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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这次恐怕无法按时交稿了……贵代美盯着眼前摊开在桌上的校对稿件想道。

躺在床上也无法让自己放松,贵代美走出卧室,想继续投入工作以摆脱眼前的烦忧,可现在的她又怎么做得好工作呢?

贵代美成为自由校稿人大概是在十五年前。规士出生,她还带着孩子,又怀上了雅。看一登的事业也逐渐上了轨道,贵代美决定辞去出版社的工作。然后,她在熟识的编辑的帮助下,开始了校对的工作。

起初完全是做临时工的感觉,待规士和雅稍大些上幼儿园后,她也有了更多空余时间。为了提高词语水平以应付校对工作,她还花了两三年时间重新学习。后来她有了一定程度的自信,就和现在的出版公司签约,更为积极地接活儿来做了。

算起来,这份工作从规士出生开始一直坚持做到了现在。收入方面,并比不上在出版社工作的时候,每月收入很难超过三十万日元。如果想通篇统一汉字和假名的使用方式,就得来来回回看很多遍;遇到专业术语和与史实相关的内容,还得一个个地去查文献求证。这工作很难如愿达到量的突破。

不过现在算来,这份职业生涯的长度已经超过了在出版社的时候,面对工作她确实也有着相应的自豪。

最值得自豪的就是,迄今为止她一次都没有拖过稿。编辑那边设定截稿日期,一般都会留一些余地,真的赶不上了,多多少少也可以得到一些宽容。这些内情贵代美都清楚,可她仍然从一开始就坚持按时交稿。因为她觉得,既然自己的工作场所已然换成作为日常生活场所的客厅了,再不把截稿日期当回事,那么最终会对工作质量造成消极的影响。

她觉得,自己的这种工作态度应该也得到了出版公司的经理和编辑的认可。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自信。

稿子上的字,她完全看不进去。

她明白了,自己曾经每天的生活有多么宁静。

当初父亲去世时都挺了过来……

可现在和那时候相比情况又不一样了。

父亲那时候突然晕倒,后来她才接到消息,说父亲就那么走了。贵代美心中所感受到的只是针对这一事实的悲伤。

事实确凿之后悲伤便到达了顶峰,不再增长。比这更难应对的,是不安。当令人悲伤的事实被遮上面纱无法看清,不安就在心中滋生,它盘踞在心底,让人心乱如麻。

贵代美意识到,此时的不安感已超出了她的掌控。眼下事实完全无法辨清,不安便也不断扩散。

规士和案子有牵连——否定这一可能性甚至已不那么现实——很遗憾,这只能接受。真的毫无关联那自然最好,可考虑到自身立场,如今顶多只能担心下落不明的他的安危,如果还一味奢望能撇开关系,那也太天真了。

只是,哪怕在内心接受了这一可能性,她仍然无法让心神安宁。

来家里采访的内藤所说的话,贵代美听在心里总觉得无法消化。

弃车在逃的是两个人。

下落不明的有三个人。

规士是犯下如此残忍的案件的凶手之一,这种事情光想想就足够吓人。做出那种事情还想跑,警方已展开搜捕却仍未落网,无论是被害人的亲人还是舆论当然都不可能对此表示宽恕。面对这样的罪行,贵代美作为一个母亲该如何去承担责任,现阶段她也给不出任何答案。

如果这就是需要面对的现实,恐怕只剩走投无路。这实在太可怕了。

但是……

内藤的话,暗示了一种比这更为恐怖的可能。

内藤临走时留下一句话。

他说,这案子还有好多地方没弄清楚。凶手不一定只有在逃的那两个人,被害人也不一定只有仓桥一人。

他人走了,这句话却在耳边挥之不去。

贵代美呆立在玄关,两腿逐渐开始打战,她想锁上门,试了好几次,最后只得紧挨着门把手去锁。她连站都站不住,几乎是爬着回了卧室。

躺到床上后,她才稍微冷静了一些,开始试着说服自己。

如果真的还有其他人被害,为什么凶手只搬运仓桥与志彦的尸体?

如果真的还有另外的被害人,警察肯定早已经查出来了吧?和凶手不一样,被害人不会逃跑。

贵代美将内藤的话告诉给一登,可他似乎并未深刻领会,也没想到她脑子里的那个恐怖的可能性。

是自己想太多了。贵代美决定得出这一结论,希望事实如此的心情占据了上风。

只不过,恐惧仍在心底的某处留下了阴影。这一点恐惧的碎片就足以将贵代美从日常中抽离,使她无所适从。

最终,贵代美放下了笔,稿子连一页都没翻过。

她捂着脸,发出了今天不知第几次的叹息。

规士在家时,会在这客厅或者在二楼的开放空间颠球,发出砰砰的声音,那是几年来这个家的日常。

她在一旁看儿子用脚背、膝盖或头,杂耍似的操控着足球,一方面赞许他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单纯地想知道,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相同的动作究竟乐趣在哪里。儿子倾注在其中的热情,贵代美并没有正确地感知到。

现在她觉得,在规士伤病时,应该给他更贴心的呵护。

不光是身体,关于日常生活和告别足球之后的奋斗方向,也应该更多地给他意见。

那次受伤改变了规士的生活。或者可以说,改变了的不只是生活这种小事,他的人生也因此而错乱了。

以成人的眼光去看,能成为职业选手的毕竟是极少数,除非有突出的才能,否则本就不该把那些追求当真,而应该抱着总有一天会遭遇挫折的心态去参与。所以,当孩子受伤时,她的担忧全都是关于伤病是否会影响孩子的日常生活。

然而规士自己呢?哪怕可能性极为微小,也许他仍将进入职业球队看作自己足球人生的未来方向。在小学和初中的作文里,他都写过,将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职业足球选手。他越是认真投入,那一次的伤病对他而言就越是绝望。

作为母亲,她本该更理解儿子的心情。

包括训练,也应该更多地关注。不应该管他怎么想,哪怕他烦,也要去看他训练。

那样或许就更能理解他对足球的热爱,也更能体会伤病对他的打击,而且也能了解他在俱乐部里都有哪些朋友,更能敏感地察觉伙伴之间的矛盾。

颠球的动静消失也不过区区数月而已。这几个月里规士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贵代美想起他小时候。

他一岁半时雅出生,贵代美的心思都得用来照顾妹妹,几乎不再抱他。甚至当雅还在肚子里时,由于挺着大肚子抱孩子已经很困难,而正好他也开始蹒跚学步,贵代美就以此为由不去抱他了。

母子三人出门的时候,贵代美都是怀抱着雅,手牵着规士。但她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牵手的状态。规士是男孩子,一松手就爱乱跑。她有自信,哪怕背对着规士也能够察觉出他的位置。现在想想,那只不过是自己单方面地认为,就算不管儿子,他也不会乱来而已。

记得有一次,雅流鼻涕了,她想着得赶紧擦掉。当时正在去车站附近一家超市买东西的路上。规士那时候大概两岁半吧。她放开规士的手,从包里拿出纸巾给雅擦拭。

“妈妈,鸟来了!”听到规士的话,她回头看了看,发现他面对慢慢靠近自己的鸽子,似乎十分害怕,正往后缩。

“那是鸽子呀,不用怕。”贵代美说了一声,就继续照看雅了。雅安静得有点不正常,所以贵代美担心她是不是在发烧,脑子里根本没想别的,又是摸脖子,又是观察表情的。雅是早产儿,上小学时混在同龄学生当中,身材的瘦小十分明显,而且她本就娇惯,身体也不怎么好。都说小男孩容易发烧,比较难带,轮到自己家里反而是雅更让人操心。正因为如此,贵代美才连雅的哪怕一点点脸色的变化都去关注。

“鸽子,跑了!”

听到规士在背后讲话,贵代美仍然觉得知道他大概在什么位置。然而仅仅几秒过后,贵代美就听见急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连忙慌张地回头。

慌乱之中,视野里出现了十几米开外规士摔倒在十字路口的模样。一瞬间,贵代美僵住了,发出了惨叫。

他什么时候跑那么远了……贵代美觉得难以置信。应该只过去了几秒钟时间而已。

最后,万幸没出什么大事。车似乎并没撞到他,驾驶员看见规士脚下一绊,摔倒在马路上,就马上急刹车了。规士只是因为摔跤而哭了。

如果他没有被绊倒,或许就跟车撞上了。每当这样想时,贵代美都觉得浑身发凉。最可怕的是,她只不过放手了一小会儿,只是走了个神,小孩子就跑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一事实给她带来不小的冲击,在那之后很长时间,贵代美都对此十分警觉。

现在可能就和那时候一样,贵代美想。当然,虽然孩子是同一个孩子,也不该拿两岁半的时候和十六岁相比较,这她也明白,但她觉得作为母亲所感受到的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她以为只是短暂的放手,可孩子却已走远,远到她无法相信。

现在想想,这一次,她一样以为自己掌握了和规士之间的距离。当发现危险的萌芽时,她也曾试图抢先一步去清理掉。可那并未阻止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这只能说明自己以为掌握了一切的心态有多天真。她总是天真。换句话说,贵代美尚未完全摆脱天真的自己,就这样继续着母亲的身份。

想来想去,贵代美也找不出可以让自己更轻松些的答案,她扬起低垂的脸,电话正好在此时响起。贵代美本想让对方语音留言,可听到姐姐的一声“贵代,我是聪美”,她便赶在挂断前拿起了电话。

“喂?”

“嗯?你在家呀。”

“嗯,在。”

聪美敏感地察觉到了贵代美答话时语气中的异常。

“怎么啦?声音都没精神。”

“是吗?”贵代美懒得去否定或肯定,无精打采地含糊道。

“身体不舒服?”

“也不是……”

“还在担心小规?”聪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他还没回来吗?”

“嗯……还没。”

“真是不省心,”聪美愕然道,“昨天案子里那孩子的名字公布了,我看不是小规还松了口气呢。他这是干什么去啦?”

“警察都上我们家来了,”贵代美边叹气边说道,“他们说,昨天案子的被害人跟规士是常待在一起的玩伴。”

“啊?什么意思?”聪美惊讶地追问。

“他俩初中时好像属于同一个足球俱乐部。”

“所以呢?”

“不知道……警察可能觉得,他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小规?!”聪美高声喊着,“你的意思是,为了躲避警察抓捕,他现在当了逃犯?”

面对这丝毫未做修饰的质问,贵代美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警察什么都没告诉我,我觉得可能他们也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可是,他现在都还没回家,应该就是那么回事了吧?”聪美武断地下了结论,又继续道,“哎哟,贵代,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得了!”

“我明白……不过,现在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聪美似乎猜到了贵代美的心思,“要是我,听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肯定也不相信。小规那么可爱,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也希望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可碰巧在这个时候不知去向,而且又跟被害人有私交,这可就……”

见贵代美没有任何回应,她反复说了好多遍“麻烦啦”“出大事儿啦”。

“未成年人犯罪那就是家长的责任……而且是这种杀了人的案子,舆论也不会放过的,不是简单赔个罪就能了结的。就连赔偿,恐怕都是巨额!”

“现在考虑那些有什么用?”贵代美说着,她真想塞上耳朵。

“怎么没用?现在不计划好,”聪美胁迫般地道,“不做好心理准备可不行。早晚要被抓住的……这种事情,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呀。”

规士让警察抓住的时刻终将到来……确实,有必要为此做好心理准备。可哪怕到现在这个地步,贵代美仍然感觉不真实。

真相不一定就是那样——贵代美想反驳,但没有说出口。事实并非如此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那就意味着,规士不是行凶者,而是被害人。这是贵代美不愿去想的。

“这可不得了。你可能以为总会有办法,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得有觉悟,什么都有可能。”聪美说个不停,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刚跟妈一起吃午饭,我们还说呢,出事的不是小规真是太好了……”

“这事你可别告诉妈。”

“你现在让我别告诉妈……”聪美为难地说道,“可我都已经跟她说了,小规一直没回家你正犯愁呢……”

“那别跟她说更多就行,她再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知道。”

母亲的身体状况最近有所好转,但每次见面仍能明显感到她身上那种年事已高的沧桑感。她期待着规士年年的成长,自外孙因为足球训练而不能见她后,每当给她发去规士的照片,她都很开心。若有好事,贵代美自然愿意多讲给她听,可这种时候,实在不忍去刺激年老的她。

“她又不是小孩子,瞒着她,她也迟早会知道的。”

“那也别告诉她。”

“现在这个情况,今年长假能不能来也不一定了吧?”

“估计去不了。你就告诉她扫墓我们去了,但因为我老公生意上有急事,直接回来了。”

“这也太牵强了……”聪美叹息道。

“求你了!”贵代美执意坚持道,“总之,妈那边我现在实在顾不上,你就别多说了。有什么新情况我再告诉你。”

“真是出了大麻烦哪。”姐姐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

“那就这样。”贵代美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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