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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一登把雅送到补习班后,又去户泽警察局提交了规士的失踪人口申请书,回到家时,发现门口站着一名男子。

这名男子和他出门时见到的并非同一个人。

“您好,我是《新都新闻》的记者,想就昨天的事情跟您做个采访。”

刚一下车,对方就上前来搭话。一登心想,他们果然是媒体的人,就回道:“来我家也没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就朝玄关方向走去。

“规士是住在这里吧?他现在在家吗?”

一登家的房子为了突显开放性,并没有做院墙和院门,这让记者钻了空子。只见他毫无顾忌地闯入私人土地,追问着一登。

“我刚回来,还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如果他在家,我想问他一些问题。”

一登没有表态,对记者视而不见,直接进了家门。

客厅里没有人,他看了看卧室,发现贵代美躺在床上。她并没睡觉。

“媒体的记者一个接着一个……”贵代美叫苦道。

“别理他们就行。又不关我们家什么事。”

接下来会发展成什么样?一登不禁想象众多媒体架起摄像机围在自家门前的情景,心也随之沉了下去。眼下规士和案件的关系还不明了,这种现状才得以维持,一旦警方公布调查结果,他们所畏惧的最坏情况成了事实并被公之于众,方才想象中的景象将瞬间变为现实。

门铃响了,估计是门外那个记者。一登心想他真厚脸皮,心中很厌烦。

“我儿子不在。”一登回到客厅,按下对讲按钮开口道。

那一头回:“他去哪里了?您是他父亲吧,可以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很不好意思,请另找别人吧。”

哪怕讲到这个地步,对方仍旧不管不顾地说个不停,一登只好说声“抱歉”然后单方面终止了通话。

门铃很快再次响起。

一登下意识地咂了咂嘴,狠狠瞪着出现在液晶屏里的记者。

他决定不再理会,转身就往卧室走,这时电话又响了。

一登心中诧异,拿起听筒,果然是媒体。

“打扰了,我这边是都市电视台新闻中心,请问是石川规士家吗?”

一登重复了一遍面对门外记者时的回答,对方却紧咬不放,一登只得近乎强制地挂上了电话。

这下麻烦了……一登在心中想着,深深叹息。电话关乎工作,不接不行。陌生号码也有可能是新客户。

另一个想法同一时间划过脑海:不,这种担忧已经不切实际了。

自己的工作接下来还能不能保持原状持续下去?非常可惜,完全无法保证。

如果真的查明规士就是这次残忍的少年谋杀案的凶手之一,即便媒体不进行实名报道,小道消息也会在当地及周边地区传开来。

一个犯案少年的父亲,还能像往常那样继续工作吗?

这种事,光想想就后背发凉。

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大麦茶倒了一杯。已经快下午两点了,午饭都还没准备。不过他本就没什么食欲,也不打算提醒贵代美。

正喝着大麦茶,电话又响了。是从工作室转过来的电话,高山建筑公司的老板打来的。

“一登老师,”对方大致报告了长假期间秋田那边房子的工程进展,然后说道,“唉,聊句不相干的话,现在这世道可真是太不像话了……”最后,他感慨道,“一登老师,昨天那事你也听说了吧?”

“昨天的事……?”

在这个地方,要说昨天的事那只有一件。一登选择等对方表态,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试探自己知道了多少。

“就是私刑杀害一名高中生,藏到车后备厢里,结果被人发现的那件案子呀。听说那些凶手直接弃车逃跑了……”

“唉……”一登含含糊糊地回应着,心里只想这个话题早些结束。

高山老板并不理会一登兴味索然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着话题:“那个被害的孩子呀,是花冢师傅女儿的儿子,也就是他外孙。”

“啊?他是花冢家的?!”

“花冢涂装”是一家泥瓦工坊,尤其刷熟石灰墙的手艺,在当地没人比得上。老板花冢也是个手艺人,干这一行五十年了,带着七八个徒弟一起接活儿干,以决不妥协退让的工作风格受到好评。也正因为他的顽固,工作上并不太好合作。再加上他有着接不完的生意,所以一登就很少找他。不过每当有重要或难度高的墙面要刷,一登都会通过他的老朋友高山老板找到他为自己一展身手。

这么说,仓桥与志彦竟是那个花冢师傅的外孙。一登只觉得这太意外了。

“早上,花冢给我打电话了,我光是听着就难受得不行。那么个硬脾气的手艺人,居然眼泪哗哗地说‘我已经没法继续干活儿了’。唉,虽说那是他外孙,但也是常常上他家去玩,据说花冢很疼他,现在这样也不是不能理解。听说,那孩子还说高中毕业后要到爷爷那儿去当徒弟学手艺呢。你说,这么个掌中宝,居然被那么残忍地杀害了,这谁受得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做那么绝,实在是太残忍了。”

一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被害人的亲人们恸哭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他除了沉默别无选择。这太过现实,对着被害人姓名和照片编织出的想象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据说像那样的案子,遗体不会立刻归还家属。得放在警察那里保管,又是解剖又是调查的,有好多道程序。辨认遗体时,花冢陪他女儿一起去了,那叫一个惨呀!他一眼都没认出来那是他外孙。脸全肿了,浑身发黑,身上刀伤数都数不清,活活给折磨死了。他们哭得死去活来,究竟这是造了什么孽?”

真是一桩惨案——一登对此有了新的认识。光是听到那些话就让人心情沉重。

这样一件惨案,规士竟然有可能与之相关。

不过关于这一点,他终究觉得不大现实。

除非规士本人出面承认,告诉他缘由,否则他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一登只愿意相信,规士会尽快现身,澄清他自己与本案无关——这也是一登现在唯一的心愿。

不过,只要规士一天行踪不明,他与本案相关的可能性就一天无法否定。一登也无法站在与本案完全无关的立场发表言论。

所以面对高山的话题,一登只能简单地附和。

“现在的孩子打架,根本没有以前那种一对一赤手空拳的想法了。几个人堵一个,拉帮结派地去斗,打人的一方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也不知道在适当的时候收手。行凶的孩子多大年纪现在还不清楚,退一万步说,那可是拿刀子捅人的事,他们怎么那么轻易就下得了手?干木工这一行的都学过,知道给人递刀的时候要刀柄对着别人,但这不该只有我们才懂吧?还是说,现在的孩子,连这些都没人教了?真是的,这世道真是可怕。”

当然,从规士小的时候起,一登就很注意教他拿锋利的刀具时该怎么做。哪怕是指甲剪,他都不停纠正儿子刀刃不可以朝向别人。

按照高山的逻辑,从小接受了如此教育的规士,绝不可能拿刀捅人。

一登也愿意相信这一点。规士的确持有过刀具,但仅仅是持有,跟要拿它捅人是两回事。

而且,就连他那把刀,一登也没收了。

但是……

这些推测,如果不由规士亲口告诉自己,就无法拿来否定任何事情。

“总之,一个人专心干了一辈子粉刷,现在居然说干不下去,可见他多难过……唉,可以理解。我在电话里听到那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只好讲一些表面上的安慰话,什么‘真可怜,苦了你了’‘绝不能饶了那些人’。其实,有些活儿,非他不行,我还真需要他重新振作起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一登只能含糊地附和着,几乎没主动发话,高山可能也是更希望倾诉,一股脑儿地说完之后也就挂了电话。

一登不禁松了口气,同时又意识到危险的火种仍然存在,只能沉默着战栗不已。等到规士和案件的关系被公之于众,自己又该如何面对高山和花冢二人呢?至少,生意是不可能像以往一样继续了,情况不可能那么乐观。

一登带着阴郁的心情回到卧室。

贵代美仍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一登也仿佛被疲劳拽着似的一头栽在了自己的床上。

他注视着米色的天花板。

那是请花冢来刷的硅藻土,有调节湿度的效果,在潮湿季节里能够大幅缓和体感上的不适。

天花板粉刷比墙壁更难,还得担心涂料脱落的问题,不过花冢的手艺的确好,连裂纹都没有一条。

仓桥与志彦希望给外祖父当徒弟学手艺。如果那成真了,将来肯定还有和一登照面的时候。

他会成长为怎样的手艺人呢?

一登太理解花冢遗憾的心情了。

“昨天那个案子里被害的孩子,”一登看着天花板对贵代美说,“听说是花冢师傅的外孙。”

“啊?”旁边的床上,传来困惑的声音。

贵代美虽对一登的工作从不过问,但偶尔他在客厅打电话,也会听他谈到工程进展到哪一步之类的话。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常跟哪些人合作她还是知道的。

“是他女儿的孩子。听说本打算高中毕业后去他那里学手艺……我从高山建筑的老板那里听来的。”

贵代美一声叹息。

“我听说,他俩以前都在武州户泽队里。”贵代美并未对一登的话发表感想,而是说了这么一句。

“嗯?”

“被害的孩子,和规士……一个叫内藤的记者找上我们家来,告诉我的。”

“记者……你跟记者聊了?”

“你带雅出门后他就来了。”

是出门时见到的那个人……一登了解了情况,心情复杂起来。如果记者知道,警察当然也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确实试图详细打听规士在足球队时的事情。可他们却一点没透露相关情况。即便是去提交失踪人口申请书时,寺沼和野田也始终只有事务性的应付。

警察果然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们……这让他有些失望。

“那个记者表现怎么样?”一登问,“是不是……认定规士就是凶手?”

“他好像并不知道规士一直没回家的事情,”贵代美回答,“他说,被害人的玩伴里,现在失踪了的,规士是第三个。”

也就是说,其实现在已经大致明确了,究竟哪些人跟这个案子有关——一登漠然地想着。

“他说,从车上下来逃了的只有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难以理解。”

“什么?”

刚才听她说“第三个”时一登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里面还暗藏这样一种矛盾,他一惊。

确实,电视新闻里接受采访的目击者也说,从车上下来跑掉的是两个人,而且,既然记者如此断定,至少是有多方证词作为佐证。

逃跑的是两个人。

失踪了三个人。

怎么回事?

如果其中一人与案子无关呢?一登试着想象这样的可能性。

可是,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人碰巧在此时下落不明,却与此案毫无关联。假设规士不在弃车逃跑的二人之列,那么他至今仍不回家,恐怕也是因为和案子有着某种牵扯。

那么,会是什么样的牵扯呢?

难道是那两个人负责弃尸,而规士另有其他事情要负责?

脑海里浮现出的可能性完全不值得有任何期待,一登觉得很烦躁。

可要说还有其他什么可能性,一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一登紧紧地合上双眼,将硅藻土粉刷的天花板从视野里抹去。

门铃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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