕竟王河山能看顺眼的人就没几个。

王晓菁在放学后去找齐亦明。校服宽宽松松地罩在她身上,隐约透出内衣的肩带和微微隆起的胸。

去找齐亦明的人不少,排起了队。她看到其他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拎着点东西,不是酒就是烟,而她手上只有一个书包。她倚在墙边边做卷子边等着,等到太阳落山了,走廊里的光实在照不清卷子了,她才站起身,装作活动筋骨在办公室的门外走来走去。

门缝里,齐亦明从张小美的父亲张景山手里接过了一个信封,放进了抽屉。张景山出来,兴高采烈地同王晓菁说能拿到,让她赶紧进去,还推了她一把。

王晓菁堵在了齐亦明的门上。齐亦明走过来,却关了灯。屋里一下暗了下来,只有夕阳照进来,满屋子笼罩在黯然的红光中,如同洗胶片的暗房。

齐亦明又绕回到办公桌旁,把抽屉里的一些信封、购物卡都塞进了公文包里。包装不下,他拆掉了几个信封,才勉强都塞进去。

“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王晓菁揪着书包说:“齐副厂长,我是替我爸来的。”

“你爸是谁?”

“王河山。”

齐亦明这才拿正眼瞧了她一下,还把包放到了椅子上。“王河山”,他重复了一遍,像在细嚼慢咽。王晓菁听到他口齿发出卡拉一声,是磨牙才会有的声音。她有点后悔不该一个人来,周红梅在医院照顾王河山,每天中午也能抽个空出来。她说:“我还是明天和我妈来吧。”

齐亦名走到门口往外探了一下头,关上了门。他倚在门上,离王晓菁站得很近,问:“你叫什么?”

“王晓菁。我爸就是……被打的那个。”

王晓菁走到了屋子中央。齐亦明也走了过来,贴着她身边走过,倚在办公桌旁说:“嗯,王河山,我知道,王主任嘛,厂里还是很关心你们家的。你来有什么事吗?”

王晓菁心想,还能有什么事?厂里都停工了,她总不能是来找他吃饭的吧?她是来要饭的。

“补偿金,我爸的补偿金还没发下来。齐副厂长,我听说是从您这领?”

齐亦名两手一摊:“你看我手上有吗?”

“但是其他人……刚刚他们不是都拿到了吗?”

“钱有是有,但不在我这。而且数量不够,先给谁发后给谁发,是有讲究的。”

王晓菁明白了,这个“讲究”肯定不在她的书包里。

“齐副厂长,但是我们家的情况您也知道,我爸的医药费不够用了,就指着这些钱。”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着急,肯定能解决的。”

“真的吗?那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齐亦明勾了勾手指头,王晓菁不明就里,站着没动。他又招了招手,王晓菁不确定地走到了他面前。他的目光让她有点不舒服。在有些炫目的红光中,他的眼睛像野生动物的眼睛,盘算着、打量着,不疾不徐地转悠着。

“你先改改这叫法,什么叫‘齐副厂长’,多难听。”

王晓菁想起他们这些当官的是介意这个“副”字。不过齐亦明要是知道王河山在家里管他叫“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就应该对这个“副”字不那么介意了。

“齐厂长?”

“哎,对。真聪明,再叫一遍。”

“齐……厂长?”

“叫声‘哥哥’。”

王晓菁咽了一下干干的喉咙,同时还躲避着齐亦明伸过来的手,可是没躲过去。他油腻的手掌抚摸着王晓菁的马尾辫,攥在了手里。

王晓菁挡了一下,同时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哥哥”。

“没听清,再叫一遍。”

“齐厂长我还是明天再来吧。”王晓菁拽紧书包飞快地逃走,一瞬间头顶却痛得发麻。齐亦明拽着她的马尾辫往后一拉,她的腰窝撞到了桌角上,疼得直不起腰来。齐亦明趁机把她压到了沙发上,她挣扎着,又踢又叫,两人从沙发上滚下来。她连书包都不要了,跑到门口,拉开了门。

“救命!”

尖叫声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着,在荒芜的厂房间飘荡着。除了盘旋的鸽子飞过,无人看见,无人应答。

王晓菁被一双肥厚的手掌拖回了门后。门重重地关上了,锁上了。

她被压在了办公桌上,从腿到手,都被一摊肥厚的、散发着膻味的肉压制着。她好像听到了一句诅咒般的狠话,也可能是两句,说的是“王河山该死”或是“敢举报我贪污”。她觉得压在她身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一个异形。一个她看不见脑袋,不知道他想什么,看不见嘴巴,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的怪物。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但她觉得被吃掉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是的,被吃掉。她的父亲被吃掉了一半,他的下半身。她的母亲也被吃掉了一半,她的笑容和言语。

现在她也会被吃掉。她会先被剥开,再被舔,从头到脚,也许会被抹上调味料,浸泡在湿漉漉的水里,被放在砧板上反复地揉搓。会有疼痛,会有血,虽然不会马上死掉,但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吃掉的全部过程。

最可怕的是,被吃完后,她身上一个零部件都不会少。她还是她,走出去,走到人群里,人们不会认为她被残忍地吞噬过,被嚼碎过,被揉烂过。对她完整无缺的伤痛,没有人会同情,所有人只会告诉她,你不应该拿出来说。

因为规则是吃的人制定的,被吃的人为了忘记疼痛,会成为这个规则的捍卫者。

她扬起了脖子。窗外,嘉华电子的牌子在她眼中倒了过来,摇摇欲坠。那块牌子她今天进厂时还留意过。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牌子上的霓虹灯充当了她的时钟。灯灭了之后二十分钟,自行车铃声就会响起,周红梅会推着车进院子。灯灭了之后半小时,王河山就会下班往家走,十分钟后就会到家。她有充足的四十分钟时间,收拾起颜料和画板,把作业铺上。但是现在,那块牌子已经很久没亮过了。在这座被遗弃的厂里,时间也成了废弃物。

她不再挣扎,让身上正在吞噬她的怪物放松了警惕。她摸到了一支笔,没看到,但是感觉得到,是一支弹簧圆珠笔。

她尽力伸长了胳膊,手臂在半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弧线起点是倒过来的“嘉”字,终点是齐亦明的脖子。她眼中贯穿的红光一闪,手中的笔在阻力里缓慢移动着,充斥着红光的天空被撕裂了。

王晓菁甚至都没有去看一下齐亦明死没死。她拿上书包走了。到处都是血,血蹭在了带子上,在她的衣服上,还有她的眼睛里。她回到家,在黑暗的屋子里呆了一晚上,不记得是怎么处理那些血迹的。只知道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看到校服和书包都挂在院子的晾衣绳上,晃荡着,一切如新。

钱当天就到账了,也没人找过她麻烦。从那天起她意识到,她撕裂了规则。她不是接受者,也不是捍卫者。如果不同意一个规则,她选择逃出这个规则圈定的世界,她选择自己的规则。

“三次,”王晓菁对齐亦明说,“你欺负了我家三次。一次在我爸头上,两次落到了我头上。齐亦明,我有一个原则,事不过三。你认为你可以一直为所欲为,没有报应吗?报应都是累积起来的,你现在等到了。你看不起我爸,看不起我。我是太弱小,可有比我厉害的人能叫你倒霉!”

齐亦明艰难地趴到了椅子上,不再做挣扎的奢望。他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女孩,九年前还是一个弱小的高中生。对啊,九年了,她居然等了九年。他心里大概是这么想的,还有什么比累积了九年的仇恨和隐忍更让人害怕的呢?

“你想怎么报复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嘉华的真相。”王晓菁把手机放在了他面前,明白无误地显示着她在录音。

王晓菁听完齐亦明的陈述,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这个梦在现实中发生了,有些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有些是她猜测或推理出的,但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在知道了全部真相后,她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泄。她以为她会愤怒,会砸东西,会伤人,但是都没有。真正身处于真相之中,她已经没有表达感情的能力,只有机械地动作着的能力。

她只是给手机里的录音存了一个名字,叫做“齐亦明的陈述”,还加上了当天的日期。她冷静地、平静地将录音文件上传到云端备份。连罗锐恒都问她有没有事。

她说我们走吧。他,她用下巴点了下齐亦明,他要坐好几年的牢吧?

不止,十年起步,罗锐恒说。

他们探讨着他的刑期,就仿佛在讨论一个数学模型的假设,当齐亦明不存在。讨论的结论是,罗锐恒觉得十年都判得太短了。他看齐亦明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还想给齐亦明加上更多的折磨。

“你们赶快走吧!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别再来烦我了!”齐亦明说,语气里丝毫没有悔意。

王晓菁垂着眼睛凝视着他。他反问一句:“怎么?还要我给你道歉怎么着?我都说了,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王晓菁说:“我没想要你的道歉。道歉太轻了,你该受的惩罚会有人替我执行的。”

远处隐约有警笛声传来。王晓菁和罗锐恒走出茶室,发现菲利普竟然还没走。菲利普跟在他们身后,问是不是这就完事了。他要确定的是他自己是不是没事了,他算是间接地帮了他们一把吧?他们不会再拿高信项目上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说事了吧?还有齐亦明性骚扰王晓菁,他也为自己当天没有维护她道歉和辩白了起来。

罗锐恒猛一转身,在菲利普惊恐的注视下推开了他,冲回了茶室。须臾间,齐亦明被罗锐恒捂着嘴拖到了走廊上。他把齐亦明拖进洗手间,在关上门的时候,对追到门口的王晓菁说:“你别看!”

王晓菁要敲门的手又放下了。菲利普说:“他发什么神经啊?为了你呀?你们俩真有事啊?”

洗手间里传来嚎叫声、撞击声,王晓菁仔细辨别着,没有一声是罗锐恒发出的。门很快打开了,罗锐恒拎着一条长裤出来,裤子里还套着条白色内裤。王晓菁往里瞄了一眼,罗锐恒抓着她的手往外走,说:“叫你别看!”

他把从齐亦明身上扒下来的裤子扔进了垃圾桶里。菲利普见到这一幕,连声道:“我什么都没看到,都没看到!啊,我祝你们俩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王晓菁想,齐亦明要么自己光着屁股走出来50米,经过人来人往的前台,来找他的裤子穿上。要么他就得等别人来,看到自己光着屁股,头被塞进了小便池里。

他们走到大门口,警察刚好冲了进来。王晓菁想,看来是后者了。

上一章:第十章 下一章:第十二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