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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下午四点半,雅回来了。看来她听了贵代美的话,没有去唱歌。又或者,她知道了眼下去向不明的哥哥或许跟新闻上报道的那件案子有关,没那个心思去玩了。她走进客厅,神情凝重。

“电视台的人在外面问我,爸爸妈妈在不在家……”她说话时刻意压抑了情感。或许她也不知道,现在该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

“别管他们。”一登坐在沙发上答道。

门铃响了很多次,他也知道外面有媒体的人。见这边不予理睬,那头固执地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放弃走掉了。可很快又换了别家的来继续按响门铃。如果能切断电源他早就想那么干了,当初电力公司布线时采取了电源直通的方式,想关并不那么容易。听着门铃响个不停一登也很烦,他还找出说明书翻了许久。可惜,看样子只能暂且忍耐。

“还有,刚才阿部家奶奶在我路过时叫住我,跟我说,如果院墙下停的那些车是来找我们的,希望给安排停到别的地方。”

一登和餐桌旁的贵代美对视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隔壁阿部家砌了水泥院墙,容易引得车子靠边停下。不相干的车子停在自家门口,人家自然不高兴。

一登家没有院墙,停车位有两个。生意往来的人开车来时一登就安排他们停在那里。停车位所在的位置很容易看出来是私人土地,媒体的人终究脸皮没那么厚,没有擅自上门来把车停那里。

不对,或许他们是故意不断地给邻居找麻烦,好逼一登家的人出去接受采访。自从门铃响个不停,一登决定置之不理之后,他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去工作室了。他虽不知道媒体究竟想从自己这里问出些什么,但一想到他们就在外面严阵以待,便也没了外出的念头。也不排除对方正是看穿了他的这种心思,才故意设法使他动摇。

时间到了下午五点,一登打开电视。各个电视台都开始播送傍晚的新闻。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想知道新消息,又害怕知道。然而即便自己选择了不去看、不去听,迟早也会有人主动来告知事情的真相。一登觉得,以他现在的立场,他必须知道这些。

竟然有节目将昨天的户泽大案作为头条新闻进行了播报。节目里,首先就昨晚报道提及的后备厢里发现尸体、有人目击数名少年从现场逃离一事进行了回顾。

随后,画面里出现了人行道边供奉的花束,应该是在弃车的三岔路口附近。

“他性格一直很开朗,经常讲笑话逗我们笑……在班上也很受欢迎。”前来送花的女同学声泪俱下地接受了采访。

“那些凶手绝不能受到原谅。希望早点抓住他们。”

仓桥与志彦和朋友们一起摆着V字形手势的照片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友人的脸上打了马赛克,仓桥与志彦则灿烂地笑着。没有多余赘肉的葫芦形脸庞看上去十分阳光,看上去的确是一个深得同学喜爱的少年。

还有一些像是从毕业纪念册上截取的照片,以及身着武州户泽FC队服的照片。无论哪张照片上,他都露出了惹人怜爱的笑容。

他的发型在发梢部分还做了造型,看上去绝不像是优等生,但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不良少年的气质。说他是规士的朋友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户泽商业高中的校长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并做了发言:“我听说,他是班级的开心果,每个人都喜欢他,对他的笑容印象深刻。一件如此惨痛的案件,夺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生命,这使我内心无比遗憾和沉痛。”

学校方面给出的评论也是相似的内容。这应该就是仓桥与志彦为人的真实写照,没什么粉饰美化。

仓桥与志彦开朗和受欢迎的性格越是受到关注,就越凸显了这一事件的残忍和极端。这样一名毫无罪过的少年,为什么非得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不难想象,对于此事的愤慨正在社会上进一步扩散。一登觉得,如果自己在毫不相干的情况下看到这些新闻,必然会抱有相同的情感。

在这个案子里,规士竟被置于可怜的被害人的对立面。自己的儿子,正是残忍和极端的一方。

仓桥与志彦这样的孩子惨遭毒手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规士这样的孩子成为施暴的凶手就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熟知规士为人的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又或者这只是身为家长的偏袒?反正不管怎样,规士的为人是必然不会被放在和仓桥与志彦同等的地位去评论了,即便有这样的评论,也不会得到社会的认可。

观看了新闻的人们会将案件的凄惨铭记在心,对施害者的凶残印象也将随之根深蒂固。如此一来,无论规士在案子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无论他为人如何,都已不再有什么关系。只要身处加害者一方,规士就只能被贴上凶恶罪犯的标签,别无选择。

参与犯罪事件就是这个结果——尽管自己心中难以接受,一登还是凭借常年累积的人生阅历做出了无情的判断。

“他本来挺开朗的,但是暑假过后见到他时仿佛整个人都变了,感觉表情很阴郁……”

“那时候他脸还肿着,说是跟人打架了……跟朋友。”

有男同学描述了仓桥与志彦近期的状态。

一登觉得心情很复杂,因为这跟规士也很像。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二人遭遇无论多像,所面临的处境都已完全相反。

曲奇轻声呜呜地叫着,在一登面前不耐烦地来回晃悠,似乎想去散步。他们训练它不在家里大便,它很听话,一直忍着。

现在并非悠闲地带狗散步的时候,身为一只狗却要出于人的原因而强忍着不排泄,似乎也很可怜。一登这样想着,决定还是带曲奇去散步。

“我不是让你把电视关掉吗?”

他刚给曲奇挂上狗绳,就听见贵代美不耐烦地说道。其实刚才她一直在餐桌旁伸着脖子,看得目不转睛。一登很理解她试图置身事外的心情,于是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他拉着曲奇走出家门。秋季的傍晚,天空已经暗了许多。

门外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摄像机。

见一登出来,二人一下子蹦了起来,拿摄像机的那个将机器扛到了肩上。

“是规士爸爸吗?我们是都市电视台的,可以问几个问题吗?”另一个看样子是记者,只见他凑上前来问话道。

“那边的车是你们的吗?”一登没有理会,拿手指向一辆靠着隔壁家院墙停靠的面包车,“人家打电话来抱怨了,说如果是来找我们的让我找人动车。你们可以把车开走吗?”

“明白了,车我们会开走,在那之前我先问两三个问题可以吗?”记者挡到一登面前说道。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拿摄像机拍我?”

“这是为了记录采访过程。很不好意思,希望您理解。我们不拍脸,只拍胸部以下的部位。”

记者谦和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一口咬住就绝不松口的难缠,一登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回答不了。”

曲奇想走,一直拉着绳子,但一登被拦住了无法动弹。

“回答您知道的就可以。我们听说,昨天被发现遗体的仓桥与志彦同学,生前常和您儿子一起玩,有没有这回事?”

“我也听说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儿子从没提起过仓桥同学的名字。”

“您儿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从昨天开始就失去了联系,我们也在担心。”

“他最后联系您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收到过一条短信,说暂时还回不来,不要担心。之后就没有了消息。”

“什么时候出门的?”

“前天夜里。”

“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特别的。就说稍微出去下。”

“有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表现,比如比较慌张或者兴奋?”

“没有。”

“那最近,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登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过后又答道:“我不清楚。”

“我们还了解到,包括仓桥同学和您儿子在内的一个小群体发生了内部矛盾,还打过架……”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如果你采访时得到了什么消息,我倒是想让你来告诉我。”

一登反将一军,记者并未回应。

“那就这样吧。”一登觉得差不多了,就从记者身旁绕开打算离去。

记者则追了上来。

“对于仓桥同学的死,您怎么看?”

“怎么看?”

这样的问题如何回答,他心里还没有做过准备。他觉得这是在跟他摊牌——这是个应该抛给凶手家属的问题,而自己正身处需要面对这个问题的立场。

“我觉得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不过现在什么都还没弄清楚,我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仓桥同学去世了,这个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一登不愿意自己的立场被不相干的人仅凭臆测去决定,而记者则执拗地要将这一立场强加在一登身上。

“所以我才说,那是令人痛心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穷追不舍的、赤裸裸的挑衅刺激了一登的神经,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一名正推着自行车路过的女高中生看向一登,不知发生了什么。

“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请你们不要乱说。”

“怎么叫乱说?”记者一脸明知故问的样子。

“你们可以不要再缠着我吗?我只是带狗出门散步。我还会回来。”

一登说完迈出步子,这次记者没有再追上来。

“本来就是什么都还不清楚。凭什么让我们来扮演凶手家属的角色?”——一登带着曲奇边走边回想刚才和记者的对话。他确定自己的应对没有过错,试图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去。

在想着那些的同时,对于整件事情今后动向的担忧正慢慢占据他的内心。

如果规士的下落查清了,他被警察带走,并被认定是案件的凶手之一,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自己是不是要面对摄像头认错,声泪俱下?

是不是得参加对规士的审判,站在证人台前,反省自己教导无方,发誓以后帮他重新做人?

是不是得一次又一次地给仓桥与志彦的父母写信赔罪,卖掉现在的房子支付赔偿金?

自己的事业呢?必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高山建筑也好,花冢涂装也好,这些合作方肯定会选择断绝关系。自己被他们抛弃,然后消息传开,再没人愿意来合作。只有离开户泽,重新找个地方另谋出路,可是又无法保证一定顺利。

可怕。

那将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完全配不上“未来”这个词。

对于规士就是凶手之一这件事,他仍然感觉不现实。然而在他看来,旁人已自顾自地建起了地基,打算将那可怕的未来置于其上。这种意识的相悖形成了两个冷热不同的世界,让一登战栗不止。

他一路往前走,不经意回忆起过去。

所谓过去,也就是规士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不过四年前而已。

父亲过世第七年的夏天,要在岐阜老家做法事祭奠。难得回去一趟,一登查到附近的江边正在举办钓鳟鱼的比赛,就从储物柜里翻出两根以前玩过的渔竿,带着规士去钓鱼。

一登小时候,曾在河岸边抓虫子作饵钓过鲩鱼,钓几条人工养殖的虹鳟自然不在话下。但规士可是第一次钓,比赛中需要靠观察鱼漂的动静和感受握竿的手感来判断鱼是否上钩,一开始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了些要领。

不过有一登在背后指导鱼咬钩时该如何收放,规士就放心开始了和鱼之间的格斗,他小心翼翼地操纵被拉弯了的渔竿,嘴里兴奋地叫着:“上钩了,上钩了!”

一登还教规士取鱼的方法,见他已有了两三条战利品,俨然摆出了一副干劲十足的架势,便在一旁掏出了自己的渔竿。

“爸爸!”不一会儿,规士喊了一声,“我钓到一条小鱼!”

闻声看去,只见那鱼因拉竿力度过猛已脱了钩,正在河岸上蹦跶。

“哟,是条皋月鳟啊。”

那是一条不到十厘米的鳟鱼,应该是夏初时放下的鱼苗。细小的鱼体上排列着漂亮的斑纹,点缀有红点。

“皋月鳟可是很难钓的,你钓得不错。”一登表扬了儿子。

“我放下渔竿,碰巧它就上钩了。”规士得意地笑着,手里捧着鱼,仿佛那是一颗宝石。

“不过,这鱼还是放它回去吧。”规士的手已伸到了桶旁,听一登这样说,脸色立刻阴沉了。

“为什么?”

“因为它还小。它岁数可能和你差不多大。抓它太可怜了吧?”

规士似乎很不舍,但又认可了一登的话,点头道:“好吧。”

“用手托着轻轻放到水里,直到它游走。”

一登教他放生的方法,规士照办,打算将鱼放回去,但是鱼却躺在手上没有动弹。

“它是不是死啦……”规士忐忑的话声刚落,小小的鳟鱼就好像回过了神似的扭动起身子,游回了河里,“太好了!”

规士说着,开心地望向一登。看他那副样子,一登也很欣慰。他觉得,自己的建议很有意义。

之后规士再钓鱼,就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看起来他心中似有许多想法。

“爸爸,”临走时,他问一登,“鱼被钓上来时,是不是很疼?”

颇具童趣的发问让一登莞尔一笑,同时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更小的时候还无所谓,等到规士和雅都到了小学高年级的年龄,不管他们的问题多么幼稚,一登都尽量认真地回答。他不想用哄小孩的答案去敷衍。

当时他也想出了一个正经的答案——鱼嘴没有痛觉,所以感觉不到疼痛。鱼上钩之后的抵抗,只不过是试图摆脱渔竿的控制。鱼的挣扎,是本能地想要争取自由,而不是因为疼痛。而人类呢,则凭借智慧和技术去捕捉那些鱼。钓鱼就是一场人和鱼之间的比赛。

这番话应该能够充分传达鱼的勇敢和钓鱼的精髓,他觉得不错。

可是,规士放生小鳟鱼时温柔的表情留在了他的脑海,那一刻,他想要认真地对待那份温柔。

“如果你是鱼,会怎么想,如果鱼钩挂在了你的嘴上?”

“我才不愿意呢。好痛。”规士说着,又是笑又是皱眉。

“鱼可能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听了一登的话,规士感慨颇深地望着放在冷藏箱里的鱼,同情地说道:“鱼真可怜。”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温柔,一登觉得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答案。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和规士去钓过鱼。主要原因是上初中后规士就因为足球队的练习而起早贪黑,但一登也觉得,或许当初二人的对话也有着不小的影响。一登曾打算过如果规士央求,就再带他去钓鱼,但规士并未给他那样的机会。

不过一登并未因此而认为当初的回答错了。直到现在他仍十分满意,所以才一直记得。

小时候的规士就表现出了善良的一面。

仅仅过去了四年,那样一个孩子就变了,居然参与了一桩致人死亡的案件?

人的想法会随着成长而改变。步入成年之后,不可能只靠那些漂亮话生存下去。

不,改变的不仅仅是人。猛兽即便在幼年时被人驯服,成年后仍会流淌野性的血液,眨眼间即可向人亮出獠牙。这些都是本能层面的问题。

进入青春期后规士就变了。所以一登当然也明白,现在的规士已不是小学生时的规士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和此次的案件关联起来。

这完全是两码事。

找不到出口的思考使一登疲惫,他发出叹息。一抬眼,曲奇已跑到河岸的草丛边四处转悠,正打算找地方大便。看着它那副全不顾及人类烦恼的模样,一登连叹息都变得无力起来。

“请问……”一登打扫完曲奇的粪便刚起身,就听见背后有人怯声怯气地打招呼。

他回头,发现一名大约高中生年纪的女学生正手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意识到那就是今天不久前在家门口遇见的女孩。她身着蓝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略显朴素的球鞋。黑色短发,眼睛好像是内双眼皮,透着温柔,一眼便给人留下印象。

“刚才我在规士家门口见过您,您是他父亲吗?”

面对她的提问,一登点头“嗯”了一声。几乎同一时间,对方也低头行了个礼,并自我介绍道:“我是规士的同班同学,叫饭冢杏奈。”

这名字似乎有些印象。雅和贵代美口中议论的规士的女朋友就是她。

“我联系不上规士。给他发LINE消息总也不显示已读,打电话全是已关机的提示,我担心他所以就来……”

一登心想,她口中的担心,应该也包括昨天的事。她来家里看看情况,结果门口站着许多人扛着摄像机,明显不正常。她正犯愁该如何是好,碰上自己出门,她就跟了上来。

“谢谢你担心他,”一登应道,“他前天夜里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电话我们这边也打不通。”

饭冢杏奈似乎有些失望,沉默了一会儿。

“我看了昨天泽商高中的与志彦的新闻,规士曾说过和他关系不错,所以我很担心……只是最近,我跟规士之间很难沟通……不过我总觉得不放心……”她还是道出了心中苦恼。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一登说完,杏奈摇头说了一声“哪里”。

“那小子在家里几乎没跟我提起过他的朋友,我什么都不知道,正犯愁呢。就连与志彦那孩子是他的玩伴,我也是在出事之后才头一次听说。”

“好像他初中时就跟规士在同一个足球俱乐部里。他球踢得不怎么样,一直在二队、三队里训练。不过他本人性格幽默,在队里大家也常常拿他开玩笑,都挺喜欢他。”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还会遇害呢?”一个单纯的疑问划过一登的脑海,他脱口而出。

“这我也不清楚,”杏奈答道,“也许他出卖队友,或者违背约定,遇到这样的事情,哪怕之前的关系再好……或者,正因为之前的关系好,所以才不可原谅。”

“正因为关系好……”一登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又问杏奈,“在你看来,规士遇到这种情况,是不是那种无法宽容、冲动行事的人?”

杏奈有些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道:“那种事情也分时间跟场合,我说不好。”

一登本希望她坚决地否定,但她并没有,可硬要面前这名少女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无济于事。一登带着如鲠在喉的心情,换了一种问法:“平时跟规士一起玩儿的朋友们,除了与志彦之外,其他人也都是足球俱乐部里的队友吗?”

“足球队的队友有四五个人吧,剩下的应该都是各自带来的朋友。那几个队友现在也都不踢球了……规士说过,大家就是因为都闲得慌才聚起来。”

“原来他真是因为不踢球了,才结识了那些人。”一登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关于他膝盖上的伤,他在家里说过什么吗?”杏奈问。

“什么叫‘说过什么’?”

“比如为什么受伤。”

“嗯……他只说是训练赛时受的伤。”

杏奈方才的语气让一登感觉此事另有隐情。

“我也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她首先表露出一丝犹豫,随后又开口道,“那是二年级学生故意干的。”

“啊?”她斩钉截铁的话语让一登不知所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的练习赛,就是队内分成红白两队的对抗赛。我当时是足球队经理,那场比赛我看了。规士是踢过少年队的,所以很受老师器重,一年级学生里就只有他进了一队。然后就是那场比赛,导致规士受伤的那个铲球是一个二年级学生干的,他跟规士一样踢后腰位置。他在规士背后铲球,行为十分恶劣,老师当场就让他下去了。”杏奈说着,她的眼帘低垂,面颊有些抽搐,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这本是一次严重的事故,规士因此不得不动手术,不过对外却没有闹大。那些高年级学生里也有人偏袒犯规的人,说最开始是规士先上来逼抢的,说不上谁对谁错,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一登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只得皱起眉投以询问的眼神,杏奈则轻轻摇了摇头。

“规士确实也铲球了,但那只是普通的铲球,绝对不会被吹犯规。如果因为那样就说规士有错,那我觉得太委屈他了。”

一登明白了,应该是有高年级学生仗势欺人,不讲理。

“不过,那个让规士受伤的二年级学生去跟他赔了罪,也接受了惩罚,所以就没有人再继续追究了。我想,规士当时可能还以为,对方做出那样的动作是因为比赛太激烈。所以手术过后他才那么拼命地做复健,想尽快回到球场。”

真要说起来,确实在职业选手里,负伤后通过积极复健重返赛场的太多了。一登原来只以为规士退出的原因是伤病,现在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受伤了就一定得退出,放弃身为足球选手的生涯,一定还关系到一些情绪上的问题。

“老实说,后来的事情可能我也有错,”她面容痛苦地说道,“只怪我听到了那个让规士受伤的学长跟另一个二年级的队员说:‘就因为石川太抢风头,所以才要毁他前途,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要是把这些话都放心里就好了,但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全告诉了规士。”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又抽搐了。

“他嘴上说其实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强装冷静,但我觉得他还是受了打击。害他受伤的那人的品行就不用说了,周围那些高年级学生居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主持公道,这也让他很失望。还在复健期的他渐渐不来看比赛了,还说起了或许会退出的话。”

日头渐沉,杏奈脸上的阴影更深了。曲奇本急着散步而一直拽绳子,现在也坐在原地,似是放弃了。

“不过,我觉得,他虽然嘴上那样讲,可足球就是他的一切,他一定还有重新复出的想法。之所以最后那点想法也没了,是因为暑假开始后出了件事,害规士受伤的那个二年级学生让人给打了。”

“啊?”

“我没听他本人讲过,只听别人说那人是在球队训练结束后回家的路上,让几个人给堵了,腿也被那些人拿金属球棒给打断了。的确,从那以后再也没见他参加过队里的活动。”

“这说明什么?”一登不知道这些话究竟该如何解释了,“这跟规士的受伤有关?”

他仔细一想,这个疑问并没什么意义。她之所以讲这些,就是因为她觉得有关系。希望它们之间没有关联,只不过是一登的一厢情愿。

“我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很可疑。”

这孩子究竟想说什么呢?——一登严阵以待,眼下他只能看到对方神情忐忑。一登的沉默让一切得以自然地进行下去,她继续开口了。

“出事的那天,规士约我去星巴克。就在那之前的两三天吧,他打电话问我球队活动的结束时间。我本想见面之前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问他七点左右见面怎么样,可他说晚上还有别的事,希望我这边一结束就见面。我还想着,那干脆另找一个时间充裕的日子再见面就好,可他执意要求在那一天,只一个劲儿地问我球队训练几点结束……”

飘浮在她话语间浓烈的复仇气息,让一登感觉喘不过气来。

“而且出事之后,二年级的学长们很快就相互议论,说石川跟那事有关。我当天跟规士见过面,就反驳了他们。结果他们说那肯定是为了做做样子,他们已经知道了,堵人的都是石川的朋友。这让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果那件事早有预谋,那么这个预谋也太过敷衍,太昭然若揭了。

“我找规士问了。他还是像我刚才讲的那样,说他不知道。可是,他回答的时候样子怪怪的……总让人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也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边了。”她低下头,艰难地呼吸着,“就算他真的参与了,我也不怪他……当然,那不是好事,可是我理解他的心情。如果他事先找我商量,告诉我他无论如何都要那样做,或许我也会认同,还会想办法帮他。但他只说事情不是那样,什么也不告诉我,那留给我的选择就只有相信或是不信了。我也知道,自己只能选择相信,也打算那样做,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您是他父亲,我不应该不顾及您的感受,说这些好像在怀疑他的话。”

“没事……”

她的语气十分痛苦,她的话也让人无法坚定地表示反对,因为一登自己也像她一样痛苦。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我也没法继续参加球队的暑期活动了,因为高年级学生都说我是站在石川那边的,很排挤我。不光是这样,就连规士也对我说,暂时还是不要跟他见面比较好……就在这种情况下,这两天又出了这事。我不知道最近他身边都发生了些什么,打他电话也不接,这才意识到,这事很难说跟他没有关系,所以慌了,不知该怎么办。”

一登也说不出任何能使杏奈轻松些的话,只希望她这样倾诉出自身的立场和规士之间的关系,可以多少舒缓些她心中的积郁。

而这种对她的顾虑,也只不过是在一登心中一闪而过。

因为除去那些,还有太多东西他不得不在心中消化。

听完她的话,一登感觉到的是一种扭曲。

她的话和一登就此次事件所掌握的情况——仓桥与志彦遭杀害,规士及数名少年行踪不明——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扭曲。他觉得眼下未知的细节太多了,多到一个单纯的判断都无法轻易给出。

他感觉到,就在扭曲的另一头,似乎有着一些既模糊又触手可及的什么东西,于是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试图揪出那些东西的真面目。

“高年级的学生有没有报复规士?”一登想起了脸上带着瘀青回家的规士。

然而杏奈却摇了头:“我觉得没有。有一次他肿着脸来上学,我也那么想,就去问他,结果他说跟那事儿没关系。我觉得他的口气不像是在隐瞒,当然也可能是我判断错了。”

她所指的跟一登想的似乎是同一件事,至于给出否定的回答,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犹豫。

如果说,规士的那次受伤并不代表矛盾的解决……

“这次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也跟那些二年级学生有关系?”

这样问多少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在一登看来却并不是全无道理的猜疑。换句话说,假设仓桥与志彦参与了替规士向二年级学生寻仇的事件,这次也可能是受到了对方的再一次报复。

然而杏奈再一次表示了否定:“应该没关系。我朋友现在还在做球队经理,我也试着打听过,她说今天的课外活动所有人都来了。如果牵扯到这次的事,我想他们应该没心思去参加什么课外活动,所以我觉得他们跟案子没关系。”

同样的假设她也考虑过。如果是她说的那样,确实只能给出否定的结论。至少,没有人跟案子有直接的关系。

“我们队里的二年级学生,要说爱打架或者脾气差的,最厉害的也就是让规士受伤的那个人。剩下的只会嘴上说说,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而且还要搭上自己的高中生涯,那就更不可能了。”

一登轻轻点头。

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

现实仍是扭曲的状态。

但一登又觉得,在尝试寻求解决的过程中,在扭曲的现实的另一头,他似乎看到了那一片朦胧的真相。

问题得不到解决,一种无法忽视的可能性就孕育在这一现状当中。

“我只知道这些了……我本想来看看是否能了解更多情况。”杏奈说着,抬起了头。面对她满是犹豫的神情,一登完全无法使她轻松分毫。

“真是对不起。我身为家长却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规士不现身就没法知道。所以我今天去警察局交了失踪人口申请。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连我都厌恶我自己。”

“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杏奈的悄然自语融化在了一登的思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激。

他明白,面前这孩子也意识到了那种可能性。

一登拿手搓了搓脸,试图强行让自己冷静。

借用她刚才的话,这是种焦虑不安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对她说什么样的话才算合适?一登就连回应一声“是呀”都做不到。

因为这和他自己的心境存在一种微妙的差别。

“谢谢您听我讲完这些话。”杏奈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也明白了并不能从一登那里问出点什么。

“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一登同杏奈道别,沿河岸继续走。曲奇好像已经失了兴致,步伐也不再轻盈。走了不一会儿他就决定回头。他远远地看见杏奈正骑车回家的背影。

仅凭她的话,并无法了解规士与周边同学和朋友的关系。

但是她的话里带有一种暗示——暴力事件永远伴随着以牙还牙的行事规则,人一旦被卷进纠纷,就既可能成为加害者,也可能成为受害者。

也许规士才是受害者。

一登极力地强化着这一可能性,深深地发出夹带着某种亢奋的叹息。

这一判断基于何种背景他并不知道。眼下事实的碎片还太少,不足以使人理解,也无法被严丝合缝地拼凑完整。

规士并非加害的一方而是受害的一方——无论这种想法的前提有多片面,在他看来都与事实相吻合。

那些小打小闹的暴力事件先不管,这次的案子凶残至极,考虑到规士的性格,他的看法才更合理。

根据目击证词,现场弃车逃窜的是两个人。

而贵代美从记者那里听来消息,包括规士在内,共有三名少年行踪不明。

当初听贵代美谈起这些,对于人数不吻合的背后是什么,一登并未有过多的考虑。他也想过,即便目击者说是两个人,那也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数字。

但是,如果说这个数字是正确的……

那不就说明,除仓桥与志彦外,应该还有一人遇害吗?

仅这一点,就使得规士属于被害方这一看法有了可信性。

甚至贵代美,她嘴上虽未提及,心里或许也已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一登回想她当时的表现,觉得这种设想并无不妥。

这并不牵强。若规士属于被害一方,且仍然行踪不明,这就意味着他眼下处于生死未卜的状态。

光想想就很可怕。

此外,如若规士作为加害方参与了仓桥与志彦的私刑致死事件,而如今仍然在逃——这样的猜想同样可怕。

很遗憾,此次案件背后,注定没有安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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